掌柜的悔之晚矣,再次拍桌:“管他要酒钱!”

楚正越被甩进后院厢房,直接跌到榻上,歪支着肘抚抚嘴角的伤,嗔道:“叔叔好无情,数年不见,一见就打我。”

不提还好,一提楚灏的火又上来了,揪着他想继续抽。

叶凝欢拿了药瓶挡在中间:“算了算了,他又不知道。再说,不是说有血印才作数吗?对吧对吧?”

楚正越诧异:“什么血印?”

“跟你没关系,问什么问?”楚灏拿过药瓶扔到楚正越怀里。刚要推叶凝欢去睡觉,叶凝欢却探了头,迫不及待地问:“元桢好吗?你来了,怎么不把他也带来呀?”

楚正越瞥向她,胸腔内又乱撞无休起来。一晃数年,过得既快又慢,知道她过得很好,比在宫里快活百倍。但仍会想,心念作祟,由着他吧!

楚灏犹恨方才被楚正越破坏了好景致,十分小气地轰人:“你还是先去看看檀儿吧,半夜醒来瞧不见你要闹!”

“刚拿药的时候看了,睡得好好的。”

叶凝欢笑着说,明显不愿放过打听元桢的大好机会。

楚正越略带了笑意,说:“叔叔愈大愈小气了,连话也不舍得让说了。”

楚灏冲天翻白眼,芝兰玉树的一个人,现在把自己的形象毁坏个无数。

叶凝欢讨好地拉着楚灏坐在楚正越面前,说:“那你问吧?你问…我着人备些酒菜过来,顺便整理几间厢房。”

楚灏缓了面色:“你别张罗了。快去睡吧,我叫人就是了!”

叶凝欢看看楚正越,眼中有关怀。不仅因元桢,也因他!他看得出,如此这一眼抵足殷殷关切之语,心跃动如狂,唇边的笑更深了几分。

楚灏呷醋,故意拿身子挡他的视线。待叶凝欢出了门,这才极度不满地说:“好好地跑这儿来做什么?我才消停没多久,你又来扰我清静!早知就不要管你,让你一辈子找不着。”

楚正越歪在榻上,带着浅浅的笑意:“叔叔当年没这么做,如今更不会。我这几年不都没扰叔叔吗?”

楚灏嘀咕:“现在跑来也一样!”

楚正越叹口气,端起茶道:“宫里怪烦的,在你这儿躲两日懒也不行吗?”

楚灏瞪他:“你让人烦了,就来烦我?还跑去湖边,真够气人的。”

楚正越说:“暖玉湖这般小,却被称为锦泰四大名湖。原来,还有这般奇景。”

“都被你破坏了,明年还得重来一回。”

楚正越:“那我还来,年年都带元桢来。”

楚灏:“…”

楚正越:“干脆在这儿盖行宫算了,反正先帝连地都圈了。”

楚灏:“…”

楚正越:“以后就在这儿理政。”

楚灏撸着袖子,准备掀桌。

楚正越勾着嘴角,露出癞皮狗相,轻声道:“好了,真的只是想来散散。”说着环视厢内的陈设,顾左右言他,“这里衬得景好,一侧是汤山,一则是花园子,自然风光与人工景致俱全了。难怪赵逢则和陆霜凌都不肯出仕,还是跟着叔叔好。”

楚灏瞥了他一眼,拿过茶来喝了一口:“你明知她若见了你必要问元桢的,又不肯将孩子带来让她瞧…这几年拖下来,以后更认不得了。逗引得她挠心,你就自在了?”

楚正越垂头玩着手珠:“元桢跟出来了,今日到得晚,卢树凛跟着留在汤山驻营房了。”

楚灏盯着他没说话。楚正越抿了抿唇:“叔叔若肯,我就让他过来。若不肯…直当他没来过。”

楚灏微喟:“若不肯,当年就不应你了。都带到门口了,又不领过来,怕她跟你抢儿子啊?”

楚正越看着手珠说:“我从不担心这个,是有心让她看看,但亦怕她增了伤感。想来想去,还是先与叔叔知会一声。”

楚灏叹道:“来都来了,如何不见?也让她尽尽心。这几年,她总是惦记。”

楚正越眼中渗出笑意,如酒般浓冽:“好,那我明儿就领过来。早两年元桢小,不能跟着我到处走。且你们又刚养下檀儿…”

楚灏笑道:“眼下她肚子里又有一个,两个月了。”

楚正越嗔怪:“那你还大晚上地带她往山边去?”

