凹坑里有只拉环,一只石头拉环。独眼抓住这只拉环的时候,其实是利用这石环挂住自己身体,不让自己跌倒。他已经没有更多的力气让这石环做出正确的动作。他只好一只手拽住死死吊住石环,另一只手掏出洋火盒,单手轻巧地摆弄了一下,一枚洋火棍被划燃弹出,火花翻着跟斗往铁匠那边飞出了五六步。

虽然黑暗中有迷雾,虽然洋火棍的光芒很微弱,持续的时间也只有刹那。但是由于大部分的雾气都被压缩在活动墙壁那边,还没有全部弥散开来;再说铁匠对火苗的敏感度特别强,何况是漆黑环境中的一朵火苗。于是,没等独眼弹出第二朵火花,铁匠已经跌撞着来到独眼面前。

铁匠的情况比独眼要好些,这和他常年在火炉高温前做活有关。铁匠也一把抓住了石环,但他没有像独眼一样用力往外拽,而是先往上下左右平移。

往右的时候,石环发出一声落槽声,但是独眼和铁匠都没有听见,他们的耳朵中能听到的只有自己血管中血液奔流的巨大声响。他们也没有感觉到石环落槽时的震动,因为他们手掌手指都已经变得麻木,感觉就像丢失了一样。幸好的是他们两个都还挂在石环上,这样的分量已经足够将扣入槽口的石环往外滑出三寸。

独眼和铁匠是在瞬间中被狠狠摔出去的,一块六尺见方的圆形石面在内部巨大的压力下骤然打开。石面像个单扇门,也像个抛物弹板,把基本已经已经失去知觉的独眼和铁匠重重抛入了又一个黑暗的世界。

打开的石壁口像个咆哮的巨大嘴巴,“吼吼”地呼啸着,仿佛要将一切吞噬掉。当然,在这样一个高压力的封闭空间中,突然出现了一个口子,压力往口子喷涌而出,不可避免地将鲁一弃他们以及狼群、雾气、碎石、尘埃一同卷入这张大嘴,卷入又一个凶险莫测的黑暗世界。

鲁一弃醒过来的时候感觉到自己身上湿乎乎的,就像是泡在水里一样。的确,在刚才的坎面中,汗水几乎将他身上内层的衣物全都浸透。尤其是裤裆的地方,那里除了汗水,还有一泡被挤出来的尿液。

周围静静的,听不到一点声响。隐约中有少许光亮,好像是从自己身体的某个部位发出的。

鲁一弃没有动,他不敢动,因为有一只冰冷的手正压在他的脖子上。

这是什么地方?自己是生是死?其他人都去了哪里?自己是不是落在了什么人的手上了?如果是落在人的手上还好,要是落在……,鲁一弃从自己的想法中深深体味到什么是毛骨悚然。他觉得现在最好的做法就是不动,不要惊扰了什么而导致危险来临。

时间过去了许久,那只冰冷的手有了一点温度,手指还稍稍动了一下。

脖子处的手指轻轻挠动了一下,这让鲁一弃恐惧得差点叫出声来。手指只是动了一下就停止了,没有继续什么大的动作。身边幽幽地传来一声呻吟,传出声音的地方近在咫尺,随着声音好像还有口温温的气息吐在他敏感的耳轮上。这情形让鲁一弃全身的汗毛都立了起来,小腹处绷得紧紧地,又一股尿意迅速反射到了大脑。

旁边有东西动了起来,手也从脖子处移到了胸口,一个影子慢慢抬起身来,并且往鲁一弃脸的上方探过来……

鲁一弃从来都没有这样激动过,探到他脸上方的是若大娘那张俊俏的脸庞。虽然那脸上有许多污渍,些许擦痕,头发也蓬乱得像个鸟巢,鲁一弃还是一把紧紧抱住了那个绵软的身体。

女人的身体软软的,瘫在鲁一弃的身上,像是没有一点力气。

环抱住女人需要抬起双臂,这动作让鲁一弃知道,发出光亮的是依旧握在自己手中的荧光石。荧光石让女人的脸更加清晰,那脸有些红扑扑的,一双黑色的眸子正扑闪着盯着鲁一弃看。

鲁一弃忽然意识到什么,忙坐起身来,同时也将女人从自己身上推开了。女人低着头没说话,身体却以很美的一个曲线斜坐在地上。

鲁一弃没再看女人,而是将手中的荧光石高高举起。他想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他还想知道这里还有谁。

