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候晏殊还是不可一世的晏殊…

那时候我还没有再见到阮碧城…

那时候…多好。

这世上最伤人的,不过就是物是人非四个字,让所有过往都死在回忆里,不敢回头看。

沈青拍了拍我的肩膀,扬眉笑道:“我们就此别过,他日江湖再见时我希望你能像第一次见你那样。”他扯了扯我的嘴,“开心一点!”

我展眉冲他笑了笑,他瞧了远处和阮碧城交谈的妙手一眼,道:“我这就走,不要惊动药王他老人家,免得他啰啰嗦嗦的。”向我一拱手,猫着身便要溜走。

“沈青。”我转身喊住他,道:“如果见到长欢,帮我告诉他,我一切都好,无须挂心。”我松出一口气,“谢谢他。”

“不要搞的跟遗言一样。”沈青瞥我一眼,“这些话你自个儿对他讲,老子不管传口信。”背过身冲我一挥手道:“走了。”

也不等我再讲话,逃似的就溜了。

我瞧着他背影消失在雾气蒙蒙里半天,阮碧城和妙手才过来。

“我师弟呢?”妙手问我。

我指了指沈青消失的方向,耸肩道:“走了。”

“走了?!”妙手惊呼的我耳膜发颤,“怎么就走了?去哪儿了?他怎么丢下我一个人就走了…”

我捂了捂耳朵,退开几步,阮碧城拉住我,轻声问道:“你要不要去和宝泽道别?”

我跃过他的肩膀瞧见路边已经整装待发的马车,想了想,点头。

两名嬷嬷立在马车两旁,我对车前,隔着重紫的帘子对里面的人道:“我也要走了,今日一别不知道还有没有机会再见…”话到此竟不知再讲些什么,千般的字句到最后,只是道了一句,“保重。”

我转身要走,车帘忽然晃了晃。

“等一下。”宝泽在车内喊住我,车帘一挑,从车内递出一支羊脂白的小药瓶。

我就愣在了原地,看着那支小小的药瓶,觉得喉头心尖都沉甸甸的压着什么,让我舒坦不得。

就听宝泽在车内闷声闷气的道:“我们…还是朋友吗?”

那一刻我忽然觉得自己肮脏卑劣到极点,胸腔里藏着的那个自己,再没有一刻那样让我无地自容。

那小小的羊脂瓶接在手里,竟像烧红的烙铁,灼灼的从我的指尖烧到四肢百骸。

朋友…我配吗?

“苏谢?”宝泽试探的喊我一声。

我接过小药瓶,淡声笑道:“只要你愿意…我们一辈子都是。”

再不敢多留片刻,我转身便走。

我们在那日下午离开了骊城,顺利的毫无阻碍。

我和阮碧城同车,晏殊的尸体放在之后的另一辆马车,出骊城时天色暗了下来,暮色里雾气中骊城尽显苍茫。

孩子睡的熟,裹着狐裘,躺在晃悠悠的车厢里竟也不醒。

我靠在车厢里,走神的把玩着羊脂小药瓶,冷风卷起窗帘有一下没一下的扫在我的脸侧,带着些湿凉的触感。

“不舒服吗?”阮碧城伸手拉探我的额头。

几乎是本能反应我抬手扣住了他的手腕,他微微一愣,我拨开他的手道:“没事。”便再无话。

他的手就收留都不是,半天伸手将窗帘掖好。

我抬眼看他问道:“晏殊什么时候会醒?”

“吃了解药就会醒。”他靠坐回软垫中,淡淡道:“你不用担心,到了中原我自会给他解药。”

我瞧着他,靠在车窗旁笑了,“你怕我会怕了?”

他没有答话,只是取了狐裘披风盖在我膝盖上,轻声道:“是啊,我担心你会再次消失,再也寻不到你。”

我瞧着细绒的狐裘,抬眼就对上他的一双眼,沉沉如夜色,他瞧着我轻声细语道:“我知道你还在防备我,没关系,我有耐心慢慢来。”

慢慢来?我越来越不明白阮碧城的心思了,我对于他还有什么慢慢来的价值?补偿吗?

