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听到他身后的沙哑的声音:“公主,这两个月,你瘦了很多。”

我缓缓地站了起来,看着他微笑:“沈相也瘦了不少,不是么?”

他凝神看了我许久,似乎想要在我脸上看出什么破绽,只可惜,他失望了。于是,他转过身退开两步:“公主辛苦了,今天的课业就先到这里吧。”

沈雁洲的身影消失在门槛处,我才颓然地坐倒在椅子上。

他这两个月岂止是瘦了不少?

当初我第一次打劫打到他的时候,他坐在马车里,脸色就苍白得很,好像是从来不接触过阳光似的。可是现在,他不但脸上毫无血色,嘴唇也没有血色。整个人瘦的想根枯树枝,宽大的袖子整日空荡荡的,好像被风一吹就被吹走。他的脸瘦下来,眼睛就格外突出,眼皮底下的黑眼圈更是一天比一天厚……

他就不能让自己精神一点么!我知道自己一无是处,可他既然教我教得那样痛苦,还干什么非要来教我呢!

我不明白,太多太多的东西,我都不明白。

我每天都学到很晚,实在撑不住了才爬到那柔软的大床上去,一闭眼就入梦。

整夜整夜地做梦。

我梦到小时候爷爷威风凛凛地耍着大刀带着手下去打劫;梦到小时候和山子一起跟着爷爷学武,摔疼了就哭,爷爷反而抡着棍子打我,说既然哭了不如就打得痛快;梦到自己摸着爷爷那白花花的胡子,爷爷抱着我对我说,做人输什么都不能输气势;忽然又梦到爷爷死后,我第一次带着兄弟们去打劫,没想到那大官竟然还雇了武功高强的保镖,我打不过他,差点被那他打死,然后山子背着受了重伤的我去镇上一家一家找大夫;我还梦到,那天,我带着山子镰刀他们去打劫,原处好不容来了一辆豪华的马车,我抄起大刀冲了过去,车厢门突然被打开,里面出现了一个小白脸的笑脸……

然后,梦里的那个女孩哭了。

我真想抡起棍棒往那个女孩打去,就像小时候爷爷对我的那样,我一定会边打边对她吼:“哭什么哭!不就是当个公主吗!不就是被一个男人伤了心吗!有什么好哭的!十八年后还不是一条好汉!”

我那样费心费力地学着所谓公主的规矩,可是就在三个月即将结束功德圆满的时候,一切又都毁了。

我看到了一个穿着和我几乎一样衣服的女孩儿。

她身后跟了一个宫女,雄纠纠气昂昂地冲进我的住处,和我的宫人一言不合,一个巴掌就甩了过去。就跟我当初做山贼的时候那样威风凛凛。

我呆住了。我看到她冲进来,在我面前停住。她打量着我,抬高了头颅望着我,声音尖利:“你就是那个新来的安荣?”

我问:“你又是什么人?”

她一巴掌甩了过来:“放肆!谁允许你这样跟本公主说话了?!”

她当然没有得逞。我虽然已经整整两个月没有练武,可是练了十六年的武功也不是说忘就能忘了的。如果放在以前,我一定会反击,从来没有人敢在我头上动土。

可是,我只是睁大了眼睛茫然地望着她:“你也是公主?”

她恼羞成怒,甩开了我的手,使劲用帕子擦了擦,恶狠狠地看着我:“你是什么东西!不就是个山贼吗!一只野鸡,以为穿上了这身衣服,就飞上枝头变凤凰了么!”

她忽然露出一个得意的笑容:“你以为你真的有那么好的运气能成为公主?沈相千里迢迢去找你这个父王抛弃了十六年的女人,只不过是因为本公主……不想、去、和、亲!”

“我告诉你,就算你缠着沈相,也不可能得到沈相的欢心,因为沈相是我的!是我安宁的!而你这辈子,只能去和亲,嫁给楚王那个老头!”

