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行简除了爱听戏外,还喜欢听评书,夏日午窗梦回,晚餐茶烟歇后,听上两段逗哏有趣的评书,倒是醒睡解闷最好的消遣,家里请了位会说评书的先生叫金杰庭,每天下午到晚饭后说上几段评书。

有的时候老太爷倦乏了,就他们一群小孩儿围着金先生听上几段《西游》、《水浒》和《聊斋》什么的,说得剑戟森森,博雅清丽,不止是他们这些小孩儿,就连园子里的先生太太们都爱听。

那时早就有收音机了,乔霏还从城里带了一台回来,起初丫头仆妇们都看不起这种据说能消痰化气的饭后活动,可后来一次两次的都被这生动的故事情节给吸引住了,收音机里的节目太单调,自然不比评书引人入胜,于是每晚都撺掇着乔霏去一戒堂听评书。

可是现在的乔霏晚上不是练字读书就是和振园振甫那一帮子同学闲谈,主子不去,她们这些做下人的也不便自己去,虽然心痒难耐,也只能听听收音机解馋了。

可这一天饭后,老太爷特地留了乔霏下来,说是要一起听《水浒》及时雨宋江的故事,金先生说这一段最是精彩。

心里虽然觉得奇怪,可还是无比乖巧地应了下来,身边的丫头仆妇们个个都一脸欢欣。

“那宋江一面又饮了数杯酒,不觉欢喜,自狂荡起来,手舞足蹈,又拿起笔来,去那《西江月》后,再写下四句诗——

心在山东身在吴,

飘蓬江海谩嗟吁。

他时若遂凌云志,

敢笑黄巢不丈夫。”

“好!”

这一章《浔阳楼宋江吟反诗》被金杰庭说得慷慨激昂,众人纷纷鼓掌叫好。

“霏霏,可曾读过《水浒》?”乔行简低头问坐在身侧的曾孙女儿,园子里的人儿都知道老太爷虽然不待见老大一家,可对这个曾孙女儿却是例外,恨不得天天带在身边,就连吃饭听书都特地让她坐在身边,不过却也没人起什么嫉妒之心。

一来是老大一脉有的是权势财气,老太爷去后他们还得仰仗乔绍曾过日子,二来这乔霏为人处世极为妥当和气,出手也大方,成日笑眯眯的,园子里的人上至老太爷下至仆佣没有不喜欢她的。

“读过。”乔霏点头认真地说。

“这及时雨宋江宋公明是个什么样的人?”乔行简捋着胡子笑问。

“乃是孝义黑三郎,事父极孝,待兄弟讲义气,是条江湖好汉。”不明白老太爷为什么突然这么问,乔霏弯了弯嘴角,说得极其保守。

乔行简看了她一眼,一脸兴味,身为老牌政客的他与陈松那个书生气极浓的名士不同,对她的观感不可能光停留在爱才惜才的角度,聪颖早慧的神童他这一生不知道见了多少,大都是小时了了,大未必佳,若她只是寻常聪慧,哪里能让他另眼相看。

乔霏平日言语不多,不是那等夸夸其谈,爱炫耀自身的人物,他们在一块儿针砭时弊,若非必要她甚少开口,每发议论却是语出惊人。

像她这样自幼就如此谦冲平和,善得人心的孩子,却是他生平罕见,没有女子的矫揉造作之气,也不似同龄男子的锐利冲动,这样的孩子出自他们乔家,乔行简难免有几分为人长辈的自豪感。

愈是想要尽心指导,便愈是紧逼试探。

“八百里水泊梁山,一百单八位英雄好汉,为何这头把交椅的是又黑又矮的宋公明?论武艺,不及林冲、武松、鲁智深,论文采,他比不上会‘圣手书生’萧让,论计谋,他比不上‘智多星’吴用、‘神机军师’朱武。就算是按晁天王临终遗愿,也该是由活捉了替他报仇的卢俊义接任。按理说是如何也轮不到宋江,他又黑又矮、武艺稀松,可是梁山上的英雄对他不仅言听计从,就算是后来对招安心存不满,也无有一人弃他而去,依然随着他南征北战、出生入死,甚至断臂出家、毒酒穿肠、马革裹尸也没有人对他心怀怨恨。你知此是为何?”

