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宁颔首,用着沉稳的声音,道:“弘安帝远道而来,乃是朕的荣幸。来人,赐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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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微寒。

萧宁吃了些膳食后,便早早地屏退了紫鸾殿里的一众宫娥内侍。此时,北国皇宫女皇陛下的寝宫里,一个伺候的人也没有。

长平帝和云子衿的大婚定在了元月十五。

根据北国以往的律令,大婚之前,帝后或是帝夫皆不能与皇帝共住一殿。为此,云子衿在朝贺过后,便回了历代皇夫所居住的凰云宫。

偌大的宫殿里,静悄悄的,偶尔还能听到火盆里火星跳跃的声音。

萧宁忙碌了一整天,已是疲惫不堪,本该早些就寝的,但如今她却在榻上摆弄着棋盘。

暗色的红木嵌银丝棋盘做得极其精致,其上的白子乃是用羊脂白玉所做,黑子则是取自一种罕见的墨玉,粒粒晶洁光莹,灿若明霞。

萧宁长眉微蹙,她一手轻执宽袖,另一手轻捻白子,却迟迟未有落下,似在思虑着如何步棋。

蓦地,萧宁眸色微深,素手轻移,白子落。她启唇淡道:“弘安帝,可有兴致来一盘?”

紫鸾殿里一派静谧。

倏而,却起了一道轻微的脚步声。不多时,精致的棋盘前站了一个男子。

那男子面目俊朗,锦衣华袍,袍袖间绣有十二团龙,象征皇家的至尊至贵。

来者正是南国弘安帝南宫白。

弘安帝眸色如墨,眼里似有万般言语,最终却仅是轻声道:“长平帝如此兴致,朕怎能不奉陪?”

言讫,他撩袍坐于棋盘前。

长平帝是白子,弘安帝是黑子。

须臾后,萧宁皱眉,目光紧锁在棋盘之上,两指间所捻的白子迟迟未落。

此时,她的耳畔边却响起了南宫白的声音。

“笑笑,为何离去?”

此声,似包含了千般万般的不舍和柔情。若是有宫娥在此,怕也会以为南国弘安帝对北国长平帝情根深种。

萧宁面不改色,落下指间的白子后,才淡淡地道:“笑笑已死于重州,若是弘安帝不信的话,尽可让人去重州梅林处寻一座坟冢。”顿了顿,她又道:“到你了,弘安帝。”

南宫白神色一变,“笑笑已死,那你又是何人?”

萧宁道:“你该落子了。弘安帝,莫要扰了朕的兴致。”

南宫白随意落下一子,固执地问道:“你为何要离去?”

登基后,他立即命人回重州欲迎她入宫为西宫皇后,怎知,却没了踪影。他心急万分,广派人手甚至出动了皇家的暗卫,依旧无果。

如今一见,她已是北国的帝皇。

心中虽有不适,但他却欲要寻一个答复。他对她极尽宠爱,但凡女子渴求的情爱和地位,他都愿给予,而她却不言一发从他身边悄然离去。

萧宁捻起白子,哂笑道:“弘安帝无权不欢,自是知晓区区后位又怎能与帝位相比?更何况,此后位非彼后位,西宫又怎能与朕匹配?”

“若是那时…”

“没有那时,如今已成定局。”

南宫白神色复杂,他道:“笑笑,我知你不是这样的人。”

萧宁唇角微勾,眸里是满满的嘲讽之意。

“南宫白,你口口声声说你知我。你又可知我要的什么?我不要权利不要后位,我要的是一生一世一双人,我要的是能够执我之手,与我偕老的良人,我要的是闲云野鹤,清静逍遥的生活。这些,你能给我吗?不能!”

末了,萧宁的声音微微有些尖锐,发髻上的步摇垂下来的珠玉颤颤巍巍地作响。

南宫白神色大变,眼里却浮上了一股愧疚怜惜之情。

他不知何时站了起来,也不知何时将萧宁搂入了怀中,更不知何时吻上了那张闭闭合合的红唇。

萧宁一怔,倒是没有挣扎,反是张唇迎合起他来。

南宫白心中大喜,正欲缠绵一番时,萧宁却倏然用力推开了南宫白。

她望着他,一字一句地道:“南宫白,你害我如此,我定要踏平南国,让你血债血还。”

她的红唇娇艳欲滴,漆黑的瞳眸里却是漫天的恨意。

“绿萝,送弘安帝离去。”

瞬间,一抹绿色的身影出现在空寂的紫鸾殿里。只见她恭敬地向南宫白行了个礼,随后道:“陛下,请。”

南宫白眸色顿然一深。

萧宁此时却将指间的白子落在棋盘上,质地光滑的白子与红木棋盘发出沉闷的声响,在偌大的宫殿里回荡。

她微勾唇角:“弘安帝,你输了。”

南宫白却是深深地看了她一眼,随后一言不发地转身离去。

在他即将踏出殿门时,身后响起了萧宁淡淡的声音。

“七日后朕与皇夫大婚,若是弘安帝闲暇,便携柳后前来吧。朕在重州的那些时日,可没少了柳后的照顾。”

春宵一刻值千金

春宵一刻值千金 元月十五,北国女帝与皇夫大婚。

那一日,本该排场盛大,但却因为皇夫云子衿之前的轻描淡写一句:“登基大典已耗费国库不少,大婚一切从简吧。”

按照北国宫中习俗,女帝与皇夫大婚理应与登基大典相同对待,女帝婚事亦是北国大事,怎能一切从简?

