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凝欢想了想:“《翦风歌》吧?你可会弹?”

沈雅言点头,着阿宁取琴置于琴桌上。叶凝欢解了外氅,将绕腰的长绦解下来,内里是一件连襟开袂的浅金色的素锦衫。袖口细窄,裙摆却长。她将长绦绕在手上,长绦两端都是打了络子,各坠了一块红宝用以坠角。

沈雅言琴音起时,她随之而动。两人从未配合过,但叶凝欢踩音极准,很快进入状态。

长绦翻卷热烈,身姿翩缱如仙。随着漠漠风歌而豪迈汹涌,绦梢飞扬,她舒展手臂而向四面弹跃,烁闪宝石带着纱绦有如小槌,一下下地撞在鼓面上,却半分不扰琴音。

叶凝欢且舞且歌,声音低悦悠扬,却是将词改了:“满目狂飞盏,星灯贺长夜。春风渡乌巢,绵情临北界。君若饮血箭,撑起北海天。妾若星落尘,化灯意潺潺。”

鼓声、琴声、歌声。相携相顾,相倚相持,互不相扰,彼此相缠。与舞姿交揉,看在眼中,动入肝肠。

在歌声里,沈雅言仿佛回到去年上元佳节,众人填词作谜,笑闹整夜。情自那时得以成全,她再无所憾!

沈雅言并不专攻琴艺,只是闲时娱玩所学。此时却因这无比曼妙以及心中情长,得以超常发挥。别说冬英看得发呆听得发痴,连阿宁都惊呆了。万没想到,这技巧还能随着一舞而突飞猛进的。

叶凝欢弹飞纱绦,操纵纱绦在身边狂舞如龙,鼓声渐促,有如行兵布阵,策马奔腾。歌声渐亮:“相识十六载,寒暑证我愿。苍松代为信,邙涯如志坚。千山尽傲立,与君相携看。此生同恩仇,九冥或九天。”

沈雅言听得心潮翻涌,看得双泪欲落。这一曲,诉尽她的心事。

楚灏与楚正越早就被鼓乐声给引过来了,两人默默立在门外听歌声如诉。楚正越听了起鼓声,本来心里有些不快,暗恼雅言竟把叶凝欢给引到这儿来了。但踏歌而来,鼓点歌声却就此驻入肝肠。鼓声或急或缓,随着琴音点点攀缠昂扬。歌声便在当中如春风过隙,丝丝缕缕悠扬,一点点浸进他的骨血。

楚灏听着歌声,唱得是雅言与正越,入的却是他的心。他与叶凝欢未有相识十六年的情分,如此他羡慕对她有养育之恩的楚正遥,也羡慕与她自幼相识的陆霜凌。

但如今,他们有着与君同恩仇,九冥或九天之愿。从此,再不艳羡任何人。

他所爱的,已经在身旁,他可细细灌溉更多的十六载。唯愿她如歌中所唱,苍松代为信,邙涯如志坚,不要因至情而弃他。

“你可想进去看看?”楚灏先忍不住了,鼓声敲在他的心上,揪着他上上下下地难受。虽说在家也常看她跳舞,但每次她很认真地想跳一段都让他破坏了。没办法,他总是忍不住。后来叶凝欢就不爱给他跳了,今日难得她能尽情,他真的不想错过。

楚正越早想进去了,就是碍着他在没好意思直接踹门。听他这么一说,马上让诸人在外候着,上前就去推门。

沈雅言早忘记弹琴了,手摁在琴上,呆呆地看着叶凝欢跳到惊心动魄。叶凝欢旋舞不绝,长长的绦翻绕着在她周身,不时飞蹿出一节弹在各式鼓上,鼓声促急如雨,无琴更添壮烈。那绦尾的红宝被她挥动红光飞转,明明只有两颗,但光尾映灯不灭,竟像是有十七八道绕在她的周身。

阿宁和冬英看得专注,连楚正越和楚灏进来都没发觉。叶凝欢面上带出薄汗,灯影下闪闪荧光,一双眼亮得惊人,直将十几面鼓敲得如珠玉落盘般曼妙。

叶凝欢在如雨般的急鼓声里猛地骤停收势,众人的心都像被狠狠攥住一般地,连呼吸都忘了。她这才慢慢抖了绦,再将最后的九下敲完,这才长长松了口气,扬着满是汗湿的脸转过身:“觉得怎么样?看着热闹,其实不难。要不要跟我…啊啊啊!”

