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表面处了下风,但这一派的人多是台阁重臣,根基极稳。”尚训说,“中书令君兰桎,兼太子太傅。是摄政王旧属这一派潜在的首领。”

“皇上立君皇后,是希望朝中和睦,还是希望摄政王这一派的旧势力,能帮你对抗瑞王?”她问。

尚训淡淡地,却一字一顿地说:“阿颜,你不要管朝廷的事。”

她悚然一惊,立即想要跪下请罪,尚训却抱住她,说:“已经二更了,不如歇了吧。说这些事有什么意思?”

盛颜微微点头,默不作声地转头看向外面的夜色。

“无论如何,阿颜,我是喜欢你的。”他低声说。

她轻轻点头,说:“我知道。”

六月,大赦天下,二十三日,立君太傅女儿为皇后,居永徵宫。

她与贵妃率后宫众人去永徵宫见过皇后,君皇后是极好的人,举止温柔,笑起来眼睛如同新月,年纪才十六岁,已经一派大家闺秀的仪态,言行缓慢,仿佛一字一句都是斟酌过几遍才说出口的。

第一次见面,每个人都是客客气气,也绝不会就此称呼了姐姐妹妹,每个人都克制,盛颜喜欢这样的疏离感,既然是没有什么冲突的人,也就尽可以安生过各自的日子。

回到自己宫里,她远远看着永徵宫通明的灯火,还没发一会儿呆,天空就暗下来了。

下弦月半圆如梳,光华明亮。她站在殿口,只觉晚风吹来清凉,沁凉宜人。

今天是尚训娶妻的日子,从今以后,他有了正式的妻子了。

红颜未老恩先断,从来就是宫中的女人无法避免的事情,她未入宫前就知道。反正即使不是在宫里,在外面嫁给其他人,也会是一样的。女人,在可以随意三妻四妾的男人面前,从来就是孤独的。

这就是女人的命吧。

她这样想,一个人走下台阶,在朝晴宫中漫无目的地走着。

到库房前时,她停下来。想了好久,叫守库的人把门打开。

尚训有时候像个小孩子一样,有东西都搬到她这里来,这里有他赐的西域玻璃屏风、精致巧雕杂色玉、南海九曲珠等等,全堆在这里,却都忘了再来看一眼。

进门处的盒子里放的是外贡的细镂空贴银花沉香扇十二把,他全都弄过来给她,说是一个月要换一把,这个月,应该要用镂刻荷花的这把了。她拣起来看了一眼,又放回去了。

还有他不知从哪个库房里翻出来的古抄本维摩诘经,怕太后看见会被要去,就藏到她这里,可是放在了这里,他却又从来没有过来读,也许他已经不记得了。

用楠竹编成楼阁状的蝈蝈笼,怕别人看见笑话他养蝈蝈,也藏在她这儿,蝈蝈很快就死了,留下这个笼子,空荡荡在这里。

她到最里面的时候,看见了那个箱子。

她受封德妃时,瑞王送给她的礼物,她还未打开看过。

盛颜在箱子面前蹲下,仔细地看着,良久,她轻轻伸手,将上面的紫铜横杠拨开,把箱子掀起。

一股极其浓烈的香气,向她扑来,这香气好像一整个春天的花朵沉淀凝结出来的精华,玛瑙琥珀般滴溜溜鲜艳浓烈,可也只有刹那,便全部消散,只有箱子底留着一堆玻璃碎片。

原来他送她的是异邦香水,装在玻璃瓶中。但是因为搬运的人不留心,破碎掉了。

留下片刻香气,给她一个迷醉,转瞬即逝。

盛颜一直记得,尚训立皇后的这一夜,她一个人在空荡荡的殿宇内,无法安睡,不知不觉,在摇曳的烛光里,整整走了一夜。

所有的地久天长,好像都是不可靠的。

唯有她母亲的话,在她耳边始终响起。

阿颜,好好地活下去。

桃花一簇开无主(上)

天气渐渐地热起来了,夏天已经到来,即使朝晴宫有那么多的花木浓荫,暑气还是逼了进来。

午后蝉鸣声声,让人只觉恹恹欲睡。尚训敬业地在看那些黄绫折子,盛颜陪他坐着,在一边闲极无聊。

尚训转头看见她奄奄欲睡的样子,觉得有趣,转头看见用来降暑的冰上面雕了琼楼仙山,当中有两个人,一是寿星南极仙翁,一是女寿星麻姑。他便把寿星和麻姑掰下来,放在她面前,笑道:“这两个人,一个是你,一个是我。”

盛颜“扑”一声笑了出来,说:“怎么皇上成了个白胡子老头?”