“当年楚汉争霸,‘力拨山兮气盖世’的楚霸王,最后却也不敌‘市井流氓’出身的汉高祖。武功、兵力占尽优势,却依然把天下‘让’给了高祖。得天下可不是全凭武功权谋。”乔霏还是那副温温柔柔的样子,说出话却十分有力。

“那所凭为何?”

“人心。”

“详说之。”

“想当年宋公明还在山东郓城做押司的时候,他就声名在外,仗义疏财,扶危济困,提起及时雨宋公明,江湖豪杰就尽人皆知。他在江州问斩时,许多英雄就自发前去劫法场,晁天王一死,吴用、林冲等人便不管什么遗嘱不遗嘱,全都请他为山寨之主。所谓得人心是不用强权便能控制众人的行为。”乔霏虽然不明白为何乔行简对宋江的问题如此执着,却知道他带了考校的意思,也不推辞便大大方方地答道。

第十八章 求娶

“你读书果然很细,”乔行简赞许地点点头,“可这梁山好汉个个都以仗义疏财闻名于世,便说那柴大官人是大周皇帝嫡孙,财力自不是宋江一个刀笔小吏所能比拟,为何这头领之位却是宋江坐得?”

“宋公明绰号‘及时雨’,可见其并不是挥金如土,而是这钱使得恰到好处。就似当初宋江初见武松时,就拉着武松去喝酒,看武松的衣服旧了,便拿钱出来给武松做衣服,而后‘却得宋江每日带挈他一处,饮酒相陪’。其实这饮酒的花费还是柴进开销的,宋江做的不过是顺手人情,借花献佛之事。到与武松临分别时,宋江一直送了五七里路,摆酒送行,并拿出十两银子给武松作路费,又一直目送武松远离到看不见的地方。宋江从头到尾不过花了十两银子和践行的一顿饭,却把英雄盖世的武松感动得五体投地。柴大官人庇护了武松整整一年,就算后面有所怠慢,也不会少武松的吃喝用度,在武松身上的花费岂止区区十两银子。但在武二郎心目中这位宋大哥的分量恐怕要远远超过柴大官人,故而柴进名满江湖、出生高贵,却坐不上这头把交椅,而宋江却可以。”乔霏细细说来,“所以这钱不在多,关键得使得巧。”

“说得好!”乔行简朗声笑起来,引来众人侧目,金先生这一章正讲到紧要关头,所有人都凝神倾听,却被老太爷这一下给扰了,却没人敢出声表示不满。

“我乔家有女如此,足矣!”仍谁都看得出乔行简十分高兴,却没人知道他究竟在高兴什么。

乔霏微微一愣,便反应过来乔行简哪里是在讲宋江,分明是听说了她昨晚的事在试探考校她,而她竟然一时不察给老爷子试探出了深浅。

她心中一凛,绝不似脸上那副羞赧喜悦的模样,这是自己的太爷爷也就罢了,今日这番言语落入外人的耳中,定会落个心机城府极深的名声,那便大大坏了自己的事,今后万万不可再似今日这番大意了。

“做事须先做人,一部《水浒》既有治国齐家的微言大义,也有儿女情长的手段,霏霏的确不负我所望。”乔行简又是高兴又是怅然,“若为男儿身,将来定是不可限量,不过今日这话你切莫与他人谈起。”

想来乔行简也是想到此节,便特意叮嘱道。

十来岁的孩童便对人事有这样通明练达的看法,让他如何能够不惊异,今日若是一把年纪的陈松来评宋江也不过是几句“假道学真强盗,收买人心”之类的言语,这等狂生雅士于为人处世上却是远逊于乔霏的。

乔霏有些奇怪,自己和新派学生们大发议论并不避讳范大爷,想必他定向乔行简一一汇报了,那些言语定是他老人家所不喜的,可如今的态度却怎么也和责难沾不上边,与其说是责备,不如说是赞许。

乔老太爷究竟在想些什么?