她短促的尖叫把众人的魂全叫回来了,叶凝欢气喘吁吁地指着楚灏和楚正越,满脸愤愤:“你们…你们两个怎么进来啦?”

刚才还是凌波仙,转眼成了燎毛猴。变化太快,被她矛头直指的楚正越明显不适应,稳如磐石的下盘有些发软,当即觉得理亏,本能地摆手想解释。

楚灏没被叶凝欢的虚张声势吓倒,扯住她臂间的绦,趁着她力竭之时直接将她拽进怀里:“你坏了你,居然躲在这里偷偷玩,把我扔在外头!”

叶凝欢额上颈上都是细汗,灯光一撩媚人得很。楚灏喉间发干,恨不得当即将她撂倒。叶凝欢一看他那表情就知不好,趁机踩他一脚让他回魂:“我在教雅言,谁让你们看了?”

楚灏被她踩了一脚,虽说不痛却也明白她的意思,替她擦汗,逗她:“平日在家也没见你跳得跟天魔狂舞似的,可过了瘾了吧?”

“家里也没这些鼓啊,他这里的鼓好得很。声音实在…”叶凝欢说着,跑向最近的一面,想抬手再敲一敲。

楚正越回了神,脑子一空身体反应先出来,长腿一伸踩住她的绦梢,足尖轻绕,行云流水般往回一带。叶凝欢打着小旋子往回栽,楚灏忙去救。楚正越本来兜了臂等着,眼角余光扫到,生生收了手,眼睁睁看着叶凝欢重新滚回楚灏的怀里。

“你干什么呀?差点把我拽个大跟头!”叶凝欢惊魂未定,发现楚正越居然用脚缠她的带子,十分郁闷。

“我这里的鼓被婶子敲了个遍,婶子犹嫌不足。还要凑过去摸,再给我摸坏了。”楚正越不动声色地挡在她面前,将她周遭行路皆封个死,杜绝她再凑近的任何可能。

“小气鬼,不让碰早说呀。雅言刚才都没拦着!”叶凝欢嘀咕,到底是在人家家里,不好强行耍赖,喃喃道,“那我敲都敲了,还赔你不成?”

楚灏瞟了一眼周围的鼓架,与楚正越的眼神一对,不用近前也明白了。

他揽过叶凝欢说:“正越不是这个意思,走吧?你也累了。”

沈雅言也是回过神不久,看到楚正越和楚灏的时候也有些意外,特别是看到楚正越当时那反应时,她心里一阵突跳。楚正越这样着急,摆明是极不想让叶凝欢知道的。她忙上前趋过去,也不敢看楚正越,只顾扶着叶凝欢不吱声。

叶凝欢揽了她,向着两人说:“我和雅言还没说完话呢,你们先回去吧。”

楚灏站着不动:“你们回去吃点东西,一会儿过去找你们。”

说着示意冬英,冬英会意,拿过外衣给叶凝欢披上,与阿宁一起拉着她往外走。自从楚正越一来,沈雅言也巴不得快离了这里,急忙跟了叶凝欢出去了。

待众人都去了,楚灏这才慢慢踱到最近地一面鼓前,伸指弹了一下鼓面:“这都是谁的皮啊,你还堆在这里?”

楚正越长出一口气,抚额:“还好叔叔明白,替我掩过去了。”他想了想补充,“叔叔别告诉她。”

这些的确是人皮鼓,大多是楚正越十五岁至二十五岁这十年间得来的。

楚正越继位之初内外交困。对外要迎击外敌,重竖边防。对内要划分郡寨,渐收兵权。不狠是不行的,加之那时年少血烈,自然无所不用其极。

楚正越曾重用酷吏四处排除异己,剥皮这种酷刑由此盛行。有资格被制成鼓放在这楼上的,都是当时足以叱咤风云的人物。这每一面鼓的血腥之下,都代表了一段生死攸关的惊心动魄。

他仍站在这里,而对方已成为他楼中的乐器。

不过这些年,他不需要再借助这种方法来震慑人心巩固权势。这些鼓的数量没再增加,也没再拿出去作乐宴,仍摆在丛云楼的东配楼上,并非是炫耀他的战果,而是他对自己的警示。

藩王不是好当的,有人敬慕,自然有人憎恨。他这一生都将步步行于刀尖,稍有不慎同样也会沦为别人槌下之鼓。

这警示之下的惨怖证据,实在不想让叶凝欢知道。他相信她可以理解,但她情在权谋上,难免意难平。

楚灏轻笑了,倚着鼓架看着他:“你素昔作风不畏人知,这会子怎么缩头缩脚起来了?”