他没有看到太多的东西,更没有看到其他的同伴。他只看到了墙,很高的墙。也看到了通道,不大的通道。鲁一弃确定自己和女人是在一个巨大建筑的某个角落。

“奇怪,怎么到这地儿了?”鲁一弃说这话绝对是在自语,他没想过在这里谁可以回答这个问题。

“刚才那个闭盒子里突然开了口,我们都硬生生被抽出来了。是那压紧的气流把我们送这儿的吧。”女人的话可以表明,至少在风箱气口打开时,女人的意识还没有全失。

鲁一弃没有扶姿态优美的女人一把,只管自己站起身来,荧光石的光芒便照射得更加高远了。可是他依旧看不到身边墙壁的顶端,他知道,自己与这墙壁相比是非常矮小。

墙壁的这个角落只有一间灶房那么大,形状是呈个圆形,虽然不是规则的圆,那墙面形成的弧线却是非常光滑的。这种现象是一般建筑中不会有的,除非是为了存放什么特别物件而专门建成的。

墙壁不是砖石的,鲁一弃抚摸后立刻就做出了这样的判断,那墙壁的材质摸上去的手感没有砖石那么硬冷。鲁一弃用拳头敲击了两下,发出的声音也比砖石墙壁要空洞,这墙壁的硬度应该是介于砖石和木材之间的。

虽然对墙体很感兴趣,却没有时间对这作仔细研究,眼下需要研究的是下一步该做什么。

鲁一弃举着荧光石在周围踅摸了一圈,竟然让他找到了自己的毛瑟步枪。枪拿在手里,心中的感慨却是十分复杂的。有这枪,自己的胆量可以多出七分,可是在许多坎面中,这枪又当真能起到几分作用?

荧光石探到了过道里,鲁一弃的一只脚也迈进了通道。他的思路基本是正确的:这个角落就一个通道,说明自己和若大娘都是从通道进来这里的,进来没什么事,出去应该也不会有什么问题。

“等等我!”女人叫了一声,从暗影中射出的眼光是幽怨的。

鲁一弃其实没有忘记女人,他是想自己先到过道里探探,安全的话再让女人出来。

女人站起身来,顺手还捡起压在自己身子下面的驳壳枪。然后来到鲁一弃身后,轻声说了句:“小心点,瞧真切了再迈枝叉儿(迈步)。”

女人说的话里带着老林子中人常用的暗语,但是鲁一弃还是听懂了,这些话打出了关就没少听,也容易懂,稍思量下就知道是什么意思。女人会说这样的话当然也不奇怪,林子中仅有女人寨的鸨头,南来北往的客子不知道见识了多少,天上地下的秘密不知道套听了几许,知道这么几句暗语那是情理中的事。

鲁一弃继续往前,过道里真的没什么,就连一丝半缕的雾气都看不见。可是过道也不是直筒的路径,而是弯曲着往前,这就让人看不到十几步开外的地方,对突然出现的变故没办法预先做出反应。

更奇怪的是没走出几步,鲁一弃就看到又一个角落,和自己刚才醒来时的那个角落差不多的角落。

站在这角落的入道口,隐约间可以看见几步外的斜对面也有个入道口。

鲁一弃回头看了背后的女人一眼,女人没紧跟着,离得挺远,这让鲁一弃有些心虚,不敢望向女人的眼光。寻思莫不是女人闻到自己身上的尿臊味儿了?她的心里是不是正在轻蔑和啐骂呢?

其实女人眼睛中是朦胧的光芒,有些分散,有些走神,有些若有所思,不知道其中到底蕴含的是什么。但有两点可以肯定,她应该没有注意到鲁一弃在看她,更没注意到自己和鲁一弃拉开了一段距离。

前面的通道也连接着个不规则的圆形角落,于是鲁一弃索性继续往前。再往前还有通道,通道也一样连有圆形角落,所不同的是那个圆形角落的另一侧墙壁上竟然还有另一个通道,那通道串连着又一个圆形角落。

幸好通道连了两个角落后就到头了,要不然鲁一弃真就不知道该往哪边走了。鲁一弃退回到原来的路径上,还是沿着原来的过道朝前行,于是看到更多串在一起相互联通的圆形角落。

看来角落不是角落,一座建筑不会只是由通道和角落组成。这些面积很小的不规则圆形应该是居室,虽然这些居室的造型不怎么样,但是在组合上却是讲究的,有单间,有套间,也有联屋。而且还有一定的规则,一般邻近的两个通道,他们所连接的居室数量是同样的。这和对称的枝杈上面叶片数目一样是同样的道理。

鲁一弃站住了,他觉得必须想清楚了才能继续往前。他这样做的原因一个是这地方的建造方式和形状太奇怪了些,根本不像是给人居住的,不知道其中会暗藏着怎样的危险;还有一个就是他对女人的话产生的疑惑,女人刚才说了句“迈枝杈儿”到底是什么意思?现在自己要走出的通道正应合枝杈儿的路数。她会说暗语黑话不奇怪,可是这一路来没听她说过,这时忽然冒这样一句,到底说的暗语还是知道眼下的坎面?

