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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能再往西去了,那边有断崖!”丹菲早年常随韦氏来九成宫,对这边山林还是比较熟悉的,“九郎,扶大家上马。冲出去!”

李隆基大敌当前,面不改色,一扬披风,跳上了马。

丹菲朝东南方向射出一支哨箭,众人大喝,策马朝着那个方向冲去。

身后追兵冲出密林追了过来。段义云咆哮一声,拔出长刀,率领军士迎面而上,一刀就将一个刺客头颅砍掉。

马匹嘶鸣,一只二十来人的刺客小队却是冷不丁地从一侧包抄,绕过了段义云的封锁线,追着李隆基他们而去。

“来了!”司徒令德拉弓,反手一箭。马一跳,箭射歪了。

“我来!”丹菲还穿着裙子,却顾不得仪态,转身反骑在马上。连珠箭射去,追兵立刻惨叫着掉下马来。

“前面有河!”司徒令德喊道。

“下游有浅滩,过了滩就是大道了。”丹菲道。

众人沿着河滩疾驰。追兵的身影在林中时隐时现。丹菲稳稳握弓,又是连珠三箭。林中响起两声惨呼。到此为止,追来的刺客应该已经被解决完了。

奔到浅滩处,丹菲这才转过身来,追上队伍的末尾,冲过河道。

一道风自后方袭来。丹菲的身子猛地一晃。

“夫人跟紧了!”司徒令德扭头担心地看她一眼。

“知道。”丹菲脸色苍白,“当心前面还有埋伏。跟紧大家!”

司徒令德带着禁卫簇拥着李隆基沿着宽敞的林道朝下冲去。

丹菲跟着跑了一段距离,逐渐勒马放慢了脚步。她转过身,深吸一口气,握弓的手微微颤抖,弓弦拉满,瞄准林中最后一个人影。

劲装男子自林中扑出的一刹那,箭离弦,带出一蓬血花。

***九成宫上空飘着黑烟,一处宫室烧得半焦,还有宫人不住来回运水。

崔景钰的官袍外套了锁甲,手执弓刀,面色肃杀地带领着卫军奔上城墙。

“是陛下!”他眼力极好,认出队伍中的李隆基,“开宫门,迎陛下回宫!”

“开宫门——”

厚重的宫门打开。李隆基一马当先,冲了进去。

“大家……”王皇后由女官扶着,一脸是泪地扑进李隆基的怀中,“大家,我们夫妻,差点就再也见不着了!”

李隆基满脸淌着汗,气喘吁吁。他并未受伤,却是心有余悸。

“陛下,”崔景钰面色铁青地走来,“先前有叛贼潜入宫中,欲放火少宫殿,被禁卫发现狙杀。火也已扑灭了。”

“好。”李隆基有些讪讪,“其实……”

“夫人呢?”司徒令德惶恐的声音突兀地响起,“曹夫人呢?她没跟上来?”

男人们脸色剧变。崔景钰的脸色难看之际,推开众人冲了过去,一把揪住了司徒令德的衣襟,嘶声道:“你说什么?内子怎么会同你们一路?”

“曹夫人见皇后脱险,同我去勤王。她……”司徒令德面色惨白,惊恐得冷汗潺潺,“她一直跟在我后面的。不知道什么时候……”

崔景钰将他一把掼在地上,伸手夺了一匹马,夹着一阵风冲出宫门。司徒令德从地上爬起来,抹了一把脸,带着一队禁卫追着崔景钰而去。

李隆基也想追出去,被王皇后和群臣拦着。众人给他磕头,哭道:“圣人龙体保重,千万不可再冒险了!”

李隆基双目发红,不住粗喘,半晌后肩膀才垮了下来。

“我的错……”他举手掩着脸,“派人跟着崔侍郎。务必将曹夫人完好地带回来!”

