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菲依偎在他怀里,也深以为然。受了那么重的伤,她都没有死,还一日日好了起来,那将来再遇到什么困难,她都不会怕了。

次日一早,丹菲还在梦中,隐约听到外面有人声喧哗。崔景钰轻手轻脚地走了出去,过了许久,才又回来。

他把什么东西放在床头,又上了床,搂着丹菲睡回笼觉。

“怎么啦?”丹菲嘟囔。

“没什么。圣上的赏赐下来了。”崔景钰的口气很无所谓。

丹菲想太平公主都已伏诛了,是该论功行赏了。

“赏了多少钱?”

崔景钰道:“没记住,挺多的。哦,还有,封了我一个靖国侯,还给你封了秦国夫人。”

丹菲睁开了眼,和崔景钰对着瞪着。

“什么?”丹菲以为自己刚才是在做梦。

崔景钰笑着,吻了吻她,“你现在是国夫人了。”

丹菲傻傻地张开嘴,“你说真的?”

“当然是。”崔景钰笑道,“诏书就放在床头的。唉别动,当心你的伤!”

丹菲把诏书拿在手中,反复看了三遍,才终于确定了下来。

“应该的。”崔景钰不以为然,“你为圣人效力多年,这次为了救帝后,差点连命都填进去了。不过一个国夫人的诰命,你若担当不起,这天下就没人能担当了。”

丹菲怔怔地看着他,“你封侯了?”

崔景钰扶她靠在软垫上,小心翼翼地查看了她的伤口,“耶娘很是高兴呢。圣上还赐了府邸。等你身子好些了,我们就去看看。”

丹菲的脑子终于慢悠悠地转了过来,脸上露出笑容,“以后要称你君侯了。没给你升官?”

“资历还不够。”崔景钰道,“再升上去,就是中书令了。其实现在的四品也够了,我还这么年轻,硬提上去,也不能服众。”

丹菲想想,觉得也是。她觉得当初崔景钰做个小县令的日子,过得就很满足了。

“皇后也给你赏赐了许多布帛珠宝,圣人还赏了我们两个大庄子。”崔景钰道,“他们抄了太平,赚得盆满钵满。这两个庄子都是从这里抄出来的。”

丹菲耳朵里仿佛听到金珠叮叮当当落下来的声音,喜上眉梢,一时忘了身上的伤痛,连脸色都顿时好了许多。

“财迷。”崔景钰看她高兴,也跟着笑起来。

中秋过后,丹菲已能起身到处走动了,便去段府上探望了一下刘玉锦。

刘玉锦事后很久才知道丹菲受了伤。人人都哄她说是小伤,她便也没怎么担忧。可如今一见丹菲削瘦的面容,顿觉不妙。

“你到底伤了多重?段义云骗我的?”

“什么?”丹菲装傻,“骗你什么?哎呀你这肚子好大,别是怀的双胎吧?”

她把话题一转,刘玉锦便顾不上她的伤了,暗喜道:“太医看了,说确实是双胎。”

丹菲惊呼,摸着她高耸的腹部,“可得给我占点福气才是。怀双胎很辛苦吧?”

刘玉锦道:“还好,毕竟是二胎了。我能吃能睡的,孩子也乖。”

不久云英和萍娘也过来串门了。云英的儿子有半岁了,同刘玉锦的女儿放在一起。小姐姐已经很懂事,知道照顾弟弟了。

“你是苦尽甘来了。”刘玉锦道,“你的命一直坎坷,真希望这次之后,你此生就再无忧愁。”

丹菲心中一暖,握住了她的手。

刘玉锦又道:“简郎他离京了,你知道吧?”

太平死后,薛崇简在长安呆不住,圣人将他封为蒲州别驾,送他出京了。

“他不会在回来了。”刘玉锦道,“他走前,想见我一面,我没去。但是给他写了一封信。方城县主不离不弃地守着他,他也当好好待她才是。”

“你这算是将他真正放下了。”丹菲道。

刘玉锦笑了笑,“我后来同义云长谈了一次。我才发觉,我这些年真是有些蠢。放着这么好的男人在身边,非要胡思乱想,觉得他心里有放不下的人。”

丹菲没说什么,只是握紧了她的手。

刘玉锦长叹一声,“阿菲,我不像你这般能干。我是没法子建功立业的。所以我想,我今后要好好过日子,给义云做个贤内助,为他养育几个如他,如你一般优秀的儿女。”

“像我这样的劳碌命,有什么好的。”丹菲道,“养女儿其实就该像你一样,平安喜乐的过一生,才是最幸福的。”

刘玉锦笑着点了点头。

萍娘过来,道:“阿锦,你舅父如今可好?”

