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有些踉跄地走向地面的圆洞,他看看洞口,再看看玉斧的位置。他知道自己必须先拔出玉斧,然后在洞口关闭之前迅速跳入洞内。

他拉住玉斧的系绳,毫不犹豫地拔出玉斧,地面洞口边缘的青石开始旋动,洞口迅速缩小。鲁一弃快走两步,准备跳下圆洞。就在此时,门口有一声惨呼响起,那声音在屋里划过一道弧线掉落在他身后。随着重重的落地声,一只手紧紧抓住了他的脚腕。

鲁一弃低头看去,摔在脚边的是鲁承祖。他现在已经没有了疯狂的表情,只剩下了痛苦地挣扎。他胸前的单衣已经破开了一个巨大的枫叶状口子,口子里露出黑紫色的皮肉。嘴角处鲜红的血沫一股股涌出。

就在鲁一弃低头一看之间,那洞口已经封闭,变成了与平常无异的青石地面。

与此同时,一个高大魁梧的身影出现在正屋门口。

门口的人真的是个魁梧的巨人,比鲁一弃要高出将近两头,虽然穿着厚厚棉衣,却照样可以看出衣服里肌肉凸鼓、虎背豹腰。看不到他的面容,因为他是负手背对着门。

那人的身形突然凭空朝后移动了两步,这两步的移动没有一点征兆。他的背影没有一点变化,就连衣襟都动也没动。只是在眨眼间你发现他离你近了。

鲁一弃看了一惊,怎么又来了个“尸偶”,这可是自己无法应付的,现在只有赶快打开洞口,躲进洞里。还没等他把玉斧插入石缝,鲁承祖慢慢恢复过来。他果然已经没了刚才的疯狂,而是忍着浑身剧痛对鲁一弃简单说句:“扶我起来。”

鲁一弃把鲁承祖扶了起来,鲁承祖却把一弃推到一边,轻声说了句:“躲在祭桌下面。”自己则拖着浑身的伤痛,艰难地一步步走到左侧的第二根立柱前。伸手按柱上一个树木常见的节疤,然后抠拉出几根细弦。

那个巨人般的背影又凭空移动两步,已经进到门里。鲁一弃一直死死盯住他,却竟然没看清楚他是如何越过半尺多高的门槛的。

鲁承祖高声喝道:“围我般门二十载,今日又想赶尽杀绝,我便遂你个愿,不怕死你就到跟前来。”

听到此话,鲁一弃脑中灵光一闪,口中不由寒气倒吸。进家门后发现的许多不合常理的现象全出现在眼前。他大叫一声:“不能。”然后提枪快步走到鲁承祖身边,按住大伯的手说道:“这弦儿不能拉,他们围住我们家二十年,这里肯定早就进来过,而且为了找到我们家藏在此处的秘密,他们这二十年里是常来常往,这里早就被翻个底儿朝天了,以前的坎面他们不可能没发现。布置门口几个坎面的时候,我瞧各关节转动自如没一点滞涩,就觉得不对。进这屋子后,发觉屋子里很干净,扑跪时拜垫无扬尘,蜡烛有新的滴挂,特别是祭桌,我在上面竟然没摸到一点尘埃。本来北平城的气候应该是一夜铺尘,而一点尘埃都没有,只能说明有人在我们进来前不久刚刚在这里动过了手脚。”

那身影没有继续往前移动,他似乎也在聆听鲁一弃的分析。等鲁一弃讲到此处,他忽然发出一阵哈哈大笑:“没想到,鲁家还有人。难怪能一路闯到此处,那么多妙局子绝命套都没阻住你们。”声音如铜钟般宏亮。从这宏亮的言语中鲁一弃听出来了,他不是“尸偶”,是个人,是个真正的人,一个动作迅捷如电的巨人。

果然,那个身影慢慢转了过来,鲁一弃最先看到的是一双眼睛,一双充满杀气和怨毒的眼睛。他认识这眼睛,他和这眼睛有过不止一次地对视较量,而他现在终于见到了这眼睛的主人。

