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羲收好了琴,轻轻敲了下她的额角,“是又如何?别想着又跟上次一样,爬上树去摘果子。”

前不久,小丫头见桃花林里桃子都熟透了,挂在那里十分诱人,便爬上去去摘,结果差点摔下来,差点把他吓的。所以他也一直不许她爬树,但不知道为什么,这丫头原本很听话的,但现在有时候也会阳奉阴违。

当然,这问题在连轸看来很简单——都是被他自己给宠的呗…都快宠上天了。

夕夕哦了一声,又灵机一动,“那让连轸在树上摘,我就在下面负责捡,可以么?”

唔,她其实就是想出去玩儿了…

元羲看她可怜巴巴的眼睛,默了一会儿,道:“可以。我会在旁边看着的。”

到了下午,三个人骑马一起去断崖峰。

红实缀青枝,烂漫照前坞,这样绿荫翳翳、红实累累的景象当真让人心生喜悦。

如今世间也就只得青葙谷,还能有这样的美景吧。连轸心里这样想着。

夕夕倒没啥感叹,她的目光都被果子吸引了,只觉得口水都要流出来了。她从未走出过青葙谷,而青葙谷中,一年四季处处都是美景,她已经习惯了。

小女孩儿拿着个筐就蹲在树下,催促道:“连轸快点爬上树哦!”

她话音刚落,连轸已经双足一点,飞身到了树枝上。

夕夕惊讶地张大了嘴,“真厉害,有武功真好啊。”

“羡慕吧?羡慕的话,拜我为师我教你啊。”连轸在树上朝她笑。因为元羲坐得离他们有些距离,听不到他们说话,所以连轸便又开始逗她了。

夕夕朝他白了一眼,“我有哥哥教。”

“你哥哥每天教你这教你那的,没时间教武了。不然怎么还不开始教呢?”

夕夕觉得他的话有道理,免不了回头看了眼远处坐在树下看书的哥哥。这一转头,没想到头顶就“咚”的一声响,几只杨梅正好砸到她头顶上。

小女孩儿抬眼,连轸正在树上朝她笑得狡黠,“总是把我跟你说的话告诉给主子,害我被主子训,这回看你如何躲过我的‘暴雨杨梅弹’!”

他说的大约是嫁给哥哥就可以跟哥哥形影不离那件事。

连轸下手不含糊,很多杨梅都往她身上砸。夕夕也不甘示弱,直接把那只草筐罩到头上当盾牌,还捡起了地上的果子往连轸身上砸。弄得连轸不得不时而隐身在树枝后,逮着机会才能袭击,一时战况激烈。

说是来摘果子,连轸知道,他只是陪她来玩来了。

青葙谷中的人少,能陪夕夕玩的,除了元羲之外,只有他。之前他还陪着夕夕一起去抓过螃蟹之类的。他一个习武的大男人,却挽起裤腿儿去小溪里抓螃蟹,对于这种活动连轸最初是有些哭笑不得的,但现在慢慢习惯了。

说白了,主子是想顺着这孩子,想给她一切她想要的。她可以和世家子弟那样有琴棋书画的高雅,也可以和平民子弟那样有欢笑嬉闹的肆意。

不管怎么说,与其看到他们高高在上的世子下水去抓螃蟹,连轸还是更愿意自己去抓…

他家这位小祖宗有一点好处,游戏时吃亏了也不会去特意告状。所以他们独处时,倒更像是玩闹的伙伴。

这不,连轸占据高处的地理优势,逐渐占了上风,夕夕躲在筐里不敢出来,连连道:“不玩了不玩了!这样不公平!”。

“怎么不公平了?”连轸停下了手。

夕夕取下筐,露出脑袋,朝连轸故作忧愁道:“因为…”

话音刚落,早就准备在手里的几颗大杨梅忽然朝连轸当头甩过去。

连轸竟也猝不及防,正好砸在他的脸上!因为是熟透的杨梅,瞬间紫红色的汁水将他的脸染得跟花猫一样。

“哈哈哈哈…”夕夕大笑起来,一边笑一边往外头跑,躲避着连轸疯狂报复式的投弹。

他追下了树,小丫头听到他的脚步声,感觉背后不停被袭击,更是拼了命的往前跑。

“哥哥!哥哥救我!”她刚唤了一声,就噗通一下摔倒了,整个人都扑在了草地上。

这会儿连轸吓傻了,元羲早放下手中的书,瞬间轻功跃了过来,“夕夕…”

结果趴在地上的小女孩儿忽然抬起了小脸,一双眼睛笑得两眼弯弯,还在乐个不停。

元羲把脏兮兮地小猫从地上抱起来,她还在笑,指着连轸的花猫脸,道:“哥哥,哥哥你看他…哈哈哈…”

