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不要管别的,我们面前现在就一条路,走哪算哪儿。”

大实话其实就是哲理,鲁一弃一句话让明白人都在自嘲苦笑。是呀,面前就一条路可走,不管是有声响还是有什么人,你都只能走这条路,根本没有选择,说什么都是白说。而且这硝石洞洞壁连碰都不能碰,就算邻近有点什么,就算这里有独眼这个挖掘高手,也只能是听听而已。

前面的路是继续往上的,前面的路也很快到头了。

瞎子此时盲杖又一指说道:“响儿就在那儿。”

鲁一弃眼睛微眯着眼睛,盯住一个方向,话语中竟然有些抑制不住的兴奋:“就在那儿!”

瞎子看不见,鲁一弃看得很远。而剩下的那几个人却都在为自己眼中最真实的情形惊异和兴奋。

就在那洞道的尽头,空间骤然变得高大,高处的石壁上镶嵌这一扇双合门,门很漂亮,也很气派,雕花镂饰,檐额飞挑,与硝石石壁极不相称。一道有三十多节的石阶直达到门口,缘平棱直,宽七高五。两边栏杆也是精美气派,云线凸,石鼓头。

双合门、石阶、栏杆整体都发出一种幽幽的暗金色光泽,并且暗金色中还有许多闪亮的金点。这种材料鲁一弃听说过,叫做“烁金玉黄石”,是极少见的石材,一般在帝王宫殿才能少量地用这种材料来点缀装饰。比如说九龙口的三步阶,紫檀御书桌桌面。

鲁一弃微眯着双眼,一副失魂迷离的模样,迈步直往石阶上走去。

独眼伸手想拉住他,却被柴头给拦住。女人一直都在鲁一弃身边,她却没有拦阻他,只是紧跟其后,半步都不拉下。

石阶很稳当,没有坎面。鲁一弃的脚步也很稳当,这很让人怀疑他那副失魂的模样会不会是装出来的。

走到石阶顶端,鲁一弃迷离的眼光突然间一凝,然后弯腰从门槛的底边处捡起一件东西,紧紧攥在手里。那是一枚钉子,一枚没有一丝锈迹的钉子。他的位置在最高处,所以他的动作除了离他最近的女人,下面正低头登阶的几个人没一个看到他弯腰的动作。只有瞎子的脚步稍稍迟钝了一下,眼白子翻转了几下。

柴头和铁匠仔细检查了那扇门,竟然没有一点异样。这很奇怪,做工如此精致繁复的门怎么会没有设置坎面?按坎子家的常理,做工越精美复杂的器物设置坎面的可能就越大,而且也便于设置坎面,因为繁复的造型更便于暗藏扣子。脚下的台阶已经是个意外了,难道这门……?

可是现在确实是找不到一点坎面痕迹,难不成鲁家祖先把个坎面做得无迹可寻了。

独眼终于有些耐不住,直接伸手往门上运力推去,旁边的人连阻止都来不及。

门纹丝未动,也没有什么异常发生。

这让大家舒了口气。可是一个个锁紧的眉头却未能舒展,这唯一的出路难不成是个闷口?这很是说不通,闷口用不上做得如此精致富丽。而且旁边也没有其他位置可以设置暗门,不用做这样好的闷口用作障眼迷惑。

“怪事,是个门咋就进不去呢?”女人低声喃喃,不知是说给谁听的。

这话让鲁一弃的脑子猛然翻了个个儿:“对了,我们过来的方向没有什么正规的路,那么这里应该是个尾室,不是正门,也就是说这里是出位,而不是正常的进口。门应该是往外拉,而不是往里推。”

鲁一弃的话让大家眼睛一亮,可是再仔细看时,却发现这“烁金玉黄石”做成的门扇光滑平整,没有一个着手处,无法外拉。

“大少,你捡那东西兴许是钥匙。”瞎子翻着白眼说道。他的话让大家有些意外,让女人更意外,只有她看到鲁一弃弯腰捡东西的动作,可这在台阶下方好远一段距离的瞎子竟然能听到这样一个几乎没什么声音的动作。