这眼睛的主人真没有什么特别之处,除了身体高大魁梧外,能引起别人注意的就是他黝黑面庞上从额头到嘴角的一条伤疤。而从穿着气质上看,那人也就是个扛包拉车的粗人而已。

“既然来了,那就多呆半日,等我主上赶过来与二位一叙。”巨人的语气里带些不容辩驳的蛮横。

“不行,我不想留。”鲁一弃说话的声音不高,他朝那人看去的眼光也不凶,就犹如一座山岳般平和安详。

而那人却明显可以看出有一些紧张,他脸上的伤疤像条大虫子在蠕动,这肯定是因为他的面部神经在收缩。

“已经忙乎了快一夜了,我不想再费手脚,除非你们逼我。”那人的语气依旧傲气十足。

“这一夜你忙得有用吗?就算逼你,你觉得你有几成胜算?”鲁一弃言语上步步紧逼。

“哼哼,这你应该问他。”他指指鲁承祖,“我有几分胜算。”他的语气中有了些暴躁。

“那你觉得你们门中应该是身手厉害些还是坎面更厉害些?”鲁一弃的语气越来越轻蔑。

那人不知道怎么回答,有些哑口结舌,他的表情也很是为难,他不会说自己身手差,他也不敢说主上布的局子差。

“也难怪,你也就是个末流角色,是不知道这些坎面扣子的奥妙的,你家主上也就是叫你看看门、松松弦而已。你的作用也就和那些疯狗差不多。”很明显,鲁一弃是要激怒他。

巨人也果然被激怒了,眼中像是要喷出火来。他身子没动,脚下却凭空移动,像个影子般闪过来。

“你知道你主上围住这里二十年是要找到什么吗?”鲁一弃对他闪扑过来的身影没有做出一丝反应。

那巨人的身形移动非常迅速,他已经非常靠近鲁一弃了,他的大手也伸向鲁一弃的脖子,看来他是想一把拧断鲁一弃的脖子。可是一听到鲁一弃这句话他马上缩回了巨大的手掌。

“你说,要是我把你主上想要的东西毁了,你和我会有怎样的后果?”鲁一弃仍旧没有理会那人的反应,自顾自地说道。

那人的反应突然变得有些迟钝,也停住了脚下的移动,看来他真的是在思考会有什么结果。

就在这一刹那,鲁一弃的枪响了,他依旧是把枪藏在粗布包里,隔着那粗布开的枪。

他知道,自己这趟闯入已经不止一次用枪,这巨人竟然敢在门口背对自己,他肯定是不惧怕自己手中的枪。而且刚才自己竟然没看出他是如何越过门槛的,那他在这一瞬间的移动速度并不比“三更寒”虫的速度慢。鲁一弃脑中计算得非常清楚,两人间的距离与子弹速度的比值远远大过需要躲闪距离与巨人的速度的比值。要想击中这样的人,就必须运用其他手段。

鲁一弃在洋学堂里选修过心理学,所以他首先想到的是从心理上压制他,分散他的注意力,从而造成他行动的迟缓。然后他想到的是拉近他们之间的距离。

现在他们之间的距离很近,那巨人也分了神,这是最好的时机了。于是枪响了。鲁一弃没有打要害,他知道打要害需要将枪管抬高。他不能肯定这样的一个小动作能逃过巨人的觉察力。所以他把开枪的动作减到最小,只有指头扣动扳机。

子弹是直奔巨人双膝而去的。巨人的身形猛然腾空而起,他居然连膝盖都没曲就跃起。

他还是发觉了鲁一弃的暗算,是通过声音发觉的,当然不是枪响的声音,如果那样就晚了。他是听到扳机的转动声,虽然他不知道那是什么声音,但一切异响对于全身处于高度戒备状态的技击高手来说,都是必须马上做出反应的信号。

巨人的身体轻巧地腾跃在空中,子弹是擦着他鞋底飞过。巨人知道自己不能往后退,后退下落的过程中要是再有追击,他就很难在空中转动身形躲避了。所以跃起在空中的巨人居然做了个小巧的曲腰前翻,从鲁一弃头顶上飞过,落地之处是鲁一弃的身后。

鲁一弃也动了,但他的动作很难看,是半滚半爬、连滚带爬的姿势。动作虽然难看却也很迅速,巨人越过他头顶的时候,他就本能的蹲下前纵,左手撑地,身体侧向翻滚。侧向翻滚的瞬间,右手向身后落地的巨人又开了一枪。

此时的巨人虽然是背对鲁一弃,但他身形如鬼影般攸然平移,轻松就躲过这颗子弹。

鲁一弃没来得及站起身来,他就地滚过半周后,就跌坐地上,身子半仰着,举手打出第三枪。

巨人此时已经转过身来,这直奔眉心的一枪他躲闪得更轻松。身体就好像没动,给人的感觉只是身体上的光亮度变换了一下。

鲁一弃感到自己有些绝望,他知道最好的时机都没击中,自己已经没有任何击中这巨人的可能啦。

巨人往前移动了两步,他想慢慢接近鲁一弃。不知道为什么,虽然知道鲁一弃无法对他造成伤害,他心中还是有一种说不出什么感受的畏惧,就和对他主上的畏惧一样。虽然他现在心中唯一的攻击目标就是跌坐在地的鲁一弃,但他几乎是硬着头皮在往前冲,心中总有种不安缠绕。

鲁一弃突然倒转枪口,对着自己左肋处,笑嘻嘻地说道:“你是想毁了你主上要的东西?”

