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嫁人不算是小事了。”乔霏勉强地笑了笑。

“看你这模样,还以为你不中意沈绍隽呢?这人明明是你自己看中的,又不是包办婚姻,”乔星诃大感好奇,“我还听说你对他可是维护备至,旁人说不得他半句不好,怎么说到谈婚论嫁又一脸不情愿?我明白了,你可是担心嫁给他之后就被锁在家中做太太?又或是他今后对你负心?这些你完全不必担心,我早和他说过了,他是万万不敢管着你的,何况你身后还有我们乔家为你撑腰,你究竟在怕什么?”

“不是担心这些。”乔霏勉强地笑了笑,心中莫名地感到惶恐,她知道自己很爱沈绍隽,可是她是一个有着太多秘密的人,总是习惯和人保持安全的距离,而夫妻却是世界上最亲密的人,她固守坚持多年的私人空间可能要被另一个人入侵占领,让她有一种很不安全的感觉,哪怕这个人是沈绍隽也一样。

她现在状态只能用婚前恐惧这个词来解释了。

“你这心结,恐怕要他才能解得开了,”乔星诃勾了勾唇角,决定把沈绍隽叫回来,“若是连他都解不开,我看你们也是没有缘分了。”

乔霏低头回避了她的眼神,“姑姑,能不能放我几天假,我想回去看看老太爷。”

乔星诃看着她,难免觉得心疼,毕竟是自己的侄女儿,她这一路太平顺了·可是再优秀的人也有自己的弱点,婚姻恐怕是她遇到的第一个难题,而在这个时候她格外想从老家那里得到自己想要的平静和答案。

“好吧,给你五天的假·不能再多了,你一回来就嚷着想回去,也难为你肯拖到现在。”乔星诃苦笑,“我们长房向来不讨老太爷的喜欢,也就你是个例外,我那儿有些东西,你帮我带给老太爷·也算是我们这些不孝子孙的一片孝心吧。”

虽然乔星诃不喜欢乔老太爷,可是她也不得不承认老太爷手中握有太多命脉产业了,而正是这些产业让他们这些乔家子孙在外有了底气,饮水思源,这面上的礼数还是得做全,撇去当初的意气之争,不得不承认,长房和本家只有相辅相成才能共赢。

“霏小姐·”头发花白的方管事带着几个奴仆从台阶上迎了下来,一脸殷勤的笑意,“老太爷已经念叨了好几天了·今儿个可总算回来了。”

乔霏颔首微笑,“劳他老人家惦记了,我带了些东西回来,这些就分给大伙儿吧。”

方管事忙不迭地道谢,接过她身后仆妇手里的礼单,这位长房小姐向来是出手阔绰,礼数周全的,每次回来莫说是各房的老爷太太少爷小姐,就连他们这些下人都各有赏赐。

“老太爷让霏小姐一回来就去他书房。”方管事小意地引着路,乔家的子孙说到底还是长房的最争气·连出了两位总统夫人,在整个华夏都是风光无俩的,虽说长房和本家来往不多,可再怎么着也沾了光,他们这些做下人的腰杆都更加硬了。

长房之中也只有这位霏小姐与本家最亲近,平素家里有什么事大家常去求霏小姐·虽然这些年她在国外,可她留在国内的朋友们多少也都卖她面子,是以整个涵碧山庄都待她十分恭敬。

“太爷爷,老师。”乔霏一见到乔行简和陈松便没了方才淡定沉着的模样,不由自主地红了眼眶,乔行简年纪大了,陈松又有肺痨,五年前她就暗存着担心,生怕五年前一面会成为永诀,幸好老天厚待她。

“喝了洋墨水回来还没变成那不伦不类的洋学生,不错不错。”陈松戏谑地看着她,乔霏一身华夏传统的旗袍,梳着两个麻花辫,是最纯粹的华夏姑娘的打扮。

“这一身骨头都是华夏骨,就算喝一整个太平洋的洋墨水都变不成洋人。”乔霏笑道,和这个时代部分留学生不同,她始终以自己是个华夏人为傲,也从不想要把自己变成洋人。

乔行简和陈松立刻赞赏地点头,他们最厌恶的就是那种崇洋媚外,数典忘祖的华人,“我华人就是应有这样的骨气。”

“几年不见,太爷爷和老师倒是愈发年轻精神”乔霏细细打量他们,竟然惊讶地发现陈松那原先青白的气色愈发红润了,心里不由得大为好奇,这涵碧山庄到底就是风水好。

“我早和你说过了,那些洋大夫全是花架子,中看不中用,还说我这个病没的治,我们遇上的这位老大夫每日开两剂汤药,不用受皮肉折腾之苦,我这病竟然渐渐好了。”陈松得意地笑了起来,“还是我们华夏老祖宗的东西好啊!”

