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睡得安稳,刚刚雕菰的声音,淹没在瀑布的水声中,她并没有听到。在珊瑚色的枕头上,她黑色的浓密长发散乱着,衬托得脸色素净苍白,玉石一样。

他看了又看,似乎从来没有见过睡觉的人一样,只是这样看着,瀑布的声音从外面传来,哗啦哗啦,整个世界仿佛都是动荡不安的,唯有她安静地睡在这里,和他身体中静静流淌的血一样温暖而和缓。

他坐在她旁边,不觉微微叹了口气,俯下身想要叫醒她,却发现自己叫惯了她德妃,竟一时不知所措。

无法出声,良久,他将旁边的宫灯点燃,移了过来,轻轻地执起她的手,让她惊醒。

盛颜在恍惚的睡梦中,看见一个人坐在自己的床边,握着自己的手。烛光波动,她一时分不清是真是假,不觉出于习惯,低低地叫了一声:“皇上…”

瑞王心下突然有一股恼怒涌上来,他手上不自觉地加大力道,让盛颜一下子惊醒过来,她猛地坐起来,看清了自己身边的人,惊愕得睁大了眼,低低地叫出来:“你?”

瑞王放开她,坐在床边,好整以暇地说:“是我。”

盛颜不知所措地抱着被子,挡在自己面前,看着他,许久才回过神来,问:“不知瑞王深夜到访,有何要事?”

瑞王看她这个样子,笑了出来,说:“你已经做德妃做习惯了吧,即使在这样的情况下,一开口还是这样的腔调…”停了一停,他又说,“以后别这样说了吧,我不喜欢。”

“以后?”盛颜茫然地重复着他的话。

“你想要什么样的以后?”瑞王看着她,微笑着问,“你想要一辈子在这里呆着,做你冠冕堂皇又终身不见天颜的德妃,还是跟我离开,做我的妻子?”

盛颜大惊失色,问:“跟你走?”

“对,带你走…就像我们曾经说过的那样,你,终究还是我的。”他贴近她,对着她,清清楚楚地说,“虽然中间有过一些曲折,虽然你曾经是德妃,但是只要我们都忘记的话,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你疯了?”盛颜受惊过度,口不择言,居然冲口而出。

他笑了出来,说:“你就当我疯了吧,不过,我想你在这里呆下去,也会疯掉的,你真的愿意一辈子就这样守着这座空荡荡的行宫活下去?”

盛颜仰头四顾,空空的楼中回响着外面瀑布的声音,显得更加幽深。

真的,就这样被尚训抛弃在这里,一生一世吗?一辈子还这样漫长,难道要让这黑暗阴冷的寂寞一点一点渗进自己的身躯,断送这一生吗?

她打了个寒噤,慢慢地回头看着瑞王。

他微笑着,在此时不停波动的烛光中,面容清俊,叫人心动。

他是她平生第一次喜欢上的人,是她在以前,幻想过想要托付一生的人,是今生今世,第一个在她的唇上,印下一个吻的人。

为什么兜兜转转,如今她已经是朝廷的德妃,如今她即将面对一辈子的寂寞孤独,如今两人成了这样,他却愿意对她说出这样的承诺。

看她神情低落,瑞王了然地微笑着,重新又执起她的手,说道:“走吧,我许你一世繁华,终身幸福。”

“你…是故意的。”她低声说。

瑞王稍稍一顿,然后说:“对,我是有意的,不过没想到皇上反应这么迅速。我还以为他会犹豫一下,或者更迟一点才会想好怎么处置你。”他笑了出来,“宫里的消息,果然是传得最快的,连故意散播谣言都不需要。”

盛颜心中一凉,低声问:“若这次皇上不是将我贬到这边,而是让你我身败名裂,或者赐死我呢?”

瑞王微微笑着,他凉薄的唇角上扬,看起来五官尤其动人:“这个世界上,最了解他的人就是我,我最坏的打算,也就是去尼姑庵中把头剃得光溜溜的你接出来而已。”

盛颜咬住下唇不说话。

“况且…”他伸手去抱她的肩,低声说,“就算你被赐死,难道我就不能偷天换日?”

