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承宗没有马上爬上岸,他伏在木提箱上往池塘中间游过去。他想找个更安全的地方上岸。自己虽然射中那个红狸子面具的女人,但是这些高手都是百足之虫死而不僵,说不定临死的一个挣扎就会毁了自己。而且几十年来和对家打交道的经验让他知道,对家人都是些诡计多端的,什么招儿都使得出。

他原打算是从池塘对面上去。因为这水中鲁联已经下去了,回头绳也没动,应该比较安全。可是在他往那边游动的时候,他发现了一个奇怪的事情,他摸到了冰面,在水面下两尺左右是一层冰面。自己游动的墨绿色水道是冰面裂开后呈现出的水道,要是没这裂开的水道,鲁联要潜入水中还必须砸破冰面才能下去。

怎么会有这样的情况,这情况到底有什么用意派什么用场?不知道,因为不知道,所以鲁承宗害怕了。他决定放弃原来的计划,绕到石头平台的另一侧上去。

石头平台的另一侧也有冰,不过是碎冰,因为这里的冰面被刚才平台断开、小楼陷下的大动作震碎了。

鲁承宗中了那女人一掌,其实受了不轻的内伤。他现在觉得气喘不出、痰咳不出,整个肩背部无法用力,只能一手扶着木提箱,一手勾住了另一边的石头栏杆,并顺着石头栏杆慢慢往岸边移动过去。他的手经过鲁联系在栏杆上的回头绳。等他过去以后,那回头绳的绳扣松脱了,大概是他勾住栏杆手臂用力带脱了绳扣,可这情况他竟然没有发现。

刚刚踏上岸边,鲁承宗又一口紫黑的淤血从口中喷出,他感到自己眼前金星飞舞,腿脚发软。但是他的心里在告诉自己:“现在还不能倒下,至少应该知道柳儿他们怎么样了才能倒下。”

脚下的疲软让他脚步一阵踉跄,于是他索性扔下木提箱,往前跌走几步,伸手扶住面前已经发黄的院墙。

鲁承宗还是倒下了,不是他支持不住,是因为他扶了个空。他面前的院墙突然之间“轰”然变做一堆碎砖。脚下发出的巨大震动和自己前撑力量的落空,让鲁承宗重重摔在碎砖堆上。

他没有站起来,只是扶着碎砖堆坐了起来。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在做梦,或许是自己进入了迷离的状态。眼前的情景出现了巨大的变化。

他所在之处能看到的院墙全都不见了,所有院墙能遮挡的景象都能看到。鲁承宗一跌之下再坐起竟然看到了面前有一座书轩,两条对称长廊,书轩的后面远远可以看到一座不高的假山,假山上有个亭子。假山的两侧有对称的两棵巨大的古柏。

这些园林布置让他觉得像一个不多见的格局,真的不多见,要不是知道自家对付的什么样的对手,这样的格局是决不会去接触的。但以前他只见过这局相的描图,今天竟然真的看到这样的布局,让他真的如在梦中。

左侧的长廊有个人在蹒跚而行,看身影和秦先生很像,只是背上比秦先生多了些疙里圪塔的东西,只是头顶发髻变做了一团血汪,只是浑身上下一片烟熏火燎。说实话,在鲁承宗眼里那人更像个鬼魂,秦先生的鬼魂。而且那人一直背对着鲁承宗,让他看不到那人的面容。

一幌间,鬼魂样的人鬼魂般的在长廊里消失了。于是鲁承宗觉得自己真的迷离了,视线迷离了,感觉也迷离了。他感觉自己应该睡一会,把自己的脑子理理清楚,再对面前发生的一切细细分析。

他果然重新将坐起的上身仰面倒在碎砖堆上,并且闭上了眼睛。

眼皮才刚刚阖上,那塌下小楼的二层窗户里再次鬼魅般地闪出一个戴面具的脸,戴着银色狸子面具的女人脸。脸一出,一块黑色的东西往鲁承宗上飞落。鲁承宗一动没动,那东西落在他的小腿迎面骨上他才稍微抖动了几下。

也许这样的反应是正常的,二层窗户里飞落出一个银色身影,这身影是华丽的,光彩夺目的,就像是空中落下的闪电,直往鲁承宗落下。其实现在的二层不比原来的一层高多少,那么这银色闪电其实是一个斜线的快速射落。

