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机烧破鸳鸯锦(下)

知道君容与要带着盛颜过来,君容绯身边的珊瑚早已候在云澄宫偏门,行宫冷落,巡逻也很松懈,如今天色还未亮,君容与带着她翻墙进来,自然也没人顾得着着这边。

他们跟着珊瑚,往君皇后居住的地方走去,那里与她住得较近的正是贵妃和吴昭慎,应该不用担心。

沿着台阶而上,前面水声哗哗作响,扑面而来。盛颜抬头一看,这里正是紫觳山瀑布前的凌虚阁。

真没想到,兜兜转转这么久,她还是回到了这里。

水流倒悬,倾泻而下,在这个秋日清晨,水雾弥漫在山间,一片潮湿的寒意向她逼来。

她正在往上走,君容与在她身后,忽然低声说:“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也是在这里,也是和现在差不多的季节。”

她微微一愣,回头看他,他却将头转向旁边去了,叫道:“妹妹。”

君容绯正站在瀑布之前的小亭中,看见他们来了,顿时飞奔下来,紧紧握住盛颜的手,又哭又笑:“德妃,你还好没事,你还活着,真的…”

她以前在宫中,对盛颜一直客气,如今陡然之间遭逢大变,居然亲切起来了,似乎对方是自己唯一可以依靠的人。

盛颜与她拉着手,想要说些什么,可四周水声哗哗,她一张口就被水声淹没了,只好作罢,只是看着她。

君容绯与她这几月都是心惊胆战,颠沛流离,一时间相看彼此的憔悴容颜,一边笑着,一边竟然流下泪来。

天色大亮,太阳初升,照在流泻而下的瀑布上,每一颗水珠都是五彩斑斓,晶莹剔透。看似离她们很远,水雾却不知不觉已经侵湿了她们的裙裾,冰凉地渗进来。

“不要在这里了,等一下会有人看见的。”君容绯低声说,与她携手要进阁的时候,下面忽然传来一阵细微喧哗,只是瀑布的声音太响,他们一时听不分明,只能转头向下看去。

就在她们还不明白的时候,君容与忽然脸色大变,说:“是马蹄声。”

君容绯却微微诧异,不太相信:“行宫中处处都是台阶,怎么会有人骑马?你肯定是听错了吧?”

君容绯摇头,急促地说:“你快带德妃去后山避暑的山洞,我来拦住那些人。”

话音未落,忽然下面传来一阵狗吠,有一条猎犬如离弦之箭,从台阶下面直冲而上,猛扑向盛颜,张口就咬住她的裙角,不肯放开。

盛颜在大惊失色中,转身想要逃离,只听“哧”的一声,她的裙角已经被扯下一块,而那只狗凶猛无比,不肯罢休地还要再扑上来咬她。

君容与一脚踢飞那只狗,挡在盛颜的面前,此时下面有人一声唿哨,那只狗立即跃到旁边,只是瞪大眼睛,凶狠地看着她,呼呼喘气。

盛颜抬头仰望,一匹马从旁横跃而出,正拦在她面前,马上人居高临下地看着她,抬高声音说:“盛颜,跟我回去。”

正是尚诫。

他居然直接纵马跃上云澄宫的这无数台阶,穿过重重门户而来。

盛颜抬头看尚诫在阳光背后的脸,逆光中什么都不分明,只看见他一双眼睛仿如跳跃着火焰。

她一咬下唇,抬头说道:“皇上此言差矣,天下人尽皆知我与先皇妃嫔在云澄宫,何来跟你回去之说?”

尚诫冷笑,挥鞭指着她吼道:“盛颜,你不要太过分了!我将你送到赵缅那里,不过是怕你受人议论。你不回去也无所谓,我今日就下诏要立先皇的盛德妃为后,我倒要看看谁敢说个不字!”

看到他如此暴怒,身后的白昼和铁霏不由得相视无奈,知道这个主子是说得出做得到的性子,到时候真要对朝廷当众宣布自己要娶盛德妃,恐怕又是一场混乱,不由得都有点牙痛的神情,不知道真要做出这样的闹剧,他们该怎么收拾。

可,盛颜却不为所动,她依然仰头,一瞬不瞬地凝视着尚诫,说道:“皇上,这世上没有人,能什么都称心如意的…你也一样。”

她脸色平静,站立在危岩之上,水面风来,吹得她摇摇欲坠。

看她立于如此危险的境地,尚诫一时之间,竟说不出话来,犹豫了良久,他终于长出了一口气,终于放软了声音,说:“阿颜,你何苦这么倔强?我早说过,尚训的事与我无关,如今你也明白了,不是吗?从始至终,似乎都是你们两人对不起我比较多!”