楚正越默了一会儿,牵出浅笑,轻声说:“为叔叔着想。若知道了,只怕婶子这辈子都不想再跳这支舞了,叔叔岂不再无眼福?”

楚灏认真地看着他,楚正越迎上他的目光。凤目如粹,可一眼通底,这般清澈,并无藏掩。

楚灏直起身子,走过去拍拍他:“说得是,走吧。”

楚正越微吐了口气,将心中蔓天大火强摒于心房。

就是不想让叶凝欢知道,他伏于骨血深处那凶蛮丑陋的一面,不想让她厌憎,不想让她嫌弃,不想让她避离。亦不想让楚灏知道,伏于心底那不能与任何人诉说的衷肠,不想让他戒备,不想让他防范,不想让他隔绝。

所以,好险!

第十四章 京城

四月花事荼靡,永安锦绣风光。阔别京城两载之后,楚灏与叶凝欢再度回到这里。

在北海有楚正越的配合,一切皆顺利。至京后,又有陆霜凌提早相候。故地故人,却顾不得一诉衷肠。等待他们的,将是太平盛景之下的诡秘莫测,自然要有准备。

陆家于章合三年得恩赦后,祖宅田地放还。于东郊枫悦山一带有田庄,且这附近官道是王妃车驾必经之路。楚灏与叶凝欢四月初六抵达京城北郊后,并未入城,而是与陆霜凌暂至其庄上落脚,守株待兔的同时,楚灏与陆霜凌也无片刻宁歇,早出晚归。

四月十二日晨,东临王妃的车驾在东临徽仪、朝廷皇族仪仗以及两方重重侍卫的簇拥之下如期而至。

楚灏现身拦驾,奉皇命护驾的行务属统领程玉认出楚灏。看到他居然独自抵京,自然要先行领人入京禀告。叶凝欢也就有机会进入王妃驾内,完成了真假互换。

晌午时分,宫中得知楚灏提前赶上王妃仪驾,遂按迎藩王的规制。派遣相应文武官员设仪驾出城相迎并传圣上口谕,着楚灏即刻入宫觐见,王妃及其所带藩将及亲护、奴仆等,可不必按制于驻藩馆备册,就近于武昌门内的东临王别苑静园安顿。

静园是楚灏和叶凝欢初识之地,看园子的依旧是东临王府的旧奴。楚灏归藩时,家奴大多举家随迁,但他在京仍有产业,遂也有部分留下了。

斜阳已尽,余晖仍存。紫藤与绿箩纠缠着难分你我,争夺着向阳的墙沿,将一面墙都织成锦缎。丁香满丛,榴花盛放。小溪环绕着假山淙淙流淌,欢唱出一曲轻歌。

叶凝欢沿着寥花台东楼外的水台闲逛,看着这雕栏玉砌七情凭生。当年走进这里的时候,何等的不情愿。那时的她,只觉这金阙之下丛生腐朽,人工堆砌的精致景色,养出的也只是人心莫测的风光。

其实也不尽然。再度回到这个地方的时候,复忆往昔,旧日历历竟无苦痛。

叶凝欢蹲在水台阶下,撩着水去逗那只踱进塘里觅食的仙鹤。它半张了翅,弯着长颈看了她一会儿,似是觉得无聊。叶凝欢又撩了两把水,它展开丰翼,作势要向她冲来似的威胁,发出警告的鹤唳。

叶凝欢仿着它的姿势,宽袖如鹤翼般的舒展。她这动作倒比水滴飞溅更引得它好奇,索性摆摆翎毛踱近了些,歪着头看她鹤步。一人一鹤,一水一岸,倒像有了默契般起落一致,宛若成双。

瑞娘领着陈紫烟四处查看后转回来,就看到这幅景象。瑞娘不由失笑,示意陈紫烟先进去,自己则上前挽了叶凝欢道:“你倒是心大,还有兴致在这里玩?”