鲁承宗没有动,眼睛依旧闭着,但是他的右手之中却也飞出了闪电,好多道闪电。

鲁承宗知道有个戴银色狸子面具的女人,这是他从“炸鬼嚎”中脱出后在花荫小道那里看到的,那女人就站在小楼前的石头平台上。虽然当时他的大多数注意力都被那个上了岸藏在荷叶缸里的落水鬼吸引了、恶心了。但这女子的模样也是不容他忘却的。

落水鬼出现后,女人就不见了,鲁承宗刚才在这里寻查了一遍,他没有发现什么可藏身的地方。这样的结果就让他更坚定地认为那女人还是躲在这小楼里。坎子家搜寻藏身之处时,如果无法寻到,那就一般将这地方确定在相比之下可能性大的地方,在这里,这种地方除了小楼真没有第二处。还有一个原因,观明阁,暗合日月,红色为日,银色为月,既然红狸子面具的女人出现了,那银色狸子面具的女人肯定还在这里。

虽然鲁承宗在院墙瞬间倒塌后有过其他的想法,可是当见到像秦先生一样的身影能顺着那条长廊往这园子最重要的方向去了,他觉得那银色狸子面具的女人还是应该在这小楼里,要不然那长廊的地方至少应该有具尸体,不是秦先生的就是那女人的。

江湖是个大学堂,这里学的东西是一些人难以想象的。这里可以学习的范围也很广,从最崇高的血性义气到最低下的卑鄙下流,无所不含。

鲁承宗在这江湖上学到的并不多,是因为他家族流传下的使命不适合交太多江湖朋友。鲁承宗现在用的伎俩还真够不上是什么江湖手段,只是耍的一点小聪明,演戏装样子,这些就是一些小孩子都会做。但是和一些小孩子不同的是,一块铁蚁木的深褐色木块,在一个高手的投掷下,有楞有角地砸在小腿迎面骨上。鲁承宗竟然哼都没哼,只是恰到好处地抖动了几下,这才是让小伎俩能得逞的关键。

银色狸子面具的女人还是有防备的,鲁承宗右手一直握着的“十形碎身刨”很容易引起别人的注意。他刚才对红狸子面具女人的偷袭如果不是躲在水里,加上有突然出水的鲁天柳让那女子分神,他做梦都很难成功。所以当刨子里剩下的九张刨刃飞出以后,九道形状不一的闪电都被银色狸子面具的女人一一躲过。

九道闪电一点都没有能阻止那女人扑出的速度,也没有能改变女人的扑出路径。这让那女人有点意外,鲁家做出的攻击武器怎么就这点威力?而这一切都在鲁承宗的意料之中,他发射前微微改变了刨把的角度,刨子的发射力度减小了,他也稍稍放歪了刨子的方向,这样飞出的刨刃女人才可以轻易躲过,女人扑杀的势头才能够不减。

女人已经离得很近,鲁承宗必须躲避防御了,亦或者攻击,不是说攻击才是最好的防守吗。

必须出手了,除非鲁承宗自己想死。

鲁承宗目前还不想死,所以他果然出手了,出的是他握住木提箱拎把的左手。左手将拎把提了一点,同时左手的手指将拎把按动了一点,于是拎把的端头飞出了和银色身影一样华丽光彩的银线。

女人无法躲让了,虽然那些银线的准头并不好,甚至有些四散乱飞,可是太多了,太密了。她只能用宽大的袍袖遮住面部,身形已经不变地落下。

那些银线刺透衣服,刺破皮肉,虽然不是太疼,可是让人心怯。江湖上这样细小的武器要想伤人必须淬毒,这银线会例外吗?

女人只是无法躲避和退让,只要有机会她还是会要逃的,这样的情形下,谁都会下意识地逃开。

女人的脚本来是对准鲁承宗小腹下去的,鲁承宗没有反击和躲闪的技击招法,他只能下意识地保护自己,他的招式一般人都会用,就是蜷起双腿,尽量护住小腹。

女人的脚落在他的膝盖上,鲁承宗和那银狸子面具的女人都听到一声脆响。女人知道踩到的不是小腹,这不需要眼睛看,从自己身形的高度和脚下的硬度就可以知道,从她自己踩踏的声响更可以知道。于是她借着这踏实的一脚回弹力量,倒纵出去。

她毕竟还是逃走了,她毕竟还能逃走。

膝盖处的疼痛鲁承宗依然可以忍受,这疼痛不见得比铁蚁木敲砸的疼痛更严重。但是他知道,疼痛与疼痛的结果并不是都一样的,第一次的疼痛最多是有青紫、肿胀,而这一次的疼痛带来的结果却是无法行走了。