“竟有这样神奇的老大夫!”乔霏啧啧称奇,肺痨在这个年代真的是不治之症,没想到不用抗生素,用草药竟然也能将这样的顽疾治愈。

“这位老大夫因为战乱流落到我们这儿,他师父和我当年有些交情,便投靠到涵碧山庄,他可是个名医啊,也算是我们运气好,待会儿也让他给你把把脉,我看你脸色也不好,听说你做起事来也是不要命的,小病不治,待酿成大病就不好了。”乔行简慈霭地笑道。

三人坐下说了一会儿的话,陈松便回房喝汤药去了,乔行简看着最疼爱的曾孙女儿,缓缓开口,“你这回来似是有心事,可愿意和太爷爷说么?”

乔霏愣了愣,自己一向将情绪掩饰得很好,竟然会轻易被乔行简发现,不知道该说老太爷人老成精,还是她表现得太明显了。

“我不是不想说,是不知道该从何说起。”乔霏苦笑。

“你知道么,你一直都让我想起我的小妹妹,”乔行简也不逼她,只是缓缓说来,“其实不止是我,你小时候刚来涵碧山庄,就有不少人和我说起你像她了…”

“太爷爷,您说的是昭德皇后么?”乔霏好奇地问,历史上对这位末帝的皇后记载并不多。

乔行简点点头,露出怀念的神色,“她比你爷爷大不了几岁,在她之前,我也有好几个弟弟妹妹,可是她天生就是个会引人瞩目的女子,尽管家里孩子那么多,但全家人最关心疼爱的永远都是她。聪明稳重却又不乏伶俐可爱,最让人赞赏的是她那一身傲骨,那个时候我们的国家不停地被列强侵略,不停地割地赔款,和她同龄的孩子不知愁滋味,满大街地玩耍,只有她静静地听着,眼底全是坚强愤怒的泪水,她握着拳头和我说,有一天她一定要改变华夏,那一年她才七岁…”

“七岁······”乔霏低呼,世上总有一些早熟的人,这并不奇怪,但是在那样的年代一个养在深闺的七岁小姐竟有这样的抱负,的确是很让人敬佩的。

“她说的话,不止是孩童偶发的稚语,她真的付诸行动,她读兵书、治国方略,也读西洋杂学,她对一切玩乐都不感兴趣,全心扑在学习上,一个孩童能有那样的自制力,着实让人惊讶,就算是我在她那个年纪也绝对做不到她那个地步,想起来恐怕只有你能和她相比了。”乔行简笑道,随后又带着喟叹,“如果那一天她没有进宫,也许一切都不会一样了。”

“末帝那一年七岁,她八岁,她随着我娘进宫谒见皇太后,我们这样的家族与皇室一向亲厚,宫里的孩子们年纪相仿的也有不少,可是末帝生性仁懦,又体弱多病,和那些孩子们都玩不起来,只有她一个人愿意接近那个病怏怏的末帝,末帝久居深宫,哪里见过她这样活泼可爱的女孩子,嘴里说的又都是些新鲜事儿,自然对她分外亲近,太后拗不过末帝,三天两头地将她召进宫,久而久之我们也都发觉不对劲儿了

乔霏可以看得出来,乔行简对那位妹夫根本没什么好感,他本来就是太傅,末帝在他眼中就如小孩儿一般,又不是个读书的料,资质表现都极为平庸,相较之下他的妹妹出色太多了,任何一个兄长都不会希望自己优秀的妹妹嫁给一个平庸的男人。

“乔家之前也出了不少嫔妃,皇太后和末帝若是看中昭德皇后,联姻也不奇怪。”毕竟在那个年代任何一个家族都会以女儿嫁入皇家为荣。

“我们乔家不需要那些虚名,末帝也实非良配。”乔行简自然有底气这么说,就算皇家再金贵,也未必能入得了乔家的眼,乔家可是百年世家又是手握重金的皇商,当然会对妹婿多加挑剔,尤其是昭德皇后是整个乔家捧在手心上的人物。

第一百九十章 家主令的诱惑

“只要她不想,谁都不能勉强她,可是我完全没有想到,她竟然非要嫁给末帝······”一向平和的乔行简想起往事,还是忍不住面容微动,“她跪在我面前哭着说,‘大哥,求求你成全我!,,我从没有见过她那样固执!可我又怎么可能拒绝得了她?”