鲁一弃却根本没理会瞎子的话,因为他的眼睛已经再次迷离起来。从见到这钉子模样的东西他就发现它带有一种灵动炫华的气息,攥紧在手中后更给他异常的感觉。不知道应该说那钉子融入他的身体,还是他的精气神汇入这枚钉子,反正他感觉在那门上有个归宿,有个属于自己的窍位。于是迷离的目光像一种精密的仪器在门扇上扫描而过,然后用一个极其自然随意的动作抬手把那钉子插在了门上。

由于鲁一弃的动作并不快,所以插入的位置几个人都看得很清楚,那是石门上一个闪烁金光的斑点,和其他闪烁金光的斑点没有丝毫区别。但是鲁一弃手中的钉子确确实实地插入了,还不费力地插入。插入后吻合得就如同和石门是一体的。

钉子看来不是钥匙,而是把手。当鲁一弃轻轻拽回钉子的时候,那对门扇轻巧地滑开了。

随着门扇的开启,瞎子所说的有规律的声响骤然出现。那声响比意料中的要嘈杂喧嚣多了,让几个人相互间的对话都必须凑近耳边才能听清。这种现象说明那扇门的密封闭音效果极好,也说明这里发出这种声响的有许多物件儿。

门开起到足够两个人并排通过的时候,钉子便自己脱出了,这门便不再动弹分毫。鲁一弃随手将钉子放进口袋,就像是放进自家房门钥匙那样自然。

铁匠从始至终一直都盯视着那枚钉子,脸上是惊讶和难以置信的表情。

开启后的石室光线很好,这是因为四面的石壁上有许多发光晶体,所以不需要他们怎么仔细辨认,就已经看清发出规律声响的是一些按顺序不断落下又抬起的石斧。

石斧很大,比上面大殿中的巨木拍还要大。而且分布很密,几乎遍布整个石室。

柴头好像对这样的坎面很熟悉,才看一眼就嚷嚷了:“不对呀!不对呀!这些个石斧不应该这样不停地起落。”

“你懂这坎?说说!”独眼问。

现在已经不是卖弄的时候,这点柴头很拎得清,便毫不保留地说道:“这坎面的动杆在脚下,平时石斧悬在室顶缝隙中,只要下面行走的步子不对,触了动杆儿,相应位置的石斧扣子就会落下劈砸坎面中的人。”

这样比巨木拍还大的石斧要劈砸下来,下面的人是绝无生机的。

“而且就算坎中人功力高,躲闪快,可是躲闪到的下一步会有另一只斧子候着呢。这就像是菜墩上的一只青蛙,在躲闪几十把不断剁下的菜刀,最后总有把是躲不过的。”

“‘百剁一砧料’的坎面儿。”看来铁匠对这坎面有些了解,要不然说不出这样的断语。

“差不多吧,但你这断语说的是广西坎子家肖云洞一派的‘天落刀雨’,其实那和这坎面又有好些不同,那坎面是按见步行步落刀,这里步法却是有一定步法规律的……”

“太上六壬八步罡。”没等柴头说出石斧阵如何摆置,鲁一弃在旁边轻声说了一句。

柴头满脸佩服地转过脸去,用近乎崇拜的目光望着鲁一弃。可鲁一弃此时却像个中邪的人,满脸的呆滞迷茫,不知道魂魄已经游荡何处了。

鲁一弃的魂魄游荡得并不远,就在那些不断剁砸的石斧群中,他看出了其中规律后,便按照太上六壬八步罡的步法,从天壬一步踏入,转六步,回三步;转地壬二步,踩五步;过风壬八步,侧身滑入云壬七步……

意念中的动作不管是速度上、幅度上都是完美的,所以鲁一弃在脑海中的一番试走流畅舒展。可是就在云壬七步这里,他却无论如何都走不过去了。本来按规律此处可进可退,但是可以退步的云壬六步那里有连续三只石斧几乎一同在剁砸,而可以进步的气壬四步往前也有两只石斧一前一后几乎同时落下,再也没有踩点了,而此时要再侧身滑回风壬八步也已经不合时机,于是就这样一个错神间,头顶石斧已然落下,只见血光迸溅、魂魄四散。