她重重地踩着那个绣花鞋,再次雄赳赳气昂昂地离开了。

我站在原地,觉得一点都不生气。真奇怪,我怎么会这么平静呢?

明明,天就要塌了。

我回到屋子里,翻了半天,将衣柜里的所有东西都翻了出来,我的丫鬟夏荷惊住,赶忙来拦我:“公主,你在找什么东西!”

我的眼睛一定是红了,我吼道:“我的刀呢!你把我的刀藏到哪里去了!”

夏荷吓坏了:“公主,你在说什么啊,王宫里面怎么会乱用刀呢!”

“去你妈的公主,老子不是公主!你们卫国他妈的明明有公主,还来找老子干什么!以为老子好欺负是不是!”我狠狠地推了她一把,她猛地摔在了地上。老子管不了这么多了,老子要回家!

我冲出了屋子,看到旁边站立着两个侍卫,一个箭步上前就夺过了那个侍卫手里的刀,那个侍卫想拦我,被我一脚踹了过去。偏偏这该死的裙子绊住了我,差点让老子摔了个狗啃泥,老子二话不说将裙子“刺啦——”拉了一大口,又打趴了那两个侍卫,迅速扒下了他们的鞋子,给自己换上。而后面的侍卫已经发现了这里的动静,纷纷赢了上来。

老子好久没有杀得痛快了!

今天,就要让这些王宫里的人见见老子当年的英姿!

别以为老子不说话就成了任人宰割的哑巴!

我竟然一路杀到了宫门口,我只知道一路跑一路砍,见人杀人,见佛杀佛。可是到了宫门口,终于我杀不动了。

那里上上下下站满了弓箭手,所有人的弓箭都对着我。只要我再有一点点动静,我就可以变成一个刺猬,光荣地去见爷爷了。

我还没有回家,我还不想死。

我的目光在周围扫视了一圈,终于,在最后一刻,见到了沈雁洲。

他就这样遥遥地看着我。

那个叫做什么安宁的公主,就站在他的身边,神情得意,两只手还亲昵地挽着他的胳膊,对我挑眉。

作者有话要说:为什么米有留言???为什么没有收藏???好伤心……

公主05

沈雁洲放开了那个安宁,一步一步地朝我走过来。每一步,都好像重重地踩在我的心口上。咚、咚、咚……

我的刀缓缓地举了起来,对准他。

他却还是坚持着走过来,神情没有一丝丝变化。

他妈的、他妈的这个混蛋就是冲着老子不敢动他是不是!

我大吼了一声:“沈雁洲,你给我站住!”

他还是一步一步地走过来,走到我的刀口前才缓缓站住:“喜儿,别胡闹。”

我最恨他这副处变不惊的模样!我高高地举起刀,疾风落下!

我听到一个女人尖叫着嘶喊:“沈相!”

我的刀尖最终在沈雁洲的鼻尖前停住。

他竟然还对我微微一笑。

我死死地盯着他,颤抖着身子,只说了一句话:“沈雁洲,给我一匹马。”

我背着大刀,骑着红马,朝着我的山寨飞一样地狂奔。

老子再也不要当公主了,当公主简直就是他妈的折磨人!

老子就是山贼,老子一辈子就是山贼!谁他妈敢要老子再去当公主,老子就跟谁急!

“站住!”黑压压的一片小罗罗从山头冲下来,拦住我的马,为首的那个小伙子抄着大刀眯着眼冲我喊道,“此、此山是我开,此、此树是……老大!”

锄头的眼睛蓦地被狂喜淹没,朝我奔来:“老大,真的是你!”

所有人都沸腾了:“老大!你回来了!”

我笑了,三个月来第一次笑得这么痛快,我举起大刀朝天,大喊了一声:“兄弟们,山大王我又回来了!”

二丫见到我一头扑进了我的怀里,大哭起来:“老大,你终于回来了!”

我摸摸她的头:“瞧瞧你,哭什么哭,就这点出息!”