“昭德皇后与末帝青梅竹马,也在情理之中。”嘴上虽然这么说,可乔霏心里却怀疑,宫廷之中有真爱么?

乔行简摇摇头,“我太了解她了,她怎么会真爱那个病殃殃的末帝?她所想的不过是可以进宫,可以影响到末帝的决策,继而实现她救华夏的抱负,为了实现她自幼的愿望,她可以付出自己的一切,你说,她这一点是不是和你很像?”

乔霏愣住了,国难当头,许多有识之士都会有救国之志,为了国家付出自己的所有,男人如此,女人亦然,但是这样的人着实不多,心中难免对那位素未谋面的昭德皇后起了一丝敬重之意。

“乔霏不如昭德皇后。”她惭愧道,易地而处,换做是她恐怕真的没有勇气将自己的婚姻作为赌注。

“你比她聪明通透,知道什么是值得的,”乔行简叹道,“她聪明归聪明,但太执拗了,她的想法总归是好的,但是朝堂之上局势错综复杂,利益攸关,可不是她简简单单的几个想法就能扭转的,就连末帝自己也是处处受人掣肘,时时忍气吞声,哪里有她说话的份儿?她在宫中每一步都走得很艰辛,可始终无力回天。”

乔行简的眼中隐隐浮现泪光,“我这个做哥哥的就眼睁睁地看着她一日比一日憔悴,一日比一日绝望,最终吐血而亡,她临死之前依然念着两个字‘救国,,那一年她也不过和你如今差不多大······”

乔霏震惊了·没有想到这位传说中的昭德皇后竟然死得如此悲壮凄凉,从昭德皇后到卢林,这些人执着地想要将华夏从困境中拉出来,牺牲自己在所不惜·而这些人又都是她的亲人。

“觉得她很伟大是不是?”乔行简的眼中难得出现了一抹轻嘲。

“佩服、感动······”乔霏点点头,不知道该怎么描述心理的感受,对那个素未谋面的昭德皇后她有一种莫名的共鸣,她承认自己和她的确是相似的,虽然身为女子,但她们的心从来就不拘于一家一室,小情小爱·她们追求权力,但绝不会做权力的奴隶,她们所想做的和任何一个有志男儿一样,都是建功立业改变离乱的国家,在女人的娇柔外表下有的是一副铮铮铁骨。

“佩服、感动有屁用!能当饭吃么?”乔行简不屑地嗤笑。

乔霏僵在当场,饱学鸿儒、末代帝师竟然会口出脏话?这也太颠覆了吧!

“人都是自私的,若她不是我妹妹,是别人家的女儿·我也会假惺惺地赞上几句,站着说话不腰疼嘛,那些为国为民牺牲的英雄好汉·要的不过是让后人赞上一句,随后也就忘到九霄云外去了,最终的苦还不是受在自己和家人身上?除了自家人,你还指望谁记着你一辈子?”乔行简抬头望天。

乔霏第一次发现自己的太爷爷,那个看起来清高保守,一身傲骨的老人家其实也是个最普通不过的老人,有着普通人都拥有的自私。

“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霏霏,你是聪明的孩子,不要忘了‘兼,济天下!”乔行简转头看她·加重了“兼”字的读音,“我常在想若是时光倒转,我定会拼了命阻止她进宫,为了一个遥不可及的梦想献上自己的一生,值得么?”

“值得么?”

乔霏的眼神飘渺,想起多年前自己还是苏曼莎的时候·爷爷也曾问过自己这样的问题,为了一个未必能够实现的理想,付出自己的一切,包括地位、权势、家族,甚至生命,值得么?