女人逃得很急,不是那些银线对她造成了多大伤害,是因为她害怕那些银线会对她继续造成伤害。她要找人看看针上有什么毒,她要抓紧时间想办法解毒。

这些银线没有毒,它们只是一些普通的钉针。木刻时用它们将画样固定在木头上,然后可以依照画样刻出图案初形。鲁家这样的忠厚匠人家就算设计出再巧妙的暗器机关,都是不可能给暗器淬毒的。

戴银色狸子面具的女人不知道这些,所以她要走,她要走得远远的,要走到池塘的另一边去。

池塘的水下有实面,这一点女人是知道的,虽然她没有能力一下子越过池塘,但她还是毫不犹豫地脚尖在池边的石沿上借一个力,往池塘中间纵去。

女人的脚踩到水中,下面果然有实面,女人的脚尖便再次借力继续往前纵。可是这实面她踩的却跟平时不大一样,她感觉那实面在自己的踩踏下破裂了。

女人的一个纵跃就很远,但是要到达池塘对面她还需要一个纵跃,她还需要在水中的实面上借力。

可就是这最后的一步借力她彻底发现不对了,因为水面下没有了可踩踏的实面,只有一个半沉于水中的死人,也可以说是半浮于水面的尸体。那尸体显然是死不瞑目,一双眼睛睁得大大的,直直平躺在水面下一点。

女人已经来不及有更多想法,更来不及做出动作的变换,她只能在这具浮尸上点踏一下,借个力跃上对岸。

女人跃起时,她觉得自己这一步带起的水花大了些,搞得下半身都有些湿了。池水是凉凉,很快就又热热的,不知道怎么会有这样奇怪的变化的。有变化的还不止这些,女人还感觉自己这次往池岸上跨去的步子变大了,可是跃出距离却变小了,堪堪要够到池边石沿,脚掌却往下直落,是紧贴着石沿踏空的。于是为了不掉入水中,她就只有身体往前,将上半身摔趴在河岸之上。

行动中突然出现的变故让女人同时还发出一声高亢的呼叫,音腔长长的脆脆的,就如同船娘哼唱的小调。但她身体重重的摔落声和溅起的水花声断然将她好听的呼叫掐断。

死人,尸体,这些都只是女人一瞬间的想法,等到她刚踩踏到那浮尸,还没完全借到力的时候,尸体的眼睛眨了一下,嘴角也冒出小小的两个气泡。而且那浮尸还动作了,扬起了他的右臂。

女人的纤足带起的水花并不多,只溅湿了她的小腿。可水中突然冒出一道刀形的水花,溅湿了她的下半身。

刀形水花是从女人的两腿中间划过的,凉凉的水花劈开了女人的裆部。

于是女人感觉到暖暖的温度,于是女人感觉到跨出的步子变大,于是女人的脚掌突然无力踩下,只能摔趴在河岸边的石沿上,任由下半身的鲜血染红了墨绿的池水。

水下的“死尸”冒出了水面,是鲁联,他真的像是个鬼魂归来,脸上一点血色都没有,身体也是僵僵的,水珠顺着他的发角和胡须不断滴下。鲁联的眼睛有些狠狠地盯视了一下跌坐在碎石堆上的鲁承宗,猛然张大口深深吸了一口气,又悄无声息地没入水中。

鲁承宗没有清楚地看到鲁联,却清楚地看到了鲁联的眼睛,那眼睛里藏带着些什么他也多少看出一些。但是他没有理会这些,因为他没有时间理会这些。他突然间想到自己屁股下坐着的这堆碎砖叫什么了——“锁龙栅”。

这道墙在布局上是确实个“锁龙栅”,它不是坎面,它应该算是个局相,是个预留着藏瑞防乱的风水墙。

可是在这园子中它恐怕不止是一道风水墙那么简单。那它还是一道什么样的机关?它是要用来锁拦些什么的?

现在墙倒了,又能锁拦什么呢?

鲁承宗又仔细打量了一下远近的布局,龙角柏,龙额亭,龙须廊,那书轩应该是龙鼻位,只是由于一些屋廊的阻拦,看不到龙眼潭的位置。

鲁承宗再次肯定了自己的判断,他曾经仔细研究过这样的布局,指望能在和对家的对抗中有一天可以派上用场。

他现在需要肯定的是面前的“锁龙栅”是个什么样的坎面,于是他扒开碎砖看了一下墙角,中间有滑道,这是个倒置“锁龙栅”,它要锁拦的东西在下面。

但在他肯定自己的同时,他的心中也涌出百分的疑惑,对家自己就是皇脉,怎么也使用这道布局?这地下又有什么东西需要锁拦?