她自然不会知道乔行简正是看中了她左右逢源的特点,此刻竟起了将她养在身边,好生调教,今后将名下产业悉数交由她打理的念头。

自那一天起乔老太爷对乔霏的课业愈加严苛,她也不再去私塾跟着其他兄弟姐妹们读书,而是由老太爷和陈松亲自给她讲解儒家经典、臧否历史人物,除此之外老太爷还让陈松教导她各国语言,甚至连西洋地理、历史也一并讲解了。

这样枯燥的书斋生活,沉重的课业,换一个人早就受不住了,难为乔霏能够静下心来,非但没有怨言,还似乎很感兴趣,特别是于语言和西洋地理历史上,不仅一点就通,进展一日千里,还常有一些不同寻常的观点。

“终有一天我怕是都教不动清如了。”话虽如此,陈松的脸上依然有着欣慰,她的聪慧实在是在他的意料之外,得良才而教之,是为人师者最得意满足的事了。

乔行简则一脸自豪,无论多繁重的学业乔霏都能应付自如,最可贵的是她可不止是关在书斋里闭门读书的呆子,园子里的孩子们天天往她那里跑,她总能带着他们玩儿,还有那些新派学生们也三天两头到家里找她,在一块儿读书议论,甚至还邀她一块儿到学校里参加各色活动,她也游刃有余。

短短一年的时间,乔霏已经在小县城里声名鹊起。

“乔公,我是真喜欢你们家乔霏,这孩子沉稳有度,有乔公的风范却又不失女子的温婉。”特地上门来寻乔行简下棋的赵文远顺势话锋一转,“我那孙儿也算是一个人才,今年刚考上北平大学,不是我自夸,模样颇是英俊,和你们家乔霏也算是极为般配的,今天我算是舍了这张老脸不要,为我家孙儿求了你们家乔霏。”

原本在捻须微笑的乔行简被他的话给惊得僵住了,陈松也是一脸惊愕地和他对视一眼。

以乔霏的模样、家世、才气,定会被上门求亲的人家踏破门槛,可她才十一岁,这也早得太出乎他们意料了。

“儿孙自有儿孙福,我这快入土的人可做不了主。”乔行简反应过来,无奈地笑着。

“乔公身为一家之主,哪里还有做不了主的道理?”既然说了舍去老脸,赵文远是执意要硬磨到底了。

虽说乔家势大,可赵家也是个百年望族,自太祖爷以来,赵家世代都有人在朝中任高官,虽说论官场上的辈分赵文远是乔行简的晚辈,可赵文远的父亲却是乔行简的座师,怎么着也不算辱没了乔霏。

乔霏他是见过的,的确是万中无一的出众女子,故而这才急着要将这样的美玉胚子定下来,他的孙儿一向极得他宠爱,自幼聪明伶俐,在他眼里和乔霏倒是极为般配的一对儿。

乔行简心中不豫,若是赵家孙儿优秀便罢了,那孩子他也见过,是个眼高手低,志大才疏的,哪里配得起他家霏霏。

第十九章 拒绝

“文远这话可说到我的伤心处了,我也不怕自曝家丑,你们是知道的,我是出了名的教子无方,我那不肖子弘毅自幼就不是个听话的,不惜忤逆我也要去参加**党,那孙女儿月诃更不像话了,为了嫁个卢林那个**党,不惜与之私奔,活活气死生父,现在的孩子啊,不是你我能够掌控的了。”乔行简自然也有应对之策,摆出一脸心酸的模样,连陈松都跟着叹气。

“霏小姐自幼跟在乔公身边,季达兄言传身教,想必不会做那等忤逆之事。”赵文远强笑道,脸上有些不自在,乔霏可是城里乔家的女儿,城里那家人是出了名的新派人物。

“我这么个风烛残年的老人,还有几年的日子?霏霏自然还是要回到父母身边的。”乔行简叹息道,“若是两个孩子有缘,不用我们做主,将来自会走到一块儿,现在他们不都喊着恋爱自由,婚姻自主么?”

见乔行简推辞之意坚定,赵文远有些拉不下脸来,这位老爷子现在摆出一副自由民主的架势来,他乔家的其他姑娘不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闹的是哪门子恋爱自由,婚姻自主?分明就是看不上他赵家儿郎,他心中虽然愠怒,可总不能因为求娶不成得罪这位名宿耆老吧,何况自家孙儿听说要在老家给他订门亲事还老大不愿意,闹着不愿意娶个乡巴佬呢,在他眼中的金玉良缘,却两头不得好,只得尴尬地把话题拉开了。

突然门外传来了一阵喧哗。

“让我去见老太爷,我要老太爷为我做主!”一个尖利的女声哭叫着,身边似乎有人拉扯劝解着。

“三婶,六嫂,你们也不必劝我,今天这事绝不能这么算了!我就这么一个儿子,如今被人害了,还不许我说么?”

