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她生命中的第一次,

但,绝对不是最后一次。

“那是当然。阿娅,我是绝对不会忘记你为我所受得委屈的。”叔叔的语调里带着某种讨好的意味,他顿了顿又吩咐道,“对了,你回去后要看紧点,提娜可不是好惹的女人。如果出了什么岔子,那麻烦就大了。这样吧,你回去之后干脆将那罗关起来,这样两天后就能确保万无一失地将她交给提娜。”

“我知道怎么做。那你再忍耐一段时间。到时你就说自己刚从匈奴回来,对此事一无所知。那罗这笨孩子也不会对你有半分憎恨之意。”婶婶的声音放低了几分,“作为小小的补偿,这几天我就对她稍微好点吧。”

听到叔叔的那些话,那罗的心里更是一个激灵,她不再多做停留,悄然起了身就朝着自家羊圈的方向拔足狂奔。

当她面色苍白浑身湿透地冲进羊圈时,自然是让不明所以的傅昭吃了一惊。

“那罗,发生什么事了?你这是怎么了?”

那罗也不回答,只是径直走到了他的身前哑声问道,“你现在可以行走吗?我们必须马上离开这里。”

傅昭立刻意识到了事情不妙,当即点了点头。那罗的异常反应告诉他,如果不马上离开这里,必定会遭遇到更多的危险。

“那好。”那罗边说边伸手扶起了他,“我知道城外有座驿站,我们先到那里去躲躲,等明天那支汉人商队经过那里时,我们再出去…对不起傅昭,我现在没时间和你解释那么多,但是请相信我是不会害你的。”

“那罗,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不过,”他平静地看着她,清晰无比地一字一句道,“我相信你。”

那罗轻轻咬了咬嘴唇,没有再说什么,搀扶着他走出了羊圈。

在离开之时,她又回望了一眼叔叔婶婶的房子,在黑暗中已看不清楚那房子的轮廓,依稀只剩下一个朦朦胧胧的暗影,似乎已经和这混沌的世界融为了一体。

雷声从远处隆隆传来,雨势没有减小的趋势,反而愈是滂沱。那罗用自己小小的身躯奋力支撑着对方,一步一步拖着他艰难的行走。横冲直撞的雨点肆无忌惮地打在她的眼上,脸上,模糊了她的视线,让她几乎无法辨清前方的路,只能凭借着以往的记忆朝着驿站的方向挪动…原本就糟糕的路因为大雨而变得更加泥泞不平。在这段并不算太长的距离中,那罗已经狼狈地滑倒了两次。

也不知走了多久,雨势终于渐渐转弱。就在这个时候,傅昭忽然停下了脚步,像是发现了什么专注倾听了一会。

“怎么了?”她不解地问道。

“那罗,你听到什么声音了吗?”他脸上露出了一丝奇异的神色。

“什么声音?”

“是马蹄声…应该有不少人…”

他的话音刚落,那罗果然隐约听到一阵阵的马蹄声,接着不远处就出现了一大片黑影,待那片黑影越来越近,她才看清了原来那是一群策马飞奔的过客…

因为不清楚这些人的身份,那罗想要拉傅昭到旁边避一避,可就在她转头的时候,却留意到为首的马匹上有什么正在闪着红色的光芒。

那罗忽然想起了之前别人告诉过她,那支汉人商队的老板不但和各国贵族皇亲素有交情,同时也能如鱼得水地周旋于三教九流之间。因此他的商队无论出入何地都是一路顺畅。据说此人拥有一块非常稀奇的红色宝石,在黑暗中还能闪闪发光。所以,凡是只要见到这支马首上闪着奇异红光的商队,各路人马都会给他们几分面子。

难道这就是她在等的那支汉人商队?奇怪?不是说明晚才到吗?怎么提前了…那罗此时也来不及多想,急忙冲上了前对那些人大叫着挥舞起了双手,希望他们能停下来…

“那罗!危险!”傅昭脸色一变,连忙伸手想要拉她回来,却被她重重甩开了。眼看着为首的那匹马就要撞在她的身上…就在这千钧一发的时候,那骑马的人使劲勒住了缰绳,才迫使自己的马匹停了下来。

那罗抬起了头,却因为天色过暗而看不清对方的容颜。她只能借助宝石的部分光芒勉强辨认出对方雕塑般的面部轮廓,那紧紧抿住的薄唇似乎正在压抑着心头的怒火。

“不要命了吗?”他的声音相当年轻,也出奇的好听。声线醇厚的好似深埋在地下百年的美酒,仿佛只要微微启唇就会有馥郁酒香随风而来。凡是听到的人都会情不自禁地迷醉在由这个声音构成的诱惑中。

那罗不禁一时愣在了那里,她只知道这个人就是传说中的老板,可她实在没想到这位老板居然会那么年轻!