鲁一弃一个激灵醒过神来,额头已然遍布冷汗珠子。

“没道理呀!这坎面根本过不去。鲁家先辈不应该设这样的诱杀坎。”鲁一弃说这话时很是疲惫。

其实只有他自己心里知道,自己所谓的没道理还有另一番意思。他奇怪的是远远看这座山体时,可以感觉到绚丽飞扬的宝气;进入峡谷后这感觉就变得很弱。刚才在硝石洞中他感觉冥冥之中好像有一点宝意灵犀在召唤着他,那宝意灵犀就是从这石室中发出。可是等到进入这里,竟然所有这样的感觉都没了。难道这就是仙家玄学所说的“至宝不近示与人。”

“就是说呀,石斧原本是悬着不动的,要像现在这样连续动作,这坎不要说在这里摆了千年之久,有个一两天也就尽数毁了。”柴头答道。

“哦!”鲁一弃知道怎么回事了,这样巨型的坎面肯定也是蒸汽提供的操控能量,现在蒸汽的管道被溶浆急剧加温,又有一段被砸断,整个系统已经是一团糟,这里扣子便自行动作起来,而且动作的速度、规律也无章可循。

“按太上六壬八步罡走不过去,现在唯一的办法只有解了总弦机点,才能让这些石斧停下。”鲁一弃说这话时已经回复到了平静的状态。

这是个大家都懂的道理,可是要找到这总弦机点谈何容易,就算找到,是否就能轻易解开也是个问题。所以这样的结论只能让大家的心几乎凉透。

没人作声,只有石斧依旧按一个无法通过的规律嘈杂着、喧嚣着。

鲁一弃也没有作声,但是他的思想和感觉却在整个石室中飞快地盘绕着。这里的坎面布置有一点好处,就是人工所为的与天然的在他感觉中有截然的区别。人工所为粘附人气,并且经过两千多年,怎么都得算个古物,多少都能腾发出些气息。鲁一弃的感觉就是顺着这样一个复杂气路在搜索,思维也随着这气路在盘旋中逐渐收缩,最终收缩在一个点上。

那个点离得很远,是镶嵌在石室壁上的一根管子,一根就连管子口都深深陷在石缝里的管子,一根拇指粗细的好东西。虽然算不上宝贝,但从这管子周围起伏的气场可以知道,这东西不管是从材质还是做工上都是绝好的东西,当然年代就更不用说了,但是鲁一弃知道,这样一件好东西在琉璃厂出不了太好的价钱,这是因为它所起的作用限制了它只具备一根光滑管子的形状,没人知道它真正的作用和重要性,更不具备艺术价值。

“如果总弦机点是根管子,有几种破法?”鲁一弃突然冒出这样一句话,让大家有点发楞,因为听着语气像是在考他们。

“断、旋、提、吹、摇。”独眼说。

“可这管子整个嵌在石壁中,只能瞧见个管口。”

沉默,虽然现在时间已经不允许沉默了,可是大家依旧沉默了许久。

“鲁门长,我明白你的意思。”终于有人打破了沉默,是铁匠。“那样的机点其实相当于一个锁芯,是需要专用的匙具推捣才能起到作用的。我瞧你刚才开门用的‘楔型钉匙’,是用勃海沟子中的珊瑚铁晶做成,千年不锈。这样好的东西我想不会只是开扇门那么简单,说不定就能开那机点。”

鲁一弃的表情依旧平静,但是心中却是暗暗佩服,真不愧为关外奇工,也就打眼看了看,就将世上少有的东西判断个准确。

“哎,你找到机点了,在哪儿呢?”女人的声音很轻,这让她说出的话显得更加亲昵,就像是小两口的悄悄话一样。

“在那里!”鲁一弃的手坚定地指向一个方向。

大家都顺着他的手指望去,可是谁都没有看到那个他所说的坎面机点的管子口,满眼能瞧到的只是快速扑闪的无数斧影。

啊!原来坎面的机点在坎面的另一边,这中间有四十只巨型石斧在不断剁砸,坎面的前后沿间距是非常宽的,从他们的立身处到那边石壁的距离总有十八架梁(坎子家的数目代称,大约在三十五米到四十米之间),而且那是个陷在石壁中只能隐约见到点管口的管子,这如何解呀?