巨人又一次愣住了,他再次停在那里不敢前行。这是他第二次犯这样的错误。

鲁一弃的枪口虽然对着自己,可是他的身子是左侧着的,枪口可以迅速滑过左肋,拇指反扣枪机。虽然希望渺茫,鲁一弃还想最后搏一下,他反扣枪机连发剩下的三颗子弹。

巨人和鲁一弃在全神贯注地对决,他们都疏忽了在场的第三个人——鲁承祖。他虽然靠着厅柱坐在地上,但是手中始终握着那一股细弦。他现在已经知道这坎面被对家动了手脚。所以按刚才双方所站方位判断,鲁一弃现在的位置应该是最安全的。而那巨人反倒站得离自己近了,他差不多是和鲁一弃调换了位置。而且那巨人此刻在鲁一弃的威胁下有些迟钝发呆,这是个绝好机会。于是鲁承祖拉动了弦子,他是抱着同归于尽的心思。

弦响,坎子动。东西两屋的门无声滑开,随着滑开的门扉,一排排弩箭如雨点般射出。屋子正中顶棚椽格落下三道,数十支镖梭尽数射下。

弦子果然是被动了手脚,这些弩箭镖梭的目标都是鲁承祖和那巨人。巨人的动作还是很快,一双大手挥舞,拨打掉无数的暗青子。但也有暗青子他拨打不掉,那就是鲁一弃连发的三颗子弹。枪响声巨人听到了,他开始躲避。第一枪打中他的左肋,第二枪、第三枪竟然都被他躲过。可是躲这两枪也付出了很大代价,他的右大腿被一支镖射中,左背部连中两支弩箭,左小腿也被一支弩箭射中。

受伤的巨人显的很慌乱,其实按他的功力受这点皮肉伤,照样可以在举手间要了鲁一弃和鲁承祖的性命。但他着实很害怕、很紧张,大概是由于像他这身手很少会受这样的伤,也或许从来就没有一下子受这么多的伤,再有可能就是像他脸上这样的大伤给他留下的心理阴影。反正这巨人突然怪叫一声,身体腾空扑向大门,这过程中,又有两支弩箭钉在他的右臂和右肩上。

巨人呼啸着不见了,两轮的梆子声响过,坎子面也静了。这一仗鲁一弃毫发无伤。他站起身来,看到鲁承祖靠坐在厅柱那里,身上插着不下十数支弩箭。两腿更被几只镖梭钉牢在地上。身上流的血倒不多,是因为弩箭没有导血槽,箭杆堵住了伤口,血不容易流出。而他的双腿下面却是血如洼泽,并且还在一股股地往外涌。

鲁一弃奔了过去,他想按住伤口,却又无从下手。一双手悬在那里不知放在何处好。

鲁承祖一把抓住鲁一弃,艰难地说道:“不用了。把我木箱拿来。”

鲁一弃迅速转身,拿来大伯的木箱,他希望这木箱能给大伯带来还阳的可能。

木箱没有带来还阳的可能,它带来的只是最后的嘱托。

鲁承祖的嘴里往外涌着血,他用力喘过一口气,指指木箱的一个屉格:“中下暗杠推进,左提右按打开。”鲁一弃按他的话打开了屉格,这是个密封很好的屉格,不大,里面有本绢册。封面上有十分俊秀的两个行书《班经》。

鲁一弃顺手翻开第一页,只有竖写的两行字:但能闻听石中言,便觉八方宝所在。

鲁承祖又深吸一口气:“洞下有所获吗?”

鲁一弃答道:“天宝八方镇凶穴,八极数满定凡疆。《机巧集》、方位玉牌我都拿了。”

鲁承祖眼中放出一阵绚丽的光:“真的?!你真的听懂石中言了?!那里竟然还有这些宝贝?!”

原来鲁家人多少辈守护这块三圣石,却无一人能领悟出其中奥妙所在。

鲁承祖接着说道:“我般门祖师公输般,后人称鲁班。般门之中世代都是建屋架桥、送吉布瑞的厚道匠人。只是这两千多年中,天宝定凡疆的八宝没能尽到其位。墨门、般门中都有人失责,更有人监守自盗,将天宝另安吉处,这才有今日这般血光杀戮。”

鲁一弃对大伯说的这些没有表示一点惊讶,就像是许多年前就已经知道。

鲁承祖大力咳出一团血块,接着说道:“现在八极数到,你又命中注定有封穴之缘,带上弄斧往南去吧。与你爹会合,把祖师爷留下的遗命给了了,这也是为苍生造福,给子孙积德的事。弄斧在身,你就是般门的老大门长,一路自会有有缘人相帮。”

“那弄斧是……?”鲁一弃没搞清楚。

鲁承祖指指鲁一弃一截挂在口袋外面的玉斧系绳。鲁一弃把那玉斧拉出口袋:“就是这个?这就是般门信物?”