“请问你们可是要返回长安的商队?”眼下情况紧迫,她也没时间再多感慨了。

“正是。”男子的回答相当干脆。

那罗心头一喜,指了指傅昭道,“我的这位朋友,是前不久被匈奴人袭击的汉朝使团里唯一活下来的人。他现在伤势严重,可是在我那里并不能久留,所以能不能冒昧求你们带他回长安?”

男子的声音里似乎夹杂着几分微讶,“难道就是前不久由傅齐大人带来的使团?想不到在匈奴人的刀下竟然还有幸存者。”

“那是在下的叔父。”傅昭的声音听起来有几分虚弱,“在下傅昭,这一次得保性命,全靠这位姑娘救了在下。”

男子思索了几秒道,“既然都是大汉子民,这个忙我帮定了。你放心,我一定会将你安全送回傅府。”说着,他就示意手下来扶起傅昭。

傅昭连忙道了谢,看了看那罗,又说道,“在下还有一事相求。这位姑娘身世凄惨,如今也没什么亲人了。我想将她一起带回长安,能否劳烦你们也将她带上?等到了长安,我必以重金答谢…”听到他这么说,那罗心中一暖,脑海中不禁又浮现出了他刚才说的那句话,“那你就跟我走。”

谁知这年轻男子却给了他们一个颇为意外的回答,“不行。”

“为什么?她只是个小姑娘…”傅昭显然有些着急了。

“我的商队是绝对不会救任何楼兰女人的。这是我定下的规矩。”男子斩钉截铁地答道。

“这是什么鬼规矩?”傅昭皱了皱眉,“既然这样,那你们走吧。那罗不走,我也不会走。我绝不会把她一个人扔在这里。”

男子似乎有些意外,“你想清楚了?留在这里只有死路一条。”

“那也是我自己选的。你们走吧。” 傅昭索性坐了下来。

男子冷冷一笑,“好,你要求死我也不会拦着。”说完,他就回头朝着同伴喊了一声,“准备出发…”

他的话还没说完,忽然见到原本坐在不远处的傅昭一下子就栽倒在了地上…就像是毫无防备地遭受到了某种突然袭击。

“把他带走吧。我已经把他打晕了。”那罗平静的声音从傅昭身后传来,“等他醒来,请替我对他说声抱歉。”

男子微微一怔,似乎觉得这样的言行对于一个小姑娘来说太不可思议了。但这短暂的迟疑也只是稍纵即逝,他立刻冷声吩咐道,“带上那个少年,我们马上出发。”倒是他身边的人颇为不忍地说了一句,“流光,那么这个小姑娘…”

“你没听到我的话吗?我是绝不会救楼兰女人的。她的死活和我无关。”男子毫不犹豫地扬起了马鞭,带领着众人绝尘而去。

流光…

那罗在心里默默念了一遍这个名字。

美好的名字,美好的声音,或许,还有美好的容貌。

…却拥有一颗那么冷酷的心。

楼兰绘梦卷05 入宫

雨,渐渐止了。但是天空并没有放晴的迹象,仍然堆积着层层叠叠的乌云。暗淡的光线映照出模模糊糊的黑影,从房檐滑落的积水在地面上溅起了细碎的水花。周围的这一切让那罗觉得迷离又虚幻,仿佛自己身处一个短暂混乱的梦境之中。

接下来,她该怎么办?

回去是不可能了,可是继续往前走的话,又能走到哪里呢?

天地广阔,却没有了属于她的小小容身之所。

不远处,忽然传来了一阵嘈杂的人声。那罗茫然地抬眼望去,只见几个手执火把的人影匆匆忙忙朝着自己的方向走来,其中有男有女,而为首的那个女人…正是她的婶婶阿娅。在隐隐绰绰的火光映照下,她清楚看到了对方脸上毫不掩饰的恼怒之色。

来得倒是挺快。那罗心中这么想着,嘴角边扯出了一个勉强可以称为苦笑的表情。那僵硬的笑容里,隐约夹杂了一点点嘲讽,一点点苦涩和一点点伤感。出于某种下意识的反应,她的双脚不由朝后挪动了两步,想要伺机逃走。

可还不等她转身,阿娅已经一个箭步就冲了过来,拦在了她的面前。在看到那罗的一瞬间,阿娅像是松了一口气,飞快隐藏起了眼中的不悦,脸上的恼意早已被虚假的担心所代替,“那罗,你怎么会跑到这里来?这么晚了你还到处乱跑?要是万一你有个闪失,你让我怎么和你叔叔交代?”她的口吻中带着几分试探,似乎还并不确定那罗是否知道了真相。