盛颜本来仰着头看他,如今被他拥在怀中,不由自主地低下头。她睫毛浓密,在暗影中,长长地覆盖着眼睛,微微颤抖。在这样的暗夜中,她皮肤异样的白,冰雪一样让人感觉到微凉,而头发又异样浓黑。黑与白之间过渡的,唯有一点淡淡的红色嘴唇,柔软娇艳。

瑞王看着那一点红色的唇,觉得胸口的热气渐渐冒出来,让他不由自主地想要拥抱她。他将她抵在床头,俯下头去亲吻她的唇,嘴角贴上她柔软如花瓣的双唇,只觉得身下人身躯微微一颤,但是却并没有用力挣扎,她身体柔软,无力地被他压在床上,闭上了眼睛。

他伸手,抚入她的衣中,像是渴求自己长久以来的夙愿一般,他从她的下巴一路吻下去,自她的领口探入,顺着她的胸口,慢慢地辗转亲吻下去。

“不…我不能…”她的十指用力地掐着他的背,挣扎着想要推开他。可他双手往下撕扯,她轻薄的中衣滑落,肌肤顿时呈现在烛光下,光滑如瓷。

她觉得自己身上微微一凉,一时竟不知如何才好。

瑞王伸手抱住她,抚摸着她的后背,手指顺着她微凸的脊椎慢慢地滑下去,直到纤细的腰,他用力地抱紧她,像是要将一朵花挤出甘美的汁液,她根本无法动弹,唯有双手徒劳地想要拆解他拥抱自己的手臂。但他的手已经顺着她的手腕滑了上来,将她的十指紧紧扣住,举过她的头顶,将她压倒在床。

即使纵马北疆,在昏天黑地的沙尘中厮杀时,瑞王也从未觉得自己的血流得像此时这么快,血脉中的血行太急促,让他开始微微喘息起来,他亲吻盛颜的脖颈,感觉到她的血隐隐游走在皮肤下,他心口有莫名其妙的血流涌过,感觉彼此的血脉可以流到一起,像是两个人使用着同一颗心一般,像是连呼吸都可以相通。

盛颜觉得害怕极了,她紧闭上眼不去看,可身体的感觉不能骗人,她的呼吸却依然还是渐渐沉重起来了。

他的手,缓缓顺着她的腰下来,抚摸着她的大腿内侧,那摩挲的感觉在她的双腿间来来去去,让她浑身瘫软,身子渐渐灼热起来。

可,就在这时,盛颜眼前,一刹那间闪过了桐荫宫雪也似的大片梧桐。

错过了,就是错过了,再也,没有机会了。

就算现在委身于他,难道她还能回到干净单纯的,大雨中,桃花下,那样的以前吗?

她不会天真到以为自己可以忘记以前,忘记她曾经是他弟弟的枕边人。

她想,他也是吧。

她的牙齿狠命一咬舌尖,那腥甜味在口中弥漫的同时,疼痛也刹那间在全身一激。她凭借这一刹那的灵光,用力将自己身上的瑞王推开一点,低声说:“不要强迫我,我…不喜欢你。”

瑞王身子一僵,没料到她会在这样的时刻,居然说出这样的话。两个人衣衫不整,凌乱地喘息着,互相看着对方,却都不发一言。

良久,瑞王才看着她,微微冷笑出来:“不喜欢我?”

她将头偏向一边,不说话,只有胸口起伏,呼吸紊乱。

他将她的肩扳过来,让她正视自己,大怒:“你再说一次试试看?”

“我不喜欢你,你也…不是真的喜欢我,不是吗?”她看到他眼中的怒火,有点惊惧,但依然还是一字一顿地说了下去,“你只是,因为自己想要的东西又被自己的弟弟抢走,所以觉得不满,觉得不开心,所以固执地想要夺回来——即使我不是一个东西,我是一个人!”

像是被猜中了心事,瑞王尚诫暴怒地摔开她,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夜凉如水,外面瀑布的声音还在哗哗作响,山中水边的夜晚,寒意逼人。她只觉得刚刚的狂热自身上退去,身子竟开始微微颤抖起来。

“我不会跟你走的。”盛颜继续说道,“你这次要是将我带了出去,妃嫔私自潜逃是死罪,必定会牵连到我娘,我…不能逃。”

“你不是潜逃,你是死了。”瑞王抬起下巴,示意外面的瀑布:“恩宠有加的德妃,突然被贬到行宫,以后就等同于一个活死人,也没有再回宫的可能了。所以谁也难保你不会因为痛苦悲哀,半夜跳下瀑布自尽…而且,这瀑布一路流出行宫,汇入外面的湍急长河,尸身找不到,那也是很自然的。”

盛颜默然无语。良久,她整好衣服,赤脚下床去,推窗去看外面的瀑布。

窗户一开,夜风就夹杂着水雾,骤然飘进来,她全身白色的衣服被风吹得横斜飘飞,直欲飞去。

瑞王看着她沉默凝视着瀑布的侧面,忽然觉得自己有点隐隐的惊惧,他走过去,将她的手腕握住,说:“这么冷的风,还是别开窗了。”伸手将窗子关上了。

盛颜抬头看他,低声说:“你说得对…如果我就这样留在这里,我真的会变成一个活死人,我…不想一辈子就这样。”

瑞王了然地微笑着,拖着她的手腕,带她回身在桌边坐下,晕黄的灯光透过宫灯外薄薄的纱射出来,照在她的脸上,就像明珠在日光下蒙上一层灿烂光芒一般,美得令人不可直视。

他盯着她,凝视好久,忽然在心里想,她说的,到底是否正确呢?