“不知道这坎面该怎么走,我们还是歇这儿等其他人来找我们吧。”鲁一弃说完这话并没有找地儿歇下,而是微笑着看着女人。

女人的眼光中流露出的是百分的愿意,嘴角也不经意间也翘起一个月尖。但笑容一瞬即逝,她咬咬嘴唇,表情很不情愿地说道:“这不是坎面,但是要不知道其中规律和组合形状,要走出去也不大容易。”

“哦?!”鲁一弃依旧微笑着,但他这一声却让女人的心中不由地一悬,有些没着落的感觉。

“你应该知道,如果不知道你就不应该到这里来。”女人的语气突然间变得阴沉下来。“我可以提醒你一下,‘足蹁跹,衣流绣,庆瑞丰,炫所获……’”

“‘祭风顺,贡三穗,祈连年,有今岁’。”鲁一弃接着往下念道,这是《班经》布吉一工中的一段,他能背下来,他更知道什么意思。

口诀所说的东西在鲁一弃五岁之前,还没到大伯身边的时候就已经知道,那是他父亲鲁承宗在刻成一件吉板后,指着上面的图案告诉他的。

所谓吉板,就是刻有祈吉布瑞镇邪驱晦图案的装饰板,一般安置在檐额、门楣以及床、橱门面上。但是过去帝王朝代,民间是不允许用龙、凤、虎、象这些图案的,也不刻神仙菩萨,因为床、橱多在内室、檐额也有在内室房下的,内室中男女房事是会对神仙菩萨大不敬的。因此平常人家一般都还是用人形图案,图中人形大都为童子、男人,这是取立阳却晦之意。但为了美观,那些童子、男人的面容都比较柔和,形态也显妩媚,这是刻绘手法上故意偏向于女性的,所以就会有“足蹁跹,衣流绣”之说。

民间人家用的吉板采用的画面基本都是劳作、丰收、读书、游戏等,也有些大户人家用些典故、寓言为画面,比如说封候记、探仙山、林中高士等等。

鲁家人刻绘吉板的技法虽然高超,但是在传授技法时却是以最常见的为基点,所以《班经》中只是用一幅“庆丰收”为例来诠释木刻的所有刀法。“庆丰收”中最为突出的是两个人形,一个抱着象征着五谷丰登的穗头,还有个人会抱着个箱子模样的东西,民间一般将这说成百宝箱。

鲁一弃知道的比《班经》上有的要多,他在熟读各种典藏秘籍时曾多次接触了解到有关吉板图案的知识。

清代《百吉图解说》中就对各种吉板图案做出过解释。说是在人类最早收获植物为食时,他们拜祭的是风神。因为一开始人类只收获,不播种,第一年翻收了的土地,第二年又长出各种东西来,他们认为是风给播种下去的,所以将好收成叫“风收”,后来才演变为“丰收”。这个错误的崇拜被下意识地保留到现在,也就是种地人要丰收首先要风调,然后才雨顺。而传说中风神布风的宝贝是个箱子,所以吉板图案中人形抱的百宝箱其实最早代表的是风神布风的风箱。

“这建筑是穗形‘连居’。”鲁一弃像个睡醒了的人,他为这样的建筑惊讶,也为女人如此熟知鲁家技法而惊讶。(注:连居是一种古老的居住形式,是将许多小居室利用通道相互连接成一个对外封闭的整体,这整体内部都是一个氏族的人,对外就如同一个堡垒。)

“我们暂且把这里都瞧成是鲁家祖先设下护宝构的坎面,如果这坎面是与《班经》中‘庆丰收’相合的话,那么刚才那个‘回开、推闭,气出!’的地方应该就是个风箱,而这里就是三朵穗。”鲁一弃的语气不是太肯定,他希望有谁能接着自己的话头帮自己确定一下,但是没有,女人眼光悠悠地瞧着他没一点声响。