二丫一愣,水汪汪的大眼睛看着我:“老大,你怎么了?”

我一头雾水:“什么怎么了?”

“你怎么不打我了?”她摸了摸自己的额头。

我更不明白了:“好好的,我干嘛要打你啊?”

我放开二丫抬头,看到了正前方的山子,怔怔地看着我。三个月不见,他也瘦了好多。

我走过去微笑:“山子,我回来了。”

山子的眼睛亮了亮,可有好像有什么隐隐的担忧。

锄头和镰刀最为殷勤,立刻把山寨里最好的酒和肉端了出来,放在我面前:“老大,饿了吧,这些都是兄弟们不舍得吃,给你留着的!”

“去你们的!”我的眼睛居然丢人地有点红,赶紧低头一瞧,一愣,“这碗怎么变大了?”

镰刀愣了愣:“这碗一直都是这么大的啊!”

我看着那黑乎乎的一团肉,忽然觉得有点恶心。真是奇怪,以前怎么会觉得这东西好吃呢?

晚上,大家又围成一堆,庆祝我的归来。

“老大,快干了!”镰刀把一坛酒给我递过来。我接过,觉得他这举动分外粗鲁。回头一看乱哄哄的一帮兄弟们,他们一个个竟然都是站无站相,坐无坐相,胡子大了也不知道刮干净,衣服也不知道几个月没洗了,一个个都跟原始人似的。

可是,我明明就知道,他们一直都是那样子的啊。

以前没觉得他们粗鲁,可是为什么,现在觉得无法忍受了?

完了,我一定是被王宫的那一套给腐蚀了!

“老大,你怎么就回来了!”

“是啊,老大,你给我们讲讲当公主的生活呗!”

“是不是每天都吃香的喝辣的?”

“是不是银子多的数都数不完?”

“老大,你走后,兄弟们真是一笔生意都没有抢来,都快坐吃山空了!你这回来了,就不走了吧!我们山寨就可以重振雄风了!”

“你们是不知道!”看着大伙儿殷切的眼神,我开始滔滔不绝地倒苦水,“那公主真不是人做的活!我每天都只能睡两个时辰!”

“真的假的!”

“我还能骗你们不成!每天都要写字、背书、弹琴、跳舞……这些我是不会,学了也就罢了!居然连吃饭、走路、睡觉、洗脸都要重新学!当我是三岁孩子么!做不好,还要被那些丫鬟笑话!做人输什么都不能输气势是不是,我只好每天不停地学,不停地学,怎么都不能让人笑话了去是不是!所以每天都累得趴下,什么公主,累得就跟条狗似的!那王宫有什么好,我现在想去哪里都不能去,不当了,再也不当什么破公主了,还是当山贼好!”

镰刀目瞪口呆,问:“怎么……怎么是这个样子的?那吃的用的呢?老大你没有吃香的喝辣的么?”

“甭提了!吃一道菜还要讲究顺序,先吃什么,后吃什么,喝汤不能发出声音,要细嚼慢咽,这样下来,谁还有心情吃饭啊!再美味的菜,到了嘴里都没胃口了!一个碟子这么大,吃得真是不痛快!”

“真他妈不是人,老大你受苦了!”锄头骂了起来,“什么人间仙境,都是他爷爷的狗屁!老大,你就留在山寨里,再也别去当他姥姥的公主了!”

我笑了:“说什么粗话,说话文明点!”

脱口而出的瞬间,我愣住了。兄弟们也都目光奇怪地望着我。

我知道,终于从一开始就有的奇怪感觉来自哪里了。

“锄头,你说老大这会回来,是不是有什么地方变了?”

锄头还没有想清楚,一旁一直没有说话的山子却忽然望着火苗开了口:“她变斯文了。”

山子一大口,大伙儿恍然大悟:“是了!我就说,这回老大回来,怎么回事呢!斯文!不仅更斯文了,也更女人了!”