鲁承祖点点头。接着他忽然精神陡涨,一把抓住鲁一弃的手,抓得很紧很用力,然后字字清晰地说道:“记住几件事,一,不要相信任何人,除非那人已经为你丢了命。二,我不知道‘三更寒’虫卵到底什么时候发,说七天是为了让倪三能陪我们闯过这一段,他如有异常,立时要灭了他。三,我死以后,一定要烧了我的尸身,不然会有异变。其实我早在内宅院就被猞猁抓伤,那两只猞猁是铜头铁背颠疯爪,我中了、‘猞猁疯’的毒,时间、长了,我、疯毒、一发,谁都、不认识、了,逮谁、伤谁。刚才,要不是、那大个儿、碎铁八卦、破蹄踏蝴蝶扣,把我、惊醒,我连你、都给、毁了……”鲁承祖的声音越来越低,渐渐没了声音。

鲁一弃轻轻掀开肩部单衣的破口,那里的伤口已经发绿发黑,伤口中还长出密密的绿毛。他终于知道大伯为什么总有异常的想象了,他是独自在承担着一份痛苦,而且他一早就已经知道自己无法再走出这家门了。

大伯没有再发出一丝声音,鲁一弃知道自己该出去了。他看着坐在一滩血中的大伯,心中很是难过,这是他这辈子最亲近的人。他也知道在以后的日子里他再不可能有这样的亲人,包括他的父亲。但他没流眼泪,他知道现在不是流泪的时候,他也觉得大伯的结局好像就应该是这样,很自然,不需要留什么眼泪。

鲁一弃拉倒了几个烛台,火很快就点燃了祭桌旁的帷幔、牌位、桌椅、梁柱。火越烧越旺,把鲁一弃的脸映照得通红通红。他把《班经》、弄斧收好,枪膛装满子弹。然后冲出了大门,冲进了越来越猛的风雪中……

第一卷 披霜冲雪 第二十八章 冲破雪

莫听北天风怒声,只管沉语惊鬼神。

身急力巨赛鬼魅,何惧。

一枪血雨泼雪痕。

——定风波

鲁一弃冲出“般门”小院,进来时所布的坎面果然都被破了。他一路也没遇到阻挡,顺利来到小院门外。回头看时,院中已经腾起数丈高的火焰。这个家,他自己真正意义上的家,只仅仅待了半个时辰左右,还没来得及把所有地方看一遍,就亲手将它化为灰烬。

风雪大了,北风卷带着雪花,像是一捆捆地抛下来。

独眼还躺在二进院门口的台阶上,身上披盖着的黑包布已经变成了白色的厚絮,整个看上去更像是个条形的雪堆。

鲁一弃快步走过去,见到独眼让他有些兴奋。独眼现在对于他来说,是亲人,是兄弟,是要相扶相助冲出这凶险之地的依靠。他从来都没有如此强烈地对一个人有依赖感。就好像是在孤岛上唯一给他留下的伙伴。

渐渐靠近独眼了,疑惑也渐渐变浓。不对!很不对!怎么好象少了些什么。难道是那厚厚的雪掩盖了些什么吗?

鲁一弃停住脚步,就在离独眼不到十步的地方。他知道,如果距离再小一些的话。真正的技击高手从跃出雪堆越过这段距离到制住自己,这一连贯的动作所需的时间是不会给自己留下射击机会的。他也没离得太远,他同样知道,距离太远,自己从开枪射击子弹飞行到击中目标所用的时间,那些高手可以从容地由卧倒状跃起躲避开子弹。

十步,所以是十步。鲁一弃的感觉告诉他这是个恰到好处的距离,也是个让对手尴尬的距离。他站得很直,枪也举得很从容,他甚至已经把枪机扳到临近击发点。

枪口对准的是躺在地上的独眼。其实他一开始也不能肯定躺在那里的还是不是独眼。的确,躺在那里的人少了些尸气。既没有“尸犬石”那黑厚浓重的尸气,也没有独眼身上一直自带的淡淡尸气。但《今古堂瑞象百论》中讲到,雪神名滕六,滕六降雪,乃极祥瑞之气象。它的晶莹洁净能掩盖所有污秽妖邪,白雪掩盖下的阴魂怨灵都是蛰伏不出的。所以那厚厚积雪很有可能阻盖了尸气的散发。