刘玉锦挑了挑眉,立刻来了精神。

 

苦尽甘来

那日九成宫出了刺客一事后,李隆基立刻就将宜国公主软禁于公主府。原因无他,就是因为是宜国公主怂恿他去九成宫狩猎的。虽然李隆基是将计就计,可也暴露出了宜国公主与太平公主勾结的事实。

之后,李隆基肃清完了太平党羽,抽空将李碧苒召到跟前来。

李碧苒素衣披发,两眼通红,跪地不起,一味哀哀痛哭,仿佛悲伤得话都说不出来。

李隆基紧咬牙关,半晌道:“你太让我失望了,阿苒。”

李碧苒哭得不能自己,“大家,我真的是不得已呀,大家……”

“什么不得已?”李隆基面若冰霜,“是你勾结太平公主谋害我,还是你当初在突厥王庭时,同突厥王子——你的继子匐俱私通,明知道默啜要袭掠朔方,却知而不报?”

李碧苒猛地抬头,面色惨白如死人。

李隆基拍案,愤怒咆哮,“还是因为你生的那个小王子,本是匐俱之子。默啜察觉,才怒而要杀你?”

李碧苒瘫软在地,绝望地喘息,“你……你都知道?”

“圣人都知道了。”刘玉锦得意道,“李碧苒身边那个婢女宋紫儿,知道她一切的见不得光的事。李碧苒同舅父关系冷淡后,又要提防舅父背叛她,就派宋紫儿来盯梢。舅父温文尔雅,那宋紫儿不禁倾心于他。后来李碧苒被幽禁,宋紫儿连夜逃到别院投奔我舅父,将李碧苒的老底全都兜出来了。”

丹菲蹙眉,“虽然这婢女揭露了李碧苒的底细,可这等背主之人……”

“我明白。”刘玉锦道,“舅父经历了此事,觉得自己被李碧苒连累了不怕,就怕我两个表弟也被拖累了。所以他次日就将宋紫儿交到了圣人手中。圣人还好生安抚了舅父一番,让他不要担忧。”

云英冷笑道:“李碧苒若好好做她的公主,不掺和这些事,她现在依旧平平安安的。”

“她想要的太多了。”丹菲道,“光是做公主,满足不了她,所以她才会被太平掌控,被拖下泥沼。”

云英问:“那如今圣人打算如何处置她?”

李碧苒逃脱了一死。李隆基剥夺去了她的公主封号,将她送出了长安。

“她也不会再回来了。”丹菲道,“圣人对她已死了心,没有杀她,就是对她最后的怜悯。”

作为驸马,刘玉锦的舅父还必须随同李碧苒离京。刘玉锦对此颇有微辞。不过为了补偿郭舅父,李隆基将郭家两个男孩都安排进了千牛卫,等他们再大些,还会再给任更高的职务。

年末,丹菲的身子已恢复了大半,终于可以进宫谢恩了。

王皇后亲热地留她用了午膳,妃嫔们都来作陪,给足了丹菲这个秦国夫人面子。

丹菲这才终于见到了久违的公孙神爱。

公孙神爱显然在宫里混得并不好。她削瘦了许多,眼中的神采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股幽怨之气。她依旧很美,可是在姹紫嫣红的后宫之中,却不再如同以往那么显眼。后宫里满是美丽而又聪慧的女人,公孙神爱显然斗不过旁人。

赵丽妃依旧是宫中最得宠的妃嫔,她所生的郢王李嗣谦被立为了皇太子,父兄皆在朝中担任官职。丹菲冷眼看她眉飞色舞,意气风发之态,再看着谦和敦厚的王皇后,心里很是有些不舒服。

宴席之后,丹菲同王皇后在大明宫里散步消食。路过含凉殿时,丹菲不禁抬头多看了两眼。

“怀念这里吗?”王皇后问。

丹菲浅笑道:“说句实话,我一度是很不喜欢大明宫的。我毕竟在这里度过了一段非常压抑的岁月。可是如今看来,却觉得没有那一场磨练,我也不会有今日。所有的艰辛付出,都是有回报的。”

王皇后赞许地点了点头。

自雨亭里,李隆基正在等着她们。

“阿菲,”李隆基很亲切地唤了一声,“我欠你一条命呢。你说我该如何还?”