连轸这会儿早就肃了表情,心道:小孩儿的笑点都这么低吗?有这么好笑么…

元羲倒也不嫌她脏,用袖子给她擦了擦蹭了不少泥土的脸,柔声道,“你呀,也不比他好。”

瞧瞧,好好的衣裙都染上了红红紫紫的颜色,衣领上还有两颗稀烂的杨梅。他把她脖子里的杨梅取出来,她下意识地缩了一下,还不忘转头朝连轸比了个剪刀手。

这是她自己发明的胜利的手势。

连轸简直没眼看。

“小乖,玩得一身汗,回去换衣服了。”元羲低低说着,便将她整个人抱起来,转身朝栓在树边的骏马走去。连轸自然也跟上。

至于杨梅树地下那一片狼藉,晚些自会有人来收拾。其实就是没人收拾又如何?这个地方只有他们,不会有其他任何人来骚扰。

元羲抱着小丫头上了马,两人一骑,两匹骏马驰骋在野花遍地的绿茵上,远处有青山和花海,空气中仿佛都有花香的味道,清新宜人。

这个时辰,正是日暮四合。彩锻般的霞光映满了半边天空,照在两个人的身上,刺目而温暖。

他忽然就想起当初给她起名字的时候。

很感恩有师父的出现,赐予了他很多。也很感恩有她的出现,让他胸怀中有一份温暖和柔软,而不是被仇恨重重淹没。

不自觉的,他低头轻轻吻在她的发顶。

若是有画师看到这一幕,定要为之动容,将之入画收藏。迷人的夕阳,绿色的原野,驰骋的骏马,以及她的纯真和他的温柔。

第7章 断崖峰,冰莲洞

入秋,明绣湖上的荷花渐败。当青葙谷换上一片斑斓衣装时,夕夕的书法已经练得颇有些筋骨,渊学阁中第一重书架上的绢帛书简也基本上都能读懂了。

这日读到古诗中“行行重行行,与君生别离”之句,一时陷入沉思。

坐在一旁的连轸诧异:“怎么不念了?”今日元羲不在书斋,吩咐了连轸给她陪读。

夕夕放下书,叹道:“这些书十之五六都是悲悲切切的,念起来好没意思。”

连轸见她小大人似的皱了下眉,失笑道:“小丫头,你不止字写得像主子,就连神态有时候都像了。”

夕夕看了他一样,水盈盈的大眼睛透着不解,“连轸,你怎么当哥哥在时就唤我小主子,哥哥不在时就唤我小丫头?”

连轸吐吐舌头,咳了一声,正色道:“主子早上说了,这本今日必须读完的。”

夕夕哦了一声,无奈地又翻开书,乖乖地继续念。

连轸看着她认真读书的神情,心头偷乐。主子说的那本书她其实早就读完了,并不是她手上这本。其实都怪她念书太快。

这丫头很聪明,现在她还小,若是再稍微大了些,肯定没这么容易听他骗了。

快到中午时,夕夕总算是看完了。她伸了个懒腰,看见外面低沉阴暗的天,惊道:“咦,要下雨了。”

“嗯,今日大约有场大雨。”连轸道。

“怎么办,说好的今天下午去给小小白送棉被呢!”小女孩儿急道,“下大雨,小小白肯定特别特别冷!”

连轸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就看见她一溜烟儿跑了出去。

“我现在就去断崖峰!”

夕夕到双雁楼把一早就备好的碎花小棉被抱在怀里,正准备往外走时,连轸拦住她道:“我的小祖宗,眼瞧着就要下雨了,你还往外跑,淋了雨可怎么办?”

夕夕道:“小小白很怕冷的!我一定要去!不然它会冻坏的!”

也难怪夕夕关心那只小鹿崽,她是亲眼看着它出生,看着它成长的。在她孩童的心里,小鹿就跟她的小伙伴一样。

外头的风声越来越大,打到窗户上啪啪作响。

她身体本来就弱,连轸哪里敢让她出门?可他左哄右哄都没用,小女孩儿执意要去。

正当靠在门框一边的连轸一个头两个大时,小女孩儿忽然冲过去,狠狠踩了他一脚,在他没反应过来时,鱼儿似的溜出了门。

连轸也顾不上疼,转身去追她,可还是差了一步,小丫头的马就在门口,她骑上她的小马飞快地跑了。

外头天色暗翳,乌云滚滚,天空都好像低了不少。

灰蒙蒙的世界里,小女孩披了件银红色遍地木槿刺绣的狐狸毛镶边斗篷,骑着一匹枣红色的小马朝远处的山峰奔去,仿佛天地间盛开的一朵火红而娇丽的木棉花。

小马儿很争气,跑得极快,总算是在下雨前赶到了断崖峰山脚下。

夕夕远远就听到了小白的声音,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这叫声带着惊慌和焦急。她急得翻身下马,气喘吁吁的,把小马儿栓好后就寻声去找小白。

只见峰峦峭壁之下,一只雌鹿孤独地站在那里,无助地四处张望着,旁边的草棚里空荡荡的,只剩下一层夏天用的的薄毯子,哪里还有小鹿崽的影子?