可是另一个现象又让鲁一弃坚决地把枪口对准了躺在那里的人。放在那人身边的“雨金刚”是伞头靠近上身,而伞把却靠近脚边。鲁一弃不记得自己当时是如何将“雨金刚”放在独眼身边了,但肯定不会是这样放的,要不然独眼肯定会制止或调整。因为常用的武器对于一个高手来说就像自己身体的一部分,应该放在最合适最顺手的位置,以便随时能拿起击出,决不会这么别扭地摆放。

“我不知道你把我兄弟弄到哪里去了。可你却犯了个错,把你自己很大方地摆放在我枪口下。所以现在你所要做的,是把我兄弟送回来换你的命。”鲁一弃的声音不高,却气势如虹,语气是决断的也是狂横的,就连他自己也为言语里透出的肃肃杀气而感到心颤。

那人没有反应,依然一动都没动。不知道他是在等待还是在观望,还是要以不变应万变,反正他一动没动。

所以枪响了,鲁一弃毫不犹豫的开枪了。枪声过后,那雪堆上出现了一个穿透的洞眼。子弹进去的半边有些滑烫的焦黑,子弹出去的半边却带出几缕嫣红。雪堆里的身体明显抖动了一下。

“你比我要好,留个洞可以直接戴耳环了。我的耳朵被切作两瓣儿,戴重一点的耳环我害怕会拉掉了。”鲁一弃的语气比刚才温厚俏皮多了。

雪堆稍微动了一下,最上面的雪珠纷纷滚落。

鲁一弃的语气变得更加温和:“你跃起,蹿出,两大步可躲到院门外。我从你起身的同时五弹齐发,你觉得会不会有那么一、两颗打中你后脑或者后心。”鲁一弃嘴里虽然说着这样的话,可心中其实真的是一点底也没有。只要这主儿的身手速度不低于那个巨人,他就连两成把握都没有,而且就算击中,也很难保证是要害。

可是他的言语却让雪堆中的人更加没底。特别是耳朵被穿了个洞后,他就对这次偷袭完全失去了信心。他只是奇怪,自己到底什么地方露了馅儿。

一声响亮的口哨声从雪堆中传出。鲁一弃眉头一皱,双目微眯,持枪的手臂顿时定住,扳机一触即发。

雪堆没动,二进院的门口反倒涌出了一团浓稠紫黑的尸气。独眼出现了,他的身上三道绳索捆绑着,背后还紧跟着两个“百岁婴”。

“散了绑绳!”鲁一弃看着踉跄憔悴的独眼,嗓音突然间重又变得凶狠尖利。那两个“百岁婴”有些慌乱地解开捆绑的绳索。“百岁婴”是不懂害怕惊慌的,他们慌乱的反应其实是操纵人的反应。

“三哥,绕过台阶到我这边来,尽量离那雪堆远点。”的确,如果让雪堆中人瞬间跃起,抓住独眼当作盾牌,那鲁一弃的努力就前功尽弃了。

独眼是老江湖,一眼就瞄出场面是何状况,他比鲁一弃更清楚自己应该走哪边、怎么走。虽然动作有些不稳也不快,却没给雪堆里的“人坎”留下丝毫机会。转瞬间,独眼已经站到鲁一弃身旁。

鲁一弃心中很高兴,脸上表情却是没有丝毫变化。他再次放低声音,温厚地说了句:“成交了,走吧。”

雪堆起伏了一下,大概是雪堆中的人深深换了口气。突然雪堆炸开,黑包布往空中高高掀起,带起雪花漫天飞舞。一个灰色身影如同鬼魅般一闪,隐没在二进院的门外。

这主儿的身手比那巨人还快。

鲁一弃擦擦额头的汗,他心中轻呼一声“万幸!”如果那人真的放胆一博,他连半成机会都没有。如果不是自己识破了他的计划,从心理上先压他一筹,让他方寸自乱,自己这招险着万难行成。

其实还有更重要的一点,连鲁一弃自己都不很清楚。那就是他身上有股气,就像瞎子感觉到的那样,就像独眼感觉到的那样,对家的高手也一样感觉到了,包括那个巨人,也许他们感觉比瞎子和独眼还要强烈。是这股气给了对家真正的压迫和震撼。

独眼见鲁一弃一个人回来,不禁问了一句:“老大呢?”

“出去再说。”鲁一弃的语气像是命令。独眼于是蹒跚着捡起“雨金刚”直往二进院门外走去。鲁一弃赶上几步,一把扶住他的胳膊:“就剩我们俩儿,死活一起走!”

