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叶姿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我哪里说讨厌你了?”

“那为什么竭力想着避开?”

“你误会了,凤羽!”叶姿一时着急,却又觉得有些心虚,“我真的只是怕你自己着凉……”

“你知道我不是指这个。”他努力坐直了身子,“你既然不喜欢与我在一起,为什么又总是时不时地对我好?”

“我……”叶姿顿觉被重重击中,但还是正色道,“我并不是不喜欢与你在一起。”

“那你是怕我吗?”他以一种少年执拗而又破釜沉舟的心,又青涩地追问了一句。

叶姿无来由地烦躁起来,她抱着双膝蹲坐他面前,看着昏暗中凤羽模模糊糊的身影,想要呵斥他一顿,却又不忍。甚至连她自己都不知道应该怎样回答他这种近乎无聊却又好似极其认真的问话。

“怕你干吗?你会吃了我吗?”她本想以此来结束这段对话,但话一出口,又觉好似隐含了更深的暧昧,不禁懊悔起来,随即补充道,“你是被撞晕了头吗?怎么开始胡言乱语?”

凤羽坐在树影下,一动不动,显得很是沉寂了。

她夺过他手中的锦袍,用力地给他披在了肩上,随后背转了身子,只留给他一个背影。

过了片刻,四周仍是寂静,原先那群人竟也没再出现。她不免担心起呼尔淳他们,便鼓起勇气道:“我去看看情形。”说罢,起身便要走。

“别去。”凤羽坐直了身子。

“你不担心呼尔淳的安危吗?”她皱眉回头道。

凤羽看了她一会儿,忽而撑着地面跪坐起来,抓住树干发力,挣扎着似是想要站起。叶姿一愣,急忙抓着他的手臂道:“干什么?”

他只是低着头,一手撑着粗糙的树身,一手扶着自己的腿,拼命地往上提。可即便他的双脚能够正面着地,却是一点力气都使不出,更遑论能支撑起身体来。他一次次地努力,最终还是一次次地跪倒在地,连一瞬都无法站起。

他就这样在她面前形如困兽,囿于咫尺之间,行不得半点距离。

“你到底怎么回事?”叶姿一把抓住他,不顾他的挣扎,将他按倒在树下。

他急促地喘息着,仰天望着漆黑的夜空,心里好像有个人在重重地捶打,一下,又一下,砸得生疼,却又找不到宣泄的出口。

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忽然失去了冷静,他只晓得一颗心滞闷得快要炸开。本想置之不理,可不知为何,这种情绪已愈来愈浓,就像千万缕丝线,将他紧紧缠住,容不得闪躲半分。

耳边还回响着叶姿的声音,夜色中,她的身影在眼前晃动。

“凤羽,坐起来!”叶姿拽着他责备道,“你是在发疯吗?干什么那样折腾自己?”

他睁着眼睛,好像根本没有在听她说话,叶姿刚想追问,却忽听他低声道:“我只是想跟你一起去。”

她怔了一阵,本来想说的话也咽了下去。过了片刻,她才道:“别这样。”说着,便扶着他的颈侧,让他转过脸来。

天上的月光落在了他的眸间,像浸透了冰雪的黑曜石。

她望着凤羽,心里浮起不舍,不由轻声道:“是我让你难过了?”

他用力呼吸了几下,哑声道:“没有,大约是我自己想得太多。”

她沉默不语,心绪更加低落,俯身抱着他的腰,想让他坐起。他却发狠想要避开她,死活不让她再碰到自己。叶姿被他气得没有办法:“你是真的希望我不管你吗?”

“你既然想避开我就别再对我好!这样只能让我更难受,你怎么不懂?!”他嘶哑了嗓子,猛地挣开她的手,重重地撞在了树上。

黑暗中,他的胸膛猛烈地起伏着。

叶姿满心苦涩,这才意识到自己也许真的错得离谱。她以为自己对他关怀,却其实是刻在他心底的刀。

可是她却又做不到视若无睹,置之不理。

凤羽还在急促地呼吸着。叶姿怔怔地坐了片刻,忽然道:“别难过了。”