楚灏怒目:“你少提这个,一提我就来气!管好你自己吧?”

楚正越哧道:“叔叔愈发小气了!”

楚灏斜眼看他:“对你必须小气,宫中名医无数,凝欢近几年都没犯过,你不可能还没好吧?怎么一直没动静?”

“不是,这二年事多得很,顾不上。”

“你空悬后位,将元桢指给王氏照拂。忙着征乌丽,又急着扫荡西南…你如此尽心筹谋,哪里是顾不上?你不会真打算搞得自己子息凋零吧?”

楚正越说:“不会,江山国本之事,如何能意气用事呢?李氏和张氏去年都怀了。”

楚灏挑着眉毛:“好福气啊,一下得两个。”

“皆是筹谋,跟福气没什么关系。”楚正越索然无味地玩着手里的杯子。

昭华夫人李氏为李吉孙女,静华夫人张氏为张贸梁之女。李、张、王这三家原本互有姻亲,因此于章合朝时同气连枝而成一党。王祥反先帝时,李、张俱与之同谋,从而皆成为楚正越的大功臣。

楚正越既得了天下,就不能让这三家继续抱成一团。必要彼此分划牵制,才能皆为他所用。权谋这档子事,只消不掺情字就能运用自如,将这三家之女俱纳入后宫给予高位,从而他们皆成皇帝的姻亲。这样一来,利益就不那么统一了。

而王氏因母家功最高而位居德妃位,又获得了嫡长子的抚养权,占尽了先机。而在这个时候,李氏与张氏亦各自有了身孕。当她们的孩子降生之时,就是三家裂分之期。

不管李、张二人谁有了儿子,王氏手中的嫡长子都将成为阻碍。而这个时候,楚正越必须控制住后宫的变化,这样才能将矛盾顺利转移到朝廷上。让这三家彼此牵制分化,各自在他面前展才尽忠。

这就是帝术,情要拿捏,谋要恰当。更要兼具天时与运道,差一点都不行!

楚灏对此再明白不过了,叹道:“难怪你烦,这档子事眼下也落到你头上,不烦都不行。”

楚正越叹:“什么都瞒不过叔叔…以前太皇太后在的时候,还能替我盯着些。现在申太后是谁都不敢惹,只管吃斋念佛。没法子,只好累我一个人。”

楚灏说:“沈雅言呢?她是你在北海纳的,在外又有卢树凛和北海一系,跟这几家都没什么往来,之前我看她也挺能持家务,应该能替你坐镇吧?”

楚正越微喟,踱到窗边,看着外面的蒙蒙山景:“她还忙着算计呢,巴不得我一辈子无出。不爱就恨嘛。”

楚灏默然,当年他们四人相聚,何其融融?沈雅言温婉端庄,痴心一片。他无论如何也难以将她与毒瘤联系在一起。可这个情字,从来都是双刃剑。有人因情而美好,有人因情而丑陋。

楚灏叹了口气,道:“以后日子还长呢,她这又是何苦?”

楚正越出神:“随她吧!我只保住我要保的,不碍我的事随她们怎么闹。闹得太过分了,自然可以杀一儆百。”

楚灏说:“早知如此,当年就不替你做这个媒了。由着她耗去吧!”

楚正越莞尔:“叔叔可别这么说,若不替我做媒,只怕我被朝廷逼耐不过,早与叔叔成水火,哪里有今日相见之欢?要紧的,我都保住了。其他,根本不值得介怀。”

北海的婚仪,对他而言最重要的,从来都不是娶哪一个。替他主持的人是楚灏,亦送来了叶凝欢。

他得到了江山,成为了锦泰的皇帝!

后位空悬,除元桢外,他将再无嫡子。挑起战火,西南一带的百姓必要憎恨他。他屠杀宗室更会劣迹斑斑,却可以替他的后世扫清障碍,帮助他的后世成为千古一帝!

他的后世,与叶凝欢共同的后世!

