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墙脚下的风,像铅似的,直往脖子里灌,每个人都冻的瑟瑟发抖,理璟的小脸被风吹的通红,我只好把他紧紧按在怀里,可他却极不安分的挣扎。
中午太阳出来了,风,也渐渐转移了方向,暖洋洋的冬阳,照在身上,吹了一早上的身体,总算缓和过来,脚,也不再麻木了。“咚——咚——咚——咚——咚——”
五声巨大震耳的鼓声,突然从城楼的上方传来,所有人,立即抬头,往上面看去啊,耶律德光!
我惊呆!
耶律德光,双眼犀利幽深的耶律德光,高大挺拔的耶律德光,身着紫锈滚龙袍,腰系文武双穗绦,把绣龙袍前襟拽紮起,揣在绦儿边,足穿一双嵌金线飞凤靴,长发被高高的挽起,发根处,一只金黄色黄金圆环,镶嵌其中,在太阳光下,闪闪,发着光。
尊贵中,透露出英武。
他半眯着眼,在成千上万道目光的注视下,缓缓的,走在城楼上,向城楼的最顶端,一步一步的,跨过去,站定,转身,双眼冷漠扫视过全城,居高临下的,忽然,“呼”的一声,双臂,猛的向两边挥开,苍茫高空下,犹如,展翅飞翔的雄鹰。
时间,骤然停止。
下面——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震耳欲聋的朝贺声,此起彼伏,经久不息。先来自大辽的军队,再来自汉人投降的官兵,最后,是臣服的汉人百姓,我跟同所有人一道,跪拜在地,对他称民,口呼万岁。
“他就是新皇帝吗?”一道小小的声音,在我的耳边,突兀的响起。
我扶他,在我的身边,一起跪下,向自己的父亲跪拜,不算委屈,不算勉强。
(三)
沿江山起起伏伏温柔曲线,放马爱的中原同爱的北国和江南,
看铁蹄铮铮踏遍万里河山,他站在风口浪尖紧握住日月旋转。
“他就是新皇帝吗?”一道小小的声音,在我的耳边,突兀的响起。
我扶他,在我的身边,一起跪下,向自己的父亲跪拜,不算委屈,不算勉强。
“他为什么还不把我们放了?”他扬起脸,远远的,远远的看着高高在上的他,皱着眉头,不解的问,“他都已经是我们的皇帝了,怎么还不把我们放了?”
“很快就放了!”
“战争结束了吗?”
“应该吧!”石重贵死了,晋国灭亡了,他的野心,还会再深一步吗?还会继续想要统治更深远的南方吗?
“我们还回家吗?”
璟口中的家,是两年前,庾阿婆去世时留给我们的栖身之地。
可是,回家,我心中的回家,意义却完全不同,回家,是该回家的时候了吗?他的身边,还会继续围绕着杀戮吗?远离生灵的涂炭
德谨,要怎样,你才能停止疯狂的征伐!
漫漫黑夜里,你想我吗?
他称帝后的第二天,全东京城的百姓们,全被放回了家,正式归顺成为大辽的百姓,有点点的欣慰,第一次,没有听到他要屠城,对于老百姓来说,谁称王称帝,都一个样,只要不骚扰他们正常的生活,只要不苛捐杂税,只要不奸淫虏虐。
广场中央巨大的方阵石台上,堆放满了食物米粮,因为辽军进城时,抢光掠光,百姓们的家中,无一剩粮,如今,只有每天一大早,一个一个到广场中央排着长长的队伍,等待辽军的发放。
太长太长的队伍,却没有一个人说话,因为恐惧,因为惧怕,整座城内,很静,静到一有点异样的声音,都会让寻常的百姓,吓的脸色顿变,浑身抖动。
理璟很听话,跟大人们一样,默默的跟在我身边,紧紧牵着我的手,排着长队,耐心的等待,很远的地方,一队铁骑渐渐奔了过来,路过广场,因为密密麻麻的人龙,堵塞住官道的路,那队人马,不得不放慢了速度,轻踱起来。
抬头,无意间,一抹身着银灰色战甲的身影,忽然印入眼帘,我一惊,啊,没看错,是耶律德光啊,下意识的,我双手连忙紧紧拽住理璟,而心,跟着扑嗵扑嗵乱跳起来,我一点准备也没有啊,怎么也没料到,这么快,会再见面。
远处,他,冷傲的坐在马背上,一脸不耐的俯视眼前的百姓,却,仍收紧了缰绳,慢慢的前进,不一会儿,视线,突然被人群挡住,我着急的连忙四下里张望,却,怎么也看不见了。
“喂,到你了,米袋呢?”