没容他思考太多,就听到身后的池塘水面浪花一翻。鲁承宗赶忙回头,见水里又冒出个人来。和鲁联一样,也如同鬼魂归来,那面色外形真是如同僵尸。

鲁承宗定睛一看,惊讶地高声叫道:“你怎么也在底下?”

第二卷 撕风裂冰 第三十章 寒坛劲

从水里冒出的人,打进这园子以后,鲁承宗就没见过他,现在他忽然莫名其妙地从水里钻出来,怎么不叫鲁承宗惊讶。谁呀?郑五侯。

郑五侯在水下把一个换气的猪尿泡给了柳儿,自己随即便挥刀朝那群水猴子杀去。

水猴子,落水鬼,要是在岸上它们可能还真不是五侯的对手。可是这是在水里,落水鬼的力量就是要沾水才能发挥出来,而且是在陆地上的十几倍。而五侯在水里的力道却要大打折扣,单是水的阻力就让他劈砍的速度变得迟缓,力道就更加被消耗掉许多。而且还有一点,水中五侯的身体旋转不起来,无法累积砍杀力道。天生神力的五侯是第一次遇到比自己力量大得多的对手,而且是一群。

刀离着劈砍的目标还有好大一段距离,已经就有两只长鳞片的手从旁边伸过来抓住了他的刀背。刀竟然在一抓之下就停住了。这让五侯感到害怕,他这人难得会害怕,有一次别人刀架住他脖子都没害怕,因为刀架他脖子的人使的巧招。可是现在却不同,自己最有信心的一把子力气在对手面前变得乏弱。没有了信心,那就只能害怕了。不是害怕死亡,是害怕死亡的方法。

五侯只能紧紧地抓住刀杆,现在他所以力量中只有这握力在水中没有打折扣。朴刀没有脱手,而抓住刀背的手连刀带人将五侯快速往前拖去。

五侯本来也想松手丢刀,可是马上就发现已经来不及了,自己的背后竟然是一群落水鬼簇拥着他,好多只带鳞甲的手轻握着他身体的各个部位,随时可以将他撕成许多块。

这一群落水鬼带着五侯是往斜下方游过去的,看来它们的意图还是要将五侯掩入淤泥之中。

水面上隐约出现了一道宽宽的光带,在这光带的映照下,五侯看见斜下方有一只晶莹剔透的东西,淡淡的白光一闪一闪的,非常的美丽漂亮。距离那东西还有好大一段距离,五侯就已经感觉到刺骨的寒气,这感觉和他初下到井下时的感觉一样。

抓住他身体的那些手突然一起用力,动作很是一致,同时将他身体掷向那个发光的东西。

五侯被掷出去竟然没有一点可挣扎的余地,直不愣噔地就往那东西上落去。距离其实还是很远的,五侯的手脚已经全不能动了,关节全部僵硬,无法伸展。他看到手中的刀起了一层薄冰,手掌和刀杆牢牢粘在一起。

身体在一直往下落,但五侯没有一点办法阻止,他再笨都知道自己马上要被冻死了。

而那些落水鬼将他掷向那东西以后,随着他身体往那发白光的东西不断接近,他们也就变得活泛起来,上下左右洄游窜行的范围越来越大,看来他们是利用五侯的身体阻挡些什么,然后他们可以快活地游动。

就在五侯要确定自己的呼吸也要被冻住的瞬间,一个深色的人影直冲过来,脚在他身上用力一踹,然后借这一踹之力马上倒游回去。而五侯在这一踹之力的作用下往旁边飘去,他立时感觉到温暖。其实这冬天的池水怎么可能温暖,只是刚才太过寒冷,真就让脱离那寒冰之苦的五侯觉着了温暖。

落水鬼们被这突然的变故弄傻了,本来随着五侯的身体往那东西的不断靠近,渐渐阻挡住了那东西往这片水域发出的极度寒冷。可现在它们发现五侯突然改变了方向,这里原有的寒冷又回来了,只得马上都掉头四散逃走。

五侯的恢复能力很好,他没多久就从极度寒冷里恢复过来。他定睛看看那深色人影,觉得有些像师傅,但他又不敢肯定,因为他从没见过师傅在水中是怎样的形象。

那人真是鲁联,他下水有好一阵了,但这么长时间他并没有发现什么有价值的东西,也没碰到什么可怕的玩意。他也隐约看到右前方远远的水域中一团骚乱,但他没有敢往那里去,他想等一会儿再说,等待有时就意味着渔翁得利。

