脊背一僵,扶在窗扉上的手指一瞬收紧,紧的指甲扼进红木中,木屑陷了一指缝。

这夜真静啊,除了屋子里晏殊一声声低低的呼喊,就只有背后细密的呼吸声了,回廊下的灯笼一晃晃的碰在红柱上,灯影打出灰扑扑的影子在窗棂之上,他就在我背后几步远的地方。

许久许久又喊我,“陆宁…”影子一晃,他近前一步,手指触在我的肩膀上。

我在那一瞬猛地抽出袖中匕首,转手一刀挥出去,侧身躲开,急掠后退了数步。

几乎是本能反应,快又急,刀光错过,我只听到嘶的一声轻响,等落地时我只看到阮碧城一脸难以置信的表情,手尚僵在半空,掌心里一道细小的口子一串串的溢出血珠子,吧嗒的砸在地上。

他收回手,看着掌心被划的一刀又看我,月色之上表情复杂的扑朔迷离,“陆宁你…你这般的防备我?”

匕首上一串串的血珠子,我退在几步之外,看着他笑了,“这话讲的真好笑,你们正邪不两立,我不防备你等着受死吗?”

“陆宁…”他蹙眉要开口。

我截了他的话道:“阮碧城,我是苏谢。”

他愣在原地,半天半天收回手叹了一口气,绵长又淡,而后才对我道:“我…只是想来看看你,并无他意。”

“是吗?”我抬袖子擦了擦匕首上的血,并不瞧他,笑道:“如今你看也看了,阮碧城阮盟主,你还有事?”

他站在那里没有回答也没有离开的意思,就那么站着,看着我,目光深深如夜似海。

“对不起。”他在几步之外的夜色里,没头没脑的对我讲了这样一句话。

对不起,我和他之间的关联大抵就是这剩下这三个字,他觉得对不起我,亏欠我,所以他满怀愧疚的漏夜而来,就为了对我说这三个字。

我“哦”了一声,转身要回房,他忽然疾步追过来道:“我知道你恨我入骨,今生今世都不能原谅我。”他声音在我背后满怀了愧疚,“陆宁,你可以恨我怨我,甚至杀了我,但不要排斥我的帮忙。你如今已经离开了魔教,以后有什么打算?我可以帮你,你随我回中原,从此隐姓埋名,我会照顾你,会护你不受任何伤害,你想带着冷姑娘的孩子也好,我们一同回去,一同抚养她成人,好不好?”

多么美好的打算,阮碧城总是可以将最美好的以后给我看,可是然后呢?

哪里有什么然后。

我就站在哪里听他讲完,然后转过头看他,极为认真的道:“阮碧城,我想你误会了,我和你之间的爱啊恨啊不是早就在那次药堂里断的干干净净了吗?如今不过是两个不相干的人,我为何要恨你?”

他不答话,我叹口气道:“爱恨都是要花费力气的事情,你莫要太高估自己,你觉得我该恨你怨你,甚至杀了你报仇,但我不觉得你还有什么需要我心心念念去恨的意义,再为你去花费气力,不值当。”

他瞬也不瞬的看我,眉头蹙紧又松开,哑声道:“是我误会了…我只是不想看你一个人,想帮你。”

我抬眼笑了,“阮碧城其实你只是为了想让自己好受点,这么做会显得你更高尚,不是吗?”

“陆宁,你误会我了…”

“不论是不是误会,我希望一次将话说清楚。”我看他一双黑沉沉的眼睛,道:“阮碧城,不管我以后的道路会是怎样的,我都没有打算也不希望和你有关联,我是死是活都与你没有一点关系。”

“陆宁…”

“还有,我是苏谢。”我转身要回房,妙手忽然从回廊下的草丛里窜了出来。

一把攥住了我的衣袖,一面呵呵笑道:“有话好讲,阮公子也是为了你好…”

我啧的笑了,“苏谢何德何能啊。”

“小谢你不要这样…”他刚要继续讲什么,身侧黑漆漆的药房忽然一阵当啷大响,之后便静了,连晏殊的声音都没有了。

妙手竖耳听了听,蹙眉道:“怎么回事?”松开了我的袖子,贴着门扉听了听,什么声音也没听到,便从怀里掏出了钥匙,一面念叨一面开了房门。

我立在回廊下桥他摘下一盏宫灯,推门挑光进了去,嗒嗒的脚步声,灯色便一点点探入黑漆漆的屋子,静极了。

当啷的一声铁链响,灯色忽然一灭轻响落地,嘶啦啦的烧起来,我听到妙手脱口叫了一声,声音未落阮碧城便掠身闪进了屋子。

剑影在一瞬间晃出窗扉,我疾步追了进去,就在火苗吞吐的灯火里看到跪坐在地上的晏殊,他竟生生的将铁笼的栅栏挣断了,一手一足拖着铁链钻了出来跪坐在地上,一手死死的攥着妙手的脖颈,手腕上一圈满是淋漓的血,阮碧城的剑尖就指在他的眉心。

