晏殊将人马安排在骊城之外,只我们一辆入了骊城,没直接去骊城宫,而是在一间客栈停下。

我们三人下车,他弹了弹袍子道:“我要先沐浴,你们也休整一下,等会儿随我一同入骊城宫。”

我随小二上楼一壁道:“祭司大人和白芷妹妹去吧,我想睡觉,就不去了。”

“你不去?”晏殊在楼下费解的看我,“你确定不随我去?不要见见你的两位小朋友?”

“啊…”我想了想回头道:“不用了,我见不见他们都没什么分别,不是吗?”

晏殊眯眼对我笑道:“你可以见他们最后一面,临终一别。”

“多谢祭司大人好意了。”我对他拱拱手道:“我想不必了。”看得到救不了,还不如不见。

“苏谢…”他又喊住我。

我忍不住回头道:“祭司大人这次也非要我亲眼看着不可吗?还是要我亲自动手?”

语气在阴冷的客栈中尤为的高,晏殊似乎没料到我会发恼,微微一愣,随后道:“也罢,你不愿去,就好生在客栈待着,我让白芷留下来照看你。”

“不必了。”我转头上楼,头也不回的冷笑道:“我插翅也飞不出祭司大人的五指山。”

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晏殊这次选的客栈正好是上次来骊城我们住过的那家,竟然依旧是临街的最后一间,我推开窗,阴蒙蒙的骊城是新的也是旧的,我熟悉的却又陌生的。

我记得下雨的骊城长欢撑伞从青石板路上走过,街头便是卖元宵的摊子,我记得那天冷百春在这间房,这张榻上问我,我有没有喜欢是人。

我是怎样回答的?

不记得了,我那时隐秘又不敢开口的爱慕,我忽然很想念在骊城的日子,莫名的,虽然总有烦心事,但我那时有很多可以信赖的人。

阮莲华,箫九,冷百春,甚至还有晏殊和阮碧城…

如今似乎都不一样了。

我所爱过的,我所信赖的,我所坚定的黑与白,如今都像是沉在水底的枯叶,慢慢腐朽变了质。

既然腐坏都腐坏了…

还有什么更好更差?

我吩咐了小二不用打水不用喊我吃饭,锁上门倒头就睡,昏天暗地的睡,任谁敲门都闷头大睡。

晏殊做晏殊的,我睡我的。

我已经会睡很久很久,却没料到当天夜里就被持续不断的敲门声扰的半分睡意都没有,掀开被子才听清门外隆隆的敲门声里有女声嚷嚷道:“苏谢!你开门!我是镜莲!你再不开门我就叫人撞开了哦!”

镜莲?她这会儿子不是该在宫中吗?晏殊已经入了骊城宫,她不是该陪着宝泽王子吗?

“苏谢!我数到三!你再不开门我真撞了!”她喊的震天响。

我忙翻身下榻,拖沓着鞋子就过去开门,一壁道:“来了来了。”

将将松开门闩,门扉便被人一脚踹了开,我慌忙往后退开,还没站稳,就有人飞扑过来一把抱住了我。

“苏谢!”镜莲死死的抱住我,兴奋难掩的笑道:“你可算来看我了!我已经你死在外面忘了我呢!而且居然来了也不进宫找我,若不是晏殊告诉我,我还以为你没来呢!”

我挠了挠头,伸手抱住她,笑道:“我没来得及…”

“还说呢!”镜莲松开我,不满的撇嘴看我,“我还以为你在忙什么,原来是在睡觉,怎么不睡死你啊!喊了那么半天都没开门!”

“我这不睡觉沉吗。”我推开一点点,左右上下的看她,“恩,看来生活的不错,胖了点。”

她拍开我的手,愤恨的瞪我,“我哪里有胖!是你瘦了衬出来的好吗!”又呲牙威胁我道:“不许说我胖,不然本公主灭了你!”