我整个人傻了。心扑腾扑腾就这样彻底地凉了。

我已经彻底地被沈雁洲给毁了。

当过了公主的我,竟然……当不了山贼了。

回到自己以前的屋子时,我竟然发现以前觉得格外豪华的大床,竟然硌得慌,翻来覆去都觉得难受,怎么也找不到合适的位置。

我抱着棉被,终于大哭了起来。

没有人看见了,终于没有人看见了。

爷爷,孙女没用,威风不起来了!

在山寨里过了三天,仅仅过了三天,我竟然是史无前例地沉默寡言,我都不敢主动去找兄弟们说话,我怕又从他们的眼里看到一个古怪的自己,更别说带着他们去打劫。

第二天傍晚,我站在山寨门口,看到那些终于成功打劫成功欢呼而归的兄弟们,心再次跌落下来。

没有我,寨子里的兄弟们其实也可以过得很好,是么?

我其实,可以不用担心了么?

原本欢呼着说说笑笑的他们看到我的那一瞬,忽然表情全都僵住。就好像我是一个瘟神一样。我错了么,可我到底哪里错了?!是我变了!我变得不像个山贼了!就跟以前在皇宫里,我因为像个山贼而和他们格格不入,现在却因为我不像个山贼和原本的兄弟们格格不入了!

锄头别扭地走过来:“老大……那个……不是我们不拉上你啊……是……”他挠了挠脑袋,也没想到什么。

我无力地打断他:“你别说了,我都知道,我都明白的。”

我转身,眼泪差点再次掉下来。可我看到了山子,眼泪硬生生地再次憋回去。

作者有话要说:

公主06

山子说:“喜儿,我们去山里走走吧。”

我点点头。

深秋季节,山林里都是光秃秃的,并不好看。可是我和山子走在山里,看着这些花花草草,却觉得怎么都看不够。

沉默了很久很久,山子终于问:“发生什么事了?”

“没事啊,我就是想回来了,就回来了啊。”看到山子皱了皱眉,我赶紧补充道,“我是公主嘛,想干什么就干什么,自由得很。”

山子哀伤地看着我:“连对我,你都不愿意说实话了么?”

我噎住了。想了半天,我才看到一棵刚刚枯掉的草说:“山子,我知道,你是寨子里最聪明的。我这话就跟你一个人说。其实,我是要嫁人了。”

山子浑身一震,脸色惨白,慌乱地看着我。

“我是公主嘛。”我笑了笑,“公主就应该嫁给王公贵族的是不是?”

“你要……嫁给谁?”

我耸了耸肩:“好像是楚王,我是不是很厉害?没想到吧,哈哈,没想到有一天我这个野丫头片子竟然会成为楚王的王后吧。”

山子看着我说:“你不想嫁。”

“哈,怎么可能!全天下的女人谁不想嫁到王宫里去,享受不尽的荣华富贵呢!”

山子继续说:“因为你喜欢沈雁洲,你也只想嫁给他。”

我的笑容僵住。

为什么,连山子都看得出来的事实,沈雁洲不知道呢?

大概,是因为沈雁洲的眼里只有他的安宁公主。心里既然有了人,就再也装不下别人了吧。我想起沈雁洲教我的一句诗。

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

我说:“可是山子,沈雁洲不喜欢我,他一心只想把我嫁到楚国去。”

山子道:“他这样伤你的心,你却还是喜欢他。”

我的身子狠狠一颤,赶紧抬头望向天空。

天黑了,我和山子慢慢地回了山寨,走到一半我们就发现了不对劲。火,好多好多的火把竟然把我们的寨子团团围住了!

我的心一沉,赶紧飞奔过去。

我就知道,这样的日子其实是偷来的,就算沈雁洲自觉对不起我,愿意放过我,卫国的王,或者王后,又或者那个安宁公主也不会放任我。

卫国需要一个和亲公主,仅此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