我把玩的小药瓶,不抬头对他道:“阮碧城,我只是答应跟你回去看你说的那样东西…”

“我知道。”阮碧城断了我的话,轻轻拍着熟睡的孩子,勾着浅薄的唇角轻笑道:“你能答应随我回去已经是极好了,我亏欠你的。”

我手指就是一顿,看着他竟有些害怕起来…他像一根绵绵的刺,你看不到却陷在骨肉里时不时细细分分的疼起来。

我总是猜不透他想做什么,他的每句话都像精心计划好了一样,没有半分破绽和差错,让我毫无招架之力。

如今他的话,每个字我都听得懂,可是每句话却又不明白,我坐直身子刚想讲什么,孩子忽然哇的一声哭了起来。

阮碧城慌忙将她抱起来,轻轻拍着她的背,哄拢着,一手挑了帘子往外瞧,黑茫茫的夜色,我们竟走了这么久。

“是不是饿了?”我问阮碧城,哭闹的这么厉害,又睡了这么久,应该是饿了。

阮碧城点了点头,冲赶车的随侍道:“就近找一户人家休息吧。”

随侍应了一声,扬鞭加蹄,不多会儿便停在了一个村口。

我挑开帘子瞧见三三两两的人家灯火点点,阮碧城抱孩子下车,挑开帘子对我道:“下来吧,我们暂且在这里休息一晚再赶路,你也该饿了。”

我跳下马车,随着阮碧城进了村子。

村子不大,只有七八户人家,瞧着都是农户猎户,阮碧城抱着孩子去借宿,我便在村子里来回转悠,忽有一户人家吱呀开了门,打门里探出个人影。

我还没瞧清,便听那人惊诧的道了一声,“苏谢?”

这个声音…是箫九?

我猛地瞧过去,幽暗暗的灯火里走出来的可不就是箫九吗?他还要开口,我竖起手指噤声,转头看远处的阮碧城并未瞧过来,慌忙拉着箫九躲在屋后,“你怎么在这儿?”

“你怎么在这儿?”几乎是异口同声,他也蹙眉问我,又答道:“我在路上碰上了魔教中人受了伤,在这里耽搁了两日。”

是遇到了押送晏殊的左护法和叶白芷?

我也顾不得多问,直截了当道:“孩子在阮碧城手里。”

他锁着眉头没讲话。

我又道:“阮碧城要带她认祖归宗…”

“她姓冷,不姓顾。”箫九毫不犹豫的断了我的话。

我便笑了,抓住他的手道:“你现在伤势大好了吗?”瞧他点头,我偎在他耳侧低低的道:“孩子就拜托你了。”

拍了拍他的肩膀,我闪身出来,刚站定阮碧城就望过来,对我招手。

我应了一声,几步跑过去,他笑问我,“方才去哪儿了?一会儿工夫就没瞧见你。”

“四处走走。”我随意的应了一声,又问:“已经安排好了?”

他点点头,带我进了一户人家,是个上了些年岁的大爷领着个**岁的小孙子,热络的招呼我们进屋,备了些粗茶淡饭,又安排了几间简陋的房子给随侍和晏殊住下。

阮碧城替我添菜,一壁道:“你今夜就睡在这里,我在外间打地铺。”

我点了点头道:“孩子呢?”不等他答话,我又道:“若你不放心,那你便带着好了。”

他瞧着我展眉一笑,“我是怕你受不了她哭闹。”

八十

这夜里的村落静极了,明澄澄的月亮挂在中天,透过纸糊的窗扉筛进来,极远极远的地方传来三三两两的犬吠声。

孩子在我的手臂里睡的熟,时不时呀呀的梦呓两声,我轻轻拍着她,听着几步之外阮碧城渐渐稳沉下来的呼吸,伸手将窗扉推开一线,闭目合了眼。

不到半盏茶的时间,院子里忽然燃起火光,猎猎的映在窗纸上,有人惊呼:“着火了!”