盛颜却只向着他惨淡地笑了一笑,她神情灰槁,背后水花飘扬,一身素白的衣服如同云雾一般猎猎飞扬,披散而下的长发凌乱散落在肩头,眼看着那无数水花就在她衣袖发间不断开谢,而她身后的瀑布不断流泄,错觉中看来,她恍如正在随着水风流逝。

“你的记性真差啊,难道你忘了,我的母亲?”她低声问。

“你母亲?”他骤然听到她提起这个,大惑不解。

盛颜看他的表情,不像是做作出来的,她望着自己面前的他,猛然之间,心下有一点暗如萤火的恐惧,从胸口升起,骤然散到全身四肢百骸。

瑞王是这么骄傲的人,他在出逃后,必定只想着亲自回来向她报复,有什么必要仓促命人将她的母亲置于死地?

而且,他从没见过她的母亲,也从未提起,在他的意识中,恐怕自始自终都没有她母亲的存在,又怎么会想要用母亲来报复她?

一切都是…尚训带来的消息,他是这个消息唯一的来源。

在心里陡然升起的,不明就里的恐惧中,她忽然想起,在尚训去世的那一夜,黑暗中,他曾经问她,阿颜,如果有一天,你发现我不是好人,我做过很对不起你的事情…

他又说,但是阿颜,我并不后悔…因为,至少你现在,是跟我在一起。

为什么,他会对她说这样的话?

但,仅仅只是一刹那恍惚,还没等她醒悟过来,耳边忽然有一线风声划过,有寒光在她眼角的余光中一闪,向尚诫刺去。

尚诫应招极快,在马上一个俯身,极险处堪堪避开锋芒,那剑尖离他几乎已经只有半寸,却再递不进去。他一俯身后立即翻身重新上马鞍,右手却如蛇一般顺着那人的手腕上去,左手赶上去一折他的手肘,那人手臂受制,长剑立即倒转,尚诫将剑柄往前一送,只听得轻轻的‘波’一声,那剑从刺客的胸口进,后背出。

在君容绯的哀叫声中,那人连人带剑如断线风筝一般横飞出去,深深地坠落在崖下,跌落在瀑布下的深潭中,红色的血在水中隐隐一现,便被卷入了激流。

这一场兔起鹘落迅速结束,直到君容绯尖叫一声扑上去,趴在崖边放声哀哭,盛颜才明白过来,原来刚刚刺杀尚诫的那人,是君容与。他胸口中剑,又落入这样的激流中,自然是活不成了。

尚诫却若无其事,转头对盛颜说:“来,跟我回去吧。”

盛颜看到他这样不动声色之间就处决了一个人,不由得站住了脚,只是定定地看着他。

从始至终,从初见的时候开始,他一直都是这样,飞扬跋扈,凌驾于人。在他的人生中,只要不关系到他自己,别人的生命与他有什么关系呢?

一瞬间,她忽然觉得刚刚的疑虑,烟消云散。

不过是于他如蝼蚁的一个妇人,他有什么必要不杀掉呢?何况又是那么简单的事,只需要一句话就可以达成。

因为他明知道,她唯一的至亲,只有母亲了。他从来都不忌惮用最简单的手段达到让别人最痛苦的目的吧。

因为他是,绝对不容许别人损害到他自己一丝一毫的那种人。

尚诫在马上居高临下地看着盛颜变幻的神情,瀑布前水风斜飞,朝阳光华灿烂,盛颜披散着的发丝上沾满了水珠,在阳光下就如通身缀满灿烂露珠,璎珞垂垂。

尚诫表面镇静,但心中却突然波动,似乎有一种害怕至极的情绪,深深地扼住了他的喉咙。

他终于翻身下马,慢慢向她走去,低声说:“盛颜,你听我说…”

盛颜站在那儿一动也不动,只是睁着一双眼睛,看着他。

他觉得自己心跳得急促,都快挣脱出胸口了,就像他十四岁那年,率领着十八骑侍卫突围回国时,彻夜在沙漠中驰骋的恐慌与执念,叫人担心自己的心脏会因为承受不住这种激烈跳动而突然停止。

但他强迫自己放缓呼吸,小心翼翼地伸出手,一寸一寸地贴近她。直到触到她的衣裳,他才将她狠狠地拉扯过来,因为来势太猛,她几乎是撞进他的怀中。

他用力抱紧他,心有余悸地说:“盛颜,来,跟我回去…”

她抬头看着他,惨淡的脸上绽放开一朵异常平静的笑容,她轻声说:“不,尚诫。”

尚诫只觉得肩膀一凉,有一支长长的冰凉利刃,刺进了他的肩窝。他习武多年,反应快极,下意识就将她的手扳开,往前推去。

盛颜的身子如同一片云一般,轻飘飘地由他的掌心开始往后退去,与瀑布一起,下坠到深不可测的底下去。

尚诫疯一般冲往前面去,要抓住她的手,但已经迟了,他的手指与她指尖擦过,却来不及握紧在掌心。他拼命地伸手去拉扯她,在危崖上差点止不住脚,白昼狠命扑过去,倒在地上死死地抱住他的腿,大声说:“皇上,别过去了!”