鲁一弃掏出了那枚钉子,对,应该叫“楔型钉匙”,托在手里掂了掂,感觉了一下它的分量。然后从女人那里要来驳壳枪,仔细地检查了一下枪,确认没有问题。随即便凝神聚气,进入了一个忘我的状态。

他的感觉在那些不断起落的巨斧中穿梭,在它们起落的顺序中寻找间隙,因为他必须从中找到一条路径,一条可以让“楔型钉匙”顺利到达另一面石壁的路径。

虽然石斧的起落是非常繁杂的,但鲁一弃还是很快在各种交错间隙中找到一条瞬间出现的直线路径,一条可以笔直到达管口的路径。

但是两秒钟之后鲁一弃否定了这条路径。他反应过来,这样的路径是错误的,因为“楔型钉匙”不是子弹,不是由手枪直接射出的。必须先将它抛出后,再通过子弹的撞击将它推入管口。于是他回想起自己先前用感觉走过的那几步,在那几步走法的启发下,他脚下稍稍一侧滑,重新变换了一个角度。

“楔型钉匙”划了一个弧线抛出。许多的石斧前前后后地落下,仿佛是一轮波浪在追赶着它。钉匙抛出的力道很快到了末梢,一只正在落下的巨型石斧刚好赶到它上方三寸不到的地方,眼见着就要砸上……

一切度算得就这么巧妙,在这妙到毫巅瞬间,一枚驳壳枪的子弹抢在石斧之前撞击到“楔型钉匙”的尾部。随着声清亮的脆响,“楔型钉匙”瞬间变做了直线飞行,笔直地从斧群中脱出,箭矢般没入到另一面的石壁之中去了。

是的,鲁一弃重新确定了路径,那应该是一前一后的两条路径,一条是“楔型钉匙”抛物线形的路径,一条是手枪子弹直线形的路径,它们都不能被阻挡。然后两条路径在一个恰好的位置合而为一,这才能让“楔型钉匙”撞入机点管口。

鲁一弃做到,匪夷所思地做到了。其他人也看到了,但他们只是看到鲁一弃抛物、开枪。至于其他的,他们想看却没有能力看清,这已经超出了视力的捕捉范畴,完全是要凭就超常感觉才能够潇洒为之的。

巨斧依旧在喧嚣着起落,好像没有一点变化。鲁一弃也依旧抬手持枪站在那里,身形没有移动丝毫。

石斧的起落又继续了四五个回合,柴头、铁匠他们开始有些发慌了,表情变得开始僵硬起来。是机点不对?是“楔型钉匙”不起作用?还是根本没能射入管口?

瞎子的表情变化最大,瘦薄的面皮扭挤出条条沟壑,但他的反应却是与众人相反的:“好!好!慢了!又慢了!”

是的,有时候眼睛看不出的微小变化,耳朵却可以听到,何况瞎子的听觉比一般人的视觉都要灵敏许多倍。

巨斧的起落真的慢了,瞎子话刚说完,其他人也看出了变化,而且变化越来越明显。

鲁一弃缓缓收回身形,放下持枪的手臂,随着鲁一弃垂下的手臂,那些巨斧也都落下不再抬起,原本喧嚣的石室之中一下子没了声响,沉寂得都有点可怕。

瞎子用盲杖往前面的地面探了探。铁匠也很谨慎地从石壁上砸下一些石块往那坎面中各个方位投掷了一遍。坎面的确是被解开了,而且其中也没有坎中套坎的布设,他们这才放心地从巨斧间的空隙中往前走去。

此时的石室中真的很静,就是掉根针在地上都能听见。鲁一弃他们几个也都小心翼翼,猫步潜行,几乎没发出一点声音。但是不知道为什么,他们的耳中却并不像石室中实际情况那样寂静,他们都听到自己剧烈的心跳声。

刚走出巨斧坎,突然一声粗重的滑动声传来。这一下把几个人吓得魂飞魄散。独眼蹲在地上,单手将雨金刚往前举着,却还没来得及把它撑开。柴头更是脚下一软,趴伏在地上了。

那声音过后依旧是寂静。没有危险,只是在暗置机点的石壁上启开了一扇石门。

鲁一弃虽然没有感觉到宝气的炫耀流溢,但那石门中有种无形的气息凝重内敛,一收一发是如此的绵长强劲。

“这是一种处身在奇异宝气发出的中心才会有的现象。”鲁一弃也不知道自己凭什么做出这样的判断,好像是自己经历过这样的情形,在前世,在梦里……

几个人小心地进入了石门,里面是个面积略小却很方正的石室。这个石室比外边要稍稍暗些,是因为这里的石壁上没有发光的晶体。但是它周围石壁的材质还是自然地发出一些黯淡柔和的金色光泽,包括地面和顶面。借着这些微弱的光,可以看到石室所有的面修整得十分的平滑,就像只精工细作的石盒一般。从他们的立脚处还可以看到在石室的另一边也有一扇已然开启了的门,打眼看去,那门外是一条长长的黑暗洞道,飘渺着少许的雾气,显得深邃而诡异。