我听到阮碧城翻身而起,有人叩门,在门外低低道:“盟主,关晏殊的柴房失火了。”

吱呀的开门声,阮碧城道了一声知道了,转过头时正对上我看过去的眼睛,他微微一愣,“吵醒你了?”

“哪里失火了?”我隐在黑暗里问他。

他轻声道:“没事,一间老房子。”他几步过来替我合上窗,又道:“我出去看看,你继续睡吧。”

我没再讲话,瞧着他出门将房门合上,刚坐起身就听到有人敲了敲窗扉,我推开窗户箫九就急切切的探脑袋进来,“孩子呢?”

我将孩子包裹好递给他,“你带孩子先走。”

“你不走?”箫九蹙眉问我。

“我如今还不能走。”我帮他将孩子包在身上,刚要解释就瞧见火光洞洞中阮碧城在另一个院落里望了过来,我慌忙推了箫九一把,“走!”

下一瞬间阮碧城忽然掠身而来,我来不及多想翻身跳出窗子,朝着箫九的反方向疾奔而去。

在我奔出院子的时候被阮碧城一把扣了住,猛地拉扯跌靠在他身前,厉声喝道:“陆宁!”

我回头瞧见箫九已经消失的没有踪迹便毫不挣扎的任他扯着,他也顺着我的目光望过去,陡然回头盯着我道:“你故意的?”

火光湮灭,柴房只烧了门窗,黑漆漆的冒着白烟。

我难得看阮碧城恼羞成怒一次,故意问道:“你指什么?”

“陆宁!”他气结,扣的我手腕生疼,眉目森森到吓人,一字字问道:“这火是谁放的?是箫九?你和箫九早就联系上了?”

我极为欢喜看阮碧城意料之外的表情,难掩欢喜之情道:“你不是已经猜到了吗。”

“你竟利用箫九来对付我?”他生气了,生气极了,脸色青白的盯着我,然后痛心疾首的对我道:“陆宁,你让我太失望了。”

是太,也就是非常,极其,失望透顶。

我挣了挣扎,扬着被他攥的死紧的手腕道:“松松行吗?要断了。”

他不松反一用力,扣的我整条手臂登时一麻,字字森重的道:“你那么在意晏殊,就不怕真烧死他吗?”

我疼的呲牙,听他的话乐了,“是你说的有时候想要结果就不能要求过程坦荡,只要结果不是吗?况且…”我就乐意看他想掐死我,却又不能只能痛心疾首的那副表情,“这一点点分寸我还是有的。”

他似乎很吃惊,不可思议的看着我,“陆宁…你为何对所有人都充满了敌意?时时刻刻防备着?我说过了会放了你和孩子,为什么你就是不信我?”

“我以前信你啊,结果呢?”我抬眼瞧着他,明澄澄的月亮下他眉眼银灰一片,“吃一堑长一智,我走到现在如果还一点记性都不长的话,那就真是活该了。”

“陆宁…”他的眼神忽然软了下来,满是愧疚的看着我,“我宁愿你恨我,都不想看到如今的你,你知道吗?”

“那可真是抱歉了。”我站直身子与他直视,“我变不成阮盟主所希望的样子。”

他就那么盯着我,一言不发,片刻后望了望我没穿鞋的脚,极长极低的叹气,“我扶你回房。”

那一夜谁都没有睡,在天光未亮之时阮碧城留下了银子便赶车上路了。

此去中原三两日的路程,阮碧城给我扶了安神散,几乎一路上昏昏沉沉的睡着,醒来也是浑噩的,给水就喝,给饭就吃。

只隐隐约约的听阮碧城喂我喝药时轻又轻的声音,他似乎在叹气,“我不介意你再恨我多一分,只希望你长长久久的恨下去…”

我是恨他的,我清楚的记得我是恨他的,可是奇怪的是,我没有一丝想要报仇的念头,只是觉得累了,生前死后和他爱啊恨啊纠缠了那么久那么久的时间,他耗尽了我所有的感情和执着,如今是真的累了。

我希望我以后的岁月里,无论多好多坏,都再不要有他阮碧城。

到中原那日似乎下了雪,阮碧城抱我下车时,我仰着的面上落了一星星冰冰凉凉的碎雪,我睁开眼睛,模模糊糊的看到漫天细雪,门前的有株腊梅开了,甜甜的花香。

阮碧城抱我停在腊梅树下,轻声问我:“还记得吗?这株腊梅树是你从院子里移栽出来的。”

是吗?腊梅树…

他问我,“能不能告诉我,为什么要在门外栽腊梅?”