他的身子微微一震,叶姿往前倾了倾,与他面对了面。“我不知道应该以什么身份与你相处……”她犹豫了一下,勉强笑着,“可我并不是故意让你难受,也没有讨厌你,不喜欢你的意思。”

短短的两句话,她却说得缓慢,字字句句都在凤羽眼前落地生根。

他的心里,卷拂起千万缕柳枝,萦绕在一起,分不开理不清。

她就坐在他面前,朦朦胧胧的一个影子,即便如此,也能让他感到柔和。他想要说些什么来告诉她自己的心事,但却说不出。

夜风峭寒,松枝簌动,他微微低下头,便恰好与她的前额轻轻抵住,这样坐着,呼吸便更近了几分,好似融入了心底。

他又记起昨夜她的嘴唇触及自己前额的感觉,柔软温暖,是他从未体会过的亲昵。

于是他试探着,也如同昨夜她的举动一样,以双唇在她眉间微微地印了一下。

他的心跳得剧烈,几乎要迸出胸膛。但她只是低着头,垂着眼,安静得不似平时模样。

“叶姿。”凤羽小声地叫她,第二次喊她的名字。

他的声音清醇动听,带着些许的青涩,让叶姿心潮微微起伏。

“嗯?”她不自觉地抬起头看着他。

“真的是所有亲人、朋友,也都可以这样吗?”他还是不甘心,带着疑惑问道。

叶姿不由自主地抿了抿唇,低声道:“是啊……不过……”

“不过什么?”

她在心底小声地说:情人之间,应该是吻上嘴唇呢……可是这话还在萦回,不知是否该说出之际,林子外面忽然传来了马蹄声。

叶姿一震,“呼尔淳?”她惊喜着想站起身,却被凤羽按了下去。

“等会儿。”他瞬时从刚才的情绪中抽离出来,回复到了平素的冷静。

不多时,有数人翻身下马,朝着林中走来。听那脚步声不急不缓,叶姿始觉不太对劲。如果是呼尔淳他们,必定心急如焚,不会是这样的动静。

她攥紧了腰刀,下意识的护在凤羽近前。

前方出现了一盏灯笼,在幽林中晕着暗橙色的光,摇摇晃晃,起起伏伏。脚步声越来越近,最后停在了不远处,有数人提着灯笼,朝着这边照来。

“深更半夜躲在林中,姑娘可真是胆子不小。”自林外缓缓走来一人,白袍洒然,眉目含俏,才一开口便笑意如春,好似与叶姿已是至交好友一般。

——竟然是傍晚时在祠堂里遇到的那个少年!

作者有话要说:凤羽小小地尝试亲了一下,还是有点羞涩呢……

第五十一章 各怀心机

叶姿呼吸一紧,攥着刀道:“你到底是谁?为什么跟踪我?”

白衣少年往前走了几步,身边的人时刻弯腰紧随,极为谨慎。他并未直接回答,而是又打量着凤羽,饶有意味地道:“莫不是我误到此处,打搅了两位的好事?”

叶姿脸上一热,凤羽却从容自若,看了他一眼道:“先前就是你在祠堂纠缠我姐姐?”

少年失笑:“姐姐?你说话可真有意思,我只不过与她多说了几句,怎就说是纠缠她了?”

提灯的随从立即道:“主人不要与这些闲杂人等生气。”

“我怎会生气?”少年歪着头朝林子外的方向一示意,朝叶姿道,“我是看到外面那东西才生起好奇之心,可不是跟踪你而来的。”

叶姿想要反驳,凤羽按了按她的手,望着少年道:“如此是我们误解了阁下,不知怎么称呼?”

少年一挑眉:“我姓宁,宁白鸥。”

凤羽颔首:“宁公子是哪里人?”

宁白鸥负着双手,神情倨傲:“怎么?你要彻查我的底细?”

“那倒不是,只是听口音公子并非本地人士。”凤羽说话的时候,视线始终落在宁白鸥脸上。果然,少年在听到这话之后,眉梢微微一扬。

但他随即又展颜道:“没想到你虽不能走路,听得倒还清楚。”

叶姿愠怒道:“乱说什么?”

“倒是偏帮得紧。”宁白鸥抬起右手撑着下颔,指间一枚翠玉扳指在火光下流丽生色,“哎,开个玩笑罢了,何必这样一本正经?既然有缘偶遇,不如交个朋友,我都已经说了自己的名姓,倒不知两位高姓大名?”