他真的是因为不甘心永远被弟弟抢了东西,所以想要夺走他喜欢的人吗》

但,大雨中,桃花下,她与他的弟弟毫无关系的时候,他依然郑重地,向她求亲,那个时候,他是真的第一次下定了决心,要和一个女子,相守一辈子。

而且——

“你曾口告诉我,你是以为进宫会遇到我,所以才会进去的…你,也是喜欢我的,不是吗?”

“那个时候,是的…”她沉默着,望着忽明忽暗的火光,良久,又轻轻摇头,说:“但现在我不会跟你离开的,就算死,我也只能死在这里。”

瑞王脸色一沉,缓缓地问:“为什么?”

“因为我…已经是你弟弟的妃子。”

“那又如何?我会好好保护你,永远不会有你以前认识的人看到你,永远不会有人知道瑞王妃的真实身份,只要你我都不提起,我们…就当从来没有发生过一些事,就当那一次你并没有进宫,而是顺利地嫁给了我。”

他声音如同耳语,温柔殷切。

“阿颜,连我都不在乎,你还有什么好在乎的?”

盛颜的身体微微战栗,对于现在的她来说,他的表白,不能不算是一个巨大的诱惑。可是,她依然抬头看着他,摇头:“不,我不能。”

瑞王静默不语,唯有气息沉重起来,因为自己如此卑躬屈膝的请求,依然被她这样冷淡拒绝,他未免有点恼怒。

不过,他很快又笑了出来,说:“我想,是你还对尚训有幻想吧。不过没关系,再等几个月,等你知道了一个人呆在这里的感受,到时候我再过来看看你是否会改变主意。”

昏黄的宫灯陡然一暗,他已经站起来,转身走了出去。

盛颜坐在烟云一般的层层帐幔中,看着风将纱帐吹起,仿佛她周身全是烟雾来来去去,让她的双眼,看不清自己前面的一切。

只有窗外瀑布的声音,依然在哗哗作响,整个世界的孤寂,似乎全都压在了她的身上。

东风有意揭帘栊(上)

九月金风透重衣,十月草枯鹰眼疾。

那年十月,京城以西八十里外山林中,皇家禁苑的围猎开始。十月初旬便由管围大臣先行布围,严禁任何人进入围猎地区,御林军跑马清人,以防有樵夫药客进入。整整十六座山头,全部封锁。

十月中,查山中确实再无人出入,各衙门预备围猎事宜。向导官兵大臣前往所经之地,熟悉地形。兵部拟定随行人员及御林军扈从。行前一日,以秋猎告奉先殿祭天奉祖。

十月十五,尚训骑马出宫,武官引扈随行,文官跪送出宫。

先帝不喜弓马,尚训登基后又一直推说自己年幼体弱,所以秋猎已经停止了十来年,这次行猎是二十多年来的盛事,满城人都津津乐道,认为尚训帝年岁渐长,如今已经开始接管朝廷,身体也渐渐好起来了,这次可能就是一次预先宣告,以示自己以后对朝廷的信心。

紧随他之后的,除了瑞王尚诫,还有太子行仁,以及君太傅的儿子、皇后的哥哥君容与等人。

出城之后,渐行到狩猎之地,休息一夜,十月十六,秋猎正式开始。

秋天的碧空明净如洗,云朵的颜色浅淡,长长逶迤在远山顶上。

平原上只见众骑飞驰,围捕猎物。君容与站在尚训身后盯着天地交际处看看,等到远处一圈烟尘滚滚泛起,他兴奋地叫出来:“来了!”

尚训站起来,等那些尘烟再近一点,就可以看出马前驱赶而来的是惊惶逃窜的野鹿和獐子,间或有几只野羊。

这边围着的骑手也将马一催,冲向中心。包围圈立即缩小,那些动物惊见前面也有阻拦,逃在前头的收势不及,转身太快,硬生生撅了膝盖倒在地上。只见包围圈中一片尘土滚滚,动物隳突叫嚣,混乱一片。

君容与献上弓箭,请皇帝先猎。尚训觉得这样打猎很无聊,但是照例定要皇帝先猎过,其他人才能开猎,他取过弓箭,朝一片尘土中胡乱射了一箭,一只鹿‘呦’地一声倒地,随行官要去这样的混乱中拾猎物,尚训叫住他,说:“昔年成汤网开三面,今日这样恐怕把这里的野物猎绝了,叫他们散了。”

传令官马上传令下去,让他们自行散猎,看谁的猎物最多,傍晚行赏。

尚训在随行宫女端过来的盆中慢慢洗手,看尚诫足尖在马镫上一点,翻身上马,他叫道:“皇兄。”

那匹马本已起步,尚诫将缰绳一带,蓄势待发的马立即人立起来,在空中长嘶一声,硬生生停住。尚诫在马上并不下来,只是俯身问:“皇上?”