水中的等待并不能保持十分的耐心,因为他必须换气,要不然这样的等待就意味着淹死。

鲁联是在准备升到水面换气的时候发现了水面下的冰层。他这才意识到自己在平台上看到水面下出现闪电般的裂纹其实是这冰面裂开了,自己原来是从一个冰面裂开的水道下的水。难怪在池塘边与那三个怪形人坎一战,那藏在水中的人坎可以沾水即起,根本不同于平时掉入水里的情形,原来这水下有冰层实面。

可是这里怎么会有冰的呢?而且是在水面下面,就算是先冻上冰面再加水也不应该,这样需要有东西来保持冰面不融化。

鲁联没有砸破冰面上来换气,因为他生怕这冰面也是坎面,破了冰也就闯了死路。所以他要找个合适的地方换气。那他的气息够游到那个合适地方吗?这肯定没问题,他这样的老江湖是不会在气息到了最后的关头才上来换气的,他会始终保持一定的气息余量。

有两地方可以不破冰就上来换气,一个是他在小楼二层见到的水下弯月形出口,还有就是自己下水的冰破水道。他是在水下游到那个弯月形的出口处换气的。因为这样的发现让他对那冰破的水道也生出忌讳来。

鲁联的换气方法和别人不大一样,他是仰面平躺,只将鼻子露出水面换一下气,这就不容易让池塘上的人发现,是水下埋伏偷袭的最佳换气方法。

等鲁联再次悄然沉没水中时,他发现了一件事情。弯月中应该有的圆日不见了。是自己现在所处位置看不到了,还是那东西已经移走了?

于是他开始小心翼翼地贴着冰面移动自己的位置,看看那东西到底还在不在。

贴着冰面下游动,让他感觉到水温的很大差距,贴近冰面的水温和下面的水温好像有个隔断带。但这隔断带不是一条直线,而是一条斜线,所以这里的冰层有厚有薄。薄的地方可以一拳破开,厚的地方就是石砸刀砍都不会破裂。难怪那水中人坎可以借助其蹿纵跳跃。

一大群黑乎乎的东西往他这边快速移动过来,他一时看不清楚那是什么,但他猜到大概是和荷叶缸中出来的落水鬼差不多的东西,他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便收起腿脚的动作,悄没声息地往水底滑去。

他是斜着落下水底的,位置其实离那个晶莹剔透的东西很近,本来早就应该看到那东西,或者感觉到寒冷。但是他与那东西之间隔着一个黑色的方形大柱,阻碍了光线和寒气的传递。

鲁联随手将嘴里咬着的回头绳扣在方形大柱的一个凸块上,他知道,如果要打斗要挣扎,这回头绳还是累赘的,除非自己已经快不行了,那到可以借助这绳子逃到岸上。他从大柱背后偷偷查看那群落水鬼要干什么,看到的却是靠近那晶莹剔透的东西的一个人转瞬间就被冻僵了,快死了。

这晶莹剔透的东西好像就是……他似乎明白了些什么。

那东西发出的暗白光线让他也看清楚了快冻僵的那个人是五侯。他没有马上行动,而是谨慎地目测了一下自己和五侯、和放寒气的东西以及和落水鬼之间的距离,这才选择了一个角度快速行动了。

鲁联拉着五侯再次钻出水面换气时,那水面是个井口。鲁联不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而五侯知道,但是这里是左鼻孔还是右鼻孔他也一时分辨不出。

“五侯,在下面有没有找到什么东西?”鲁联有些急切地问道。

“不知道,柳儿先下的,我下来就和那些怪物打架了。”五侯说的都是实话,这一点鲁联是不会怀疑的。

“那现在你听好我说,刚才很冷的东西叫‘冰精吐寒’,要破它就必须封它的吐寒口,你想办法从侧面靠近它,将它的封口给盖了面。”鲁联说话时的声音有些颤抖,因为这井口的水真的很冷。他尽量踩着水将身体往水面上拔,他从刚才上来时的过程知道,下面有一段水层还要寒冷,应该尽量离那里远些。

“冰精吐寒”,是域外海客带来的一个传说。说是在大海的南边,有一个极热之地,时常山顶吐火,喷出血红火石,能将大片海域煮开。将此石携带至北方极寒之地,此石能尽吸寒气,等它寒气吸足,石头便不再僵硬,入手如棉。但只是传说,没有人摸过,摸过的人也都在瞬间变作一块冰块。这石头叫做“冰精棉石”,其寒气只有用冰魄寒玉可以封住,因为冰魄寒玉的密度可以阻碍寒气的散发。在冰魄寒玉做的密封容器上设个可开启的口子,让寒气按需要的角度方位射出,这就是“冰精吐寒”。