他被白昼拖住,站在高崖上,眼看着她一身白衣,迅速溶化在无数的模糊雾气中。到最后周围一切水声都退后到千百里之外,四周景物变成白茫茫一片。唯有瀑布的水花雪白晶莹,如无数细碎的白花在瞬间开谢,转眼老死。

桃花帘外开依旧(上)

尚诫一动不动地站在悬崖上,看着瀑布的水花,在风中化成蒙蒙水雾。

白昼看着他面如死灰,赶紧问:“传令让山下的人立即封锁河道寻找盛德妃,皇上看怎么样?”

他微微点头,挥手让他下去。手牵动了他肩上的伤口,血又汩汩流出来。他木然低头去看自己的伤口,那里刺着的,不过是一支金簪,又是在肩窝,并没有伤到要害。

他的心腹要害都对着她,她明明可以取了自己性命,却只伤了这里。

她在想什么,他始终都是不明白的。

更不明白的是,上天为何要用一场大雨让他遇见她,又为何用十步之遥决定了一切命运。

如果没有那一场大雨,没有他与她的相遇,现在会是怎么样?

盛颜,尚训,行仁,君容绯和君容与,这个朝廷,这个天下,会是怎么样?

但谁知道呢?也许一切都还是一样,只是那一场大雨,替他们找到了各自下决心的理由。

瀑布的声音击打着他的耳膜,侵袭而来,就如那一场大雨的声音。

他站在瀑布前,一时悲从中来,不可断绝。

瀑布急湍,潭下水流极快,虽然有大批人马沿着水流去找,但是过了一天一夜,始终没有找到盛颜和君容与的踪迹。

这里已经没有找到盛颜的机会了,尚诫在离开云澄宫时,他召了雕菰过来,说:“你随驾回宫吧,盛颜曾请求朕将你许配给铁霏,朕会满足她心愿的。”

雕菰与铁霏赶紧跪下,叩谢了他。

等铁霏带着雕菰要出门的时候,她转头看尚诫,迟疑了一下,终于还是忍不住说:“皇上,娘娘与她母亲相依为命多年,纵使您再怎么弥补,也是无济于事的,您还是别想着她了。”

尚诫微微冷笑,问:“这又是怎么回事?她母亲是谁?”

雕菰吓了一跳,赶紧跪下,说:“就是以前…皇上被先皇擒下,后来得脱之后,派人潜入京中,杀了娘娘的母亲那一次…”

尚诫皱起眉头,问:“派人潜入京中?朕怎么不知道?”

雕菰睁大眼睛,诧异地说:“可…这是先皇亲口告诉娘娘的,这消息也没放出去,他只跟娘娘说了,她因此病了好长一段时间…”

铁霏愕然插话:“我与皇上一起逃脱之后,直接就去了北方,哪有时间想到为了报复她而杀她母亲?”

“何况我根本连她母亲是谁都不知道,也没兴趣。”尚诫冷冷地说道。

雕菰震惊地瞪大双眼,颤声问:“这么说…”

她心头转过一个诡异而可怕的念头,但这念头让她头皮发麻,浑身发抖,不敢再说下去。

尚诫知道她必定会明白的,又问:“可是尚训又为什么要杀她母亲?那时他们不是同仇敌忾,一起联手害我吗?”

“不是的,娘娘与我一样,都不知道那天…会发生那样的事情。”雕菰急切地仰头看着他,说道,“那天皇上吩咐我去取笛子的时候,是皇上身边的景泰突然过来,将另外两支笛子交给我,说那是皇上平时用惯的,所以我才一并拿了出去。”

“不是他们预先商量好的吗?”他脸上依然不动声色,只是十指紧捏着椅子的扶手,因为太过用力,连骨节都泛白了。

她说,那都是我的主意,计划是我策划的,埋伏的兵马是我指定地点的,就连那凶器…也是我准备的。

原来,就连她亲口说过的,都是谎话。

雕菰用力摇头:“不是的,先皇那段时间,突然将娘娘送到云澄宫,又因为性命垂危而召她回来,所以当时他们两人似乎有心结,见面时都往往有点尴尬,直到娘娘的母亲去世,娘娘因此病得很厉害,先皇在病中极尽呵护她,他们才又重归旧好。皇上您想,这么重大的事,他们当时那样的情况,要怎么商量呢?”