在石室的正中间有座黑乎乎的台架子,两凳半高(过去匠人常用的估算单位,大概一米六左右),长宽和张大八仙桌差不多。这是用许多同样大小的黑色晶块叠垒起来的,这些晶块的大小形状很像说书人的醒木,表面光滑并带有晶体特有的光泽。

台子的叠垒方法是鲁家“铺石”一技中的“五瓣花”垒砌法,虽然结构周围镂空,中间虚空,却能够环环相扣、互为支撑,是非常的坚固牢靠又节省材料的结构。奇怪的是这里的台架子可以看出没有粘砌,那些晶块只是像积木一样架搭着。这样的话只要从中抽出一块,那么构造环节一断,整个台子都会坍塌掉。

台子的整个形状是梯形体。最上面是用“铺石”一技中“层层荷”的手法,晶块一角压一角的,这样就拼出个旋转面。

旋转面的中间放了只玉盒,一只古锈斑斓的玉盒。

看到这玉盒,鲁一弃有种故友重逢般的激动。可不知怎么,脚下却有些迈不动步子。也不知道是那凝厚宝气给他的阻滞力,还是由于近宝心怯的复杂心理。

别人却没有他那样的感觉和心态,都加快步子直往那台子走去。虽然他们并不知道那玉盒中会放着什么东西,但藏在如此隐秘的地方,用道道坎面保护的东西,其价值肯定是非同凡想的。

几个男人虽然加快了脚步,但到底是江湖人,还是带着些谨慎和忌惮的,这些谨慎和忌惮来自周围的环境,也来自同行的伙伴。

女人和其他人不一样,考虑的没那么多。她几乎是一溜小跑往台子跑去,到台子边垫脚伸手就往玉盒抓去。

如此莽撞的行动竟然没有人出声制止,不知道几个男人存着怎样的心思。

第三卷 断凌碎雾 第三十五章 辨魑魅

润玉笼气,奇物倚台。

金锈犹带炫纹浅。

黑晶空叠错综固,皓腕举住声鬟乱。

梦过群山,阴毒一箭,百狡难蔽暗面手。

隔皮人在阴阳外,慧眼缜思辨魑魅。

——踏莎行

奇怪的是就连鲁一弃也没有拦阻,是因为他没有在周围环境中感觉出一点危险的气息。是这凝厚的宝气掩盖了危险?还是这里通灵的奇宝根本就不允许危险在它的范围中存在?

“啊!”女人没有抓住玉盒,她在自己一声短暂的惊呼中停住了伸出的手。

女人的惊呼让他后面离着不远的几个男人立时止住了脚步,却让坠在最后的鲁一弃加快了脚步。鲁一弃在快速移动的过程中始终伸直手臂,平举着驳壳枪。但他没有瞄准枪星,因为用不上瞄准,他是凭感觉开枪的,这样就可以多出一双眼睛关切地盯住女人的前方,观察事态的变化。

女人是被一个霍然站起的毛茸身影吓住的,那身影一开始大概是蹲在黑晶体台子的另一边,看着女人要拿玉盒这才现出身来。

女人被吓住了,而那突然出现的身影动作却是极其快速的。他的手也是往玉盒那里探去的,而且后发先至,赶在女人的前面触摸到那只玉盒了。

“嗨!停!”鲁一弃的声音虽然不是十分的高亢响亮,在石室空间的作用下还是震得人们的耳膜“嗡嗡”作响。重要的还不是声音,而是语气中挟带的气势,如同一阵劲风刮过,在石室不大的空间中卷起一个气流的漩涡。让人们心头滞郁,不由自主地停住一切行动,不敢再移动分毫。

不单是那突然出现的身影像定格的画面一样停住,就连同行的几个男人还有女人也嘎然停住。就连他们自己也搞不清为什么会这样,好像顺理成章的就该这么配合。

只有鲁一弃还在动,却也不是快速移动了,而是缓慢地迈着小步,悄没声息地往前走,边走边从胸腔中喷发出第三个字:“谁!”