“哦!”我颓然的递上从家里带来的米袋,分粮的辽军瞥了我一眼,就撂起大勺,连舀了三勺,灌到我的米袋子里。
“下一个。”
扎好米袋,拉紧理璟,我又忍不住,扭头连看了几眼,什么也没发现,才转身继续走。
突然——
“温儿!”
偌大一座寂静的广场,只听见一道我曾经听过千遍万遍的叫唤,带着一丝惊喜和不敢确定,我讶然转身,眼中,闪着异样的光彩,谁知,身后,空荡荡的,除了排队的上京百姓,我不甘心的四处察看,一无所获。
我在做什么?突然觉得可笑,明明是我自己要离开的,明明是我自己相信萨满的话,带着我的孩子,悄悄离开了,现在又指望什么?
“你在找什么?”
“娘没找什么。”我摇头。
“你在找叫‘温儿’的人吗?”他忽然又出声,我吓一跳,急忙蹲下身,反问:“璟也听到了?”刚才,我还以为是自己出现了幻听。
“在那边。”他的小手突然向远处一指,我重新站起身,顺着他手指的方向,呃再次呆住,是他,我没听错,是他的声音,可是,叫唤的人,不是我。
他,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跃下了马,情绪,明显中,带着一丝不同寻常的激动,以至于唇角,都开始不自觉的轻微抽搐,木然的站在广场中央,目光紧紧追随着他的前方,不远处,一个女人,背对着他。
“温儿!”
前方的身影,没有任何反应。
蓦地,身后的他,像是生了气,皱起眉,猛的迈开大步,向前面的人影冲过去,然后,一把拽过她的手臂,前面的女人,吓的立即尖叫,惊恐的声音,仿佛要撕裂满城的寂静。
他的手,刹那间,一顿,僵立在半空。
那个女人,有,与我相似的背影。
父亲的囚犯(二)
(由为您手打制作 字数统计:3755字)
(四)
突然怕了,不敢再见他了,他失望到及至的眼神,变成一种摄人心魄的恨,久久萦绕在我的眼前。
几日后,一群辽国的侍卫忽然冲进了我们篱笆泥成的小院,看到在院子里写字的理璟,什么话也不说,抱起他撒腿就想跑,我在屋内做针线,一眼看到外面的情形,心,猛的一震,一把扔掉手里的活,跟着就追上去,追出了院子,追上了官道,这才发觉,城内,已经是哀嚎声一片。
官道上,璟趴在一个年轻辽兵的肩膀上,大声哭叫着,挣扎着,可是那该死的辽兵,越跑越快,越跑越快,追着追着,我的眼泪也跟着下来,在风里向身后飞舞。
“璟不要怕,娘在追你,娘在追你。”我对着前方渐渐消失的背影大吼,大口喘着粗气,不敢停下脚步,纵然,拐了几个弯后,我已经看不见了璟的身影。
怎么办,怎么办,我的璟,若没有他的话,我的人生,还有什么意思?若把他弄丢了,我将来怎样向耶律德光交代?
跑丢了,没有方向了,我颓然蹲坐在地上,撕心大哭起来,若没了璟,我还有什么活着的理由?
“你的孩子也被那些官兵抓走了?”