“小小白呢?”

雌鹿看见她来了,仿佛也有点激动,它朝夕夕跑过去,一双眼睛祈求地看着她,立马仿佛有汪汪的泪。

小小白不见了。

夕夕知道她的意思,心里也急得很。她抱来的棉被有点大,对她来说有点吃力,有一只被角已经掉到了地上。她也顾不得那么多,把棉被往草棚里面一堆,就开始四处寻找小鹿。

秋天的草地上满是泛黄的枯叶,风一吹,枯叶卷着砂砾到处飞舞,差点迷了她的眼。

夕夕揉了揉眼睛,紧了紧身上的斗篷,沿着附近的树林小跑着转了两圈都不见小鹿的影子,倒是看到头上长角的小白也在附近到处寻找,大约也在找小鹿崽。

头上长角的小白其实并不是小白,而是一只雄鹿。它出现得很少,除了顶上有角之外,身上跟小白长得一模一样,所以以前夕夕以为是同一只,只是偶尔会长出角来而已,就称它为长角的小白。后来才晓得这是另外一只,但也没给它改名字。

眼瞧着天色愈发暗了,夕夕沿着树林越走越深,也不知走了多久,耳边终于若有似无地捕捉到了小小白的声音。

她心头一喜,循着那声音一路跑过去,却见树林深处,有一处蔓草掩映的洞口。

入口处一道狭长的通道,里面似乎有光线透出,竟是个天然形成的外窄内宽的巨大山洞。洞口寒气森森,进到里面,却仿佛有一层温暖的薄雾水汽。

果然,夕夕朝里面没走多久,就看见蜷缩在山洞角落处瑟瑟发抖的小鹿崽。

“小小白!”她冲过去,把小鹿崽抱了起来,小手摸了摸它的背,开心道:“可找到你了!”

小鹿崽呜呜地低唤了两声,就乖乖挨着她不动了。

夕夕感觉到他不停地颤抖,忍不住低声抚慰,“怎么啦?一个人是不是特别害怕?别怕别怕,我来了。”

然而这话刚说完,她猛然觉悟到,自己身处在一个陌生的、昏暗的山洞里面,外头乌云压顶、风雨大作,山洞里头呢…

有光线传出来,而且她很明确地听到了异样的风声响动。

她有点懵了,心里虽然害怕,但不知怎么的,控制不住好奇心,双腿下意识地往洞里走。

眼前豁然开朗时,只见一片水雾迷蒙中,一个雪白的身影在温泉边衣袍翻飞,剑光流转,剑气袭人。

夕夕一眼就认出,竟然是哥哥!

尽管他的动作快得让普通人看不清,也尽管,他此刻浑身的肃杀狠意,是她从未见过的模样。

此刻的元羲整个人似乎与手中之剑融为了一体,雪白的面容敛下了无数的情绪,眼中倏无暖意,沉冷如冰。出手快而狠,形随意动,锋芒毕露,透着凛冽的杀气!

夕夕呆住了,还没来得及出声,元羲已经发觉有人闯了进来。

“谁?!”

他猛然回头,剑锋未收,朝她望过来的眸子凌厉如冰刀,仿佛下一刻,手上的剑锋就要朝她砍过来!

然而并没有。

看到是夕夕的那刻,他顿了一下,也就那么一瞬间,他脸上的冰冷、凌厉、戾气,都统统龟裂了,眸中只剩下惊讶。

似乎,之前的肃杀冷意,只是她的错觉?

“叮”的一声,元羲把剑随手扔到地上,脸色很快恢复了一惯的沉敛温和。

“夕夕?”他走过去,弯身下去,微笑着朝她道:“来找哥哥?你怎么知道哥哥在这儿的?”

夕夕看着他染上薄汗的精致的脸庞,飞扬入鬓的眉峰,一时呆了,心想怎么哥哥练剑也这么好看…

“我…我来找小小白的。”她傻乎乎回到。

元羲这才注意到她怀里抱了只小动物,不禁失笑,故作失意道:“哦,原来不是来找我的。”

小女孩儿立刻辩解道,“也…也是来找哥哥的!”