尚训煞有其事地说:“对啊,等我老得胡子这么长的时候,你还是这么漂亮,永远都和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一样。”

盛颜低头微笑,把那两个冰雕的小人挪开一点,说:“小心化开了濡湿折子。”

尚训把冰人丢到下面的冰水中去,双手湿漉冰凉,干脆将自己的手往她的脸颊上一捂,盛颜被他突然一冰,惊得跳起来,抓起碎冰作势砸他,尚训早把冰水中半浮沉的那些冰屑捞起来,两个人打起冰仗来,廊下一片湿漉漉,不知是冰还是水,搅在一起乱七八糟。

正闹成一团,尚训身边的景泰跑进庭来,不幸被殃及池鱼,冰冰凉凉一块滑进他的衣领,吓得他失声大叫。

雕菰忙过去帮他抖出来,却发现他后背已经湿了一块。幸好天气正热,景泰倒也不觉得难受,只说:“今日中秋,永颐宫宴席已经准备好了,请皇上降临。”

盛颜“啊”了一声,转头发现尚训的衣服早就被冰濡湿了,不由微微皱眉:“赶紧换了衣服吧?”

尚训看着她的样子开玩笑说:“就这样出去有什么大不了?反正一会儿就干了。”

“这怎么可以,哪有皇上的衣服上有水渍的?”她亲自帮他解衣带,尚训看着她额上微微的细汗,抬手帮她擦去,转头看着外面。

盛夏阳光炙热,即使这殿内放置了七八块大冰也没有用,远远的蝉声此起彼伏,天空蓝得刺眼,暑热深深逼进大殿内。

“都已经是中秋节了,还这么热,到什么时候才能凉快起来呢?”

盛颜说:“等到凉起来的时候,你又会惋惜流年暗转了。”

“是啊,要是这个人世永远都停留在春天,那该多好。”

盛颜不觉哑然失笑,再也不理他的孩子脾气了。

历朝帝王都是春祭日,秋祭月,本朝也不例外。

中秋月圆之夜,宫中赐宴,满朝文武与皇亲国戚齐集永颐宫,后宫的太后、德妃与众妃子则是在皇后宫中。

待到夜深,尚训命后局的人提灯送众大臣以及命妇回去,暗夜中只见几排灯笼依次排列,缓缓出了宫门,向皇城四散而去。剩下后妃与众王爷宗室,则随皇帝到奉先殿祭祀先祖。

后妃先行,在奉先殿的帘内祭拜,而其他人在外面与尚训一起拜祭列祖列宗。

深夜中,数百盏灯笼光芒辉煌,照得奉先殿上下内外明亮通彻,连隔绝内外的厚密锦帘都在灯下变得稀薄,灯光将内殿人影淡淡照在帘子上。

尚训在念祭文,盛颜跪在帘内,听不大懂他在说什么,她转头看自己的身边,忽然觉得喉口一滞,几乎呼吸不出来。

与她一帘之隔的人,印在帘上的侧面,是她无比熟悉的那一张。

瑞王尚诫。

是的,尚训和君皇后在最前面,而尚诫和她在之后,所以,他们现在在一起。中间隔断他们的,不过就是一层锦帘。

她仿佛可以听见那边尚诫的呼吸,她低着头,听自己的心跳,慢慢慢慢地渐渐沉重起来。

眼角的余光看见帘子微微一动,然后,一只手缓缓伸过来,指尖触到了她的裙角,那双手十指匀长,指甲修得平整干净,她知道是谁的。

他的手在她的裙裾上停下,良久,用指尖轻轻抚过。她的眼睛一片模糊,不知道是因为紧张还是什么。恍惚中好像看见前面皇后微微一动,她咬住下唇,轻轻将自己的裙角从他的指下抽走,却不料他手掌一翻,将她的手准确无比地握在自己的手里。