叶凝欢抿了抿唇,笑道:“绿云打发人在里头收拾,我坐着也无趣,索性出来转转!”说着,看一眼陈紫烟的背影,“你带她往各处看了?”

陈紫烟就是楚灏所选的替身,她父亲陈勉是郁林督尉。陈家虽属官门,但因其功法自成一脉,江湖之上也颇有名声。陈勉四子三女俱得其父真传,陈紫烟于家中姐妹居长。此次楚灏为叶凝欢择替身,像倒是其次,他更想找个有拳脚的,以便抵京后,继续担任叶凝欢的保镖。

赵逢则得知后,想起在郁林的旧部陈勉,言及他家中三个女儿俱是高手。楚灏叫来陈勉一问,陈勉十分乐意。将长女陈紫烟送来,楚灏试过其身手,十分满意。

紫烟生得骨架纤细,换了衫后只瞧背影确与叶凝欢有几分相似,遂借大丫头的身份进了府。跟在叶凝欢身边学了两个月规矩,至叶凝欢先行离开后,陈紫烟走马上任。

楚灏又让冯涛打点了去年应上缴的东临岁贡,随着王妃的车驾一并上路。因此这回东藩随行的内府官、各项杂役以及府内随行的婢女也有不少。陈紫烟完成替身工作后,换了衣服混在丫头堆里,也并不打眼。

“嗯,大略四处看看,熟悉一下环境。”瑞娘说,“殿下今日面圣,自然会请旨。若来日宫里宣你,便让她跟着。好歹有她在,求个心安。”

叶凝欢点点头,又有些喟叹:“陈勉也是,竟让女儿做这不要命的差事。也不知道他是怎么想的?”

“陈勉的想法你还不知么?莫不过两个字——前程!”瑞娘低声说,“将女儿送来,足可证其忠心!若是替主子死了,殿下岂会不念他的好?若是有幸安返,自然也亏不得他。或者…保不齐她得了你和殿下的欢心,收成府里人,那陈勉更百利无一害。反正是个女儿,又是个庶出的,陈勉哪有不舍?”

叶凝欢默了会,轻哂:“那紫烟…”

瑞娘看看四周,低声说:“她的想法,倒与她爹不同。你走了以后,她私下里向殿下提了要求:她愿唯命是从,不计生死。不过若是死了,请殿下照料其生母。若是有幸安返,则希望殿下助她脱离家门,与外藩谋处生业。不然的话,她宁可与她爹反目,也绝不揽这差事。”

叶凝欢愣住:“她想自立门户?”

瑞娘道:“是!她生母袁氏本是陈勉妻子吴氏的陪嫁,吴氏过门一年无出,才让袁氏做了陈勉的通房,生了女儿后才抬了妾。吴氏后来自己亦有所出,只将袁氏当作挟制陈勉其他妾室的工具,待陈紫烟也不好。可怜袁氏夹在当中两厢受气。陈紫烟空有一身绝技,只恨是女儿身,不能替生母于宅中争一席之地,这次,也是她的机会!”

叶凝欢垂头不语,瑞娘叹了口气:“各有各的艰难!陈紫烟虽生在官门,但生母地位卑微,嫡母张罗自己的孩子还不及,哪里管她?年近二十也没个着落。便有着落,只怕也不是什么好人家!她早有离家之意,但财政大权都在嫡母手上,生母无依无靠,纵离了家又能去哪?”

“雁行是查清楚这些,才肯放心用她。”

“是啊!毕竟不是府里的人。”瑞娘笑了笑又说,“不过路上也还好了,殿下安排得宜。凤台督尉丁景隆未及动手,已经被扣押了。”

叶凝欢微愕:“丁景隆?他祖上是楚江旧臣,且是先帝恩赐世袭的官职,他真的与太后有联吗?”