女人不答理让他有些不自在,他总觉得这样的现象是因为自己走尿犯了错。拿着荧光石的手往外伸了伸,是因为感觉脸上烧烧的,应该是有些充血发红。

他不希望女人看到他的脸红了。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其他的时候,就算是生死一线间他都没有如此慌乱的表现,可现在怎么了。其实鲁一弃以前虽然在洋学堂里,由于性格的原因和女性接触得极少,没有遇过类似的情况。所以他无法意识到一个简单的道理,只要是个男人,就算从生理角度来说,也会在乎自己在女性心目中的形象和位置。

鲁一弃不敢看女人,他只能继续用言语来掩饰自己:“不说不像,越说越像,瞧这些房形,还真像是粒穗谷,恐怕也只有这样圆室连圆室、圆室套圆室的蜂窝状结构,才可以将那么巨大的一个风箱鼓出的风逐渐消于无形。”

瞧着女人没反应,他便继续自语道:“三朵穗,上朵穗敬天,民以食为天,祈得食;中朵穗敬神,神灵佑身心,祈康宁;下朵穗敬地,俯首挖宝金,祈富贵。”

“俯首挖宝金,此处藏‘金’宝,我们应该是往第三朵穗那里去才是正路。”鲁一弃从自己的自语中发现了线索。

“那就去吧。”女人的语气显然是随意的,就像个毫无主张的懵懂孩子。

“刚才是独头单穗粒,后来是对排单穗粒,这里是斜对双穗粒,我们就顺着过去,找到穗尾叶托再说。”鲁一弃此刻的思维分外的清晰,吉板上刻绘的穗朵清晰地映现在他的脑海里。那种木刻的手法是写意夸张的,一个穗朵一般只有一个叶托,穗粒也不多,却很大,大概意思到了就成。但是不多的穗粒却有一定的排列顺序,紧密圆满,这一则是为了美观,二则就是不能出现缺口和漏粒儿,那样就成破穗了,谐音破碎,吉板反倒会成了暗咒儿。

“嗯呐。”这是遇到女人以来第一次听到她绝对服从的答应声,东北腔说得软软的,一听就知道是学来的,是跟个会在暖炕上死死缠住男人的女人学来的,因为那话里头带着些暖炕上的烘燥味道,让鲁一弃小腹虚虚的,心头怦怦的。

“噢,对了,如果这里的些坎面儿都对得上号,那么刚才外面进来的小道就不是你说的房事中‘三峰三回’的理儿了,应该是吉板下方刻绘的暗喻‘水到渠成’的三徊波。”这一会儿,鲁一弃脑中记住的文字、图案都像他说的水到渠成一样贯通了起来,他像是什么都明白了一样,却又的确好多不懂。

“嗯,你倒是一直在琢磨这‘三峰三回’。”女人说这话时脸上似笑非笑着。

不知道鲁一弃脸上是什么表情,因为他在女人说完话的瞬间,已经转头往前面的通道中走去了。

从穗形连居中走出来,鲁一弃发出一声感慨:“真是老祖们留下的坎,要不按我刚才的理儿没这么容易就出来。”

听了鲁一弃的话,女人也发出一声感慨:“你也真险,差点就死在自家先辈们设的坎面中。”

鲁一弃苦笑了一下,没说话。心中却在琢磨,往前去,老祖们留下可能会要了自己命的坎面恐怕还有许多。

穗朵通道出来的地方,有个狭长的房室,这房室应该就是叶托的位置。根据鲁家吉板的一般刻绘方法,三朵穗的叶托只有第二朵是在穗朵左面,而且是包穗状的,另外两个都是右侧并且下挂。

鲁一弃从这间房室与穗朵的相对位置估计,再从这个叶托房室的形状看,肯定了自己刚走出的穗朵是第二朵敬神的,所以现在应该沿穗杆过道往左,那里应该是第三朵敬地的穗朵。

“走这边吧。”鲁一弃回头招呼女人的时候才发现,女人又重新靠到他旁边,离着他很近很近。

“嗯呐。”女人头微低着,眼睛扑闪着,声音依旧软软的,这一刻感觉真的很像个持家过日子的小媳妇,一点世故老道的江湖味儿都没了。

第三卷 断凌碎雾 第二十八章 殿无梁

虽然鲁一弃的判断很果敢,但心里还是一直在嘀咕:不要错了,不要错了。他这倒不是怕再落了什么扣、遇到什么险,而是觉得自己在女人面前再不能掉份儿了。这女人也忒奇怪,不知为什么把所有的决定权都交给了鲁一弃,这让他感到自己无形中又担负起些东西。