“我想是值得的。”乔霏微微笑了起来,“如果再给昭德皇后一次机会,我相信她依旧不会后悔,也许这一次她会思虑得更加周全,将一切做得更加完美,也许这一次她能够成功…···”

这话她是替几十年前的昭德皇后说的,她想自己真的了解她,这话也是替自己说的,无论前路有多坎坷,她都不会放弃。

乔行简的表情僵在了脸上,微微颤抖地看着她,眼睛竟然变得湿润了,随即竟然笑出声来,“你和她真的很像,这一股执拗劲儿······对你我是知道的,既然你决定的事儿,谁劝都不会有用,倒不如省下力气来帮你。”太爷爷!”乔霏惊讶地看着乔行简递给她的东西,迟迟不妾过。

“乔家的家主令。”乔行简笑了,“你拥有了它就拥有和家主同样的权力,同时也成为了下一任家主。”

“太爷爷,我不能接受。”乔霏连连摇头,当年离开涵碧山庄的时候似乎也听陈松隐约提起过老太爷的心思,只是她始终觉得太过荒谬了。

“为什么?”乔行简疑惑地看着她,这是自己思虑了多年,最终做下的决定。

“因为我是女子。”乔霏神情平静,没有一丝埋怨或是惊喜。

“你行事可有哪点像女子?”乔行简忍俊不禁,语带埋怨“我们乔家的男儿哪个比得上你?不服气的就让他们出来比比,乔家的男儿一个比一个不成器,祖坟风水莫不是出了问题?怎么精明厉害的全是女儿?”

“我是女子,今后是要嫁出去的,外嫁女子哪有资格管理娘家的事儿。”乔霏也笑了,就算她硬要管,也不可能服众。

“这也算得上是问题?”乔行简大笑,“招个入赘的好了。”

“我不会让他入赘的。”乔霏依旧笑着,但却十分坚定。

乔行简敛起笑意,“丫头有心上人了?”

“是。”乔霏丝毫没有隐瞒的意思,她回来本就是想和乔行简说说沈绍隽的事儿。

“你可知道家主令可以调动多少资金?多少人力?”乔行简摆弄着手上的木雕令牌。

“不知道,但天下皇商所拥有的必定超过我的想象。”乔霏老老实实地说。

“的确超过你的想象,你有没有想过这样一笔财富人脉被任何一派夺去都有可能助其夺得天下?”乔行简深深地看着她,“你是个有抱负的女子,你应该知道它的重要性。”

乔霏眼瞳微缩,忽然福至心灵,在那一场保皇派和革命党的斗争中,是否就是因为乔家这一大笔财富的原因,被保皇派一举逆袭?否则只凭宣成怕是没有那个能力扭转乾坤,可是事成之后,五大世家过河拆桥,联手打击乔家,所以这个第一大世家还是不可避免的衰败了下

虽然真实的历史已不可考,可她还是认为这可能是最接近真相的推测了。

短短的时间之内,乔霏的脑中闪过许多想法,这一笔财富放在眼前,她不可能不心动,她所做的事没有一样不需要钱,但是······

“我不能用他来换。”乔霏依旧坚定,即使明白会错过眼前这个极佳的机会,她也不为所动,这是她的原则,捷径走不通就绕个远路,她绝不会出卖自己。

“你就这么维护他?”乔行简微愠地看着她。

“维护?”乔霏这是第三次从别人口中听到这个词,第一次是大哥,第二次是小姑姑,这一次是太爷爷,原来在大家眼中这便叫“维护”,她心情很好地勾起唇角,“我觉得这是尊重,尊重他,也尊重我自己。”

乔行简皱起了眉头,有些厌倦,“我累了。”

“好,那我明日再来陪太爷爷说话。”乔霏笑眯眯地朝他行了个礼,没有一丝不甘愿,更没有一丝留恋地张望他手中的家主令。

乔行简望着乔霏的背影,怔忡了好一会儿,突然缓缓笑开了,“她与你不同,真的不同,…”

第二日,涵碧山庄的那位老大夫给乔霏把脉,说她气血不足,思虑过重,开了些调养的汤药,她一一虚心听了,还谦逊地请教了不少养生之法。

“听说乔五小姐刚从国外留学回来。”老大夫一脸不可思议地看着她,这个年代的年轻人向来看不起华夏的医术,一个个都以西医为尊,怎么这个留洋回来的小姐会对这套老古董感兴趣。

“老祖宗留下来的东西,经过了几千年的检验,怎么可能全是糟粕呢?”乔霏笑道,当年的她也向来喜用汤药调养身体,宁愿喝苦药也不愿意去医院打针吃那些副作用很大的西药,“路大夫这一身好医术不传给弟子那真是可惜极了。”

“我带了五个徒弟,两个病死了,两个在战乱中被打死了,还有一个耐不下性子,学了个半吊子就出去自立门户啦,我这一把年纪了,还不知道能活几年,恐怕还真是带不了徒弟了,这一身医术只能带到棺材里还给我师父啦。”路大夫笑道,这些年他也愈加看得开了。

第一百九十一章 字惊四座

“失去的东西,对后代子孙来说都是莫大的遗憾,他们恐怕要花费数倍甚至数十倍的精力都无法复原,如果可以的话,我真不想让它失传,尤其是医术,我从来不认为西医能够治疗解决一切病患。”乔霏诚恳地看着他,“路大夫,您还愿意带徒弟么?”