“自我嫁过来起,哪一天不是事事小心,没想到才回了这么一趟娘家,就发现我们家那个没良心的竟然把那下三滥的女人给接回家里来了,我们家振松被她打伤了到现在还病在床上,我往后可怎么办啊!这一屋子的男盗女娼,老太爷也不管管么?…”

尖利的女声很有穿透力地传来,骂的话是越来越不堪入耳。

陈松和赵文远都坐不住了,找了个借口连声告辞,这年头谁家没有这种事,可家丑不可外扬,无论是主是客都有些不好意思,不过赵文远脸上惶恐,心里却幸灾乐祸,今日受的一肚子气似乎终于得到了纾解。

乔行简却是心头火起,将茶盏重重往桌上一放,面有怒色,“一大清早就嚎什么丧,现在不是婚姻自由了么?既然他们想离婚就去办个手续,范大,她拖出去。”

“是。”范大爷应声出门,立刻有几个孔武有力的家仆上前帮忙,一路将那女子拖了出去。

“霏妹妹,九婶跳湖自尽了!”一个梳着麻花辫的小姐气喘吁吁地闯进香雪堂,却没想到这里竟然这么热闹。

一向和园里的其他兄弟姐妹合不来的乔振园和乔振甫竟然和乔霏眉飞色舞地说些什么,见她突然闯进来都停了下来,脸色都有些扫兴只是自顾自地喝茶。

“梅姐姐,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乔霏连忙将有些不好意思的乔梅让进屋子里。

乔梅不自在地看了两个少年一眼,小声说道,“九婶昨天从娘家回来发现九叔刚纳了房小妾,几人正闹着呢,那小妾也不是盏省油的灯,竟然和他们推搡争执起来,一时失手将边上的振松推跌了一跤,额角正撞到桌角,流了许多血,九婶哪肯咽下这口气,刚才闹到老太爷那里去,老太爷正好有客人,被她这一搅合也气极了,说是婚姻自由了,如果九叔和九婶过不下去就离婚好了,又让范大爷把九婶拖出去,结果她想不开就跳湖自尽了,不过好在已经救上来了。”

乔梅还是小孩子心性,遇到这样的事儿只当热闹看了,一扫平日的沉默忧郁,此时说起来还颇有些眉飞色舞的模样。

“又是纳妾,就是这万恶的纳妾制度!我恨不得有一把火把这龌龊的世界烧个干净!”乔振园霍然起身,振臂高呼,把乔梅吓了一大跳,这堂哥又在说疯话了,好端端的放什么火呢?

“太爷爷总算说了一句开明的话,婚姻自由,我们应该帮助九叔和九婶离婚,帮助九婶寻找她的新生活!”乔振甫却有他自己的想法。

“对,我们一起去看看九婶,帮助她离开这个牢笼,自立自强!”乔振园点头称是。

乔梅瞠目结舌,觉得他们的想法简直匪夷所思,他们俩真是一对疯子、怪人,不是说宁拆十座庙,不毁一门亲么?难为乔霏还能和他们说上这么久。

“霏妹,你不去吗?”。兄弟俩回头看了依然站在原地的乔霏奇怪道。

“这些大人的事儿我还不是很明白。”她一脸茫然地看着两人,心里却暗暗觉得好笑,两人毕竟还是孩子,只凭一腔热血做事,却完全不顾他人感受,“我去说些什么好呢?”

“可不是嘛,两位少爷,我们家小姐才十一岁,还说云英未嫁的小姑娘,长辈之间的私房话儿哪里能让她去劝!”奶妈正巧在一边听到连忙劝道,心里也颇不以为然,这两个少爷也太没有分寸了。

乔振园和乔振甫有些尴尬地摸了摸脑袋,乔霏平日谈吐沉稳,让他们都忘了她实际上只是一个小孩子而已,哪里知道这些乱七八糟的事儿,不由得都有些抱歉。

“哥哥们现在就去劝九婶吗?”。乔霏看着抬脚欲走的两人,还是忍不住开口了,难怪两人在家中被当成异类。

“那是自然。”

“可是九婶刚被救起,身体虚弱得紧,这个时候最宜静养,一年前我也曾经失足落水过,那种感觉真不好受,好长一段时间才缓过劲儿来,除了睡觉之外,什么事儿都不想做,哪里会听得进去别人说的话。”乔霏笑道,“不如过几天九婶的身体好些了,我们再一块儿去看她,可好?”