可文武百官却皆是噤声,无人敢言一声“不”。

此话传至民间时,北国百姓也纷纷赞扬——

北国有夫如此,实乃大福。

萧宁第一次披上大红的嫁衣,曳地的裙摆上以五彩丝绒绣有各色各样的鸾鸟,皆是栩栩如生,活灵活现。

云子衿亦是一身大红锦袍。

两人携手登城楼,接受北国百姓的跪拜。

而后,因为繁琐礼节的除去,比之登基大典,萧宁整日都十分轻松,面上的笑容也多了几分真意。

对于她人生中的大婚,萧宁心中其实并无多大的欢喜,身上的大红嫁衣也未能衬出萧宁的喜气。

云子衿执着她的手,漆黑如墨的眸子里漫上了笑意。

他轻声道:“陛下,身为一国之君,虽是需显天子威仪,但今日你我大喜之日,陛下尽可稍微温和些。”

萧宁闻言,心中一愣,眼底却带了几分温和的笑意。

“子衿所言甚是。”

云子衿望着城楼下的百姓,眸色微深,话锋急转。

“陛下,弘安帝欲以南国边境的一城换取飞凤紫鸾裳。此事,陛下认为如何?”

萧宁心中一颤,移眸瞧了云子衿一眼。

他的神色并无不妥,依旧温和,只是眼神却是深邃如夜色。

她慌忙垂眸,略微沉吟了片刻,才答道:“以一裳换一城,此事可为之。”

云子衿悠悠道:“天下皆知飞凤紫鸾裳乃是陛下及笄大典时所穿的衣裳,世人一提飞凤紫鸾裳便会想起陛下,此裳已然成为陛下的象征。再者北国女子皆是看重及笄之物。陛下虽贵为九五之尊,但终究离不开女子身份。飞凤紫鸾裳虽能换得一城,但陛下失去的却会比一城更为多。”

萧宁敛去了神色,她沉声道:“子衿言之有理,此事便依皇夫之意。”

云子衿笑道:“陛下圣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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华灯初上。

夜色缭绕,星光遍布。宫中张灯结彩,一派喜庆。

凰云宫里头,宫娥内侍有条不紊地忙碌着。今夜,是她们的陛下和皇夫的新婚之夜万万不能出了差错。

子时,长平帝与皇夫迈入了凰云宫。

云子衿直接屏退了凰云宫里的宫娥内侍,亲自为萧宁宽衣,落妆。

萧宁握住云子衿的手,轻声道:“子衿,朕可以自己来。”

云子衿轻拍了拍她的手,道:“宁儿,我们是夫妻。”

萧宁一怔。

“夫妻”二字,既陌生又熟悉。

她抬眸望去,铜镜里的子衿眸光柔和,宛若今夜天际间那一轮似水的弯月,温柔得让人心醉。

她恍然间想起了及笄那一日…

她的夫君子衿一袭白衫,于文武百官前,奉上了那把精致无双的意味着求亲的檀木梳。

那天,阳光灿烂。

及笄高台上,他的目光也如今夜般的温柔似水。那般温情,胜似阳光的热烈,没有惊鸿的一瞥,却有细水长流的积淀。

发髻上的步摇玉簪渐渐被一双温暖的手取下,发髻也一个一个地散开,飘着淡淡香气的檀木梳在她的乌发上一下一下地梳理,修长白皙的十指映衬着她乌黑的发,萧宁蓦然间,觉得仿佛天生就该如此。

她心中蓦然一柔。

她轻声道:“嗯,我们是夫妻。”

云子衿闻言低笑,“娘子,且让我为你更衣,春宵一刻值千金。”

萧宁也难得露出女儿家的娇羞,面色带了几分嫣红,更赛胭脂。

月色如水,殿内□无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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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凰云宫。

一众宫娥垂首恭候于殿外,神色却是夹杂了几分笑意。

已是日上三竿了,她们的陛下和皇夫却依旧未有醒来的迹象。想必昨夜定是春宵不断,缠绵悱恻了。看来不久后,宫里头就会多个皇子或是帝姬喽。

按照北国律令,但凡皇帝或是女帝大婚,女帝可歇息三日,不理朝事。

于是,萧宁与云子衿昨夜缠绵之极,阖眼一睡就睡到了正午。

用白玉雕塑的象牙床上覆盖着大红的锦被,锦被下躺着两个相拥的男女。两人乌黑的发丝缠到了一起,萧宁埋在云子衿的胸前,睡得十分香甜。

待萧宁睁开眼时,才发现云子衿早已睡醒,正笑意吟吟地瞧着她,眼里是温和的神情。

两人此时未着寸缕,肌肤相贴,从所未有的接近。

云子衿低声道:“昨夜,可有累着了你?”