“怎么?乔五小姐想拜我为师?”路大夫大吃一惊。

乔霏尴尬地笑了笑,“我是有心无力,若真收了我这个没长性的徒弟,路大夫才头疼呢,我是想寻几位有志学医的年轻人,由路大夫亲自挑选,并将医术传授给他们,以保将来我华夏医术不断了传承。”

“乔五小姐能有这份心就足令老朽感佩了,不过收徒这事儿还是随缘吧。”路大夫看得很开,现在的年轻人若不是家学渊源,有几个愿意学这一套老古董?大户人家的年轻人也都不愿意喝汤药,单看这涵碧山庄吧,也只有老一辈人信任他,有病的全去了医院,当然乔霏是个例外。

乔霏笑了笑,寻几个聪明识字又有心学医的人也并非什么难事,路大夫这一身精妙-的术绝不能断了传承。

“霏小姐,门外有位沈先生说要找您。”事关乔霏,涵碧山庄的任何一个仆佣都不敢怠慢,立刻报了上来。

沈先生?难道是他来了?乔霏的心跳漏跳了几拍。

“你怎么来了?”乔霏见到他的那一瞬间,还有一丝不真实的感觉,他刚回西北不久,哪里来的假这样来回奔波?如今又是大战在即,他的第一师应该也要奉命调拨,怎么有闲时间来这里见她?

沈绍隽没穿军装,更没带勤务兵,只是一袭青衫,就像一个寻常的读书人简简单单地站在那儿自有一股如傲竹一般的清隽之气。

“戴夫人准了我的假,让我来看看你。”依旧是悦耳温柔的嗓音,没有太多的废话。

乔霏突然笑了,昨天还和老太爷说到他今天便来了,是不是该说一声“好巧”?

“走吧,我带你去见见我的太爷爷和老师。”既来之,则安之,既然主角都到齐了,就让老太爷亲眼见见,乔霏主动牵了他的手。

沈绍隽微微一震望着两人交握的双手,已经多年不再出现的红晕再次出现在他的脸上,唇畔那一抹浅浅笑意似是怎么也擦不去。

乔霏坦荡荡的举动却引来一园子人的注目,涵碧山庄到底还是比较保守的,有老太爷坐镇,思想开放的青年男女再新潮,也不敢在涵碧山庄拉拉扯扯,便是已婚的小夫妻在外都不敢有这样逾矩的举动更何况是乔霏这个未婚的小姐,众人纷纷侧目。

可这女子毕竟是乔霏,权势如日中天的长房唯一一个会帮他们说话的人物原本想嚼的舌头动了动还是停下了,那一双双责难的眼神瞪了瞪还是敛上了,众人各自低头各干各的,装作没见着,这位天之骄女就算是再骄纵任性,她也有资本。

对这样那样的眼光,乔霏丝毫不以为意,只是轻声和他介绍着园内的景致,说几句闲话,悠然得好似两人只是出来踏青赏景的。

踏进老太爷的院落时乔霏怔了怔,乔行简和陈松正和几位老友品茶论诗,正在她为自己的冒昧犹豫之时,乔行简瞥见了她,仿佛昨天不愉快的事并未发生一般,招手示意她过来。

她安抚地朝沈绍隽笑了笑便带着他大大方方地过去了。

“太爷爷,老师,”乔霏微笑地向在座那些认识的,不认识的人问好之后,才微微侧身将身后的沈绍隽介绍给诸人,“我的朋友沈绍隽。”

到底是乔家长房的小姐,就这么明目张胆地将男人带回家,好不知羞,与乔行简来往的旧式文人不约而同目露轻视之色。

几双审视的目光都朝沈绍隽投了过去,只有一道爽朗的声音笑道。

“涵之小友,好久不见了。”

“明安先生。”沈绍隽朝蓄着山羊胡子的老人点了点头。

“坐吧。”乔行简淡淡地看着两人,不喜也不怒。

没有人会问沈绍隽现居何地,在何处高就之类的废话,这个革命党的年轻将领太过出名,整个华夏有几个不知道他大名的?革命党的人,保皇派的还不屑多谈,何况他到底是一介武夫,虽说写得一手好字,但到底也不是个风雅之人。