元桢笑起来的时候眼睛是弯弯的小飞弧,像极了叶凝欢。每每看着元桢,就像叶凝欢仍在他身边一样。

是叶凝欢给了他一个梦,且上天垂怜,让这个梦有了希望的果实。

是楚灏帮他成全了这个梦,他亦成全了楚灏。恩恩怨怨都结束了,仍是清新爽朗的一个人。以后,再多倾轧也无妨。

冬阳暖融,天高气朗。院内天井梅花纷繁如霞,松柏长碧。院子里挖了一方荷塘,引了暖泉来,催引得塘内碧红无数,袅出淡淡水雾如仙。

六岁的楚元桢手里拎着兔头灯,一阵风似的从屋里奔出来。身形敏捷地几下上了树,攀着光秃的柳条子,一把油光水滑的乌发结成无数细细的小辫子,一并拢在脑后结成一条大辫,在身后晃来荡去。

任邈像个肉球一样滚过来。楚元桢他咧着嘴,不住地挑衅:“来呀来呀,来抢呀!”

眼睛笑弯了,是媚人的小飞弧。冬日暖阳照在他的身上,带出织光一缕,莹莹闪烁,将那风情与童稚天真,糅合得完美。

任邈奔到树下,蹬着小短腿尝试了几次都失败了,仰着脖子眼巴巴地看了一会儿,清晰的眼线勾勒出敏狡的小弧度。小胖手从怀里摸了半晌,掏出个拨浪鼓,摆弄着发出清脆的砰砰声,想借此吸引树上的猴:“我拿这个跟你换。”

元桢很不屑地瞥了他一眼,晃着兔头灯说:“我早玩腻了,拿好的来。”

任邈见拨浪鼓没用,扁着嘴踢了两脚树说:“那我也不要了,去吃米花糖喽,把你的也吃掉。”

说着,真晃着鼓走了。元桢见他真走了,登时大为无趣。看看被他拖得一脸花的兔头灯,腾地跳了下来。任邈偏头看到,马上滚着冲过来要抢,可惜拼发育完败。

元桢轻易地躲过去,也不上树了,跳着沿着树逗他,嘴里嚷着:“好奸滑的小子…”

任邈气结,挥舞着四肢乱追,嘴里叫嚷:“还我…还我…”

叶凝欢快步从门口进来,额上还泌着细细的汗。一双眼亮得惊人,让她整个人都焕发异样的光彩,高扬着双手,各是一个簇新的莲花盏,笑眯眯叫两个宝贝:“有好东西,快来看!”

元桢看到新灯,随手把快烂掉的兔头灯往赶过来的任邈怀里一塞:“给你了。”说着,蹿跳着往叶凝欢这儿来,笑眼弯弯的样子跟叶凝欢像极了。

任邈也把灯扔了,抢着跑来:“我的,我的!”

叶凝欢将灯递给他们,母爱泛滥无边,摸摸这个又摸摸那个,爱得跟什么似的。

得知楚正越把他也带来了,叶凝欢高兴得快飘起来了。楚正越去虎骑营汤山驻营房领人的时候,她忙着弄这个做那个,急惶得比请神仙下凡还要虔诚。

之后拽着楚灏到街口去等,望眼欲穿的样子让楚灏翻了十个醋坛。

楚正越领着元桢一过来,这孩子比之两年前楚灏见着的时候还像叶凝欢。特别是他逆着光而来,眯缝着眼睛呆呆适应光线的时候,那傻乎乎的模样就是叶凝欢的缩小男版。霎时楚灏的心也汪成水,觉得比他家的小老头儿可爱十倍。

元桢眼尾很长,估计是还没长开,以后兴许会更像楚正越些。不过楚正越本与楚灏同根,两人都是承太祖一脉,五官上有相似之处,所以并不很担心从容貌上让叶凝欢看出真相来。

叶凝欢见着孩子,又哭又笑地跟个二傻子似的,把小元桢给吓了一跳。不过血缘这东西很奇妙,一天的工夫就跟叶凝欢亲近起来。

不过在称呼上委实尴尬得很,从母系算,元桢与任邈是兄弟。从父系算,两人又是叔侄。无奈之下,楚灏只得自降一辈。楚正越要元桢拜叶凝欢为义母,楚灏为义父。多了个“义”字,叶凝欢心满意足。