瑞娘说:“他祖父丁昌是楚江旧臣,奉楚江之命镇守凤台。开明十年楚江战死,先帝曾诏令丁昌回朝效命,丁昌念旧主之恩,愿一生守于凤台。先帝感其忠,遂令丁家为世袭凤台督尉。开明三十六年东临易主,当年太后以返乡祭祖之名离京至凤台,将殿下送至城外玄苍山拂台寺。太后为了保障殿下的安全,遂与丁家达成协议。那时丁昌已经死了,袭其位的是丁昌长子丁孝武,也就是丁景隆的父亲。”

叶凝欢点头,叹了口气道:“时移势易,丁孝武心知先帝老迈,当转投新主方为万全。况且雁行不仅为东临新主,亦是太后亲子,储君是他亲兄。效忠于他,等于效忠朝廷。这个队,当然得这么站。”

她想了想,又问:“可是事隔二十几年,局势更迭变化。帝党与外戚王氏时有分歧,朝廷辖东临多年,丁家不可能不知。雁行为何仍认定丁家依旧替太后效命,而不是中途转投了皇上呢?”

瑞娘笑道:“这就是殿下慎密之处了,殿下归藩后首桩事,即是着东临宗务司遍查东临各族,并与朝廷移交的旧档做比对。殿下查出丁家分出部分产业转投了商路,近些年颇积了些财富。不过他们的买卖不是往外藩做,而是与直隶平原州的李氏所辖的商号做,平原州司马李吉是王祥的老丈人。殿下再顺着这条线查下去,可不就清楚了?丁家通过李家与王氏多年以来互通消息,共谋利益!这些,皆是背着皇上的!”

凤台丰登,丁家有地利之便却不愿与北海通商。反而舍近求远,舍易求难地与李家往来。为财是其次,互通消息才是真。

楚灏能从宗谱族务这些东西里下手,一点点把线头拉出来,以至摸清楚丁家与太后相连的通路,这不仅需要细缜,还需要有很大的耐心。叶凝欢想到以前自己总说他做事冲动无理,实则是她小看他了!

叶凝欢叹道:“当年太后拉拢丁氏,是为了雁行的安全。但事隔多年,丁氏仍死心塌地,只怕从中也得了不少好处。盘根错节地积下来,现在是想分也分不开了。”

瑞娘道:“那是自然。丁、王已成一体想脱也脱不得。皇上当年晚了太后一步,现在想让丁氏为己所用也不可能。别说皇上,若非此次殿下先下手为强,日后丁家也未必肯听殿下的。丁家盘踞凤台已有三代,凤台督护人马已成丁家军。丁景隆是世袭的官,又有太后罩着,自然有恃无恐。此行必要经凤台,若他真是城中伏击,可谓防不胜防。事后只说遭了匪患,择个一干二净,又在东临的地方,殿下再怎么闹腾,你这条命也丢得冤枉。”

叶凝欢说:“雁行这般谨慎,将我换出来,并且先伏了兵在凤台以监视丁景隆一举一动。丁景隆不动则已,他一动必入局中。”

瑞娘说:“殿下不欲与丁氏为难。毕竟丁家三代效忠,于东临的底十分干净。若揭出此事,只会累及王家与太后。但这次奉旨来护驾的是程玉,殿下担心太后不会放过这个一石二鸟的好机会,才下定了决心。”

程玉是淑妃亲兄,程怀素的嫡长子,算是程党的中坚力量。现在程、王两家于朝中分庭抗礼。若程玉护驾不力以至东临王妃身死,必罪责难逃。

叶凝欢皱眉道:“可是我若死在凤台,纵然丁景隆说是闹了匪患也难辞其咎。再说了,奉命随行的还有王祺,他可是王家人。到时一样要论罪,太后未必会冒这样的险吧?”

瑞娘道:“若说是闹匪,丁景隆自然监护不利。但既闹了匪就得剿匪,丁景隆有太后罩着,自可将功赎过。至于王祺,他随主归藩就是藩臣,此支从京中王氏分离而出,远在京中的王氏岂会受累?他不过一个庶子,王家本就没把他放在眼里。”

叶凝欢喟叹。是啊,太后若要她的性命,派几个刺客搞暗杀岂不便宜?她死了,不过母子闹一场,有什么好处?纵她烂命一条,这命到了主子手里也得死得有价值。轰轰烈烈死在凤台,既可让皇上无把柄可抓,又可逼得皇上处置程氏,这才叫死得其所呢!