身边,一道同样悲伤的声音,乍然响起,我睁开泪眼婆娑的眼,抽噎着点头。
“我的孩子也是,带走我孩子的辽兵说,是皇上的命令。”
“皇上?耶律德光?”我连忙擦干眼泪。
“嘘,不准直接称呼皇上的名讳,要杀头的,他说,新皇上每占领一个地方,就先把城里所有的孩子聚集起来,一开始,是刚出生的婴孩,后来,是一两岁的,现在,又变成四五岁的。”
“真的?”我的眼泪已经不再流,一颗心,也渐渐平静下来。
“没错,所以你就回家耐心等吧,听说,总会放回来的。”说完,她叹了口气,转身离开了,我错愕的看着前面理璟消失的地方,一颗心,虽然平静下来,却仍止不住担忧,全城这么多的孩子,会出现什么差错吗?万一,有几个消失了,而我的理璟,就在其中
一丝一毫的差错,我也赌不起。
不行,我不能干等,或许,是我该把孩子,还给他的时候,远离生灵的涂炭,早该远离过了,再将来,看命吧,我信命,我不能让他再失望,不能再让他继续失望下去了。
我想念他,没有一刻停止过。策马,连夜赶到了东京,哦,不,现在该叫汴京了,汴京城的皇宫,庄严肃穆的巨大宫殿,殿门口,有一块巨大的广场,广场上,四座小拱桥,每个拱桥边,都有四只威风凛凛的石狮子,广场后面,就是几十级的水泥阶梯,阶梯上方,有一根根参天石柱,石柱上雕刻着栩栩如生的金色蛟龙,比起辽国的王宫,更为宏伟,偌大的大红色铁门,紧紧的关闭,门口的侍卫,手持铁剑,一动不动的注视着前方。
我在高大的南宫门前徘徊,许久,终于鼓足勇气,对守门的侍卫道:“我找皇上。”
谁知,他们只瞥了我一眼,冷漠的,没有一丝的感情,并不理会我,我只好重复:“我是耶律德光的王妃!我找皇上,也就是耶律德光!”听起来,好像有点像个笑话。
“大胆刁民,活的不耐烦了吗?”
冷哼一声之后,一柄冰冷的长剑,已经架到了我的脖子上。
“你们不能代为通报一声吗?”我无奈的请求,是啊,从来,找他,就不是一件简单容易的事。
“还不快走,若是被皇上看见,你一百颗脑袋也不够坎。”守门的侍卫,态度一丝不芶。
(五)
一直在南宫门口徘徊,门口,守门的侍卫换了一波又一波,却没人肯相信我的话,全都不屑的瞥了我一眼,然后轰我离开,好心一点的,劝我别再胡说八道,担心被人传到皇上的耳朵里,脾气坏一点的,干脆像对待疯女人一般,直接把我推倒出阶梯。
仔细想想的话,或许,我真像个神经错乱的女疯子。
可是我的理璟,我担心他啊,时时刻刻的担心他,为了他,我什么颜面也不要,只要他平安。
“喂,喝点水吧,看你已经赖了两天了,嘴唇都磨破了,赶走了又回来,你真想叫我们关你进大狱啊?”好心的,中年侍卫,给我端了一碗水,干裂了两天的嘴唇,一看见水,仿佛看见了希望,抢过就往嘴里倒。
“姑娘,回家吧,啊?”他又劝。
“大叔!”喝完水,我感激的看着他,却坚定的摇头,“大叔,你看我像是发疯的人吗?我是耶律德光的王妃,被赐名为萧温的王妃,也是他,唯一的,王妃。”
“这”我的话,似乎让他有了点动摇。
“请你,传句话到里面,只要一句话就可,就说李温,在南宫门外,我,感激不尽。”
“这好吧,我就暂且为你传一次话。”他半信半疑的回到宫门边,一会,巨大铁门中的小宫门开,一颗脑袋露了出来,两个人轻声交谈几句,“哐啷”一声,小宫门再次紧紧关闭。
我在焦躁不安中,等待。
傍晚时分,小宫门,终于再次打开,几名太监模样的人走出来,走下阶梯,出宫去了,我无限失望的闭上眼,背靠着水晶般光滑的石狮子后腿上。
渐渐睡着。
深夜。
宫门口,突如其来的一阵嘈杂,将我从梦中猛的惊醒,睁开眼,刹时,一股刺眼的光直直的射了上来,立即的,我条件反射般再闭上眼,灯火通明的光,照亮了皇宫整个南宫门。
头顶上方,一瞥火辣辣的凝视,等双眼适应了白昼般的明亮,再睁开,刹时,一双漆黑的深眸,迎面睥睨而来,狠狠的撞上我的心房,四目相对,呃,是我,思念了太久的人,终于,再见了。
又再见了。
泪,又不争气的溢出。
他没有让我失望,出来了,见我来了,我的下巴,在抖动,想说什么,却什么声音也发不出,久久,再也忍不住,终于,冲上去,一把,抱住了他,和四年前,一样的味道,淡漠的,却温暖的,怀抱。
可是很久,他的双手,始终垂落在身体的两侧,冷冷的,绷直。
^^
我讶然,松开双手,擦干眼泪。
“德谨”
“押下去!”