丹菲一本正经道:“那陛下就再赐臣妾一槲金珠好了。”

众人大笑。

李隆基望着太液池粼粼波光,又看着丹菲清瘦而秀美的面孔,道:“崔景钰真是个幸运之人。”

日头西斜,丹菲出宫来。

宫门外,崔景钰身影笔挺,伫立在牛车旁。

两人相视而笑,冬日斜阳暖融融地,照在他们身上。

时光过得飞快,仿佛眼睛一睁一闭,就又是一年。

刘玉锦果真生了一对双胞胎儿子,段义云乐疯了。吃满月酒的时候,崔景钰第一次抱了抱孩子。他动作小心翼翼,眼中充满欣喜。丹菲在旁边看着,忽然有些心酸。

丹菲后来在一次游园会上见到了孔华珍。她已是两子之母,随夫君上京。她丰腴了些,神态安详,看得出日子过得很好,对丹菲也还是那么热诚友好。丹菲同孔华珍愉悦地聊了许久,都识趣地避开了男人有关的话题,只谈谈彼此这些年的生活阅历,沿途见闻。孔华珍是个很好的谈话对象,她博闻强识,谈吐优雅,带给人一股如沐春风的亲切感。

那夜,丹菲躺在床上,不禁问:“若你当初没有下决心退婚,而是顺理成章的娶了孔华珍,如今会怎么样?”

崔景钰一脸莫名其妙,“你怎么不说你当初顺理成章地嫁了段义云,现在会如何?”

丹菲不高兴了,“假设一下都不行么?人家生了两个,肚子里又怀着一个了。我们成亲快三载了,我连个蛋都没下呢。”

“说来说去,原来是想要了。”崔景钰翻身把她压住,一边吻她,一边粗暴地扯她衣服,“老夫老妻的,想要直说就是,打什么谜?”

丹菲啼笑皆非,被他弄的气喘吁吁。被子一拉,盖住了两人的轻笑声。

开元三年,崔景钰三十而立。

丹菲的伤口虽然在阴雨天会疼,可平日已和健康人没两样了。夫妻俩如今单独居住在侯府里,时常进山打猎,或是便装去游曲江池或者乐游原。

年中的时候,崔景钰晋升为了中书令。

丹菲随他入宫赴宴。李隆基身边,多了一个美貌多姿的妙龄少女。

“那是武才人。”刘玉锦嘴角有着浅浅的讥笑,“是恒安王之女,武三思的侄女。新入宫不久,甚是得圣人专宠呢。她入宫后,赵丽妃霎时就退了一射之地。所以别看她年纪小,很是有些手腕呢。”

那少女看着不过二八年纪,一副娇柔明媚之态,偏偏美妙双目之中又透露出一股精明之意。李隆基显然极宠爱她,将她寸步不离地带在身边,视线几乎无法从她身上移开。

别说赵丽妃,就连一贯端庄大度的王皇后,脸色都有些落寞。

“又一个武才人呀。”丹菲摇头。

刘玉锦最近却很开心。因为李碧苒在流放之地病逝了。郭驸马得以回京,同家人团圆。

“听舅父说,她自从受贬后,就有些不对劲,整日坐着,不说也不笑,半疯了似的。”刘玉锦道,“她重病的时候,神智才清醒了些,却当自己还是十五六岁的年纪,总嚷着要见三郎。”

“听说她还留了些东西,要递给圣人?”丹菲问。

“舅父送过去了。”刘玉锦道,“说圣人吁叹了一番。不过我看也不过如此了。帝王的恩爱,能维持多久?更何况她可是背叛过的。”

关于李碧苒的话题,到此为止。长安中不断有新贵冒出头来,谁还记得这么一个下场惨淡的异姓公主呢?