三月间桃花的香气,暗暗袭来。

两个人,全都安静沉默,隔着一道厚密却透光的帘子,他们之间的空气凝固般悄无声息。尚训的声音在奉先殿内隐隐回荡,如同远在千万里之外。

盛颜抬头看高高的花窗间隙,明亮的圆月光华如同水银,无声泄地。一切都是冰冷冰冷的,只有握着自己的手,穿越了春秋,带着三月的温柔气息。

他是她丈夫的兄长,她是他弟弟的妃子,可此时他们十指交缠,全不知自己身在何处。

这一阵恍惚,也许有一整个春天那么长,也许只是一刹那,尚训说:“呜呼,望飨。”祭文结束,他们放开了彼此,叩首,轻轻站起来。

如同一个梦幻,转眼结束。

第二天是晴好天气,盛颜一早醒来,中秋之后,朝廷例假三天,尚训今天不用到垂咨殿去。

窗外光线投帘,流云蝙蝠的窗棂被阳光印在对面的墙上。她躺在床上,将自己的左手慢慢举起来,放在自己眼前,慢慢地转侧看着。

尚训迷迷糊糊地问:“你的手怎么了?”

她吓了一跳,急忙将自己的手放回被子去。尚训见她这样,反倒清醒了,将她的手从被下拉出来,握着看了半天,然后说:“不好看…太大了。”

“讨厌…”盛颜将自己的手收回来,用脚轻轻踹了他一下。他一边笑一边又拉过她的手,拢在自己掌心,低声说:“不过据说这样的手吹笛是最好的。”

她不理会他,他又突然问:“你母亲是哪里人?”

盛颜说:“丹阳人,怎么了?”

尚训笑道:“昨晚我本想叫你母亲过来和你聚聚,后来才想到她没有封诰,进宫不便。丹阳属楚地,不如封你母亲为楚国夫人,秩同一品,以后再不用你担心她一人在外了,你们也可以常常在宫中见面。”

盛颜心中感激他,对他微微点头而笑,但还是说:“我进宫仅半年,母亲就一下子加国夫人,恐怕后宫有人多心。皇后亲族显贵,但元妃的亲人与我同等,不如先加我们母亲为显荣、正荣夫人,等日后再说。”

“嗯。只是委屈了你。”尚训对她笑道。

盛颜想想自己刚进宫时的莽撞,无奈笑笑,人都是这样学着长大的。

“不过,阿颜,我们刚见面的时候,你可不懂这些的…那时你单纯清澈,真叫人怜惜。”他低声说。

盛颜诧异地问:“难道皇上觉得我永远不解世事比较好?”

“不…你这样也很好。”尚训说着,心里微微难过,“我只是忽然想,也许无论我怎么维护,第一眼看见的你,可能也回不来了。”

盛颜不解地看着他:“皇上看见我的第一眼…是怎么样的?”

他想着那个专注缝补衣服、如他所想像的普通人家的妻子一样的盛颜,再转头看看在自己身边,慵懒娇艳的盛颜,觉得满眼迷离,心口微微动荡,不觉低头亲亲她的头发,说:“其实,你也没有变,一朵花含苞待放的时候,和开到全盛的时候,总是有区别的。何况你现在,比以前更漂亮。”

盛颜转头看他在窗外天光中清秀绝伦的微笑侧面,眼神中满是对自己的宠溺呵护,一时仿佛心湖投石,层层波动,昨晚那些耀眼的灯光,瞬间失去了色彩。

尚训靠在床上和她说了一会话,景泰已经把今天的奏章搬过来了。宫女们正替尚训穿衣服,他伸手取过第一封,扫了一眼,忽然笑起来,转手递给她看。

盛颜拿过来看,奏折上抬头便讲:

太子少保景仁殿大学士兼管礼部尚书翰林院掌院学士事世袭一等公爵臣章伟勘上言:

臣等奉太后懿旨访本朝显盛门庭,今事已成,恭呈睿鉴。

皇上得瑞王守兹神器,仰凭堂构,俯畅生灵,酌彼彝伦,道兼文武。唯坤纽方舆,乾张圆盖,关雎之德宜行矣。

臣等谨奉表恭进者:王氏范阳门闾,高第敏德,誉重朝野,德光州里。姚氏门著勋庸,地华缨黻,永言志行,嘉尚良深。杨氏名门大家,理识清通,执心贞固,孝悌美誉…

一堆一堆四字语,全都是看不懂的东西,盛颜放下奏折,讶异地抬头看尚训,问:“这是做什么?”

尚训笑道:“前几日母后让他们留心朝廷中的闺秀,哥哥年纪比我大三岁,到现在还没有婚配,实在是说不过去。没想到他们这么快就拟好送来了。”

盛颜低头再看看,淡淡说:“是吗?”