“有道理。”乔振园和乔振甫连连点头。

第二十章 星月

“小姐,大爷和月小姐、星小姐来了!”传话的仆妇一脸激动,一路嚷着进来。

乔霏一愣,大爷?哪个大爷?她不知道家里有谁会没名没姓的,只用“大爷”两个字称呼。

面上却是不敢显露分毫,只是笑笑不做声,只看其他人脸上反应。

“我的好小姐,你怎么不高兴呢?两位小姐一向最疼你,求求两位小姐,说不准就带我们回城里了!”宋妈和秦妈在乡下都有些待不住了,连带着其他人都跟着蠢蠢欲动起来。

“这儿也挺好的。”乔霏捧着手中的香茶,若有所思地微笑。

“可是卢家大爷?”在一边支楞着耳朵的乔振园和乔振甫一脸激动。

难道是卢林?

“可不是嘛。”一屋子的丫头仆妇都是一副与有荣焉的模样,卢家大爷的名声传遍大江南北,可是了不得的大英雄。

大概因为卢林是**党的原因,家里一向不称姓名,只称卢林为“大爷”。

虽然乔伊不同意乔月诃和卢林的婚事,可是乔绍曾对他们却是支持的,当年乔月诃和卢林私奔之后,一直都是乔绍曾和乔星诃居中斡旋,乔伊死后,两家的关系反而缓和了,而对自己儿子不满的乔老太爷,对这桩婚事的态度一直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咸不淡的,仿佛真没有乔伊这个儿子似的,因此尽管不亲近,但为了乔霏的关系他们还是到涵碧山庄拜访乔老太爷。

“他们往我们香雪堂来了。”又一个小丫头气喘吁吁地来禀报。

“怎么不去先拜见老太爷吗?”。乔霏奇道。

“老太爷这时候正上火呢,说是谁都不见。”恐怕平日不上火的时候,也未必会见他们。

“九婶方才寻死觅活的,冲进老太爷的院子大哭大闹,弄得老太爷的客人们都十分难堪,老太爷发了好大的火。”乔梅在她身边低声说。

“可不是,如今园子里正乱着呢。”一个仆妇张望着,虽然园子大下人们平日也严谨刻板,可人都是有好奇心且很难守住秘密的,特别是在这山庄里头做事,就没有不透风的墙,下人们三五成群,窃窃私语着。

乔霏的指尖滑过杯沿,这两位倒是挑了个好时间来访。

“贝贝呢?”门外传来银铃般的笑声,正是人未到声先至,“小姑姑来了,还不出来?”

贝贝?这是在说自己么?难道自己还有个小名叫“贝贝”?

在乡下这一年多过得十分自在,不必去面对以往熟悉而如今陌生的人和事,想到城里那一大家子曾经朝夕相处过的人们,她就有些气怯,难保不露出马脚啊。

乔霏心里复杂得很,却还是乖乖站起来,温柔腼腆地笑着望着闯入屋子里的时髦美人儿。

“怎么?不认得小姑姑了?”穿着修身羊毛呢大衣,头戴礼帽的女子微微俯身,香风扑面,眼睛如夜星般明亮,满脸都是宠溺的笑意,捏了捏乔霏的脸颊。

“小姑姑——”她甜甜一笑,却有着招人疼的娇怯。

“怎么两年不见,贝贝就和小姑姑生分了?”比月份牌美人儿还美的女子微微皱眉,对她这样略带些疏离的反应很不满。

“小五已经是大姑娘了,难道还和你一样永远长不大不成?”一个穿着大华民族传统服饰旗袍的女子挽着一个身着西服的男子缓步走来。

旗袍是大华的传统服饰,为华太祖首创,“楚王好细腰,宫中多饿死”,尽管曲线毕露的旗袍有伤风化,可因为华太祖喜爱,一时间风靡大华,不过自启祯皇帝之后,裁制改为采用直线,胸、肩、腰、臀完全平直,使女性身体的曲线毫不外露,那种玲珑有致的旗袍便绝迹了,但自西洋文化传进大华之后,旗袍也在吸收西洋服装式样的同时不断改进。

乔月诃身穿的旗袍便纤长合体,再搭上提花呢上装更显得她温婉高贵。

“大姑父,大姑姑。”乔霏定定地和两人问好,这两人她绝对不会陌生,他们的相片在书本里出现频率之高,以至于没有人不认识他们,在百年之后的大华帝国两人被定为乱臣贼子,可却是这个年代的风云人物。

百年仿佛一场梦,她又如何能想到自己竟然会生于这个年代这样的家庭中,虽然对这段历史不算了解得巨细靡遗,可也知道个大概,却从没有听过乔家五小姐的故事,仿佛根本不存在这个人似的,难道在她的那段历史里,那位五小姐已经被溺死在水里了?