瑞娘说:“殿下秘密调遣了乌淞关疆护至凤台周围埋伏,监视丁景隆一举一动。他刚欲调兵已被控制,没来及动手。丁景隆为保全家,不得不向殿下称臣。”

叶凝欢诧异:“雁行没有杀他?那又如何借他来向皇上投诚,换取我们在京的平安呢?”

皇上仍让她入静园,且容东临武将及亲护入城。虽说进不得内九门,但也算是很大的恩典了,显然是对楚灏此行表现满意才会做这样的决定。但若楚灏未杀丁景隆,皇上又怎么会尽信他呢?

叶凝欢犹在思忖,瑞娘道:“殿下如何计较的,我也不大清楚了。想这些也无用,等殿下回来再说吧?”

难怪之前,得知太后欲让叶凝欢入京时,殿下忧心忡忡,又四处寻找替身将叶凝欢换出来。殿下最不愿的就是恶意揣测其母,但这回是再不愿也得揣测。丁景隆未及王妃仪驾到,便借迎驾之名开始暗中调兵,足见殿下并非多心。

太后聚揽楚江旧部,替楚灏巩固势力,又欲替他在朝中谋强姻以增其势。这种种所为,皆有借幼子以逼长子之嫌。皇上本就是个多疑的人,太后如此,皇上岂不忌惮?楚灏夹在当中,两头为难,本欲远远地避了去,这才两年而已,又逮着机会生事。

一个是亲哥哥,一个是亲娘,殿下夹在当中,实在是左右为难。

楚灏坐在寿康宫东暖阁,王太后穿着墨绿色寿字攒花袍,只绾了单髻,上头簪着两只通翠簪子,比起两年前清减了些,亦添了些老态。毕竟是年过六十的人了,不若年轻人耐得住时光催促。

太后歪靠在临窗的大榻上,看着楚灏半晌不语。眼中交叠着锋锐以及威凛皆深渗,眷爱与温情亦与之交融汇合,最后成了一团平静,再辨不出分毫。

楚灏轻笑:“不过两年未见,母后如何这般看儿臣?”

太后勾了薄唇,舒展了唇角的纹路,笑意却难渗达眼中:“哀家只当你是精明人,不料竟如此愚蠢。”

楚灏道:“儿臣上有太后、皇兄,要那么精明做什么?”

太后眼中微凛,这时宫女捧了新茶来。她托了盏,看着茶却突然说:“哀家最爱这产于凤台的渺峰云雾。每年采取新茶快马送入京,品尝之时,仍蕴有新取的芬芳。若辅以旧年梅花上的雪,雪之净纯梅之幽芳,纷缠皆成茶之辅配,雅意高妙尽汇在一盏中。”

太后说着忽然手一松,将茶就此扔在地上。碎瓷连着茶汤乱溅,在黑岩镂花的地板上映出淡淡一摊光。

楚灏微睨了眼:“母后何以如此?”

太后冷言道:“你若不杀丁景隆,如何可让叶凝欢安过凤台?若不得正越允可,又如何能在北海来去自如?你是用这些来告诉哀家,你甘愿碎骨以全忠君之心,如这杯茶,再掬了多少清幽高雅于内,摔在地上不过也只是一摊污水。哀家疼你这许多年,这份为你殚精竭虑的心思,不过是一摊扔在地上的茶罢了!”

楚灏垂头,唇角带出哂意:“丁景隆擅调督护意图不轨。私与平原州李氏互盟,连累太后母家。他忘恩负义,儿臣处置他也是为了东临安定。此为藩务,皇上都不能干涉,太后倒管起来了?”

“你…”

楚灏道:“正越有意纳妃,向朝廷请旨。皇上顺其意指儿臣前往执礼。正越感朝廷之恩礼遇儿臣,亦是敬儿臣是长辈。哪里又错了呢?”

太后胸口阵阵起伏,怒道:“当年若无丁家相护,你早就死在玄苍山了。忘恩负义的是你!你现在为了一个女人,一个随时有可能让你万劫不复的女人,你自断膀臂,你何止是蠢,简直是疯了!”

楚灏默了一会儿,道:“母后如此苦心筹谋,才是让儿臣万劫不复!”