只要这里护宝的坎面确实是鲁家祖先留下的,那么要解倒不是非常困难。毕竟有《班经》在手,万变不离其宗嘛,找到了苗儿就能探到根。

事实上也确实如此,鲁一弃按照自己的思路一直走下去,没再遇到什么阻碍,也没有走错路径。因此他们顺利到达了一座大殿,一座顶是六边瓦铺成的大殿,一座几乎被埋在地下的大殿。

大殿里并不黑暗,这是因为殿顶的四周边沿是一圈透明的天窗,天窗外射入了明亮的光线,沿大殿的屋顶边缘落下一道光墙。鲁一弃推测天窗的位置,应该是在上面水沟的冰面下面,这位置进来光线说明地面上天已放亮了。

大殿里不暗,还因为这座大殿正堂的殿道两边,已经燃起两路长长的火盏,不仅如此,殿道的正中也每隔二十多步就有一个火缸,其中火焰纵跃不息。

火缸和火盏都是大鼓钵造型,火缸下是盘跪足,火盏下是缠枝三叉足,足脚固定在地面,看起来非常牢靠。除此之外可以看出的是这些东西都是铜制的,因为它们表面闪烁着明亮的金属光泽。可是奇怪的是,这些东西到底是什么时候放置在这里的,因为不管是哪辈先人放置的,都不应该如此光亮如新,除非是有人在常常擦拭它们。

火盏火缸燃着了有两种可能,一种是被人点燃了,还有一种是其中的燃料自燃的,这种情况是因为有人撞破了这里含氧量极低的环境,让大量氧气拥入,达到燃料自燃条件燃烧而起。但不管什么原因,肯定是有人进来过了。

如果这里还是鲁家祖先布置的坎面,鲁一弃还会毫不犹豫地继续往前,但是现在的情形已经明显告诉你,有其他人已经赶在自己前面进来了,坎面已经不一定是原来的坎面了,前面的道路重又变得险恶莫测。

鲁一弃和女人两人应该意识到这一点,所以他们站在大殿的殿口没有继续往里挪步,只是仔细打量着整个大殿。

大殿真的很大,而且和女人在地面上的那套说法一样,它是纵深走向的长方形,所以大殿宽大的门面相比之下还是狭窄的,因为大殿往里看显得极其幽深,肉眼能看见的地方还不知道才到它纵深的哪个部位。

殿道铺得很平整,但是鲁一弃细看了一下发现,那根本就是原有山体的整体石面,然后在上面凿刻出线条,样式看上去如同石块铺成。由此可知,这座大殿的殿基也可能是整块的山体,然后在石头上凿穴立柱。

殿顶没用梁,殿顶也微微往中间凸起,真就像是个龟背一般。《班经》中讲过这样的技法,所以鲁一弃没有表现出多少惊讶。这就是为什么大殿要用六边形的木石瓦,因为只有这样的形状才可以相互支撑,而且所受的力可以平均分散。那些透明的天窗形状是连接成一串的三角形,六边瓦屋顶铺设后,是肯定会留下许多三角形边口,而且三角形的边口对四散的瓦面力道是有很好支撑力。如果估计得不错的话,大殿殿顶的正中心还会有个六边形的空心,这是瓦面叠铺后往中间力道的撑面。

“无梁无檐殿。”女人轻声说了一句。

“准确说,应该叫‘无梁无脊无檐殿’。”鲁一弃说,“这种建筑方式多见于三国之前,多是木制结构的才会采用,砖瓦结构份量太大,无法保证其牢靠程度。所以这里的大殿用的是木石瓦,虽然也很坚硬,但是份量却比砖石要轻得多。”

“要找的东西肯定在这大殿中,我们进去吗?”

“进去,肯定要进去,问题是怎么进去。”鲁一弃说的是实话,暗构到了这个范围,不管是鲁家的祖辈,还是对家先入的高手,留下的恐怕都是必死的坎扣。

突然,大殿中第一个火缸背后传来“呼哈”的怪声,吓了鲁一弃和女人一大跳。女人侧身躲在鲁一弃的背后,鲁一弃迅速将毛瑟枪的枪口对准发出声音的方向。

声音是断续的,一小会儿后就没有了。鲁一弃的心里突突乱跳着,可是脸色却是平静如常。他示意女人留下,自己却缓步往那方向走去。

女人没有留下,虽然她的神情是极度恐惧的,可依旧紧紧跟在鲁一弃的背后。

鲁一弃回头看了女人一眼,也就随女人跟着。心里却在嘀咕:这女人是怪,也不嫌我身上的尿臊气。

火缸背后是条垂死的狼,幽绿的眼光虽然依旧凶狠恶毒,却已经在快速地暗淡下去。

鲁一弃脑筋一跳:狼,这肯定是和自己一同被关在风箱里,一同被吹入风道的狼。狼身上有不下十数道血口子,身体更如同趴窝血槽之中。这条狼不是被风箱压伤的,也不是在风道中出的什么意外,很明显,它是与什么人搏杀中受的重伤。