仿佛乔霏和沈绍隽的出现只是一个不值得一提的小插曲,众人继续兴致高昂地谈论着,完全当他们两人不存在。

不急不躁,不疾不徐,两个年轻人专注地听着着众人的高谈阔论,或是交换一个会意的微笑,或是低头轻啜杯的茶水,没有一丝焦躁,也没有一丝不安。

相较之下这气度倒是几个老夫子落了下乘,他们自然也意识到了这一点,不约而同沉默了片刻。

“听说沈将军的字算是一绝,不知今日是否有幸见识一二?”一个矮小的老头儿捻着翘起的胡须眯着眼道。

“呵呵,老顾,你上回在我那儿见到涵之的字心痒了吧?”欧阳明安哈哈大笑,他是众人中唯一一个与沈绍隽有交情的人,“不过他的字可不是你想要就能要得到的,不如你用画来换吧?”

“一个小辈还那么大架子?”宋世襄冷哼道。

“谈辈分可就俗了,”那欧阳明安也笑道,颇有些针锋相对的味道,“若是你老宋的字画怕是还换不来涵之的字。”

“你!”宋世嚷本就精于棋艺,书画一道在在座众人之中的确属于拿不出手的,晚辈面前被欧阳明安这么落了面子,当即就有些愤愤。

乔行简没有说话,陈松却开口了,“既然顾老愿意与沈将军换字也是雅事一桩,我们今日倒是能凑个趣一饱眼福了。”

那边的书童早已设好桌案笔墨纸砚,沈绍隽和乔霏相视一笑,便也随着众人起身。

“沈将军,请吧。”

“顾老,是诗联、榜书还是小楷?”陈松问道。

“这个就请沈将军随意吧。”老顾挥了挥手,确实很随意。

沈绍隽提笔,也不多加犹豫便洒然下笔,乔霏站在一边安静地看着,只见他一袭青衫,负手提笔,专注地凝着桌案上的宣纸,光线洒落在他的侧脸,柔和了他的棱角,似乎又有了当年初见之时那腼腆少年的柔软,可又多了几分沉稳淡然的气概,就这么看着,她竟也会微微红了脸颊。

这样美好的他远远胜过当年在书本上那几张模糊的照片,他是真实的,而且还是她的。

乔行简略略偏头就见到自己最疼爱的重孙女眼中盛满的情意,浓重得让人意外,这个向来谨慎自持的女孩儿何时会流露出如此深重的情感,果然是女大不中留啊。

“好字!好字!”叫好声打断了乔霏的痴望。

“大华百年至今,学颜者无出其右!”陈松眼睛发亮地看着桌上的字,不住地赞道。

“涵之的笔力又精进了不少,”欧阳明安羡慕地说,“老顾你可真是有福气。”

“结构严正精卓,如贤者正襟端拱于庙堂,气象浑穆,这种大权在握的气象真是难得难得!”老顾也喜不自胜。

乔行简背着手看着沈绍隽的字也不禁暗暗点头,字如其人,他的字锋藏力透,气格雄健,挺拔之气跃然于纸,乔霏还真是好眼光。

“老顾,你就别陶醉了,快下笔吧。”欧阳明安热切地催道,仿佛要和他换画的是自己。

老顾画的是一副残荷芦苇图,毕竟数十年老辣的功力,寥寥数笔,那沧桑凄冷的味道扑面而来。

沈绍隽的眼睛立刻就亮了,接过老顾的画诚心诚意地道谢,看那神态的确是爱不释手。

老顾却有些不好意思,人倒是挺直率,“今日这幅算不得佳作,落笔仓促了些,换涵之小友的这幅字倒是我占了便宜,改日我再补画一张换回来。”

因为认同,几位老人也不生疏地唤沈绍隽“将军”了,倒是挺亲切地唤他的表字,文人雅士在一块儿政见未必要相同一致,这认同感却是胜过一切的,有了认同感,那保皇派和革命党的界限也不再分明了。

沈绍隽本来就是个喜好风雅的人,脱了军装换上长衫,活脱脱就是个儒士,虽然话不多,和这些人谈诗论画,聊金石篆刻十分投机,三两下就融入了,倒是对于此道并不感兴趣的乔霏生出了几分无聊之意。

好在这些人都是老人家,毕竟精力不济,不多久便也散了去,只是陈松似是很有精神的样子,拉着沈绍隽不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