“他…他不是傻了吗?怎么有这么大的力气从笼子里逃出来?”妙手骇的脸色惨白,被晏殊攥着脖子半分都不敢动,对阮碧城道:“阮公子救我…”

“放手。”阮碧城持剑低喝道。

晏殊就那么跪坐在地上,对指在眉心的剑视若无睹,忽然对我笑了,挣扎着爬起来伸手抓我,“苏谢!”

挣得铁链当啷一响,扯着他的一手一足趴跪了下来,在离我半寸的地方。

“苏谢!苏谢!”他像是突然暴躁了起来,不顾手腕脚腕上血肉模糊,死命的扯着铁链要往前来。

妙手吓到闭眼惨叫,不住的道:“阮公子…”

“傻了吗?”阮碧城持剑看着他,蹙了眉,“是真傻还是…装的?”抬脚踩住了晏殊的铁链,低头问道:“祭司大人还记得我吗?”

晏殊暴躁不安,像是根本未听到他讲话,只是疯了一般扯着铁链挣扎,阮碧城便提剑点在他的手腕,低声道:“我帮你割断手腕让你从锁链里挣扎出来好不好?”

晏殊一顿,抬了眼睛看他,雾蒙蒙的眼睛困惑极了,阮碧城又问:“好不好祭司大人?”

晏殊眨了眨眼,看了看自己的手腕,哗啦一声扯着铁链抬起了手腕,对阮碧城点了点头。

阮碧城微微一愣,随后便笑了,“既然祭司大人同意了,那阮某便不客气了。”剑光一闪便要朝晏殊的手腕划去。

我一把抓住了阮碧城的手腕,他一愣,盯着我的手指道:“你…还要再救他一次吗?”

“我要救谁与你无关。”我甩开阮碧城的手腕。

要上前,他猛地横臂拦住我,蹙眉又问道:“你到如今还要救他?你看清楚了,这个人便是傻了疯了也是在不断的害人,你救他又落了什么下场?骊城那么多的人都是死在他手上,你还要救他?”

“我要救他又如何!”我忽然有些发恼,冷笑道:“阮碧城,别忘了我也救过你,你是怎么对我的?”

他顿时语结。

“阮碧城你在谁面前都可以装高尚,都就别在我面前,利用背弃比杀人放火龌龊多了。”我拨开他的手臂,刚往前走了一步,裙摆就被晏殊一把抓了住。

“苏谢!苏谢…”他慌张的扯住我的裙摆,顺势抱住我的脚踝,嘴里呜呜咽咽的哭了一般。

我低头看着他,他像一只受惊的小猫,呜呜咽咽的蹭着我的脚踝,抬起的眼睛湿漉漉雾蒙蒙的,这是晏殊吗?

“苏谢…”

我蹲□子,看着他的眼睛,淡声道:“晏殊,放开他。”

他伸手来抱我的脖子,我抓住他的手,他顺势就抱住了我的手臂,将脸来来回回蹭在我的手背上,呜呜的叫我,“苏谢苏谢…”

是真的傻了吧?

我抽出手,让他看着我,叹气道:“你放开他,晏殊你先放开他…”

他抬着雾气蒙蒙的眼睛看我,歪了歪头,又看妙手。

妙手被吓得脸色青白,也不敢言语。

“他是我的朋友,晏殊你要杀了他吗?”我问晏殊。

他慌忙摇头,看着我的脸色一点点松开妙手,“苏谢…”

妙手在一瞬间手脚并用的逃开。

晏殊抱着我的手讨赏一般的贴在脸上,声音小小的叫我,“苏谢苏谢…不生气。”

这大概是我第一次见到这般…柔软没有侵略感的晏殊吧?竟可以忘的这么彻底?

妙手召了守卫前来,没多会儿便冲进了屋子,拨刀抽剑的围住了晏殊。

“小谢。”妙手在背后喊我道:“你退开,让阮公子和这些守卫将他关好。”

我回头看了看,抽回手起身,晏殊在一瞬慌了起来,一把抓住我的袖口,焦焦喊我,“苏谢,苏谢不生气…”

我顿了顿,身后的守卫蜂拥而来,擒着晏殊的手臂便将他按压在地,他扯的太紧,将我的袖子嘶啦扯了开,“苏谢!”

妙手慌忙上前拉我退开,扬声道:“容我取针来封住他的穴道!”