前面还有血迹,有血迹说明有受伤的人或者动物走过,有人或动物走过就不会有坎面。于是鲁一弃领着女人,继续大胆地沿着血迹往前走。

血迹消失的地方又是一条死狼,死狼的身体就像朵盛开的花,血口子层层叠叠,应该是被什么人眨眼间就削切成这个样子。要不然凭者狼的狡猾和灵活,只要挨了刀,肯定早就迅速逃离了。

死狼的前面不再有血迹,那里是干干净净的石面,就连点尘土都不见。眼前的情形很难想象,两千多年前的大殿,竟然道面上没留下尘土。还有那些火缸火盏也是如此奇怪,难不成真有人天天在打扫?要么就是其他什么东西在保持着此处的洁净。想到这里,鲁一弃不由自主地打个寒颤,感觉背心凉凉的,裤裆那里更是凉凉的。

洁净的道面保持的距离并不远,离着死狼十几步外就有个刚来的污染体。那是个死人,从衣着上看,应该是个“攻围袭”坎面的人扣。鲁一弃和女人都没有表现出吃惊,在这种地方出现死人比出现死狼更正常。

鲁一弃慢慢走近死人,如此的大胆是因为他没有从那死人身上感觉出一丁点的气息。死人死得很奇怪,看不出身体有什么伤痕,但是七窍流血,眼珠暴凸。下身也是血流成渠,而且污秽之物臭气熏天。

“这人像被毒死的。”女人见过被毒死的人,有些在林子中迷路后乱食蘑菇的山客,被毒死时模样和这差不多。

“也可能是被压死的。”鲁一弃用毛瑟枪的枪头捅了捅死人,死人软绵绵的,这说明死人死去不久,也说明死人身体内部的骨骼全都碎了。于是鲁一弃想到自己在风箱中被压得尿都流出来的感受,再瞧这死尸的下身一塌糊涂,于是推断眼前这死尸有可能也是被压死的。

相比之下,鲁一弃的说法很靠不住,这个大殿周围空空荡荡,没有什么可以做成将人压死的靠字坎(对合形式的坎面)和落字坎(重物压下的坎面),除非是在其他地方被压死再移尸此处,可这有必要吗?

一阵强劲的怪风从身后吹来,打着旋儿,贴地而过。

火盏和火缸中的火苗变化不是太大,只是稍有晃动,这是因为旋风的力道主要集中在地面。旋风的力道是强劲的,地面上垂死的狼和死去的狼都被推着往前移动起来,死人也被推着动起来,鲁一弃和女人更是有些站立不住,身不由己地往前移动着。风中还夹带些尘沙,在那些火缸和火盏上刮出让人心头发毛的奇怪声响。

死人和狼很快就消失在前面的黑暗中。鲁一弃与女人相互搀扶着,斜着身体极力对抗着连绵不绝的劲风。他不知道被这风会将他们吹到一个怎样的地方,会有怎样的可怖东西在等待着他们。但是在这瞬间他也知道了很多,这风告诉他这里的道面为什么会这样干净;这夹着尘沙的风还告诉他,火盏火缸不管是哪代先辈留下,却肯定不是人将它们擦拭得如此光亮。

鲁一弃和女人都不是会家子,这就让他们在旋风前显得十分脆弱。在连连滑出几步后,终于上身一阵摇晃,跌倒在了平整的殿道上。

就在跌倒的刹那,一对巨大的黑影从两边同时扑出,擦着趴贴在地面的鲁一弃和女人撞在一起。巨大的黑影发出沉闷的撞击声,巨大的震动让鲁一弃和女人的身体几乎从地面上跳起,带过的气流刮在他们脸上生疼生疼。

两个黑影撞击后溅出的碎屑落了鲁一弃满头满脸,有一小块还正好落在他嘴唇上,于是吐出舌头粘到嘴里,稍咬嚼了几下,便辨出材质是木头。小时候他曾经无数次将这样的材质咬嚼在自己的口中,这种感觉他到老都不会忘。