她眉角眼梢都是毫无城府的笑意,一丝丝的杂质都没有,像当初那么澄澈无邪,看来过的并不差。

“喂。”她挑眉打量了我一番,蹙眉道:“倒是你,怎么变的又瘦又老啊,这才多久就面无血色的,一点都不好看。”

我摸了摸脸,眯眼笑道:“估计是太久没有吸人精血了,所以憔悴不堪。”

她白我一眼,我跃过她往门外瞧,诧道:“就你一个人来的吗?小王子没来?”我倒是挺想念小胖子的。

她顿时塌了一张脸,皱了皱鼻子没好气的道:“来了,不然跟偏要跟,来了又害羞的不敢进来。”

“害羞?”我不由笑了,“我怎么不记得小王子还有这项技能啊?有什么好害羞的?”

镜莲冷哼道:“打你们离开骊城后他就变成病怏怏的,老是生病,如今变的跟鬼一样,当然不好意思见你了。”

病了?我忽然想起来王后抓晏殊就是为了给宝泽换心,想来是病情恶化了?

我绕过镜莲往门外去瞧,一壁问道:“严重吗?”

“不知道,妙手每天给他开药瞧病,应该快好了吧。”镜莲拉住我,冲门外喊道:“喂,死胖子你还不进来啊!再不进来下次就不带你出来了!”

我听到门外有人“哼唧”了一声,有道灰扑扑的影子打门外一点点挪进来,我顿时觉得眼前一花,受惊了。

这个…是小胖子王子宝泽???

我不太敢相信,他就扶着门扉站在门口,微微低着头,露出一截消瘦的脖颈,肩膀单薄的出奇,衣衫松松垮垮的垂着,一点点的锁骨耸立,有些紧张的用脚尖轻微踢着门槛,嗒嗒的,怯怯的抬着眉眼偷瞧我,一双丹凤眼和尖尖的下颚晃瞎了我的眼睛…

这副消瘦的身板儿,弱柳迎风病恹恹的神态…这他娘的也瘦的太离谱了吧!若不是之前见过他,谁说他曾经是个胖子我拍死他都不信!

我愣愣的扭头问镜莲,“这位是…”

“哼唧”那位要死的瘦子一手握着嘴,泪光盈盈的看着我,委屈道:“你不认识我了吗…”

这个神态,这个语气好生的违和…

我有些惊魂未定,将他来来回回看几遍,才从眉宇唇角看出那么一丢丢昨日的姿态,确实是宝泽无误。

镜莲在一旁嘲笑他道:“我就说他变成了这副鬼样子你一定认不出来。”

我确实认不出来…宝泽瘦下来之后随王后娘娘的摸样才出来,尖尖的下颚,消肿之后的丹凤眼和丰|盈的嘴唇,加上那副病恹恹的姿态…别致的让我有些不适应。

显然镜莲不喜欢这份病态美,细看之下倒是有些像晏殊,不过比晏殊娇弱许多。

“那个…”我挠了挠头,一时有些不适应的看宝泽,“你最近不是病了吗?现在怎么样了?”

他泪盈盈的冲我点了点头,“好些了,就是感激轻飘飘的。”

瘦那么多是该轻飘飘的…

他看我又看四周又看我,殷切的问道:“美人呢?”

我不适应的心瞬间适应了,换了模子换不了里子,我眯眼对他笑道:“你是说哪个美人啊?”

“就是那个…”他想了半天,低头小声道:“有小梨涡的美人。”

居然还一心惦记着少主,真是…痴情啊。

镜莲扯我过去,也紧张兮兮的问道:“他没有和你一起来吗?”

他们这是成亲了没有?这么看来还真有点志趣相投,志同道合的,挺般配,也有共同语言。

我摇了摇头,两个人顿时一副扫兴又颓丧的表情,镜莲不悦道:“他不来你来干嘛?”

娘的…要不要这么重色!还这么明显!

我倒了杯茶灌下去,叹口气道:“本来还打算将他托我带给你的话,告诉你们呢…如今看来,真伤人。”

镜莲眼睛一亮,过来坐到我身边,谄媚的笑道:“好苏谢,你就告诉我吧,我可盼望你来了!不信你问死胖子!”她冲宝泽一挤眼,“是不是啊!”

宝泽先是一愣,而后不迭点头道:“是的是的,可盼望了!”