元羲伸手,笑着摸了摸她的头。

“哥哥,这是什么地方啊?”她抬头问道。

“你大约不记得了。你小时候在这儿待了三年。既然来了,就带你去里面看看吧。”

夕夕绝没想到,这个山洞里面,竟是别有洞天。一泓天然形成的温泉水,往上蒸腾着迷迷蒙蒙的水汽,让整个山洞都变得温暖起来。沿着温泉水逆流而上,进到更里面,山洞愈发宽广起来,只见池水中央一只巨大的玉雕冰莲,花蕊处汩汩吐出水珠,循着花瓣,叮叮咚咚地坠入池水中。

池水边上摆放着一只冰雕一般的琉璃榻,上面仿佛还在冒着滋滋的寒气。

洞中一面摆着书架,上面陈列了不少古卷书帛,另一面是兵器架,置了长短不一的数把宝剑。

“这里是用作闭关习武的冰莲洞。以前师父都在这里练功。”他看了眼那边的书架,“这里有不少外面的人竞相争夺的秘籍,也不知道是怎么会出现在这儿的,能肯定的是,这些秘籍放在这里已经很多年了。”

夕夕扬起小脸来,脆声道:“哥哥!我也要学这个。”

元羲笑道:“我自然会教你,只是一直缺少一把适合你的兵器。我打算给你用寒冰铁重新铸一把剑,还要些时日便能铸成了。”

“那我可以先看这些书。”

元羲好奇道:“今日怎么这样积极?”

小女孩一张脸蛋儿粉嫩嫩的,新开的娇花一般,双眸盈盈,脆声朗朗道:“书上说的啊,同声若鼓瑟,合韵似鸣琴。哥哥会的,我也要会。不然以后成亲了怎么和你琴瑟和鸣啊?”

元羲失笑,“傻丫头,瞎说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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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个人在冰莲洞中待了一会儿,待元羲领着她走出来时,外头仍然是阴沉沉的。

凉风一吹,夕夕打了个哆嗦,忽然想起了焦急等待的小白,撒腿就往前跑,头也不回道:“哥哥,我先把小小白送回去!”

元羲扶额。小孩子总是想到一出是一出的。他丹田提气,双足一点,身影往前飞跃而起。

夕夕还抱着小小白,他从后面双手挟住了她的腰,将她转过来,搂进怀里,柔声道:“我陪你一起去。”

夕夕前一刻还在往前跑着,下一刻就忽然被人从后面抱了起来,双脚离地。然而身体前进的速度并没有变慢,反而更快了。

他们的身影如雀鸟般在林间飞跃,耳边有呼呼的风声。夕夕是第一次体验这种感觉,然而却一点都不怕,因为只要一抬眼,就能看见哥哥的容颜。

很快就到了峭壁下的草棚处。元羲将她放下地,夕夕立刻把小小白送去了草棚。

雌鹿有些激动,低头用脖子蹭了蹭小鹿,小鹿也低声叫着什么,乖乖窝在母亲身边。

夕夕小心翼翼地给小鹿盖好了棉被,又把草棚顶盖得厚些,忙了好一会儿,才拍了拍手站起身。

“小小白,以后不许调皮知不知道?不许乱跑知不知道?”她煞有介事地告诫着,“好啦,下回我再来看你们。”

元羲的马也系在不远处。他抱着夕夕上了马,想趁着下雨之前赶回“仙踪焉测”,故而马骑得很快。

夕夕却在他怀里不安分,手脚并用地想要转个身子。

元羲一只胳膊搂住她的腰,一个用力,就帮她转过来,两个人变成面对面坐着,她两条腿没处放,只好架在他的腿上面。

“做什么?”

他搂得她更紧,防止她的身子因为马的颠簸往后仰。

“我听到长角的小白回来了。”她扬起脖子,脑袋越过他的肩,看向后面离自己越来越远的鹿棚。

茫茫天地间,一只雄鹿奔跑着回到了那里,终于和雌鹿以及小鹿在风雨来临前团聚。

隔得这么远,可夕夕还是能感受到他们的快乐和温馨。

半晌,她忽然好奇道:“哥哥,书上说,大家都有爹娘,小小白也有,那我们的爹娘呢?我怎么从未见过。”

元羲一顿,轻声道:“你有我就好了。”

她还小,并没有太多别的情绪,只是纯粹好奇而已。这会儿便也点点头,笑得两眼弯弯的。

这时,倾盆的大雨,忽然就下来了。

元羲把斗篷一掀,让怀中的小女孩躲进自己的斗篷里,头脸都一并挡住。

斗篷内,她双手紧紧抱着他的腰,脑袋几乎埋进他的胸口。外面的大风大雨,都和她隔绝开来。耳边虽有电闪雷鸣、倾盆雨声,可她能感受到的只有熟悉的、温柔的气息以及无尽的温暖。

茫茫雨幕中,一骑骏马绝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