次日沐休,崔景钰带着丹菲去南山游玩。他们俩策马在春末的狂野中奔走,越过溪流,翻过山岗,穿过一片片树林。两人竞相追逐,一路欢笑,将仆从远远甩在后方。

头顶突然一个惊雷响,瓢泼大雨哗哗落下。两人寻到林中一间猎人的小木屋,躲了进去。

崔景钰淋得浑身透湿,单薄的绸衫贴着肌肤,勾勒出他宽厚的肩背和劲瘦的腰肢。丹菲看着,忍不住从身后抱住他,在他肩上轻轻咬了咬。

崔景钰转过身来,激动地吻住她。两人都湿淋淋的,水从发尖低落,就像油落在火里,轰地烧起熊熊烈火。

丹菲紧搂着崔景钰的脖子,大口喘息,脑子晕乎乎的。

成亲都四年了,两人在一起时没有觉得疲惫,反而还更有激情了。崔景钰如今已脱胎换骨,狠起来像一匹狼,隐忍的时候又能立地成佛。丹菲常常觉得自己爱他真是爱到了骨子里。她也相信崔景钰也是一样的。

盛夏来临,丹菲有些中暑,一连几日都没胃口。

刘玉锦带着孩子来看她,双生子刚被抱过来,就尿了丹菲一身。

丹菲笑着,起身去换衣服。婢女端着给孩子准备的肉糜粥经过,丹菲一闻那个味道,就扑到凭栏边呕吐了起来。

于是,太医来了,段夫人也来了,崔景钰丢下一堆高高的公文,策马狂奔回来了。

他气喘吁吁,大步奔到丹菲面前,目光灼热,激动得一时说不出话来。

丹菲也还在震惊中,没回过神,见了他,喃喃道:“太医说有一个多月了。我算了算。好像,就是那日在山林木屋中……”

崔景钰本来已经在朝堂上练就了一张老脸厚皮,此刻也不禁红到了脖子根。

两口子对视着,突然不约而同地笑起来。

崔景钰欢喜得发狂,要去抱丹菲,被段夫人又是拍打又是呵斥地推开了。他狂笑着冲出屋去,奴仆们围着他纷纷道喜。

“发赏!统统都有赏!”崔景钰随即开了库房,给府中奴仆每人都发了一串钱,恨不得能到大街上去撒钱。顿时整个侯府都沸腾了,欢乐的气氛简直快赶上过年。

丹菲摸着肚子,松了一口气,旋即又幸福地笑了。

 

国泰民安

又是数年过去。

长安城外,杨柳依依。天色微青,晨鸟展翅飞翔。

丹菲站在车上眺望车队,一眼望不到头。这其中有部曲,有家丁,还有随行的官员和其家眷,足有上千人。

“剑南道节度使,你倒真会挑地方!”段义云拍着崔景钰的肩,“看来川蜀真是个好地方。将来我也定要去走一遭。”

“我在益州等候你大驾光临!”崔景钰同他重重拥抱。

“又要走啦。”刘玉锦忧愁道,“长安总留不住你们两口子。”

丹菲笑着挽着她的手,“人生在世,短短数十载,多出去走走看看,总是好的。你我书信不断,彼此记挂在心吧。我们……崔世光,放开那只狗,听见没有!你想要我亲自揍你吗?”

小男孩笑嘻嘻地松开了狗尾巴,从乳母的手下钻出来,又去摸马屁股。

于是丹菲把刘玉锦丢在一边,卷起袖子去捉儿子,把他抓回来摁在膝盖上一顿暴揍。孩子像一条虫一样扭来扭去,哇哇怪叫。

刘玉锦一脸黑线,离愁一扫而空。

“走了!”崔景钰高呼,跳上了马车,把儿子拎起来扛在肩头。

孩子发出兴奋的欢笑,“驾——出发咯——”

丹菲坐在崔景钰身边,从乳母手中接过刚睡醒的小女儿,抱在怀里。

“啊呀……”小女儿正在牙牙学语。

丹菲亲了亲女儿散发着乳香的额头,同崔景钰相视一笑。

车队浩浩荡荡,承载着多少人的梦想,朝着西南而去。

风从遥远的西北刮来,吹过沙鸣城熙熙攘攘的集市,吹过丹菲与崔景钰相遇的酒馆,一路吹到长安,从巍峨的宫墙、富丽堂皇的宫殿群中穿梭而过,拂响了屋檐下的金铃。

他们再度启程,即将穿过千山,渡过万水,前往那个最终的家园。

骄阳破云而出,春光撒遍大地,群山偎翠,万物充满生机。

元盛世,国泰民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