“苏谢,好苏谢。”镜莲扯着我胳膊死紧的撒娇。

撒的我浑身都酥了,拨开她的手道:“好吧,我就勉为其难的告诉你。”

“快说快说。”镜莲眼睛闪闪的殷切看我,宝泽也凑了过来。

我想了想,道:“他说他去小晔国了。”

“啊?”镜莲一愣一惊,睁着大眼睛看我。

我又重复一遍道:“他说他去你的故乡小晔国了,若是有缘希望可以遇到你。”

镜莲微诧的蹙眉,“那他为何不来骊城找我?”

我白眼她道:“什么叫有缘千里相会啊,再者来骊城也不方便不是吗?”

镜莲若有所思的想半天,点头道:“也对,骊城王很厉害,这毕竟是别人的地盘,我不能做什么出格的事情…”

我点头。

她猛地一拍桌子,红红的脸颊神采飞扬道:“那我就和他有缘千里相会!我这就回宫准备一下回小晔国!”

我忙道:“你怎么说?”

镜莲白我一眼,“就说回去看我父王啊,笨,骊城王还能不让我回去?”

恩…我点头。

“那我呢?”宝泽忽然凑过来,很是委屈的道:“我呢?我呢?我也要相会。”

我看着他苍白的脸,张了张口,要讲的话到嘴边咽了下去,摸摸他的头道:“你怕是已经出不了骊城了…”

镜莲看了看他,为难的道:“麻烦,不然我带上他好了。”

“不行。”我豁然脱口,看镜莲费解的表情,又慌忙解释道:“宝泽身子不好,骊城王肯定不会让他随你回去的,到时候说不定也不准你回小晔国了,而且…而且少主说不定只想见你一人啊。”

镜莲蹙眉,为难的想了半天,一咬牙道:“死胖子,这次别怪我不仁义了,我先去见一次,等你病好了再带你一起去!”

宝泽“哼唧”一声,委屈的眼泛泪花。

我又摸摸他的头,安慰道:“先离开一个也总是好的…来日方长。”

来日也许会有方长…

五十三

镜莲满心欢喜,瞧着我也就格外顺眼,难得的夸了我一句,“你眯眼笑的时候活脱脱就是一满肚子坏水的狐狸精。”

我将这话挑挑拣拣自动转化为夸奖,谦虚道:“其实我也没有那么美啦…”

宝泽点了点头,诚实的道:“你没有美人少主美。”

我伸手捏他的脸,眯眼对他笑,“乱接嘴的孩子不是好孩子,大人说话你别插嘴。”

宝泽被我捏的哼唧哼唧,镜莲如今心情大好,春风得意的道:“好吧,看在你好容易来一趟的份上,我带你去吃好吃的!”

我兴致缺缺,挠头道:“骊城也没什么好吃的了,上次来时我和小九…箫兄都尝的差不多了。”

“你才尝了多少啊!”镜莲鄙夷的瞅我,“你以为骊城就那么一点点美味啊,没见识,你快换身衣服,本公主带你长长见识。”一拍宝泽肩膀,邪笑道:“死胖子付账!”

我眼睛一亮,盯着宝泽,无限量金库啊,还方便携带!我开始觉得镜莲捡了个大便宜,最大的赢家…

“快去换,快去换!。”镜莲推我进内室,一壁傲骄无比的道:“不许说不去,本公主难得出来一趟,你要陪我。”

“可是…”我为难的看宝泽,“好歹让他出去一下吧…”虽然我臭名在外,但是光天化日的当着宝泽面换衣服总是不好的,虽然大家一点都不介意。

镜莲嫌我麻烦,回头瞪宝泽一眼,道:“转过身,不许偷看!”