那罗用余光打量了一眼其余几人,那几张面孔她也并不陌生,以前也见过,差不多都是婶婶的亲戚。

也就是说,就算她此时说出真相,眼下的形势对她也未必有利。

她伸手在地上摸了一把,缓缓站了起来,不慌不忙道,“婶婶,我只是出来走走。谁知道走着走着就到这里了。”那罗知道自己的谎话并不高明,但情急之下也只能顺着对方的话这么说了。

阿娅极为难得地挤出了一丝笑容,“找到了你就好。先别说这么多了,赶紧跟我回家吧。”

那罗嘴上虽是应着,脚下却没有挪动一步。回去后将会有什么遭遇,她是再清楚不过。可现在这个情形,想要脱身更是难上加难。

到底…该怎么办?

“你到底走不走?再这么不听话,也别怪婶婶不客气了。”阿娅显然也失去了耐心,示意自己的堂哥上前来捉住那罗。当那个身高马大的汉子弯腰来抓她的一瞬间,那罗突然用刚才捡来的石块狠狠砸在了他的眼睛上!趁着对方吃痛的机会,那罗不假思索地拔腿就往后跑!

反正回去必定是死路一条,那还不如搏上一搏!

阿娅气得直跺脚,咒骂了几声后立刻带着几人追赶了上去。

那罗毕竟只是个八岁的小女孩,再加上之前陪着傅昭逃跑已经透支了不少体力,所以没跑了多久就被对方给追上了。阿娅一捉到那罗,就不由分说地连着狠抽了她几个响亮的耳光,以泄心头之愤。那罗的小脸一下子就肿起了半边高,痛如火灼。

见到她这个样子,阿娅还是觉得不解恨,又抬脚重重踢了她几脚,这最后一脚的力气太大,竟将那罗踢出了好几米远,直到滚到一架正朝着这里行来的马车前才停了下来,倒是将赶车的马车夫吓了一大跳。

“什么人好大的胆子,竟敢冲撞却胡侯大人的马车!”马车夫扬起鞭子,啪的一声抽在了那罗的身上。

阿娅等人本还想拥上前再抓住那罗,可一听那车夫的话顿时就蔫了半截,全都待在原地一动也不敢再动。

那罗本就痛得浑身像是散了架,这突如其来的一鞭子更是令她眼前一黑,险些就晕了过去。

“发生了什么事?”随着车内人的声音响起,马车的帘子被掀了起来,露出了一张似曾相识的男子面容…那垂落在腰间的浅褐色长发被铜环随意束了起来,丝毫不显柔媚之态。俊俏的五官透出一股勃勃生气,耳垂上的绿松石耳环散发着柔和的光泽。在辨认出她是谁时,他的眼中似乎有惊讶之色一闪而过,随即就溢满了和煦的日光,嘴角也勾起了好看的弧度,绽放出了淡淡的笑颜。

那罗愣愣注视着他的面容,脑中空白一片。

周围的黑暗绵延千里,而眼前出现的男子就像是唯一的光之所在。

仿佛…只要伸出自己的手,就能触摸到阳光。

“回…回大人…小的只是想带自己的侄女回家。您看,都这么晚了…”阿娅壮起了胆子低声说道。

须车看了看模样狼狈的的那罗,半信半疑问她道,“是这样吗?”

那罗知道这是自己最后的机会了,她既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只是直直盯着对方张了张嘴,用唇形清晰地说了三个字,“带,我,走。”

须车显然微微吃了一惊,但他看到那罗红肿的面颊时似乎就明白了原因。

阿娅因为位置的关系,并没看见那罗的小动作,忍不住又讨好地催促了一声,“大人…那么…”

“这个女孩,我带走了。”须车干脆利落地打断了她的话。

阿娅大惊失色,不由提高了音量,“可是大人,她是小的侄女,您这样做…”

“有什么不满你可以直接来却胡侯府。”须车的语气中隐隐有威胁的意味,他脸上的笑容依旧温和如冬日暖阳,可眼神就像是山间最为陡峭的悬崖。

阿娅接下来想要说的话忽然被他的眼神逼了回去,惊恐之下不敢再多说半句,只得眼睁睁地看着对方将那罗抱上了马车。

那罗闭上了双眼,她感觉到对方的怀抱很温暖,也很有安全感。就像是寒冷冬日里落进房间的暖暖阳光。闭上双眼,她很轻很轻地说了一声,“谢谢。”