鲁一弃和独眼两个人相扶着走出二进院,他们的脚步很匆忙。他们不想遇到对家更多的高手,他们也不能给对家留下重新布坎和恢复坎面的时间。

二人走到“阳鱼眼”,这里已经不见了房屋,地面倒是多了个太极阳鱼状的大铜堆。新溶化的铜堆金灿灿亮闪闪,雪花落在上面眨眼间就变成袅袅清烟。“熔金天火魔菊”虽然厉害,却也没有烧出房屋的范围,果然如典籍上所言:遇土而止。

他们直接在一侧墙壁上发现了“阴鱼口”的通道进口,那进口处的棉帘已经烧没了。在亮闪闪的铜堆映照下,那过道里也没有来时那么黑暗了。鲁一弃还是拿出了波斯萤光石,他来时在漆黑正屋里吃了亏,这趟不想重蹈覆辙。

过道里的尸偶不见了,对家肯定是把这扣子收了,却不知道有没有重新填在坎面上。他们小心地走入,那打开的南窗依旧开着,窗外的雪花也依旧在飘。可这雪花却不是“银尸絮”,而是屋外漫天飞舞的雪花。他们走到窗口一看,原来窗外本来还有个木制隔墙,却不知被什么东西撞碎了。所以现在从这窗口可以看到院中的一切。

正屋的门依旧紧闭着,鲁一弃和独眼都不知道怎样打开。没有办法,他们只好决定从窗口跳出。

窗台只有半人多高。鲁一弃收起萤光石,先把独眼扶上窗台。现在的独眼虽然恢复了好多,可还是十分虚弱,就连“雨金刚”都是抱着在走。

独眼刚蹲上窗台,一阵白色的劲风就把他重新吹进正屋。他在空中飘了个曲线,然后重重地摔落在地。鲁一弃闪电般地拔出了枪。他知道独眼虽然虚弱,但他不是树叶,他是个七尺男儿,这风来得邪性。

的确邪性,鲁一弃刚拔出枪,那白色风儿又一个旋儿,枪被吹得掉落到墙角。鲁一弃随着枪的飞走,身子也迅速朝后退走,他的方向是枪落地的墙角。屋里全是黑色的,和枪的颜色差不多,他急切间在墙角处没能找到枪。

白色的劲风吹进了屋子,却没带进一朵雪花,带进来的是些寒气,那寒气在鲁一弃的感觉里应该叫鬼气或是妖气。

那风真的很白,白得几乎有些刺目。鲁一弃见过这白色的风,那是在他刚进到这鬼屋子的时候,他感觉有个白色的婀娜身影在围着他们三个绕来绕去,紧跟着他就中招,脸颊被人抹上尸毒。他一直以为那身影就是他后来见到的鬼脸女人。现在看来不是一回事,那身影是这白色的风。

白色的劲风,婀娜的身影;刚飘进屋子就立即象影子般绕行起来,绕行得很快,所以整个身影都显得淡淡的,若隐若现,让人看不清劲风中那白得几乎透明的美丽面目。

“当心,这是养鬼婢!”独眼挣扎着坐起。“快贴墙站。”说完他也连躲带闪地爬到墙角。

“这养鬼婢相貌七分人,三分妖,可她却是三分人性,七分鬼性,当心!快躲!”说话间那阵风就飘到鲁一弃身边,宽宽的白色荷叶袖里伸出纤细秀美的手,温柔地抚向鲁一弃的脸颊。鲁一弃在独眼的提醒下侧身弯腰躲过。那风中白影一招不中就又远远绕开。这就是靠住墙壁的好处,这样养鬼姬无法连续出招。

“哈哈,大少,我知道了,你脸上尸毒是她落的。”独眼因自己的发现而有些兴奋。鲁一弃倒没觉得什么,刚才一见到养鬼婢他就已经大约地猜到这点了。

大概因为独眼的说话声很高,那婀娜的白风朝他袭了过来。他使劲把“雨金刚”张开,挡在前面。他清楚自己目前的体力,肯定是一撞之下跌躺墙角。可那婀娜的风并没有撞他,在快碰到“雨金刚”的瞬间转向飘走。

婀娜的身影又一次飘然出招,目标是鲁一弃。鲁一弃从容地避让开。此时鲁一弃觉得,这养鬼姬除了手上有尸毒,她的攻击并不十分凶狠。而且速度也不算快,并且越来越慢。

确实,这次出招之后,那养鬼婢连招都不出了,只是离得远远地飘来飘去,越来越慢。她的样子就像是在一个装满粘液的大缸中转圈,而那粘液在渐渐凝固。

她的身后开始拖出淡淡的白色痕迹,就如同是从她身体里拉出淡白色的宽大轻纱。大概是粘液试图固定住她,却只粘住她影子的碎片,并且将那碎片不断拉长延伸。

她的身体的几个部分变成了几支巨大的画笔。随着她的飘动,她身后的那些白色痕迹画连成几个圈,并且始终在反复这几个圈,一遍,又一遍。那些圆圈的白色在重复下变浓变厚变清晰,那些圆圈在相互纠缠重合。最后汇聚成一个白色的巨大圆筒,并且不断往外扩展开来。