“贝贝和过去相比,真的变了不少,不仅长高了,连性子也变了。”卢林笑着摸了摸她的头,记得上次看到她的时候,她还是个五六岁的小姑娘,后来东奔西走就很少陪爱妻回娘家探亲了,与前次模糊的记忆相比她身上娇滴滴的气质似乎少了许多。

乔霏第一次这么近距离地打量这个传奇人物,他容貌英威,目光清澈照人,眉宇间威棱逼人,却望之蔼若春风,将两种矛盾很好的统一在一块儿,有这样矛盾特质的人,往往都是伟大的政治家。

不过他这年纪…乔霏在心中忍不住暗暗吃惊。

也难怪乔伊——她那未曾谋面的爷爷会被生生气死了,虽说后世也有不少老少恋、祖孙恋,这年代也有不少老夫少妻的例子,但大都会被诟病为女方贪慕男人的钱财权势,可乔月诃出身高贵,根本无需嫁给卢林这样年纪的男人,何况卢林和乔伊是好友,甚至还长乔伊几岁,竟然娶了他的女儿,让人家做父亲的情何以堪?

就算卢林貌甚英伟,丝毫不显老态,可和貌美如花的乔月诃站在一块儿,还是有一枝梨花压海棠的感觉。

于情爱一道乔霏并不在行,完全弄不清楚是究竟是什么能让美貌聪明的乔月诃这样像着了魔似的不管不顾,不惜与父亲断绝关系,也非要下嫁给卢林这样的老头儿,莫非这就是传说中的真爱?

第二十一章 小鼓手

“大爷不知道,我们小姐这次可是真的怕了,自回乡下后,连胭脂水粉都不碰了,衣服上有朵鲜艳的花儿就不肯穿,成天就这么素着脸捧着书读,性子也越来越闷了…”宋**眼泪说来就来,恨不得将这段日子乔霏受得委屈全倒出来。

“奶妈,你就别说了。”乔霏一脸尴尬地打断宋**话。

“大哥大嫂也真是狠心,那件事本来就是意外,就算真要怪也要怪大嫂没看好孩子,怎么能把责任都推到贝贝身上!”乔星诃立刻打抱不平。

“星诃,别乱说!”乔月诃皱眉。

“我哪有乱说?姐姐你忘了,贝贝以前多活泼,穿的用的都是最时兴的,你看她现在连乡下的袄子都穿上了!在这里再呆几年她就与那些村野蠢妇无异了!”乔星诃气鼓鼓地说,对乔霏入乡随俗的那身袄裙打扮很有怨言。

乔梅和乔家兄弟立刻有些不自在了。

怕是乔霏原先的娇纵也是乔星诃给惯出来的吧。

乔霏吐了吐舌头,一脸娇憨地拉着乔星诃的衣袖,“人家哪有小姑姑说得那样?”

“我知道你不敢和你爸爸妈妈说,没关系,小姑姑帮你说。”乔星诃搂了搂她的肩膀,一脸心疼。

他们乔家的千金小姐本就应该集万千宠爱于一身,哪里能受半点苛待

“姐姐,姐夫,你们也看到了,这涵碧山庄是个什么样子…”乔星诃激动地说,乔霏却扯了扯她的衣角,再让她说下去这乔家兄弟和乔梅就真的无地自容了。

“姑姑,你们坐下来说嘛,我的脖子都酸了。”乔霏揉着脖子噘着嘴撒娇,逗笑了星月双姝。

甫一坐下,乔霏就没给他们说话的机会,直接向他们介绍了乔梅和振园振甫两兄弟。

“姑父,最近我和振园哥振甫哥一直在读这本《新思想》,写得可真好!”乔霏拿起手上的一本刊物,上面的刊号是最新一期,却已经被翻得有些破损了。

“贝贝也在读这本书?”卢林一脸惊喜,这本书是由上海的几个进步大学生主编的,但名誉主编是他,而乔月诃则在帮忙做一些事务上的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