这三天来,叶凝欢天天陪着孩子打转。楚元桢在宫里长的,童年被压缩无几。叶凝欢给他做了许多吃食,有些是她这些年往来各地研得的,大内也见不着。元桢初来乍到,瞧着这些新奇有趣,却不若一般孩童放肆口欲。楚正越若不开口,他绝不动手。

这里的日子自在,元桢难得爽朗无禁。孩子的淘性儿倒在这里尽展出来了,上蹿下跳猴似的灵巧。不过也凭此看得出来,楚正越没少教他,功夫底子垫下了,这皆是宫中自保的技巧与手段。元桢留在宫中,一如荒野初生的稚鹿,一出生便要马上站起来奔跑,方能于虎狼爪牙下生存。

叶凝欢瞧在眼里,痛在心上,由此这几日千方百计地替他填补,唯愿他能开怀一二。

有元桢在,任邈也活泛了许多。以往家里虽有赵逢则的两个儿子以及女儿相伴,但年纪差得比较多,玩不到一处。元桢只比他大两岁多,恰是能跟他逗的,玩得不亦乐乎。

楚正越与楚灏坐在厅里饮茶,看着叶凝欢领着一大一小在院里玩,各自满脸羡慕。

楚正越说:“任邈聪明得很,才三岁多点就知道智取了。不像元桢,三岁那会儿就淘得要命,跟他的人都得累死。若不是我管束着,真就只会野。”

楚灏说:“男孩子就得淘。檀儿跟个小老头儿似的,不给吃的不动弹。”

楚正越轻哧:“什么小老头儿?他还小,整日爬高上低就合你的意了?”

楚灏眯眼看着院子里,元桢此时攀上梅树给叶凝欢折梅枝,阳光闪在他身上,笑得好像叶凝欢啊。

他羡慕无比:“长得真像!”

楚正越笑了:“这才是重点吧?你身边有个本尊还不甘,太贪心了!要不你跟我换,我把孩子给你留下,你把…”

楚灏眸光潋滟地斜扫过来,薄唇崩出危险的一条直线,仿佛楚正越敢说全了就抽死他!楚正越弯着眼睛,改了口道:“我喜欢檀儿,要不我一并领走?”

楚灏没好气地说:“你上瘾了?小老头我要自己养,不给!”

楚正越说:“等他大些,进宫来陪元桢吧?任迤今年也七岁了,他也是叔叔的儿子。”

楚灏的神情有些凝重起来,想了想道:“你担心?”

楚正越坦白道:“毕竟是先帝血脉,朝中侍奉先帝的老臣也有不少。”

楚灏说:“待他们长起来,那帮人老的老,死的死,也不能怎么样了!到时让任迤就藩东临也就是了。”

楚正越忽然问:“叔叔真打算隐姓埋名一世?”

楚灏愣了一下,明白了他的意思,微微有些出神,轻声道:“待你江山稳固,即让任邈归宗。”

楚正越笑了:“待我平定西南之时,便让任邈受藩于南丰。请叔叔于西宁与东临之间替我平衡,叔叔不愿死而复生,就隐于后吧?天下间,唯叔叔能兼顾三地。叔叔进宫送太皇太后时,不也跟我说,南丰那里山明水秀四季皆暖。恰是个好地方!到时,叔叔也不必担心我时常来扰了。”

楚灏轻笑:“你想得太远了,到时再说吧?”

楚正越莞尔:“我只当叔叔答应了。还是那句话,叔叔当好生待她。若让人觉得她没有娘家便欺负了去,正越可不依!”

楚灏说:“在朝在野,都是一样的。你安心当你的皇帝吧!”

楚正越含着笑意,似噙了梅香。这个中微妙的滋味,唯他与楚灏明了。与叶凝欢五年不见,她依旧如初。笑意缱绻,眉梢眼角俱是美满。这般美满,让人看了,心即成春水融融。他不愿断斩这份羁绊,但见与不见,其实都不要紧。

他指点江山,睥睨四海。她的安稳,亦有他的功劳。他会为她撑腰,给她庇护。他将清楚知晓她过的美好。这就足够!

他与楚灏在宗室倾轧中保存了温情,得到了楚灏的倾力相助。叶凝欢不再恨他,她会思念元桢,想到元桢就会想到他。

在她心底,总是不会忘记他的。他亦不会是了无痕迹的过客。

他,从不后悔!永远不后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