好冷漠的一道命令,骤然,我浑身一颤,脊背,挺的笔直,咬紧牙,泪眼,不敢再看他一眼。
耀眼的宛如白昼般明亮的夜里,在成群打扮华丽的宫女面前,在上百的羽林护卫身边,在守门侍卫眼皮底下,我呆滞的,任人,拖离,拖离他的身边。
啊——
突然想起,我不只是为我而来,是为我的理璟啊!
“耶律德光!”离开前的一刹那,我对着他大吼,“理璟,我们的孩子理璟,被辽军带走了,这是你的命令,耶律德光,快找到他,带他回来”
我瞥见,他眼底的冷漠,终有一丝晶亮,闪过。
(六)
我又被关进了大牢,而且,是被他亲自关押。
三天,不见他有任何反应,更没来跟我说个明白,为什么那么冷漠的,把我关了进来,我想象了无数个相见一刹那的可能,就是没有这个,心,都在隐隐的泛着疼。
第四天,监狱大牢内,仍没有出现过他的身影。
第五天,亦是如此,我不禁害怕了,开始的笃定,渐渐动摇了,他,还在乎我吗?还会像以前一样,只要我一个吗?还是,这漫长的四年内,改变了!
第六天。
监狱的铁门,忽然“哐”的一声巨响,被人从外面踢开,我连忙站起身,盯着门口的方向,一会之后,一抹高大的身影就出现在眼前,他,一脸的怒气,而他的手臂下方,紧紧的夹着一个四五岁的男孩,孩子反方向的趴着,倔强的瞪着眼,使劲咬着牙关,小腿,不安分的挣扎。
“璟!”我惊呼。
“告诉他,谁是他老子!”放下手臂里的孩子,耶律德光狂怒的火吼。
“璟?”我疑惑的看着一声不吭的儿子。
“不是每个孩子都有爹?这是你教的吗?”
“我”愣住,我只是,从来没在他面前提起过爹。
“我们的皇帝,被辽国人杀死了这也是你教的?”他额角的青筋冒出,双眼圆瞪,怒火,不可遏止的肆意爆发。
“我”
“我们的国家没有了混蛋,哪一个才是他的国家?”
“耶律德光,他还小,以后再教他!”
“小?”他忽然冷哼一声,道,“我八岁时,就精通骑射马术权相看看他,五岁,你都教会了什么?不说话?一声不吭?好,我倒要看看你能耗到什么时候!”说完,一如来时,手臂一把夹起矮小的身影,怒气冲冲的跑出去。
“耶律德光,做父亲,不是这样的!”我在他身后着急的大吼,“你放我出去。”
“对你的惩罚还没结束!”
原来,他真的恨我,关押我,是在惩罚我!
我不禁松了一口气,他仍在意我的,仍念念不忘的,因为在意了,却又一再的失望了,所以恨了,可是恨了,惩罚了,就会原谅了,我坚信。
隔日。
一早,睡眼朦胧中,几名侍卫模样的男人忽然抬了一只巨大的雕花木盆走进大牢,随后,一群宫女打扮的侍女,拎着一桶又一桶的热水,鱼贯进入,把热水倒入巨大的雕花木盆,等热水淹没了大盆的一半,再有侍女手托一篮的鲜花走进来,也撒进盆内,漂浮在热水面上,一切紧然有序的完成,一名宫女轻轻走到我的面前,道:
“请娘娘沐浴!”
我错愕半天,才疑惑的问:“为什么沐浴?”
“回娘娘,今天是皇上为娘娘举行的皇后册封大典,可是,皇上说,因为,因为皇后娘娘犯了错误,所以,所以”她说的结结巴巴,似乎不敢再往下说了,我急忙又问:“所以什么?”
“所以皇后不能登殿观望,也不能接受群臣的朝贺,只能,只能在大牢内沐浴更衣,换上皇后凤冠。”
“哦!”我讶然,怎么忽然觉得,幼稚!
一个人,关在牢内,换上这一身华丽红艳的凤装,给谁看?沐浴完毕后,那群宫女动作麻利细致的为我描眉,搽粉,点唇画腮,打扮整齐,穿上紫绣龙凤呈祥的大红凤礼服,脚蹬高底软凤靴,威坐在大牢的床塌上,两只宽大的袖口,整齐的平展开在身体两侧。
端坐了一天,就在胡乱的想心事,傍晚时,外面的铁门忽然又被人踢开,一听这粗暴的声音,我就知道来人是谁了,心里,顿时有些雀跃,有些期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