尚训却一时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此时长空中一声鸟鸣,尚训抬头去看,一对白色的大鸟在空中飞翔。

“这是天鹅,要飞到南方去了吧。”尚训问,尚诫应了一声,君容与以为皇上要天鹅,举起携带的弓箭,朝那对天鹅射去,‘休’一声正中一只天鹅的翅膀,只听那只天鹅悲鸣一声,急剧下坠跌落在草原上。

随行官立即纵马上去,在马上俯身起落,将天鹅捡在手里,大声说道:“君右丞之物。”文书官赶紧记上。

只剩下另一只天鹅在天空中吓得上下惊飞,惊慌失措。

尚训淡淡说:“这两只鸟一起飞到南方去,要相伴过冬,可现在只剩下它一只,以后只影孤单,真是可怜。”

尚诫听他这样说,抬头看着那只惊飞的天鹅,忽然想起了那一句“愿为双鸿鹄,振翅起高飞”。

这一只天鹅,失却了伴侣,以后只影孤单,千山万水,真是无法活下去。

他忽然伸手抽出弓箭,瞄准那只仓惶惊飞的天鹅,弓弦震响,一箭穿心,那只天鹅凄厉哀鸣,也从空中一头坠到地上,立时气绝。

他放下弓箭,淡淡说:“现在它们在一起了。”拨转马头,飞驰而去。

周围太阳晒在草叶上的香气,被淡淡的血腥味侵袭。

时近中午,开始鸣金,但大家都在山中酣兴正浓,好久才陆续看见几个人散散跑回。众人正在猜测今天会是谁的猎物最多时,忽然有人指着远处山岗叫道:“紫鹿!”

一般的鹿都是红棕色或黄褐色,但那只鹿的颜色却异常浓烈,居然是紫檀色的,头顶的角高大神气,站在山头上看着这里。

尚训此时抄起弓箭,带头就冲了上去。

那只鹿转头就跑,尚训紧追上去。近卫御林军连忙跟随上去。

一帮人消失在山林中。

此时正是正午时分,太阳的光线炽烈地照在方圆数百里的起伏平峦上。秋天,在全天下都是一样的。漫山遍野的叶子,艳红,金黄,灰黄,即使还有绿色,也已经暗沉。

永徴宫被惊动时,已经是凌晨了。棠月惶急地叫醒正在睡梦中的皇后君容绯。皇后年轻爱睡,有点不开心地睁开眼睛。

她听见棠月吓得语无伦次的声音:“皇上…皇上回来了,娘娘赶紧去看看吧…”

君容绯看看外面的天色,愕然问:“怎么现在回来?”

“我听说…是皇上在围猎时中箭,现在在清宁宫,娘娘快点去吧…”

君容绯披衣起身,想想现在必定会见到大臣,虽然事态焦急,但礼不可废,于是将常服穿好,罩上霞帔,挂了坠子。理好头发戴上凤冠,穿上云头锦鞋,系好黻黼大带,然后诏銮驾起行。

等她到清宁殿的时候,整个太医院的太医都已经来了。她问了大哥君容与,才知道皇上去追一头紫鹿时,忽然树丛中有支流箭射过来,正中皇上胸口。随行太医虽取出了箭头,但已经伤到肺了,现在还在昏迷中,一呼吸口鼻就有血涌出,恐怕是不行了。

君容绯过去看了看尚训,他在一殿的灯光下苍白冰凉。她吓得用手绢捂着脸,坐在床前无声地哭出来。

忽然,她看见尚训口唇微微动了一下。她忙跪下,凑前去听,开头几个字模模糊糊,听不出是什么,后来他连着说了好几遍同样的一个词。

君容绯凝神屏气地听着,良久才听出来,在气息奄奄的尚训口中,与血一起涌出来的,是‘阿颜’两个字。

她抬头看四周惊慌无措的众人,看这个殿内的灯火如同霜雪,明亮而冰冷。

她回头对自己的大哥,京城防卫司右使君容与说:“去云澄宫,诏盛德妃。”

君容与到达云澄宫时,天色已经通彻明亮,云澄宫守卫验看了皇后令信,带他到了凌虚阁。在瀑布飞泻的小楼边,他看到站在悬崖上看瀑布的盛德妃,这里下临无地,唯有水花乱飞,如同春日的点点杨花。

他跪下说道:“京城防守司右丞君容与见过德妃娘娘。”

瀑布边水声如雷,在四周的山谷中隐隐回响,他的声音显得微弱,盛颜没有听清楚,回头问:“什么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