铁链当啷啷的响,晏殊叫的我心底眉头一突突的跳动,我终是道:“放开他,让我来吧。”

七十六 ...

屋子里的灯火一曳曳的亮起来,妙手将灯烛点上,凑在几步之外惊奇不已的感叹道:“他傻成这样居然这么听你的话。”

守卫都退出了殿外,笼子已经被晏殊挣的七零八落,用不得了,便只能拿铁链锁着。

晏殊就安安分分的坐在地上,扯着我的袖子,巴巴的望我,嘴里嘟嘟囔囔的叫我,“苏谢苏谢…”

铁链的一头捆在偌大的红柱之上,妙手将另一头递给我,道:“锁在脖子上回牢靠些,他气力大的惊人,指不定什么时候发狂挣脱了开。”

我接过铁链,有些发愣的看他,他散乱的长发下脖子一圈皮肉被磨的稀烂,手腕脚腕也被挣的鲜血淋漓,他却不觉疼,傻头傻脑的坐着。

想了想终是将铁链锁在他的脚踝之上,妙手在身后道:“这样不安全…”

“逃不了,门外那么多的守卫,别惹他就是了。”我伸手上锁,他乖乖的将脚递给我,歪头看着我。

妙手仍是放心不下,罗嗦的念叨:“他如今心智不清捉摸不定,还是小心些好,况且对他来说锁哪里都一样…”

“狗屁!”房门被人一脚踹了开,人未进来便先怒气冲冲的嚷起来,“一样个屁!他是晏殊!”

妙手在身后抑扬顿挫的喊了一声,“师弟!”

我转过头就瞧见沈青阴沉着脸走进来,一袖子甩开迎上去的妙手,冷哼一声道:“晏殊纵是千刀万剐一百种死法,也没有一种是像只狗一样任人折辱。”

我眯眼看他,起身问道:“孩子呢?”

他独身前来,没有带孩子,听见我发问胡乱的回我一句,“在阮碧城那里。”

在阮碧城那里?

“什么意思?”我禁不住蹙眉,刚上去一步衣角便被晏殊死死的扯了住,他呜呜咽咽的望着我,我只得听在原地问沈青,“什么叫在阮碧城那里?”

“就是…就是在他那里啊。”沈青闪烁其词的应付我,挠头吞吐半天道:“那孩子不是顾少庭的骨血吗,我想你如今被娑罗教追捕,我也好不到哪里去,阮碧城至少可以护着她,跟着他总比跟着你我强的多,再者总归是顾家的骨肉,阮碧城也不会亏待她的…”

“阮碧城对你说的?”阮碧城总是能将一切事情讲的理所当然,让你没有拒绝的理由。

沈青叹了口气索性道:“其实仔细想想他说的没有哪里不对,你好不容易逃离了娑罗教,要带着那么个羸弱的小娃娃东躲西藏对你对孩子都是件麻烦事,倒不如交给阮碧城,他要顾着江湖道义绝对不会亏待孩子的。”

确实句句在理,没有任何地方不对,不对的只是我,孩子是我的,多麻烦都是我的责任,拖累他人是我的不对。

我应了一声,没再讲话。

妙手满面堆笑的凑过来挨着沈青道:“师弟能如此想便好,阮公子无论怎样,人却是极好的,他费尽心机救了小谢还顾及着她的情绪,不让我透露是他救的人,单单是这份良苦用心便是极为难得的,况且他做这么多只是为了能让小谢改邪归正…”

“闭嘴!”沈青不厌其烦的喝他住了口。

晏殊轻轻扯了扯我的袍子,我低头看他,他一双眼睛小心翼翼的看着我,抿了抿嘴巴道:“想喝水…”

他似乎从入宫到现在滴水未进,嘴唇干的龟裂。

我蹲□子叹气问他:“饿不饿?”

他点点头,看我微微蹙眉赶忙慌慌的又摇头,小声道:“想喝水…”

沈青倒了盏水递给我,我递给晏殊,他跪在地上捧着我的手猛灌了一口,呛的一阵咳嗽,赶忙掀了卷长的眉睫看我的神色,瞧我未生气才安心的抱着我的手将一盏水喝完,舔了舔嘴唇。

“还要吗?”我问他。

他摇了摇头,重新抱着我的手腕呜呜的叫我。

沈青在我背后叹了口气,苦笑道:“晏殊居然也有今天?当初多不可一世,心比天高的人,如今跟个傻子一样。”

我没开腔,他顿了顿又问我,“你打算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我不明白他指什么。

他也撩袍蹲在旁边,皱了眉,“自然是晏殊啊,你是打算看着他不管?还是要救他?我知道你恨他,好不容易才从他手上逃脱,不救他我可以理解,可是…他如今都傻了,也怪可怜的…”

“师弟啊,这个人你绝对不能管!”妙手凑过来苦口婆心的道:“他是骊城王要的人啊,你们本来就被魔教追杀,如今要是再得罪了骊城王,日后还怎么立足啊?”他又转过头来看我,“再者他落到如今这个下场也是罪有应得,骊城上下多少人命都死在他手上,如今用他的命来救宝泽王子的命也算是赎罪,小谢你想清楚救走他宝泽王子必死无疑,我先前给宝泽王子诊治的时候听他说了不少关于你们的事,你们是故友吧?”