尚训瞧了她一眼,说道:“我说你写吧。‘淑女于归,宜其室家,此诚皇家之喜。谕:交付礼部斟酌,取上嘉呈仁寿、慈寿两宫太后太妃定夺。’”

等她写完之后,尚训把自己的下巴向她一伸,她伸手帮他把帽子戴好,黄色的绦带在下巴打个端端正正的如意结。

尚训转头问景泰:“昨日让你召国子监祭酒傅元箓来讲周易,现在是什么时候?他来了没有?”

“傅祭酒已经在景仁殿等候了。”景泰说。

“太阳都这么高了,快点过去吧。”盛颜忙起身送他。他把她的肩膀微微一抱,说:“中午过去和我一起用膳。”匆匆离开。

她也觉出他心情不悦,送他出去之后,她回来默然低头看他授意自己写的奏折,淑女于归,宜其室家,此诚皇家之喜。她看了一会儿,静静合上。

中秋虽然已经过了,可是天气还是澳热,只等着一场秋雨过后,金风遍地,落叶满京城。

近午时尚训派人来叫她,她正想散下心,见树荫清凉,便连步辇也不坐,带着雕菰走去仁粹宫,桂花树下甜香浓郁,她轻轻迎风摇扇,听到黄鹂在树间婉转的叫声,滴沥沥一声两声,偶尔有风吹过来,身上薄薄的轻容衣服质地冰凉。

雕菰忽然惊叫一声,原来有很多蚂蚁爬成直线,浩浩荡荡往树林内迁徙。

“这么多,怪吓人的。”雕菰说。

“蚂蚁有什么可怕的。”盛颜说道,“只是不知道为什么会有这么多蚂蚁爬到树林里去?”

她们往蚂蚁的去向一看,原来在一棵枫树下有极大的一块牛骨头,似乎刚刚被人丢弃,蚂蚁全都是扑着这块骨头来的。离骨头三步远的地方,有个十二三岁的小孩子蹲在树阴下,认真地看着那些蚂蚁。那些蚂蚁怕不有成千上万,黑压压一团滚在骨头上,十分吓人。

雕菰诧异地问旁边的宫女:“这是什么人?怎么在这里引蚂蚁?”

那宫女也一脸焦急,带着哭腔说:“是太子殿下。”

盛颜惊讶地打量这个从来未见过的太子。尚训与自己一样都是十七岁,怎么会有个十几岁的太子?心中疑惑,忍不住走近他看看。

那小孩子抬头见盛颜站在身边,裙角衣袂随风横斜飘扬,如同神仙妃子一般,他虽然只是个小孩子,也忍不住对她笑笑,问:“你帮我一下好不好?”

他相貌和声音都还稚嫩,生得眉目如画,清俊可爱,一身锦绣衣裳光华灿烂,容颜比衣服的金紫颜色还要引人注目。盛颜在这样的宫廷中见到这般一个小孩子,心中有些喜欢,所以他既这样问,她就点了一下头。

他一双孩子的眼睛如清水般滴溜溜在她脸上转了一圈,然后摊开自己的手,将手中握着的两个小瓶子放了一个在她的手心,说:“你从那边开始,我从这边开始,我们一起把这个倒在蚂蚁的外面,倒一个漂亮的圆,要很端正的那种。”

盛颜看他的笑容清纯可爱,不禁接过瓶子,陪他把里面粘稠的黑色液体倒在蚂蚁的外面,两人各倒了个半圆,凑在一起,天衣无缝,果然非常圆满。她问他这黑色液体是什么,他说:“这个是出自蒙狄的,叫黑水,别人弄给我玩的。”

盛颜又问:“黑水是做什么的?”

“做这个的。”他伸手从自己袖口取出一个火折,在那些黑水上一晃,黑水见火就着,火苗立即‘腾’地冒起来,蚂蚁外面围了一个火圈,逃不出去,只好爬上牛骨,但牛骨上面有油脂在,很快也烧了起来,大群的蚂蚁在火堆上无处可逃,全部化为灰烬。

盛颜看他得意地欣赏蚂蚁无处逃生的样子,不觉对这个漂亮的孩子生起一股淡淡厌恶来,轻声问:“无缘无故,干吗要烧死这么多蚂蚁?”

他偏着头看她,那双清水一样的眼睛微微眯起来,说:“有一半是你烧的。”

她怔了一下,哑口无言,也不愿再看这个小孩子,转身就离开。但,就在她移步的时候,她听到那个小孩子在她身后轻声说:“昨天晚上,瑞王叔和你,隔得不太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