鲁一弃的表情很平静,鲁一弃的心中却很恐惧。他在这白色圆筒上看到了脸,好几张脸。其中有个女人的脸,他见过。那脸曾经试图把他带到阴曹地府,他们都管她叫“鬼”。

独眼的表情很恐惧,独眼的心中更恐惧。他听说过这圆筒,准确讲应该是纠合在一块儿的五个圆圈。教他茅山法术的师傅曾经详细地描述过,这叫“五鬼推倒山”,是集“鬼打墙”、“鬼压身”、“鬼运财”、“鬼推磨”、“鬼套索”五鬼之力,将人卷入其中,勒、拧、扭、折、压、卡、挤、碾,让人在其中受尽折磨煎熬而死。虽然师傅说的圆圈是绿色的,这可能和养鬼婢的衣着习性有关,功用却是一样。可惜的是,师傅不懂破解方法,所以他现在能做的只有念咒求神。他的嘴中心中把所有知道的驱邪避鬼的经文咒语念了个遍。

圈筒越来越大,白色越来越浓,鬼脸越来越真切,反倒是那养鬼婢被围住其中越发看不清了。

鲁一弃和独眼身体紧贴墙壁,因为那鬼圆筒已经就在他们面前了,他们已经感觉到其中强大的旋转吸力,如同巨形漩涡一般。

鲁一弃想起原先自己是用萤光石赶走鬼脸女人的,他马上从口袋中掏出萤光石,高高举起。在这黑屋子里,萤光石的光芒显得十分明亮。可是那光芒照在鬼圆筒上,如同石沉大海,一点反应没有。

“大少,上次对鬼,且身陷阴阳界,亮盏子有用。现在是对养鬼婢,在阳界,没用。”独眼说这话的时候,不但身子紧贴墙上,就连脸也侧过来贴在墙上。

没用,鲁一弃放下萤光石,他很失望,的确失望,却不绝望。他看了一眼口中嘟囔不停的独眼。独眼是懂茅山术,他感觉独眼应该有办法应付面前这种状况。

“三哥……”鲁一弃的话才开个头,他就被卷入圆筒,强大的压力压迫得他再也吐不出一个字。

独眼承受的压力更大,他由于知道这圆筒的厉害,心理上就已然快崩溃了,而他的身体也确实虚弱。很明显,他口中嘟囔的经文咒语没有用。所以在被卷入鬼圈的刹那,他不由地把嘟囔声换成了单一的惊呼,可刚刚响起就又被强大的压力堵回喉咙。

两个人在圆筒中挣扎,气透不过来,胸腹被深深压陷,身上衣物全都裹紧身体,一股股奇怪的力道像是要扭断他们的脖子和四肢,并把他们一点点撕碎。他们的面部肌肉已经扭曲变形,一双眼球鼓凸出来,似乎随时就会脱眶而出。浑身的疼痛折磨着他们两个,他们感到自己很快就会被这些力量挤干,挤成薄薄的两张人皮。

鲁一弃首先停止了挣扎,并非他已经无力挣扎,因为他知道挣扎是没用的。只会使自己死得更难受,死得更痛苦。他跟大伯呆在道观中好多年,虽然那时候他还小,但有些东西他好像天生就懂。

一弃的脑海之中仿佛有人在慨然而语:《道德经》有云,“有无相生,难易相成,长短相形,高下相盈”,此圈中的大力之所以为大力,是因为我们自己的力量太过弱小。那怎么扭转这样的局面,《道德经》亦云“曲则全,枉则直……夫唯不争,故天下莫能与之争。”对,无为则无力,运用顺其自然的力量。顺风呼,顺水流,由高而下,圆转自然,大力无处着力,那便是无力。

于是他放松了自己,眼不见,耳不听。力来则转,力去则停。他的身体在五鬼合力的作用下打起旋儿,他的四肢和脖子开始随来力画圈。他发现,自己随着来力转动半圈卸力,那推倒山的合力会把他推着转到一圈多。四肢、脖子也如此。特别是手臂,从开始画圈就再也没停过,自己只需要改变方向,那些奇怪的力自然会帮着你动。

鲁一弃首先感觉到呼吸通畅了许多,虽然胸口腹部还是感觉被什么东西压住,却比原先轻多了。身体承受的扭压之力也减少了许多,因为这些力中分出许多用来推动他打旋儿和画圈儿。