的确看不出是谁,那身影脸上蒙着块黑布呢。但是从这人的眼光和身形衣着上看,却是非常的眼熟,莫非是哈得……

“谁!”这是鲁一弃喝问的第四个字。因为从石室另一面那扇开启着的门里窜出个提着斧子的毛茸茸影子。

“哈得兴!”毛茸茸的影子喊出的是正确的暗号,声音也像,而且他手上提着的正是铁匠给哈得兴打制的那把锋利的斧子。只是不知道为什么,哈得兴的脸上也蒙着块黑色布巾。

“呯!”鲁一弃这次发出的是一声枪响,子弹打在那毛茸身影脚尖前半寸的地面上。

“都别动!不管你们是谁都别动!先让我把事情理理顺。”没人动,谁都不敢动,他们都清楚在这样短的距离中要逃过一个绝顶高手的攻击是不大可能的事情,更何况这个绝顶高手的手中还握着支百发百中的手枪。

“让他们把脸上的蒙巾摘了!”在鲁一弃这样气势的威慑下,还能自如说出话的恐怕只有女人。

“不能!”“不能!”两个毛茸身影几乎同声说道。

鲁一弃没有问为什么,这种时候已经不是他喜不喜欢提问的原因,而是因为他们都说了“不能!”如果其中一个真是哈得兴的话,他说出不能肯定是被什么制约着、要挟着。

能工巧匠一般都是非常谨慎小心的人,鲁一弃也一样,这恐怕是由于生在百匠始祖之家所得到的遗传吧。虽然他在过来的一路之上,根据各种现象分析推理,基本已经对他们之中的一些人下了定义,但是他却一直没采取行动。为什么呢?因为那些判断都是推理的结果,没有确凿的证据。他怕其中有个什么意外差池就会冤枉了人。

看得出,黑色台子背后的人是被刚才石门开启的动静惊吓得蹲伏在那里的,后来又见有人进来,便一直没敢动。后进来自称哈得兴的,要么就是坠在前面那人身后伺机而动,要么就是给前面那人望风的。

看看台子那里手依旧伸到玉盒上的身影,又看看他身后刚从门外窜进来的提着斧子的身影,鲁一弃开始笑了。一向面若止水的鲁一弃这一笑,让一些人的心肌阵阵抽紧,眼光中有太多畏缩恐惧扑朔难定。台子边的那个人更是很不情愿地慢慢缩回手,在鲁一弃气势的逼压下,就算已经触到玉盒了,也不得忍痛不舍弃。

“知道我为什么笑吗?因为在这样一个情形下,你们两个都不肯露出真面目,合理吗?如果真是哈得兴,如果哈得兴真是我们一路的,他有什么理由不肯露出真面目?你们这样其实是在帮助我证实一些东西。”

可以看出两个人微微抖动了一下。

然后鲁一弃用枪口点了一下后进来的人平静地说道:“你说谎。”然后枪口一转,点住那个想要抢夺玉盒的毛茸身影:“你是哈得兴。”

那两个人身形都一震。

“你的反应很快,一见到进来的是我们,马上就蒙上了脸。这样就算你在这里夺不到玉盒,回头还可以用原来面目回到我们中间,实施第二次抢夺。还有就是你下意识地想保护另一个人,保护一个可以冒充你的人。我也是到现在才知道你为什么会想到一个叫出自己名字的暗号,这样看起来可以避免别人偷听和冒充,其实恰恰是你为了好让人冒充做的铺垫。事实上让你得逞了,在‘三峰三回’的路坎中,你们将没有利用价值和有妨碍的同行伙伴引入歧途,同时在你们自己找寻宝构和跟踪我们寻找宝构时,就算被我们发现也可以从容避开。”

“难怪,我瞧着这小子的身影隐隐在前面,可是跟着跟着就掉下面甬道迷宫里了。”柴头愤愤地说。

“我仔细盘算了一下,对家原先发现找的宝点儿其实和我们这回找的是一处,只不过在宝构的另一面,而且不是正口,要硬破。而正口这条道,他们也是在我们前面进来的,这从他们想阻止我们前行和一路留下的新鲜尸体就可以知道,而且他们只是赶在我们前面一点。为什么会这样,可以肯定的是我们中有对家的钉子。”