两个晃荡而下的黑影原来是两个像墙面一样的巨大木块。鲁一弃终于知道刚才那死人是怎么死的了,是给拍死的,两块巨木左右合击,就如同一双有力的手掌在合力拍击一只蚊子一样。同时鲁一弃也在暗暗庆幸,幸亏自己和女人恰到好处地摔倒了,要不然,现在也成了两具骨骼尽碎、腑脏外冒的死尸了。

巨木一拍之后便又弹起,消失在大殿两边的黑暗中。鲁一弃和女人躺在地上,身体尽量地贴近地面。他们已经顾不上那强劲的旋风,任由被吹得在地面上往前滑动。

幸好风持续的时间并不长,他们只往前滑出五六步后,那风便停了。鲁一弃和女人的手紧紧抓在一起,已经变得滑腻潮湿,那是因为他们两个相互攥紧出了大量手汗。

躺在地面上有好久好久,都不知道到底过了多少时间。大殿边沿落下的光柱已经转移一个照射角度,从此推断,总要有半个时辰往上。

周围很静,只有火苗“扑扑”的跳动声。

鲁一弃挣扎着撒开女人的手,女人抓得太紧,还似乎不愿意松开。松开了手,鲁一弃首先在周围摸了摸,找到自己的毛瑟枪,枪握在手里,便有了几分胆量,但随即又一想,不由对自己的心理暗暗好笑,在这样的坎面前,这么一支步枪能起到什么作用?

不管枪有什么用,人却不能这样一直躺着。长时间地躺着不动让他体会到其他的不适,那是饥肠辘辘的感觉,也是,从昨天晚上到现在,他们都还水米未进呢。

鲁一弃缓慢翻转过身体,趴在地面上眼睛盯着前面殿道中间的一只火缸。

从刚才被风吹得移动的距离以及那对巨木的大小来看,他们现在的位置应该是在巨木拍击的范围之外,可是这坎面是否只有这对巨木?如果还有其他对拍巨木,那么与之相邻的下一对巨木的布置区域离这里到底有多远,会不会是紧靠着的?

不知道,鲁一弃不知道,女人也不知道。这一刻鲁一弃感觉自己分外想念独眼、瞎子他们,和大家在一起时,总会有人给他非常有效的建议。

但是有一点鲁一弃不需要别人告诉他,就是这坎面只会布置在两只火缸之间。因为从刚才巨木拍过的高度看,它的最下边是低过火缸的。它们的运行轨迹肯定要给火缸留出间隙。

“这是不是就是坎面的缺?”鲁一弃在心里嘀咕着。

“爬到那火缸旁边就不会有什么危险了。”女人不知道什么时候也趴在了鲁一弃的身边。她说的话有些没头没尾,要是别人肯定会问为什么,但是鲁一弃没有问,他已经知道女人说的是什么意思了。

“虽然我们都不是英雄,但是看法倒是一致。”鲁一弃说。

“不只是英雄才看法略同,有时候男女之间更容易心意相通。”女人说话很有道理,让鲁一弃很是佩服;女人的话还很有深意,带些弦外之音,这让鲁一弃有些脸热。

就在鲁一弃还没来得及从女人言语中收回自己的思绪的时候。那女人突然手脚并用,动作迅速地朝火缸爬过去。鲁一弃伸手想拉住,可手指触到女人柔弱的脚踝,却怎么都用不上力,也可能是不敢用力,女人的脚便在这迟疑的瞬间出溜过去。

这让鲁一弃很是感动,也多少有些羞愧。自己一个大男人,没有实力照顾好一个女人,倒让个女人在为自己探路冒险。

也就在这一刻,鲁一弃心中对女人所有的疑虑真正开始消失。

这坎面与前面的风箱、三朵穗有关联,取意可能是“庆丰收”吉板上其他较小的人形。那些人形一般都作欢舞拍手状,行家术语管这些叫“喜乐拍”。由此可以推断坎面是鲁家祖先留下的。女人如果是懂这坎面的,那么说明她和鲁家有很深渊源;如果女人不懂这坎面,可她还抢着往前当探杆,如此不顾性命的举动,也只能说明她决不会是对家的钉儿。

女人爬行的速度很快;女人爬行的过程很平静。两边没再有巨大的木块拍出,这情况让鲁一弃有些摸不着头脑了。先辈们布置的坎面不应该只是这么简单。再仔细琢磨了一番,他觉得可能是因为大殿太大,老祖们布置坎面时只能布满横着的一线,像这样的巨木坎面,要在整个大殿内都布上,工程太浩大了。

可就算没有巨木坎面,紧接着也应该有其他的布置呀!