崔景钰如疯了一般,策马狂奔,一头冲进山中。司徒令德使劲策马狂追,崔景钰对他的呼声置若罔闻,整个人都失去理智了。

中途段义云带着伤病退下山,撞见崔景钰,被他的样子吓了一大跳。崔景钰猛地勒马,厉声问:“见着阿菲了吗?”

段义云脸色大变,摇头道:“她没有回去?”

司徒令德追上来,“夫人或许是掉队了。我们是从那边下山的。崔侍郎随我们来……”

崔景钰调转马头,就朝司徒令德指的方向奔去。司徒令德和段义云赶紧跟上。

山野在经历了一场刺杀追击之后,又变得静悄悄的,又能清晰地听到鸟在枝头的鸣叫,听到山泉在石尖流淌的潺潺声。

丹菲伏在马背上,艰难地喘息。她的后背插了一支箭。箭矢穿过胸膛,从身前刺出来。鲜血染红了她半边身子,再顺着她的手,滴落在马身上,地上。

马驮着她,慢悠悠地沿着山道走着。

不行!这样下去,等到山下,她的血也流尽了。

丹菲吃力地抽出匕首,咬牙忍着胸口的剧痛,在马臀上刺了一刀。

马吃痛,大声嘶鸣,撒开蹄子朝前奔跑。丹菲视线一阵黑暗,没有抓住缰绳,被它从背上颠了下来,甩在地上。

浑身一阵剧痛,丹菲却连发出呻吟的力气都没有。她睁着眼,却是什么都看不见,渐渐的,耳中也听不见任何声音。她的五感正在消失,一股寒意浸入骨缝之中。连呼吸,都逐渐失去了力气。

直到最后一刻,丹菲都没有想到死亡,只是模模糊糊地觉得,自己这样回去,不知道该怎么向崔景钰交代。

“这是她的马……”

“有血迹!她受伤了!”

“阿菲——”

风带来男人声嘶力竭的喊声。

崔景钰跳下马,面对着杂乱的树林,全无头绪,焦急得简直要疯了。

“阿菲——”他嘶声大吼,“曹丹菲——”

“崔侍郎……”远处,段义云的手下站在草地中,朝他露出了恐慌而为难的神色。

那一瞬间,所有的声音都从天地间消失了。心跳停了一拍,崔景钰脚下踉跄,随后浑身肌肉绷紧,疾步奔了过去。看清眼前的景象后,他眼前一黑,跪倒在地上。

丹菲伏倒在草地中,到处都是血,染红了草叶。背上赫然插着一支箭羽。

崔景钰浑身的力气被抽走了,面色如死人一般。

“景钰,镇定点!”段义云用力摇了他一下,“她还活着!她还有气!”

力气瞬间又全部回到了身体之中。崔景钰双目赤红,大口喘着气,伸手将丹菲小心翼翼地抱起来。

“当心……不能拔箭,一拔就要死!”段义云吼道,“牵马来,只能抱着她走。你们先下山让御医准备着。”

丹菲的呼吸就像蝴蝶翅膀扇出来的微风。崔景钰不敢眨眼地死死盯着她,生怕自己一错开视线,她就死了。

“景钰!”段义云的声音里已带着哽咽,“她会没事的!她不会丢下你的。我们走!”

崔景钰抱着丹菲奔进九成宫的时候,丹菲已经没气息了。

太医的银针深深地扎下去,胸口的箭拔出来。丹菲身子抽了抽,又缓缓地开始呼吸,甚至还皱了皱眉。

崔景钰跌跪在地上,这才感觉到心脏重新开始跳动起来。

司徒令德已是一脸都是泪,两手啪啪地扇了自己数个耳光,膝行到崔景钰身边,磕头道:“侍郎责怪我吧。都是我的错!我该护着夫人回来的……”

崔景钰脸色苍白发青,眼底都是血丝。他疲惫地摆了摆手,哑声道:“你退下吧。我在这里守着。”

隔着屏风,老太医正在给丹菲治伤。医女时不时就端着一盆血水出来。崔景钰每次看到,瞳孔都会收缩,浑身肌肉绷紧,整个人犹如一张绷到了极致的弓,或是一头正在暴走边缘的猛兽。

段义云一身血污地走来,站在屋外道:“景钰,圣人来了……”

崔景钰猛地站起来,一把推开司徒令德,大步走了出去。

李隆基面色凄惶,道:“她怎么样了?”