其实鲁一弃很清楚现在不是个分析说明的好时候,但是他却仍然开始不停地将自己的推理分析源源道来,这样做是因为他一时不知道如何对付面前的这两个人。更何况在另一边石门外深邃通道里有一个气相,隐约有些像在小镇上“五重灯元汇”中感觉到的那件好东西。而在洞道的上方,有一种污秽血腥的气相也在逐渐接近过来。

“开始我最疑心的就是你们兄弟俩,”鲁一弃面对着台子那里的身影平静地说道,“因为其他人的来历都有说道,多少都和鲁家有些渊源。只有你们两个的来历最没谱儿。但在金家寨哈得力为救我而丧命,从而证明了你们兄弟又是可靠的。确实,从诸般条件上仔细想想,你们如果不是对家的钉子,倒是最可以信任的。首先你们不知道此行目的,与此行利益没有任何冲突,而且对坎面是外行,这可以佐证你们兄弟两个和同是坎子家的对家没有什么关系。”

“但是在往这里来的路上,我还是对你产生过多次怀疑。一路上我感觉背后总有尾儿坠着始终不落,这让我觉得是我们中有人在留迹儿。正好付柴头对我说起,他在小镇燃烧的烟雾中是凭闻到木料的气味来找到路径的。这提醒了我,因为我发现你一路断后扫去雪地脚印时,始终用的是同一种树枝——鳞针松。这种枝叶的味道很独特浓重,我们靠近了闻,都可以闻到一股涩苦香。扫雪过程中,多少有些针叶落下。这样少量的枝叶虽然人闻不出,兽子却可以闻出。事实上我们背后也一直都有兽子的踪迹,在夜宿点我还被大兽子袭击过。”

“但是随后三哥发现了任老在积雪下落炉灰,夏叔发现若姐靴下暗藏硬点子。这两种更为明显的留迹招数让我忽略了你看起来可能性不大的招法。”

铁匠和女人都有些羞涩。铁匠的羞涩是由于自以为巧妙的雪中暗留灰手法竟然一早就被别人发现了;女人羞涩,是因为鲁一弃说话间突然改口叫她若姐了。

“还有就是在我们突然改变行进路线以后,我们在平行方向与一些人坎遭遇。这就是说除了坠在我们背后的尾儿,还有一些人扣在和我们并头前行。他们是如何知道我们要去哪里的?你嘴里所说祖先留下的秘密别人又是怎么知道的?而且在我们改变路线以后,前方开始出现多重对家布下的坎面想把我们逼回原路。如此地迫切举动,是在告诉我们,他们其实差不多已经点准宝构了,这是要逼我们去给他们确认和启开。有那么一刻我几乎想回头,因为我此行最终是要启宝的,既然对家找到了,还引着我们去,又何乐而不为呢。但是最终我还是忍住了,因为那样就将我们置身在别人一早就布好的坎面中,处处被动。还不如自己趟条道,就算趟不出道,也要把对家坎面拉扯开个缺儿,争取些主动。”

“后来我发现,我们另走的路径正是宝构的正路,所以你们哈氏兄弟要带我们去的地方也许只是个稍显奇特的地界,和对家没什么关系。于是我用这样一个理由再次否定了自己。”

“第三次是在三道坡上,任老用了个鲁家专用的名词‘斜插竹篱格’,这名词的意思只有学过我家《班经》总章的才知道,当然,不排除为了对付我们鲁家而研究我家技艺的对家高手也知道。那时候,在场的所有人都没有表现出不懂或提出疑问。但是当时我们当中其实有两个人不是鲁家传人,一个是若姐,一个是哈得兴。任老也意识到这个现象。但是我依旧不敢确定,保不齐他们两个是不懂装懂,或者真在哪里听过,比如说跟着柴头做伙计,柴头给传点。”

“现在我知道若姐就算不是鲁家传人,却也多少得到过鲁家前辈的传授,而从柴头那样一副大智若愚的精明来看,也不会轻易传给别人这样的技艺。如果只从这方面推断,有可能是钉子的只有哈得兴了。”