没等女人爬到火缸,鲁一弃便跟在背后爬了过去。女人在火缸处停下,回头朝他招手时,他其实也已经爬过了一半的距离。

爬过这么一段竟然没有坎面扣子动作,那么刚才的坎面又是什么机括控制启动的呢?殿道是平坦的,自己和女人也没有碰到什么线,磕了什么绊儿。那么是不是踩了什么点了。对了,爬行时身体和道面接触面积大,压力散,触不开扣子弦,而站立行走的话,只有脚的踩点,那么压力就可以踩开弦子。

这是个危险的概念,这个危险的概念促使鲁一弃做出了危险的举动,他站起身来,开始继续站立着往前行走,他要证实自己的判断,要想走过坎面必须知道坎面的动作原理。

鲁一弃在极力提升自己的感觉,但是对于这样的机括坎面,他的超常感觉失效了。能做的只有警惕地瞄视着两边,脚下一点点地移动步子,随时准备避让巨木的突然袭出。

他的每一步都是小心翼翼的,他的思想也是小心翼翼的。他在寻找坎面动作的机括同时,也在搜索自己思维的漏洞。因为有一点他始终不明白,为什么从一开始就觉得自己推断出的结果是个危险的概念。

突然间他呆住了,“脚的踩点”,他终于搜索到一个关键点。

一个致命的错误,一个致命的疏忽。

这个关键点在告诉他,机括的弦簧在脚下,在脚下的殿道石面上。这殿面上既然可以设置坎面的活点,那么这大殿的基脚就不会是整块的石面。地面上凿出的线条恐怕不止是为了美观吧,也许是个诱儿(假象),也许是个隐儿(掩饰)。还有,既然不是整块的石面,那么坎面的扣子也同样可以设置在石面上,那些地上的线条要掩饰的可能就是其他什么扣子,甚至连刚才的巨木也有可能是个幌子,真正杀扣还在后面。

鲁一弃所有的反应只来得及动动想法,在动作上他连脚趾都没来得及缩一下。眼睛看到的大殿道面突然塌陷下去,脚下踩着的道面也塌陷下去,两边道面塌陷的方向不同,是一起往衔接的方向斜向塌落的,这就像在地面上陡然出现了一个斜度极大的漏斗。

鲁一弃没逃出漏斗的范围,身形直滑落而下。女人倒是恰好站在漏斗的边缘,她本能地极力保持身体的稳定。但是也就一刹那间,她几乎已经稳住的身形却放弃了站立,也随着鲁一弃往漏斗中跳落下去。

石头道面沉重地回复了原状,从回复时发出的轻微声响可以知道,这对扣子板吻合得极好,它们的衔接线藏在凿出的线条中是很难发现的。

大殿中恢复了寂静,火缸和火盏中的火苗也渐渐弱下来了,看来那里面的燃料剩得不多了。

鲁一弃不知道在地面下已经待了多久了,他一直在做梦,梦境反复着他从上面落下的过程:滑下、落下,撞开活门;再滑下、落下撞开翻板……

醒来时他首先发现自己脸上湿湿的、凉凉的,开始以为是自己流出的血,后来石顶上落下的一滴水滴告诉了他,自己正是被这些溅在自己脸上的水珠唤醒的。其他的感觉就是周身疼痛,他知道这是自己连续撞击活门、翻板造成的。

还有一个让他吓了一大跳的现象,他发现自己看不到任何东西。心想是自己双眼瞎了,但随即发现不是这么回事,而是因为这里是个没有一点光线地方。

鲁一弃摸到自己袋子中的荧光石,但是他不敢掏出来。这里是个什么地方没有弄清楚,不知道周围到底有些什么怪东西。冒然拿出亮盏子,会将自己整个暴露出来,成为别人的目标或者什么兽子捕猎的美食。

没有光盏子,那就只有摸了。但是在未知的黑暗中摸索,其实是一件很让人感到恐怖的事情。

鲁一弃也很恐惧,他有些哆嗦地在身边摸到了自己的毛瑟步枪,枪没有提升他的勇气,反倒让他感到很是沮丧。步枪的枪栓部件掉落了,这枪真的成了根烧火棍。

一个绵软的东西让鲁一弃惊出身冷汗,但很快他就清楚那是女人的身体,因为他摸到了女人屁股上那块奇怪的皮子。鲁一弃将女人扶坐起来,感觉到她温暖的鼻息,知道没事,就又让女人睡下。随后他开始往周围更大范围摸索过去。

除了女人,鲁一弃没有摸到什么活物,于是他将荧光石掏了出来,照亮了这个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