“在下凤羽。”凤羽又强行挽了叶姿的手,温和道,“这是家姐,凤盈。”

叶姿颇为尴尬,宁白鸥的目光始终在她脸上扫来扫去,似乎在观察她的表情。见她低着头不语,便摊手道:“看来是我误会了,原先听得这林子里有人窃窃私语,还以为是一对偷着相会的情人。”他强忍着笑意,又道,“可不知这样寒冷的天气里,两位怎么会到了这荒野之中?”

凤羽淡淡道:“之前姐姐误碰了那个所谓神物,被村民围攻,我与她只得逃出村子,不慎流落到了这里。”

“那外面的东西岂不就是祠堂里的神物?”宁白鸥指了指林外,“我正奇怪,那么沉重的东西怎会到了这里?”

叶姿强自镇定道:“我不小心碰到了里面的机关,这铁家伙一下子冲出祠堂,将我们带到了这里。”

少年忍俊不禁:“真是有趣。”他明眸转动,忽又上前一步俯身道,“两位现在寸步难行,如不嫌弃,就由我带你们一程可好?”

“不用。”叶姿觉得他没安好心,坚决拒绝。

宁白鸥倒也没说什么,只是点点头,转身便走,可才走了几步,又停下脚步回过头来。“忘记告诉你们,我来的时候,看到那些村民将几个穿黑衣的男人绑着押走了,也不知是不是你们的同伴。”

“什么?!”叶姿一惊,不由站起身来,“怎么可能?!”

“看来你们果然是一起的?”他眼角本就上挑,此时更是含着得意的笑,在摇曳的光影间犹如骄矜的白狐。

凤羽一直在看着他与他的随从,此时忽然开口道:“宁公子要去哪里?”

“我?”他略一沉吟,“本是想到这附近城镇做点买卖,但看如今的形势,这儿也颇不太平,还是去别的地方算了。”

“你可途经乌木堡?”

叶姿一皱眉,宁白鸥却已爽快道:“本来不会经过,但你们若想去,我可以转道送一送。”

“那好,多谢。”凤羽说罢,不等叶姿反对,已抓住她的手臂,示意她蹲下来背起自己。叶姿被迫背起他,眼见宁白鸥带着随从悠悠然出了林子,忍不住压低声音道:“你难道不觉得这个人行踪诡异?怎么还要跟他走?”

“正是想看看他的底细。”凤羽伏在她背上,小声道,“呼尔淳身手敏捷,断不会轻易被村民虏获,若是他没有说谎,那村子里必定还有埋伏。”

“那万一他是故意骗我们呢?!”

“如果呼尔淳没事,稍后自然会来追赶我们。”凤羽说罢,拔下她发间珠钗,双指微一用力,便扯断了串起珠子的丝线。一粒粒珍珠滚落在他手心,他附在她耳边道,“只管跟上去。”

叶姿点点头,背着他走出林子。此时宁白鸥已行至一辆华丽马车前,朝着后面瞥了一眼,道:“两位请上车,我自会将你们送到乌木堡。”

叶姿微一犹豫,凤羽碰了碰她肩膀,她才低声致谢,背着他上了车子。

两旁的随从很快地放下了车帘,宁白鸥策马启程,众人亦随之上马,带着凤羽与叶姿朝前方转弯处行去。

马车内悬着一盏灯,叶姿蜷缩在角落,拉了拉凤羽的衣袖。她还没开口,他便摊开掌心,露出藏着的珠子。

“已经扔下了一粒。”他想让她安心,便尽量和悦道。

“什么时候的事?我都没发现。”

“你背着我上车时。”凤羽轻声说着。叶姿听着车轮滚滚之声,不免有些忐忑,便下意识地往他身边坐了坐。

“我总觉得他很奇怪。”叶姿小声道,“其实我们不应该上他的车……”

“就算你当时拒绝了,他若是有什么企图,也会想别的方法的。”凤羽顿了顿,“先前追赶我们的,应该就是他的手下。”

叶姿一惊:“你怎么知道?”