车子继续往前行进,她忍不住又睁开眼往外望了一眼。

周围依旧是一片黑暗。

没有月色,没有星光。

沉寂压抑的黑色调仿佛洗净了一切糜烂的色彩。

…--

经历了这么多事情又淋了许多雨,那罗终于再也支撑不住,在颠簸的马车中沉沉睡了过去。接下来到底发生了些什么,自己又被带到了什么地方,她是一概不知。

当她醒过来的时候,天已经亮了。天空漂浮着朦胧的浅灰色,云层的边缘仿佛是被晕上了一片淡紫。那罗抬头打量了几眼周围,立即就意识到这里并不属于平常人家,房间的摆设雅洁精致,有不少是来自汉地的瓷器,一看就是价值不菲。房檐和柱子上都描绘着色彩优美的图案,尤其是天花板上雕刻的那种彩色弧线相连的四瓣花朵,更是透着一种高贵大气的西域风情。

窗外,瑟瑟轻风伴着胡杨树叶的摩擦形成了一种奇怪的声音。忽然,她留意到其中似乎夹杂了另外一种声音…好像有陌生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朝这边走来…

不等她起身,房间的门就被轻轻推开了。站在门外的年轻男子仿佛挟带着一股春天的暖风,径直就来到了她的床前。他的浅褐色长发还没有束起,随意地散落在腰间,就像是一帘瀑布倾泄而下,涟猗着细碎闪亮的光泽,散发着说不出的美感。

看到她已经醒来,他不禁微微一笑,问道,“昨晚睡得可好?”

那罗动了动嘴唇,想要下床却被对方伸手拦住了。他的声音听起来如同他的人一般清朗,“你受了些风寒,就多休息一会吧。这里是我的却胡侯府。”

“谢谢你…却胡侯大人…”那罗抬头看着他,满怀感激道,“这已经是您第二次帮我了。”

或许是因为这么近的距离,才让她第一次看清对方的眼睛。

此时一轮红日正从云层后悄然跃出,瞬间将金色的光芒撒满了整个楼兰王国。却胡侯那双深褐色的眼睛在阳光的映照下,呈现出了一种扑朔迷离的色彩,恍若楼兰城中倒映着淡淡光影的孔雀河。

宁静的诱惑,无可抗拒的美好,以及,宿命的起点。

“这几天你就暂时在这里住着。尽管放心吧,那些人是没有胆子上门的。”须车的目光掠过她的伤痕时微微闪动了一下,一抹复杂的神色如流星般稍纵即逝。

那罗似乎有点不大敢相信他的话,低声道,“可是…这样会不会打扰你…”

“这里是我的家。我愿意收留谁就收留谁。”他笑了笑,“你还只是个小孩子,怎么想得比大人还多?听我的话,什么也别想,先好好休息几天。”

那罗点了点头,原本紧张的心情的在他的笑容感染下释怀了不少。

“那你先休息,等会我会吩咐下人把食物送来。”须车说完就转身朝门外走去。

“却胡侯大人…”她忽然叫住了他。

须车的脚步略略一顿,回过头笑道,“还有什么事?”

“我还没有告诉你我的名字。”她用清晰明澈的声音一字一句道,“我叫…那罗。”

须车微微扬了扬眉毛,脸上掠过一丝温和的笑意。但很快,他的眼中似乎浮现出了某种意味不明的神色。

“我知道了,那罗。”

接下来的几天,身为平民的那罗总算是领略到了却胡侯府里的奢华生活。每天的饮食除了以小麦制成的主食之外,还有奶酪和酥油等只供达官贵人享用的高级食物,而蔬菜和水果的品种更是令人眼花缭乱,苜蓿,蚕豆,大葱,胡瓜,无花果,石榴…对于平时连饭都吃不饱的那罗来说,这无疑是太奢侈了。

每天黄昏时分,她也会在侍女的陪同下到庭院里转转。庭院的一侧墙面上爬满了暗青色的葡萄藤蔓,原本青翠欲滴的葡萄叶不知不觉被秋风晕染成了浅黄色。

说起来也是奇怪,自从那天之后,却胡侯就没有在她面前出现过。

就像是捡了一只被人欺负的小猫之后又随意将它扔在了一边。

很快忘到了脑后。

也许对方仅仅是一时的善意,偶然的心血来潮。

但那罗永远都不会忘记那黑暗中的一缕阳光。

有时,她也觉得好像是做了一场虚幻的梦。一旦睁开眼睛,就会发现自己还是置身于那个又破又脏的羊圈内。

如果是这样,她宁愿沉迷梦中不再醒。

“大人,您回来了。”侍女的声音忽然打断了那罗的胡思乱想。她有些惊喜地回过头,看到了那个年轻俊秀的长发男子正笑吟吟地站在胡杨树下,耳垂上那绿松石的耳环在阳光下轻轻摇晃闪的人花了眼。

“那罗,这几天过得如何?”他是那么自然地叫出了她的名字,每说出的一个字就像是晶莹的雪花轻盈地飘落在透明的湖面上,在那个瞬间无声溶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