太后的脸色煞白,楚灏冷言道:“先帝放着多名长子不封,却封儿臣为东临王。岂不是母后的功劳?皇上以为母后当年之举是为了他。毕竟那时儿臣年幼,总比年长的哥哥们要好驾驭得多,且儿臣是皇上亲弟,兄弟同心总胜于旁人。却不承想,母后是想在东临固培势力。”

楚灏半掀了眼皮,面无表情,声音却如刀般直刺太后:“母后先行于东临笼络楚江旧部,后来,又欲让儿臣娶顾氏女,是要通过顾家让儿臣与八哥、九哥连横。母后是想,若皇兄不听话便将他拉下来好扶儿臣。皇兄与儿臣的手足之谊,皆是被母后败坏的。自断膀臂的,是母后!”

太后勃然大怒,瞪着楚灏浑身直抖:“放肆!哀家真是宠得你不知所谓,竟还敢来教训哀家?”

楚灏跪倒在地说:“母后息怒。儿臣是皇兄之弟,亦是皇兄之臣。忠君为儿臣本分,儿臣所求从未更改,与当年在拂台寺时无二。母后亦该于宫中颐养天年,不要再因杂事相扰。”

太后眸中千波翻涌,最终成了一团颓败:“好得很!哀家养的两个好儿子啊!是哀家贪心,只想保了这个保那个…到头来,皆是白费的。你走吧,哀家再不想看见你!”

楚灏垂下头,将眸中水意深深压回,他三岁封王由此遭恨。稚童于深宫中性命堪虞,是太后将他送出宫外,交由灵觉和尚照抚。十一岁回京,亦是太后殷殷垂顾,怕他封府之后学坏,时常将他叫进宫中悉心栽培。

无太后亦无他,生之恩,教之德,深宫锁凉的慈母情深,荒芜之地的唯一眷顾。不管太后做什么,他都不会怪她,更不会恨她。

他何尝忍心说这样狠心伤情的话,可是,他不能眼睁睁看着太后变成第二个楚湄!楚湄宠爱路氏,由此惠及其子。但他又不忍为保庶子而伤嫡系,于是,他既给庶子三郡兵权,又让嫡子入疆营。最终嫡庶相残,手足刀刃相向。

楚湄再如何,不过只是个藩王。但太后不一样,皇上更不一样。他不能走到那一步,他不忍!能放下的只有他,能一退再退的也只能是他。

楚灏出了寿康宫,眼角余光看到跟出来送的大太监胡应权一直欲言又止,他轻声道:“你好生服侍吧,太后近来情绪不佳,你也多劝着些。”

胡应权微哽了下,轻声道:“是,殿下还要往启元殿去见皇上,奴才不敢相扰。恭送殿下了!”

胡应权撩了拂尘扶着他上了辇。楚灏坐在辇上,眼中是一团萧索。皆是他的至亲呐,左右都是为难。他苦心周旋了这许多年,换来的还是一团狼藉。

第十五章 诡计

楚灏靠坐在浴池角落,半仰着看着吊垂下的莲花灯出神。叶凝欢坐在他身后,替他洗头发。乌发如墨,莹莹生光,浮在浅池中如藻。

晚上皇上赐宴洗尘,在京宗室相陪,他回到静园的时候,已近了子时。

叶凝欢低声说:“今日诸宗室女眷都下了帖子,特别是广成王妃,她家离静园最近,明天就要来登门。”

如今在京的宗室有楚灏的两位异母兄长:南安郡王楚洪,昌益郡王楚潋。两人都因生母位卑,只封了有爵无地的郡王,一直住在京里。

另有一位藩王在京,即广成王楚正迦。其父楚泯章合二年薨,当时他年仅十岁。归藩半载,广成即被皇上以庶子霸权欺凌嫡主为名接管。当时皇上借南征夜滦之机将兵直接开进了广成,广成猝不及防。楚正迦三位庶兄被皇上逼死,他本人被皇上遣送回京,一直住到今日。

此外就是诸王世子,共有四人:为南丰王世子、慕成王世子、简郡王世子以及瑜成王世子。其中慕成王世子已是元字辈,算楚灏的孙辈了。

楚灏携王妃抵京,他位分高,辈分也大,在京的宗室女眷自然要来拜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