是故友吧…

“你忍心吗?”妙手问我,“他还那么年轻,一件恶事没有做过,你忍心看他就这么抱憾离世?”

“他是死是活的天注定,关晏殊何事?”沈青不服的恼道:“晏殊确实死有余辜,我并不想为他说话,但你们这些所谓正道中人的冠冕堂皇的理由也太过滑稽可笑了!以命抵命就不叫恶了?你们又凭什么决定一个人的生死?”

“师弟你不要动火嘛…”

沈青呵的冷笑出来,扯着妙手的衣襟看着我问道:“那你这位仁心仁术的神医就告诉她,换了晏殊的心,那个宝泽有多大希望可以活下来?”

妙手抓着他的手嘿嘿笑道:“不要动火不要动火,不论是什么事都没有十全十的把握,但若是不试一下便来一分的可能都没有不是?”

“试一下?”沈青咬牙切齿的瞪他,“师兄啊师兄,没想到多年未见你依旧如此心狠,宁愿搭上一条命也要做你认为对的事情!”

他们两个闹闹腾腾的,有守卫便推门进来,道:“哪位是小谢?”

两人一静,我转过头道:“是我。”

守卫行了礼,道:“小王子请小谢姑娘过去。”

宝泽?他怎么会知道我在这儿?

我侧头看妙手,他赶忙笑道:“无心说漏了嘴,宝泽王子很惦记你,你去叙叙旧也好。”

“小谢姑娘请吧。”守卫立在门槛请我出去。

我顿了顿起身,刚要走晏殊慌张的拽住了我的衣角,小声叫我,“苏谢…”

这般的可怜兮兮让我一时难以适应,拨开他的手,想了想低头道:“你不是饿了吗?我去拿东西给你吃。”

他顺势抱住我的手臂,不迭的摇头道:“不饿!苏谢…不饿…”

怕他会闹,我耐心道:“我去去就来,用不了多久。”

他还是不撒手的摇头,小声叫我的名字。

我想了想让沈青拿来灯台,蹲□将灯台上的红烛摘下来放在他眼前的大理石地板上道:“这样好不好,在这支蜡烛烧完之前我就回来,你在这儿看着蜡烛不要让它灭了。”

晏殊看了看那半截荜拨跳动的红烛,又看我,良久缓缓松开手,合掌护着蜡烛冲我点了点头。

沈青留在药房里,我随守卫一路去了宝泽的寝宫,正巧迎上将将从寝宫里退出来的宫娥,端了汤药杯盏。

守卫忙过去问道:“小王子可睡下了?”

“刚吃了药。”宫娥瞧我一眼,“在殿外候着吧,等会儿王子醒了再进去。”

守卫忙应是,刚要带我过去候着便听大殿内宝泽问道:“是苏谢来了吗?”

我立在殿外隔着门板心尖眉头便是一紧,干着声音应了一声,“是我。”

有脚步声,殿门被人拉了开,小宫娥恭恭敬敬的迎我进去,大殿之内袅腾的药香被炉子蒸的暖烘烘的。

挑开帘幔便瞧见靠坐在榻上的宝泽,瘦的愈发狠了,坐在重重锦被罗帐内像是薄薄的一折剪影,风吹便散,眼窝深陷,青青的脸色,瞧见我亮着眼睛笑了,“还好能再见到你,我怕你不愿意来。”

“怎么会。”我摸着榻边坐过去,咧嘴笑道:“你好些了吗?”

他点点头,伸手握住我的手,笑的虚弱极了,“其实我活不了了对不对?”

他的手掌消瘦极了,白到几乎透明的肌肤之上可以瞧见细小的青筋,我握着他的手都不敢用力,听他笑着说,“我觉得我快要死掉了…”

眼睛莫名的就红了,慌忙咧嘴冲他笑道:“怎么会,你不要胡思乱想,妙手不是说会好的吗?”

“我明白的。”他靠在罗帐里笑的虚弱,安安静静的跟我说:“我明白的,即便是换心也不一定能活的了。”

我坐在那里像哑了一般,不知道该讲些什么。

他忽然轻又轻的道了一句,“我想镜莲了,她跟我说好了会很快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