她说,尚训这个人,这么软弱,又一直依赖你,怎么会下狠心对付你?

她一力地维护尚训,甚至,什么都揽到自己的身上,却不知道,那个人为了得到她,曾经费过多少见不得人的心机。

尚诫默然,良久才说道:“原来如此…难怪她宁死也不愿意留在我身边。”

他挥手让雕菰下去,雕菰行礼要退出的时候,抬头看他在空旷的大殿内,陡然黯然的样子,又觉得心中涌起一种异样的情绪来。她牵着铁霏的手,看着孤零零一个人坐在最高处的尚诫,迟疑着,畏畏缩缩地说:“皇上,我…我还想跟您讲一件事,虽然只是我心中猜测的。”

尚诫没有看她,只是说:“你讲吧。”

“也许…娘娘从云澄宫回来后,就知道铁霏是您身边人了,因为…她本来对太后避之唯恐不及,那次却突然带着我们去西华宫,还告诉我们太后的凤符与垂咨殿代行谕旨的印信,后来铁霏因此救出您并且前往北方的时候,我还在想着,要是她说得不这么详细的话,铁霏哪里能这么顺利呢,甚至她还亲自带我们去西华宫看太后的凤符收藏在哪里,怎么她难得多说几句,就全帮上铁霏了呢?而且,还特意让铁霏去查看天章阁的印信,可现在想来…”她绞着手指,犹豫地说,“她竟好像,是故意指派铁霏去的…”

尚诫听着,突然淡淡地笑了出来,铁霏与白昼看着他忽然的笑,面面相觑,他却挥手示意他们下去,一言不发。

所有人都退下了,只剩他一个人在殿内,一边笑着,一边想,如今他真是心满意足。

他已经是当朝的统治者,九州四海,万民跪伏;他正当盛年,四方平定,所有邻国番邦无不畏惧;他可以随意选择世上最美的女子,艳丽素雅妩媚清朗,无论哪一个,都会对他顺从温婉。

就连那个人,他唯一爱过的女人,原来也不是那么恨他,甚至,只要上天稍稍再给一点机会,他们就能在一起。甚至,他们彼此深爱,也不是没有可能。

他真是,万事如意。

窗外传来振翅的声音,他慢慢转头看去,初冬碧空如洗,远远的,有双双对对的白鸟从天空掠过,渐渐消失在远方。

他看着,想着他们初见时,她给他抽的那一支签,她说,愿为双鸿鹄,振翅起高飞。

到如今,历历在目。

盛颜消失三天后,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十一月初六,原定立后的日子已到。尚诫醒来很早,站在殿外眼看夜色浓重,风吹动窗外树影,声响凄厉。直到月亮渐渐西斜,东方隐隐现出鱼肚白。

日出后,宫中封诰也已送到,迎接皇后的仪仗如同锦云蔽日,映照得宫门前一片霞光灿烂。礼部尚书持节册到他面前,说:“臣等奉命,即将启程赵府。”

尚诫看看节册,平静地说:“不用去赵府了,仪仗减一半,把以前呈上来的那些闺秀随便抓一个封为贵妃,接进宫来。”

礼部尚书料不到他会这样说,吓得大惊失色,扑通一声跪在地上说:“但是,全天下尽知今日是立后大典,而且,册子上已经写了是赵缅女儿…”

尚诫淡淡地,并无任何表情地说道:“朕今日,不想立后。”

礼部尚书觉得自己差点晕厥过去,不明白现在是什么状况。他连滚带爬地出了殿门,一眼看到了自己的老朋友、也曾经把孙女的生辰八字送过来的国子监祭酒。礼部尚书颤颤巍巍地扑过去,抓住他说:“就是你孙女了!”

因为天降恩德而匆忙嫁进宫中的国子监祭酒的孙女,出身名门,性格柔婉。她运气确实不错,虽然没能受封为皇后,但尚诫忙于国事,个性冷淡,对宫中嫔妃兴趣寥寥,她受封贵妃后,赫然已是宫中之主。

对于这个完全是撞上好运的女孩子,京城里传得沸沸扬扬,人人羡慕。即使在京城之外的城郊,也有人议论着她。

“哎,尹姑娘,你说这个柳贵妃,是不是运气太好了?皇上居然在最后放弃了原来想立的妃子,找了她过来!”

听到邻居女孩子的问话,坐在石榴树下刺绣的尹姑娘抬起头,笑了一笑,说:“是呀,她运气真好。”

即使在竹篱间,山野中,她身穿粗衣旧裙,却依然是个十分美丽的女子,就像种在破瓦盆中的牡丹花,这种夺目的美丽,居然与周围格格不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