崔景钰面色肃杀,冲过去一拳将他捶倒。

众人霎时炸开了锅。禁卫唰唰拔刀,将崔景钰团团围住。段义云一边把李隆基扶起来,一边呵斥,不准他们动手。

李隆基捂着脸苦笑,“都退下。刚才的事,谁敢传出去半个字,自己了断!”

禁卫训练有素,又唰地收了刀,鱼贯地离开了院子。司徒令德有些困惑。段义云朝他使了个颜色。他无奈,也只得走了出去。高力士走在最后,带着内侍守在了门外。

院中,只留三个男人面面相觑。

崔景钰面色近乎狰狞,狂怒道:“你算计好了的!你骗了我们!你就是要诱她出手!”

段义云一愣,随即明白过来,恍然大悟,更觉得难以置信。

李隆基半边脸肿着,眼眶发红,声音颤抖,“是!我一切都算好了的。今日的事本会有惊无险。我没料到她会亲自赶过来……”

“你是个帝王!”崔景钰怒吼着打断他,“君子不立危墙,你身为帝王,却以身涉险!今日因为你,死了多少金吾卫?如果你早告诉我们,阿菲她此刻就不会趟在里面!”

“你不懂的。”李隆基道,“事已至此,我已让下令,不惜一切都要将阿菲救回来。景钰……”

崔景钰冰冷的目光里充满了警惕和怨忿。就算是李隆基,也是头一次见他如此疯狂失态。可是想到方才见丹菲浑身浴血的样子,他所有辩解的话又咽了回去。

“景钰,陛下又诸多不得已之处。”段义云终于出来打圆场,“阿菲出了这样的事,谁都不想的。”

崔景钰沉默片刻,道:“陛下有何计划?”

李隆基无精打采道:“出了此事,上皇定无话说。密报里说,若此次不得手,她欲于下月初四直接逼宫。我已定下先一日出兵诛之。”

崔景钰冰冷漠然道,“请陛下准臣同往。”

“好。”李隆基点了点头,随即忧心忡忡地朝屋内望去。

崔景钰只觉得心如刀割,扶着廊柱,缓缓地在檐下坐了下来。

李隆基愧疚难当,道:“她会没事的。景钰,我……”

崔景钰声音空洞,道:“今日出门同她分别前,我们才为圣人的事吵了一架。”

李隆基霎时不知道说什么的好了。

“成亲两年,这是我们第一次吵嘴。”崔景钰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如果她熬不过去,我们……”

“不会的!”段义云抹了一把脸,双目赤红,“她不是别人。她是曹丹菲!”

李隆基和段义云都还要给今日的事收尾善后,只有守了片刻,就匆匆离去了。崔景钰独自一人坐在屋檐下,一动不动,仿佛变成了一尊雕像。

不知过了多久,其中有人来来去去,同崔景钰说话,有人在安慰他。他全然置之不理。

随后崔家管事和婢女们也进宫来了,想将崔景钰扶进隔壁的屋里。崔景钰眼神凶狠地将他们推开。管事无奈,只得陪着他坐在廊下。

日头西斜,暮光晕染了天空。

太医一脸疲惫地走了出来,道:“命是暂时保住了。”