“这里除了他们没有其他马队,而且他并不是真的看到车子后才知道我们进了树林。”凤羽缓缓道。

“为什么?”

他瞥了她一眼,冷哂道:“方才在林子里,他说的那句话你没有感觉到异样?”

叶姿凝神回想,心中隐约也觉得之前某句话有些奇怪,此时思索片刻,忽然道:“我知道了,就是他说你不能走路但听得却清楚。”

凤羽点点头:“我当时只是坐在树下,他却知道我无法走路。可见他早就看到你背着我的情景了。”他顿了顿,又道,“你在祠堂里遇到他时,他在做什么?”

“他在车底下。”叶姿想了想,蹙起眉头,“当时我只以为他是躲起来……莫非他也在查探那车子?”

凤羽倚着车壁道:“而且他刻意装成北辽人,实则口音偏于南方。”

叶姿望着他,惊诧道:“你的意思是?”

“他是新宋人。”凤羽淡淡道。

因天黑雪厚,马车行速并不算太快。叶姿透过车窗往外望去,宁白鸥在队伍最前处,在他身边另有四名随从,其余人则尾随于马车之后。他的这些随从皆是二十出头的年轻小伙,先前她还没留意,此时暗中观察,竟觉得有些奇怪。

“凤羽,你看看外面。”她抬肘捅了捅身边人。

凤羽却斜睨她一眼:“什么?”

“你不觉得他们很诡异?”她谨慎地检查了一遍窗子,“无论是身材还是衣服,几乎都是一模一样,就像是特意挑选出来的。”

“只要长得不一样就好。”他竟出乎意外地平静,好像没把这当一回事。

叶姿不悦道:“你倒是奇怪,什么时候了居然还说这种话!就不怕自己是羊入虎口?”

“在我看来这并没有什么值得惊讶。”他顿了顿,见她还是神色严肃,便只得道,“譬如官宦子弟的随从便都是精选而出,自然会让人觉得连身材都近似。”

“你是说他并不是商人?”

凤羽才想开口,忽听外面传来宁白鸥的声音:“两位又是因何到这小村来了?看样子却也不像是经商之人。”

叶姿下意识地看着凤羽,凤羽略微提高了声音道:“因在下双腿受伤,听人说这附近有名医可以疗治,便来了此处。可惜尚未找到名医下落就遭遇这场风波。”

宁白鸥似乎与身边人交谈了几句,又道:“我的手下似乎也听说过有这样一位隐居山野的良医,不过还不确定他的住处,要是过后我打听到了,可以转告凤公子。”

凤羽微笑道:“如此多谢。”

“区区小事何来言谢?”宁白鸥的声音听起来有几分慵懒。凤羽问道:“宁公子是经常在这雪山一带走动?我看你对地形倒是较为熟悉。”

他笑了笑:“经商之人自然是常年来往于乡野和城镇之间。”

“宁公子是做什么买卖?”

宁白鸥微微一顿,旋即道:“貂绒。”

凤羽还待问下去,却忽听车外风声疾作,原本缓缓前行的马车亦不由晃动了一下。

“小心有变!”一人厉声疾呼,顿时间马鸣萧萧,蹄声杂乱。叶姿急抓着窗子想要打开,猛觉窗棂一震,竟有一支利箭破窗而入。她还未及有所反应,只觉腰间一紧,已被凤羽往后拽去。

慌乱中,叶姿跌在他身上,而此刻冰冷刺骨的箭尖紧贴着她的前额飞速掠过,削下一缕发丝。

马车急速地奔驰起来,两旁人声喧沸,有人大声叫着:“保护主人!”

一声声利箭穿空啸响在风中盘旋,漆黑的夜色中骤然亮起了许许多多的火光,宛如妖兽之眼。

叶姿在情急中拽着凤羽的手,想要出去却又不敢冒险,只得坐在疾驰的车中,听着外面的厮杀。先前玩世不恭的宁白鸥此时却异常冷静,迅速道:“先冲过前面的山坳!那边山石嶙峋,弓箭射不到我们!”

“是!”随从们齐声应答,车夫已身中数箭,仍咬牙坚持着将马车趋向前方小道。

而此时后方的追击声已越来越近,叶姿急道:“这到底是冲着谁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