于是鲁一弃想到更无赖的一招,他索性放松双腿,连站立的力量也放弃了,随自己是摔倒还是瘫软,只是把双腿随着力来画圈。奇怪的是,鲁一弃竟然没有摔倒,他还是站立在那里,不,应该说浮在那里。他的双脚轻飘飘地耷拉在地面上,一起晃动着画圈。他感觉更加轻松了,鬼圈的力量不允许他瘫软倒下,那些试图折磨他的各种力道又分出一部分架住了他的身体。

轻松了许多,鲁一弃便稍稍睁开眼睛。从外面看这鬼圈,是很浓很浓的白色,像一缸刚磨的豆汁儿。而身在其中后,虽然感受到巨大的力量,却发现这里看不到那几张鬼脸,倒是能把养鬼婢和屋中情形看得很清晰。

他睁开眼首先就看到了那个飘动的白色身影,此时他才真正看清那个身影。这是一个非常青春美丽的女子,美得让鲁一弃都觉得有点心慌。身上的衣服是杭绸料的荷叶边立领半长衫,雪白色的,质地很是光滑柔软飘逸,只是在这寒冷冬夜显得十分单薄。她的面容很苍白,白得如同透明一般,有两次离鲁一弃很近飘过,鲁一弃清晰地看到她脸上皮肤下的青色血管。她的一双明眸秀丽而灵动,充满了惊讶和好奇。

养鬼婢双眸中竟然充满惊讶和好奇?是的,就是这个鲁一弃让那双眼睛充满惊讶和好奇的。

其实养鬼婢也一直在看着鲁一弃,除了师父和自家几个不常见到的长辈,她见过的人很少,见过后还活着的更少,几乎就没有。但是她现在已经十分确定面前这个年轻男子会活着。因为直到把这男子卷入圈中她才感觉倒,那男子身体里蕴藏着一种神圣而神奇的力量。她知道,与这种力量相比,自己的力量是很渺小的,因为鬼力是永远无法与神力抗衡的。拥有这种神力的他可以将“五鬼推倒山”的劲道反加在自己身上,轻易将自己困住或者扼杀。但这男子只是十分悠闲地将这种力量一点点地散发出来,是这男子不会控制和驾驭这种力量?是他故意在耍弄我?还是他不愿意对我施加这种力量?想到这里,她白得透明的脸上忽然有一抹微红。

独眼快死了,就在鲁一弃和养鬼婢和对视的时候。他不是鲁一弃,他当然没有心道天成、力合自然的道行。他的奋力挣扎已经变成垂死挣扎。他的难受程度是无法想象,远远超过在“阳鱼眼”被电击而死的苦痛。他感觉就像是被放在磨盘上慢慢地碾,细细的磨。这“五鬼推倒山”似乎是要把他肉体的每个细胞都挤捏死后,才让他的大脑死亡。他现在几乎是迫切的希望自己快点死去。这样的折磨比死不知要难受多少倍。

鲁一弃也注意到独眼的情形,可是他帮不了他。心中一阵难受如同油煎。这一分神,他立马觉察到身体承受的压力迅速增加。只得再次定下心神,随力而转。

脸红的养鬼婢清楚凭自己的能力杀不了面前的年轻男子,不知为什么,朦胧间她觉得自己就算有能力也不会杀面前的年轻男子。于是她的动作不知不觉中把加在鲁一弃身上的力量撤出几分,在独眼身上的压力却陡然加了几分。也许这对独眼是个好事,压力的陡增可以让他短时间内尽快死去,免受许多折磨。

独眼的挣扎已经很无力,整块黑包布死死地缠裹在身上。黑包布上原先被“天湖鲛链”勒出的几道口子在拉长、绽开,在整张黑包布上裂出几道宽窄不一的布带,这些布带深深地勒陷进肉中。他的一双手臂已经挥展不开,只能举在头肩处艰难地扭来扭去。

“嘣——哗——”响亮的爆裂撕拉声音从独眼身上传来,这种时刻、这种声音,除了是压爆脑袋撕裂身体还会是什么?

第一卷 披霜冲雪 第二十九章 尸王眼

鲁一弃不由大惊,脸色一下子变得和养鬼婢差不多苍白。那声音极像是独眼被压爆脑袋又撕破身体。他再也不顾上自己需要保持的状态,站停住身体,往独眼那边看去。

独眼的脑袋没有被压爆,身体也没有被撕碎。是黑包布裹在后脑的那部分,在独眼手臂的挣扎对抗下,爆裂撕扯成许多道布条条。这许多的布条条全都勒压在双臂和后脑上,而且越来越紧,把脑袋和举起的手臂往下勒压。这手臂还无所谓,可是这脑袋这样下去就会被勒断颈骨。独眼无望地尽量往后抬头抬臂,满是白沫的嘴巴大张着却看不出有什么气息进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