萧宁垂眸摇头,“没有,我很喜欢。”

其实,萧宁心底多多少少会有些讶异。她的身子早已给了南宫白,昨夜虽是新婚之夜,但却没有落红,以子衿的聪慧和人脉,想必也不难知道是谁要了她的初夜。再者,她受了重伤时,是他救了她,他也定会知晓她的腹中曾有过胎儿。

男人对这些事,心中总会有介怀的。

可是如今瞧他神情,一派安然温和,不似介怀的样子。

云子衿抚着她的发鬓,忽然轻声道:“宁儿,过去的事情就让它过去吧。从今以后,你是北国的陛下,是我的妻子,仅此而已。”

被人窥破了心事,萧宁有些窘迫,但也没怎样表现出来。她点点头,道了声“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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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膳过后,萧宁和云子衿去了静安堂。

静安堂,是萧太后清修的地方。萧太后见着萧宁,满脸欣慰,她轻抚着萧宁的头,喃喃道:“宁儿总算回来了。”

萧宁抿出一个笑容,“母后,宁儿回来了。”

萧太后望了云子衿一眼,收回了目光,轻拍着萧宁的手,“如此…很好…”

萧家的江山没有易主,一双儿女保全了。

如此,便已经很好了。

萧宁自是明白萧太后话里的意思,她的手覆上了那双已有褶皱的手,轻声道:“母后,这里生活清苦,不如…”

萧太后却摇了摇头,“宁儿,母后喜欢这里。”

云子衿此时也轻拍了拍萧宁的肩,“宁儿,母后喜欢这里,便不要强求了。静安堂的膳食衣宿,我会命内务府多照顾些。”

萧宁这才缓缓地点了点头。

这是大婚后的第一日,不需理会朝政,可以好好地歇息。两人出了静安堂后,云子衿命人撤走了鸾辇,执起萧宁的手沿着一条宁静的小路慢慢地走着。

小路是由鹅卵石所铺,冰凉而滑润的鹅卵石在阳光下静静地躺着,折射出的光辉有些调皮。

萧宁今日换了身宫中常服,简单却不失一国君主的威仪。

云子衿换回了白色的锦袍,依旧束着往常的玉冠。

两人安静地走了一会后,萧宁忽然出声:“子衿,其实你穿红衣也挺好看的。”

云子衿淡笑,“宁儿言下之意是不喜我穿白衣?”

萧宁立马摇头,“不,子衿是我见过的男子中穿白衣最为好看的。”

这话很中用,素来喜怒不形于色的云子衿首次笑得如此开怀,他的眉毛,他的眼睛,他的鼻子都似乎在笑。

薄唇上扬起的笑容,比空中的一轮明日还要灿烂耀眼。

萧宁看着,心中却有些诧异。

从小到大,她一直都以为眼前的男子只会微笑,淡笑,浅笑,雅笑,却未料到自己一句无心的话,竟惹得他开怀大笑。

萧宁闷闷地道:“有这么好笑么?”

云子衿摸着她的头,“不好笑。可是这话我爱听。”

萧宁垂眸,躲开了他眸里温和的目光。

这样的目光让她忆起了过往。

那时的子衿仅有九岁,未到弱冠的年纪,但已然有了翩翩公子的模样。一日,她在左相府里游玩,却因为吃了府里的点心闹肚子,在茅房里蹲了好些时候。她出来后,却瞧见他亲自鞭笞一个年过半旬的妇人,粗厚的藤条上已然沾上了血迹,妇人的惨叫声让她不由得皱下了眉头。

此时,她听到他如此说:“宁儿,正是此妇人所做的点心让你闹了肚子。”

他的声音依旧温和,可是手里的藤条却已然不停地落下,妇人已是奄奄一息。

那年,她四岁。

父皇和母后将她保护得极好,宫中的黑暗从未让她见识过。那时的她只是一个活在阳光下的小公主。

因此,见到如此血腥的场面,不需片刻,她便晕倒在地,晕倒前脑子里一直浮现出云子衿的温文儒雅以及那根沾着鲜血的藤条。

后来,她便开始有些怕他了。

但真正不喜欢他,却是因为她的经脉被封。

及笄前几年,她偶然得到一高人指点,学会了武功。本是只打算强身健体,让自己少喝些药。

她身子的底子不太好,兴许是母后太早生下她的缘故。

有一年,她忽然生了场大病。

宫里的太医都束手无策,这时,已是官拜左相的他施施前来,带着一名民间的“华佗”大夫。

她迷糊间,听到了这样的对话。

“封住她的经脉,让她此生都不能学武。会武的公主是只野猫…”

“毒该是加重,还是减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