宝泽慌忙捂住眼睛转过身,镜莲一把扯下内室的帘幔,道:“这下行了吧。”

我时刻提醒自己,身为苏谢不能太拘泥于小节,便点了点头。

长欢给我收拾的包裹都在柜子里堆着,镜莲一壁替我拿衣服,一壁道:“你以后就少穿红色的。”

“恩?”我诧异费解。

她转过头来蹙眉看我,“难道你不知道你自己一副狐狸精样吗?看着就不像好人,我第一次见你的时候,你就穿着个红艳艳的衣服坐在门槛上,谁都不理,还眯着一双眼睛笑,那个又阴又狠的样子讨厌死了,就像那句什么来着…”她想了想一口道:“烟视媚行,蛇蝎心肠,淫|娃|荡|妇!”

这话原本挺诚恳挺真挚的,可是为什么怎么听怎么不舒服?有这么乱用成语的吗?

她翻出一件素黑色到底的衣服递给我,“你长这么个模样就怎么素气怎么穿,黑白色就很好,不要自暴自弃。”

我真心的谢谢她的鼓励…

她安慰的拍拍我的肩,也不出去,就抱臂坐在榻上,不耐烦的道:“快啊,磨磨蹭蹭的。”

不拘小节。

我解开衣服,刚脱下,怀里有一东西嗒的落在地上,小小的褐色信封,对折着。

“这是什么?”镜莲弯腰要去捡。

我慌忙抢先捡起攥在掌心里,低头匆匆去穿衣服,一壁道:“没什么,一些琐碎的东西。”

“哦!我知道了。”镜莲抱着臂,笑吟吟的看我,“情信?谁写的?”

阮莲华,我竟忘了他临走前塞给我的这封信。

我埋头理好衣襟,将长发从衣襟里挽出来,将信笺塞在怀里,伸手随意找了把簪子挽住发,不动声色笑道:“不能是遗书吗?”

镜莲咋舌鄙视我一声,嘲讽道:“祸害遗千年,你会有死的一天?再说了你留遗书给谁啊?”

我挽发的手微微一顿,随后笑道:“是啊,我可以留给谁…”

生而在世,我到最后竟没有话想对谁讲。

我发愣间,镜莲在背后揽着我的肩,对铜镜瞧了瞧,满意的点头,极简单的黑色长袍,襟前袖口用红线细细绣着隐秘的花纹,枝桠藤蔓,“好像还缺了点什么?”

“什么?”我瞧着铜镜里镜莲满是朝气的脸,觉得苏谢这张面像是溺毙了许久许久的人,在阴暗的水底,不见天日。

镜莲转过身在我的包裹里找了半天,将梳妆匣里的饰物叮叮当当的都找了个遍,转过头来道:“你的耳环都难看死了。”

她还是像一个未经世事,单纯又开朗的小姑娘,可以为了一个耳环蹙眉,也可以为了一句话开心的眉开眼笑,毫不掩饰。

一点都没变。

我在铜镜里对她笑,“我不喜欢带耳环,这样就行了。”

她过来压住我的肩膀,撇嘴道:“那怎么能行!今儿个换我带你去看美人,你不能给我丢脸。”她低低笑,神秘兮兮的又道:“有很多胡姬美人哟。”

“美人?”什么胡姬美人?我很是不解。

她在我身后歪头摘下自己的耳坠,低头凑过来,小心的捏着我的耳垂给我带上,一壁道:“这是王后给我的,可我嫌太素气了,我不喜欢,就送你了。”瞧我张口,又冷着脸道:“不许拒绝!”

我在铜镜里看她,她微微垂着眉眼给我带耳坠,小扇子似地眉睫一掀一掀的,我抿了抿嘴,轻声道:“镜莲…你今夜就离开骊城吧。”

“这么快?”镜莲微微蹙眉,“死胖子最近身体不太好,我想陪他几天…”

“今晚就出城。”我隔着铜镜看不大清她的眉眼,“万一…万一少主等不及你先回去了,且不是可惜?”

镜莲有些犹豫,我又道:“有些事情错过了就来不及了,镜莲?”

她满面难色,替我带好最后一只耳坠,重出一口气道:“好,我今晚就出城回小晔国,早去早回,也耽搁不了几天。”

我松出一口气,淡声道:“出了城,就不要回头。”

“什么?”她没听清。

我忙摇了摇头道:“没什么,我说一路小心。”

她扶着我的肩膀瞧铜镜,笑道:“好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