鲁联是定海人氏,从小就生活在海边,早就听行海的说过这样的传说,可是他一直都不信,直到六年前与鲁承宗到浙江天邛山落石瀑与对家争夺瀑布下的“镜石天书”那回,他们是比对家先到的,可是百尺高的瀑布,瀑布中不止有急流直冲而下,并不断有石头随水而落,而真正可怕的是水中还有一种剧毒的水虱,沾肤见血人即亡。他们在那里想了许多办法都不可行。于是回头到太湖边找渔夫“带刺鼋鳖”余小刺借“刺水铜甲”再来取宝。可是等他们重新来到时,“镜石玄刻”已经被人取走,只留下百尺的瀑布还稀稀落落地流着,瀑布和下面水潭结的冰还没有全化。当时是五月天气,能将这瀑布和水潭都结成冰,除非是神仙。鲁承宗觉得也许真的是天不助我,黯然回头。鲁联当时曾想到“冰精吐寒”,但他没有说出来,他依旧觉得那是不可思议的东西。

现在的鲁联其实还是怀疑那东西到底是什么,如果真是“冰精吐寒”的话,自己的方法也不知道行不行。但现在也没有其他办法,只能用这样的蠢招勉力一试。

他们再次潜入水中,五侯对师傅的吩咐也是死不回头的,他先转到那个方形大柱后面,然后紧贴水底向那东西靠近。他这时的位置比那“冰精吐寒”还要低,所以他反而没觉得怎么寒冷。那“冰精吐寒”看起来像个坛子,坛子就肯定有坛子口,五侯清楚自己就是来盖坛子口的。可是用什么盖呢?

他围着坛子口转了几圈,没有发现盖坛子的机括。于是他在坛子身上寻找起来,也没有发现什么。五侯只有一个地方好查找了,那就是坛子底。

粗人就是粗人,他只知道做事,却很少琢磨事。于是五侯想都没想就将坛子倾斜了一些,往坛子底看去。

这么一个倾斜,五侯好像听到一点“哗啦啦”的链条抖动声音。他也没在意,只顾自己仔细查看坛子底面。他依旧什么也没发现,等他抬起头来的时候,他发现了一些东西,但不是关上坛子口的机括,而是在周围又出现了几个模样相似大小不一的坛子。

是六个,又出现了六个坛子,有高有低地浮在水中。可以模糊地看到,这些坛子之间有东西连着,像是根粗粗的链子。

五侯怔了一下,他知道自己可能犯错误了,但什么地方犯了错误他却并不清楚。他轻轻地将手中倾斜的坛子慢慢放正。突然,坛子背后牵着的链条一晃,六只坛子中有一只轻飘飘地翻了个身。五侯便觉得一股大力的寒流朝自己撞来,范围很大,他无法躲避,只能被重重撞出。是的,不止是寒冷,还有力道,五侯被撞出的身体在池底的淤泥中滑过很长一段才浮了起来。

没了知觉,五侯一点知觉都没有了,而且他连自己到底是被撞昏的还是被冷昏的都没有搞得清楚。

这一切一旁的鲁联看得很清楚,他看出那几个坛子的摆布有些像一个阵法,可是是什么阵法却又看不出,就这么几个坛子模样的“冰精吐寒”无规则地悬浮着,似乎毫不相干,却又有链条将它们相连在一起。

肯定不是善茬子,这样看似毫无奇妙其实充满神奇的摆置,不是瞬间就给五侯套了个扣儿吗?再说这坎面的七个扣子都是用世上少见的“冰精吐寒”做成,那这其中的玄机肯定非同小可。说不定自己要找的东西就在其中。

眼见着那只翻转了的坛子恢复了原样,鲁联选择了一个悬浮着的个头较大的坛子,并从下方快速接近了那只“冰精吐寒”。他非常的小心,因为从刚才五侯被击出的情形来看,这“冰精吐寒”不仅是散发寒气,它还具有很大的力道,这力道也许是一种自然现象,相当于电、磁之类的力量。也有可能是人为设置的力,就相当与传说练寒功的高手出的寒劲。

总之,不管是寒气还是寒劲,鲁联只有一个应付的办法,就是不让它碰到。他是轻轻地摸到坛子底下,然后紧贴着坛子轻轻地摸向坛子口,他知道,自己贴 紧坛子,被击出的可能就会非常小,因为坎面的设置不会将一个扣子的力道向另一个扣子攻击。他也清楚,只有先将这些“冰精吐寒”的口子都封了,才有机会找到他要的东西。