柴头的脸比平常更加不自然了:“我还精明,我一直装傻卖呆的不还是被对家瞄上了,虽然没有很相信他们兄弟,不过也从没怎么怀疑过,其实他们比我还会装样儿。”

独眼在一旁一直想插话,终于逮到机会,话语间显得急切,也变得啰嗦:“在红杉古道前被前后困住时,他和山顶那些人扣对手,拿着斧子一招没过就斧柄被削滚爬到背后去了,等若老板开枪击中人扣,他个赖小子反而空手扑上,正好挡住了若老板的枪口。我想那是护他本门呢。”

“还有在黑瞎子沟里遇袭,他第一个没影儿,最后一个出现,却没受什么伤。”女人也想到了不正常的现象。

女人说到这里,鲁一弃突然补充了一句:“这红杉古道、妈妈地的信息原本只有我们知道,也就是在那时候传到对家的,因为从我们改变路线后,只有一个人曾经单独离开过,就是他,就是在黑瞎子沟遇袭时。”

“他一直都表现出只有蛮力,功夫却很差的样子,可是在三道坡时,我从他嘴里得知下坡在你们眼里是上坡,想抓住他问个明白,却连续失手,到第三把才将他抓住。那时我也在疑心,这小子为什么要藏料儿。”瞎子说道。

“可另一个是谁?”女人问。

“就是因为这个问题,才导致我总是否定自己对哈得兴的怀疑。”

“你的意思是说他是哈得力?”独眼满脸的诧异。

“不是说你们亲眼看他死了吗?”柴头也很是不解。

“是的,我们是看到他中了一支飞矛,飞矛穿透他的身体。但是我们谁都没有看到他咽气,只是听哈得兴大声号哭,说他哥哥死了。就是独眼走之前想看哈得力一眼都没成,被哈得兴急急忙忙给拉走了。对了,还有一件事,那哈得力临死时嘱咐我一定要跟着他兄弟走,为什么?如果他们不是对家的钉子,如果他们只是平常的山林人家,他们临死有必要留下这样的嘱咐吗?这是不是显得多此一举。”

几个人听得都在点头。

“但是当看到大弩高手被飞矛钉死在大树上的时候我觉出不对了,大弩高手也是被穿透身体的,而且他背后的大树也几乎被穿透。再回想到飞矛射死柴头拉着当活盾的那个女人时,是穿过几道木壁、洞穿女人头颅、再穿过一道木壁。这样强劲的力道应该可以射穿哈得兴的身体的,为什么没有?因为就算飞矛从身体主要脏器的间隙中穿过,洞穿的伤口还是会导致他大量失血而死。而矛杆留在身体里,就可以堵住伤口,短时间内不至于发生大出血。过后妙手救治,也就和受了个刀箭皮外伤差不多,并不会妨碍他继续坠在我们身后当尾儿。”

鲁一弃本来还想说,这一点在他遇到养鬼婢之后就进一步证实了,因为从养鬼婢的言语表情中可以知道,她是决不会帮助什么人来攻击自己的。那天在栅栏外,她不是给那飞矛助力,恰恰相反,她是在阻止那飞矛,帮助和保护自己呢。即使是养鬼婢舒展了阻挡之力,飞矛又撞击了栅栏木杆,还依旧将旋转雨金刚,踩好脚桩,做足硬抗准备的独眼射跌出去。这样的力道岂是哈得兴肉体可以承载的。

但是鲁一弃没说也不能说,他不知道面前这两个人的底细,更不知道解决他们的办法。这其中的玄机要让他们知道了,再不能将他们一举灭了,对养鬼婢就会十分不利。

铁匠也开口了,他的声音恨恨地:“我那老拼铺(姘头)从石洞出来解手,撞到个窥视我们的人,却只看到个背影。当她看见前面开路的哈得兴的背影时,‘咦’了一声,当时我没在意,后来回想起来,大概是因为她发现哈得兴的背影和她看到的背影很像。与哈得兴很像的背影最有可能的就是哈得力。她毕竟不是江湖中人,想不到江湖中的诡异难测,所以没有说出来。可这也就导致她很快就被人杀了灭口。”

几个人边听边继续点着头,甚至还包括那两个蒙面的人。

“你是怎么知道门口的是哈得力,这边的是哈得兴的。”女人虽然没有看鲁一弃,始终都盯视着那只玉盒。但是在场的人都知道她是在问鲁一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