众人都松了一口气。

崔景钰缓缓闭上干涩的双眼。他试着站起来,可是双腿发麻。两个管事搀着他,将他扶进了屋里。

屏风后,丹菲静静躺在床榻上,面色如纸,气息微弱。

崔景钰颤抖着,握住她的手,感受到那一点点象征着生命的暖意。他这才觉得所有的感知逐渐回来了,那股剧烈的疼痛仿佛要将他的胸膛连骨带皮地绞个粉碎。

他急促喘息,捧着丹菲的手,贴在唇上。

太平大败

当夜,丹菲就发起了高热。

婢女们照着太医的吩咐,不断用浸着冰块的冷水给她擦拭身子。丹菲烧得浑身发红,嘴唇皲裂。不论旁人怎么摆弄她,她都无知无觉。

“我来。”崔景钰于一旁静坐良久,接过了婢女手中的帕子,给丹菲擦身。

阿诗退到一边,忍不住小声啜泣。阿礼用力搂了搂她,擦去了她的泪。

崔景钰目光充满柔情,动作轻柔,仿佛在对待一尊易碎的物价珍宝。丹菲胸前伤口狰狞,崔景钰却视而不见,一遍遍地用冰水擦着这具他拥抱亲吻过无数次的身躯。

“只要能熬过今夜的发热,曹夫人就会没事了。”医女道。

崔景钰俯身,口含着汤药,一点点哺进丹菲口中。丹菲还能吞咽,将药汁吞了下去。

“坚持下去,阿菲。我知道你不会放弃的。”

李隆基遣了宫人过来,守在外面,每个一个时辰,就向他汇报一次。段义云入夜后也来了,在屋外守了许久。

“我还不敢告诉阿锦。”段义云低声道。

崔景钰道:“因为你,阿菲和锦娘之间,似乎有一些隔阂。”

“是阿锦想多了。”段义云道,“我对阿菲……她就是我的亲妹子。”

“将军?”有侍卫寻来。段义云见有军务召唤,又不得不走了。

屋内一片静谧。灯光朦胧,照得人影分明。

崔景钰握着丹菲的手,依着屏风坐着。窗户敞开,夏夜凉爽的山风吹进屋内。从他的角度,可以望见窗外天空中的繁星。

夏夜星空绚烂,银河如带,亿万星辰无声地闪烁。新光诞生,旧光陨落,更换交替,生生不息。

“阿菲……”崔景钰启唇,悄声道,“对不起,我不该朝你发脾气的。你是我最亲近的人。人们总觉得,亲近之人,总是会无限地包容和原谅自己。而这分纵容,会让他们变得肆无忌惮,作出许多失控之事。可是既是最亲之人,又怎么舍得将之当作发泄怒火的对象呢?”

丹菲沉沉昏睡,无知无觉。

“整个事中,你没有半点错。而如今,你反而是受害最深之人。我一想到今日早晨的事,就悔恨莫及。阿菲,给我个机会,让我补偿你。”

崔景钰的声音逐渐低了下去,近乎呓语。

灯火摇曳,屋内忽然暗了下去。

崔景钰感觉到有人把手轻柔地搭在他的肩上。他转过头,就见丹菲正跪在他身旁,巧笑倩兮地看着他。她还穿着今日出门时的那条绯色的纱裙,发髻上别着一朵牡丹花。

“不……”崔景钰呢喃,死死抓住她的手,“不!”

丹菲伸手摸了摸他的脸,道:“我没有生你的气。你也别自责了。”

“不!”崔景钰大吼,一把抱住她。

丹菲的笑容悲伤而充满怜悯,伸手推她。

“你想好了。”崔景钰目光阴鸷,“你一走,我就随你走!你想好了?”

丹菲一愣,摇了摇头,“你不能……”

“我说到做到,曹丹菲!”崔景钰咬牙切齿,用尽全身力气,“你走后,我绝不独活!”

丹菲惊愕的看着他,泪水顿时涌了出来。

“郎君?”

崔景钰猛地睁开眼,发觉自己倒早床榻边,还紧紧握着丹菲的手。而窗外,已露出一抹天光。

他回过神来,立刻向丹菲望去。

丹菲依旧在昏睡着,气息平混。崔景钰伸手摸了她的额头,终于松了一口气。

她退烧了。

***七月三日,烈阳高照,炙烤着大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