但是一切并不是像他预料的那样,他沿着坛子外壁摸向坛口的手指尖稍稍撞了一下坛子颈部的凸沿,这坛子自己倒似乎纹丝没动,但是它的斜下方一只“冰精吐寒”悠悠然地一咕噜翻了个身。

鲁联觉得一股极度的寒冷夹杂着一股大力猛击在他的后背上。他的身体顿时在一瞬间寒冷僵硬,如同死尸,僵直的身体已经由不得他自己了,忽忽悠悠地就往水面上浮去。

就算是这样,鲁联受的伤还是要比五侯要轻得多。因为他看到五侯吃亏的经过了,所以他有准备,他的手指刚一撞到凸沿,他就弓背缩脖,等到那力道撞到他背部时,他马上挺胸收背,这样就卸去了一部分力道。所以他受的伤害还是寒冷多过撞击。

等他快浮上水面的时候,他发现水下的冰面变得极薄,有些地方都没有了。大概是因为那些“冰精吐寒”变化了位置,没有东西维持冰层的冻结,在上下都是池水的作用下,冰面迅速融化了。水面上缓解了的温度也让他迅速从承受的寒冷中恢复过来。让他能够有能力在水下挥刀,劈开了那戴银色面具女人的裆部。

鲁联上来换气的一瞬间,他的眼睛很自然地看了一下自己打在石栏上的回头绳,他发现那绳扣已经松了,这让他脑子中一个激灵,他似乎想到些什么,意识到了些什么。

“叠覆计数索”,是他在一部古籍中见到的。他和鲁承宗在金华一所古宅里点出的部古籍叫《数道》,其中内容讲解的是从远古到明末各种奇特的数学计算方法。他记得有种最古老的计数方法叫“叠覆计数结索”,是通过结绳扣的方法达到计数的目的。但这“叠覆计数结索”是按一定顺序进行系扣和解扣的,如果解的时候乱了顺序,还没解开绳扣,绳索的其他部位就会纠缠出几个绳扣。这样是防止交易中遇到小人和自己记忆失误的最佳计数方式。那么下面链条连接的“冰精吐寒”是不是有和这种结索计数方式相通的原理呢?

于是鲁联深吸一口气再次沉入水中。

到了水里,鲁联变换了几个位置,在变化了几个方位以后,突然,他看到了一张人脸,一张巨大的人脸。这张人脸是由连接那些坛子的链条勾勒而成,而这七只大小不一的“冰精吐寒”正好充当了眼鼻耳嘴七窍。

“叠覆计数结索”,对,如果真和这“叠覆计数结索”原理相通的话,那就是要在这七窍中找出顺序来。

按传统中医面脉来论,眼观鼻,鼻观口,双耳通口喉。此七窍皆须气行,气之源由口喉出。须从七窍中的口入手。

鲁联对自己的判断很自信,他选择了一个极好的角度,如一条轻巧的鱼快速接近那只口位的“冰精吐寒”坛子。

他的手刚抚到“冰精吐寒”的坛子,身后一根黑色方柱斜斜倒下,倒下的黑柱推开一道暗流往两边涌了过来,直撞在鲁联的后背上。人在水下暗流中的身形是最难以控制的,因为没有立足点和借力的依靠。所以鲁联被一下子推在坛子上,坛子整个被推开了两三尺。

变脸了,嘴巴的大幅度动作,一般会牵动两只耳朵,这张巨脸也是如此变动的。其实这么大的一张脸,真要有太大变化并不太容易。那对耳朵也就只是微微转动了一下,两只“冰精吐寒”的坛子口稍微改变了一下方向。

鲁联动不了了,他的身体像被压上了千钧的重物,四肢全都僵硬无法动弹,身上迅速蒙起一层薄冰。是由于那两只坛子口同时对准了他,两股裘猛的寒劲定住了他,两股极度的寒气冰住了他。

他的顺序看来是选错了,选择的第一只结扣位置是错误的,破这样一张脸不应该由口入手。但是知道这个信息已经晚了,在坎面之中,一个选择的错误就意味着生命的终结。

郑五侯被“冰精吐寒”击中后,失去了知觉,幸亏是嘴里衔着气泡呢,不然这命就没了。他是最早受的伤,却在鲁联后面飘上水面的。

鲁承宗看到五侯,出声唤他,他没有回答,只是朝着鲁承宗直直地看了一眼,喉咙间猛哼一声,他嘴里衔着的白色猪尿泡变成鲜红鲜红的。

五侯的血喷在了猪尿泡里,但他没有吐掉猪尿泡,因为里面至少还存着一两口气,因为他看到师傅再次入水怕师傅出现意外。淤血刚一吐出,他就头颈一扭,重新钻进水中。

入水后的五侯第一眼就看到鲁联被坎面制住,于是他全都不顾了,什么寒气、寒劲,什么链条坛子,什么坎面扣子,全在他脑子里丢个精光。他只是挥刀往那连接的链条砍去。他心里认为只要砍开链条就散了连接,就救了师傅。