为什么啊…

我记得曾经有人说过,若是门前栽一株腊梅,花开一夜十里生香。

阮碧城抱我进了院子,看门的老头忙迎出来,道:“公子回来怎么也不先差人通报一声啊!”

声音如钟,震的我耳膜嗡嗡发颤。

阮碧城让我瞧他,问道:“你还认不认识他?”

“钟…”我记得有个老头子脾气暴躁,声音跟他的名字一样般配,看门的钟老头。

“是了。”阮碧城轻笑。

钟老头搭眼瞧我,压不住声音问道:“公子这是谁啊?”

阮碧城没有答他,抱着我继续往里走,青瓦回廊,青石小径,一路的花木扶疏,从冬青到桂花树,一株株一片片,每过一处他都会问我,记不记得?

我就像是做了一个梦,梦到很久远很久远的事情,一花一草一林一木,那些过往里我每一件事都为了一个人细心打点。

他爱在后院练剑,我记得我在后院的梨花树下安置了桌椅,好让他休息。

他爱红鲤,我记得我将池子里的鲤鱼都换成了红鲤。

正厅里的烛台坏了,不晓得换过没有?

这些细小的,琐碎的过往,在一路上像决堤的洪水一般倾泻而出,颠颠浮浮的将我淹没。

他抱我进了厢房,那间曾经要用作新房的屋子,我记得杏花卧童屏风还是我挑的。

“记不记得?”他将我放在侧榻上,盖好狐裘小毯子,坐在我身边轻声问我,“这房子还是你亲手布置的,你还记得吗?”

我愣愣的瞧着他,眼前的他和三年前的他不断重叠,分开,交错,晃晃的化成无数个他。

阮碧城…阮碧城,他一步步的推我远离,如今又要一点点扯我回来。

“没关系,慢慢来。”他伸手将碎发捋在我的耳后,温声细语的对我道:“你暂且休息一下,我去安排一下就来。”

掖了掖毯子,起身出了门。

我就斜靠在软榻里,看不清,听不清,动弹不得的发愣,药效重的我浑身发麻,脑子里嗡嗡的颤鸣。

不晓得过了多久,房门被推了开。

阮碧城似乎还带了一个人来,一道消瘦的身影在屏风上绰绰晃动,我听到那人略带不满的抱怨道:“阮大哥,我还没吃晚饭呢,你到底有什么急事啊?”

这个声音…似乎是陆明秀?

“没什么大事。”阮碧城扶他在外间坐下,倒了盏茶给他,轻笑道:“只是刚回来,想找你聊一聊。”

陆明秀不满的嘟囔一声,“有什么不能等我吃了饭好好聊吗…我好饿啊…”

阮碧城便笑了,端了几碟点心递给他,道:“如今能请陆小公子赏脸聊两句了吗?”

陆明秀闷闷道:“阮大哥又取笑我。”

轻轻的笑声,片刻后阮碧城问道:“我出去这段日子,陆家还好吗?”

“好啊。”陆明秀一壁挑拣着点心吃,一壁答道:“爹身子很好,娘心情很好,二姐最近忙着搞什么比武招亲除了忙一些也很好。”

“那…陆宁的母亲呢?”阮碧城又问了一句。

屋子里静静落落的,陆明秀哦了一声,随口道:“二娘啊,她还好吧…你也知道至从大姐死了以后二娘就不大好,看着怪可怜的,这次爹出去本来也是为了带她出去散散心,可没想到遇到了苏谢,闹的听不开心的,回来后二娘就不知道怎么了,总是哭,说是做梦梦到了大姐过的很不快活,满身是血的坐在床头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