朴刀砍在链条上,链条当然没有断。但是制住鲁联的那两只“冰精吐寒”的坛子突然自己封了口。

五侯身体继续往下沉,他要尽快靠近师傅,因为鲁联正如一个粗重的石条一般快速地往下沉。虽然摆脱了扣子的缚杀,但如果像这样沉入那不知多深的水底,他照样没有生还机会。

五侯下沉的过程中,顺手在两眼相连的短链条上砍了一刀。这一刀让连接在这链条下方鼻孔处的两只“冰精吐寒”阖上了坛口。

是的,五侯误打误撞竟找到顺序和扣点。对家的布置真的是绝顶巧妙,他们将“冰精吐寒”的封口弦节没放在坛子上,反而将它们放在连接的链子上。而且解这道坎面不是从七窍下手,而是从天灵、眉心、人中、双颊、双贯太阳穴依次下手。五侯正好做对了第一、二两步。

突然,这些链条连接的七只坛子剧烈抖动起来,接着整张脸慢慢扭曲翻转,链条一段段扭曲在一起,脸越收缩越小,翻转的速度越来越快,最后竟扭曲纠缠成一个大团,往一旁的黑暗中极速撞出。

五侯只做了一二步,下面其他步骤没做,这就让这个坎面的寒劲力道运转得不均衡了,相互纠缠在一块儿。坎面只是破了,而不是解了。其实就算鲁家人知道坎面解法,这样大一个坎面,凭五侯一个人是完不成的,因为有的扣子是需要两处同时封口的。

那些坛子不知道撞在什么地方,但五侯很明显地感到撞出的那个方向有大片的土石落下。他管不了这些,运转手脚,快速游向师傅。

鲁联虽然下沉得很快,但五侯的游速更快,一下子就捞住了他的身躯,并踩着水带他往水面浮出。

浮出水面时,鲁联猛然倒吸一口气,发出一声悚然的声息。五侯惊呆了,不是被鲁联吓了,而是被池塘上的情形吓了。

不但上面的两层小楼已经全塌了,池塘中可以看见的房屋、墙壁、亭轩、长廊、假山都塌了,坍塌了的废墟中有和池塘一样墨绿的水泛漫上来。池塘周围的花草树木也全倒了,横七竖八地架浮在废墟和水面上。

鲁联随着那声声息也醒了过来,这样的铁血刀客生命力是极强的。但他的手脚还是僵硬不能动弹。他也看到面前这些情形,却没有表现出太多慌乱。他艰难地喘了口气,用有些颤抖的声音说道:“我们必须从水下逃走!往后门方向!”

于是五侯辨别了一下原来园子后门的方向,两人同时大吸一口气,再次潜入水里。在墨绿的漂浮着许多杂物的水下,在不断有土石落下的水下,五侯携着鲁联往后门方向潜游过去。

那个方向没有生路,不止那个方向,所有方向都没有生路,一道精钢制成栅栏挡在他们面前。栅栏上都是一根根酒盅粗细的钢条,掰不弯扭不断,就像是索魂夜叉手中钢叉的叉条,蛮横无情地将人们带入水下的鬼域。

第二卷 撕风裂冰 第三十一章 破七狸

七狸镶石壁,压龙形,劲自狂。

飞絮断狸头,龙真灵且盛。

细诉诸般源,皆说道,气数定。

今日乱居格,去时双偎依。

——醉垂鞭

从天井水面上刚没入水中,眼前的那些可怕情形出现得有些突兀,这让鲁天柳只能下意识采取一种策略——逃避。

她并拢双腿急速地往水底下沉,但此时的下沉已经变得很吃力、很不容易,因为周围莫名地旋起一股股暗流,让周围的水域中充满各种怪异的力道。

柳儿不仅要在这暗流中克服各种方向的怪力道极力加速下沉,还要不断挣扎着避让那些“尸茧蠨蛸”,她知道,要是碰破了那些尸茧,其中的毒液和蠨蛸是不会给她继续活下去的机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