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小指第一个跟了下去,其他人相继下去。从大堂门口挂着的棉帘子缝里可以看见,门外大街对面已经堆聚了十几个人,有些穿着舞龙的装束,有的是平常衣着。

“往这边。”左铁杠说着就往酒楼后面的一间大房子里走,其他人都紧随前后。大堂里几张桌子上吃饭的人都诧异地看着这群人,店里的老板、伙计却是像根本没看见一样,这肯定是左铁杠打好招呼了。

那间大房子是仓库,仓库往后还延伸出一个小套间,这是酒楼值夜伙计睡觉的屋子。左铁杠从仓库里走过时,顺手拿起一个盖酒坛子口的棉蒲团。

来到小套间里,左铁杠直奔东墙的北角处。他将棉蒲团垫在墙面上,然后左臂一挥,重重的一拳砸在蒲团上,墙面发出很沉闷的一声响。随后,他不断将蒲团移动位置,对墙面进行了一连串的砸击。

等后面的人全都进了小套间时,两层迭砌的墙面上,已经有三尺见方一块的青砖全松散了。左铁杠回头对紧跟前后的许小指说:“把砖块挖开。”

许小指手指往松散了砖块缝中一叉,没两下就将大叠的砖块挖取出来,墙面上现出一个匾筐大小的洞。

洞外是一条只能单人通过的狭长小巷。

“快跟我出来,出了这条无门巷,他们再要想困住我们就很难了。”左铁杠边说便率先钻出了洞口。

果然,左铁杠没有瞎说。出了这个巷口鲁一弃看到更多的巷口,旗杆巷、东小巷、汾家巷、端印巷、藕花池巷……,鲁一弃才走过两个巷口就晕向了,分不清东西南北。他这才发现在这通州城里,河道的纵横交错还有道可循,可这里的巷弄却绝对是个无规无距的大坎面。这都是随意建屋造宅形成的,虽然是人为却是无意的,没有任何一个局相阵法与之相似,所以也没有任何破解的路数。除非是常住此处的人家,知道道路房屋不同特点,能顺利出入,外来人一到这里准晕,更不要说像现在这黑天里。此时的鲁一弃很能理解对家哨链子为什么没绕到这酒楼的后面,因为他们自己绕不进来,也估摸鲁一弃他们从这里绕不出去。

左铁杠带着几个人在东小巷尾头敲开了一座平常砖房,开门的是白天在油坊里见过的那个和左铁杠喝茶吃缸饼的笑脸老头。

老头家里像是个铜锡匠铺,到处摆满了铜、锡做成的香炉、烛台、汤婆子(冬天灌开水,放在被窝里取暖用的),这些东西做工都很是精细,打磨得也好,都散发着烁烁的光泽。

进门后,鲁一弃并没有被那些铜锡器吸引,而是被屋子正中神柜架子上的一件东西镇住了。看不出那是件什么东西,因为用一块很大的红绫盖着。但鲁一弃能从那东西上感觉出的煞气,是层层叠叠腾跃不息的。

难怪这屋里没有请家神,难怪别人都去请家神,这老头却眯在家里。这家中有带着这样浓重煞气的一件物什,还怕什么妖邪鬼魅?

左铁杠介绍那老头,大家这才知道他叫利鑫,这名字一看就知道五行中缺金。老头还有个外号叫笑佛儿,这和他的面相倒是相合。但是当介绍到老头的职业时,大家都很是意外,他的本职竟然是官家的刽子手。

通州这地界的刽子手和其他地方不一样,他们都是挂衙职的。什么意思呢,就是平常都在家,无需到官家走值,有红活(杀头)时才出差。官家平时也不付奉饷,红活结了后的第二天,挑根扁担,一头挂上头天做活的刀,一头挂个匾筐,通州城中转一圈,凡是使刀用刀的店家,都会在匾筐中放下几十个铜板到几块钱不等。要在其他地界,这样的差事也算是个足吃足喝的好差事。但通州这地方风调雨顺民风淳朴,很少有凶盗之事,只是偶然有外来凶徒做下案子被判红活,所以这行当的收入很微薄。幸亏利老头还有一手铜锡匠的手艺,平时不出差事就做这个营生,这才能够温饱无虑。

“利爷,这几位是……”左铁杠准备向笑佛儿介绍鲁一弃他们,被老头抬手止住。

“不用多说了,我知道些,就说说你们下一步准备怎么着吧。”老头说话很直接。

“我们要想法子偷偷出通州城,让坠我们尾儿的人掉引子。”鲁一弃见老头言语间很爽气,也就没拐弯抹角。心里想的倒也干脆,自家跟别人无情无谊的,能帮忙是自己福气,不愿出力也是情理之中。但他却是疏忽了一点,这老头又是如何知道自己的来历的?

“行,今夜我带你们从北面过河出通州,那边巡河差兵我熟悉,就是后半夜过去都不会有什么为难话。过了北墙外濠就是我往常做红活的查家大坟,从大坟拐到西面的百花湾,再从通扬坝子继续往北,这样走估摸能将尾坠儿给甩了。”老头说着话用手抹了把丝毫不乱的头发。

“那太谢谢了,那太好了,我从北面南下而来,对家扣子一般不会想到我们又重新往北行。”鲁一弃觉得这样的路线很合自己心意。

“通州城北面没有城门没有桥,城墙外就是濠河最宽的一段水面。而且官家早就有规矩,夜里头不准摆渡,追踪你们的人肯定想不到你们今夜能从这里出去。”左铁杠也觉得这样的安排极好。

“天白无鬼,平白无惠,利爷,说说你的条件吧。”瞎子突然在旁边阴恻恻地冒出一句。

“好!江湖行得老,丑话说得早。既然这位老哥把话挑了,我也就明摊吧。我知道你们从这里一离开,往后还得走宝字。所以条件很简单,就是让我跟着走一趟,流血搏命我当先,让我多少沾点宝料就行。

“你怎么知道我们走宝字……”“自己冒现儿,是不是对家暗点子……”“先定住,别让他偷摸着放了哨子……”

利老头的一番话引起鲨口、许小指几个人一阵骚乱。

“先别急,听老爷子再说道说道。”鲁一弃虽然依旧用非常平静的语气制止了那几个人。但此时也突然意识到,这老头是不是知道得太多了些,他又是怎么得知的?

笑佛儿满脸的笑未曾有一丝收敛,他用和鲁一弃同样平静的语气继续说道:“老左的那块石头就让我觉得不一般,总感觉是寻什么宝窝子的钮儿。今天白天一见你们几个,特别是这位鲁小哥,我知道要来大响动的事了。于是远远盯着你们后头走了趟狼山,听出你们行的事和宝贝有关。我刚才一人在屋里还在想,怎么才能伴上你们也去闯趟宝窝子,没曾想你们就自己找来了。”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原来这利老爷子虽然衣食无虑,但身后却有个寡妇女儿。这女儿两个儿女才八九岁就守了寡,那边家里还有个多病的婆婆。为了那婆婆,女儿又不肯改嫁,日子过得很难。老头虽然平常也帮衬着,但瞧着那对外孙儿外孙女心里老也疼得慌,总想趁自己还耍得动时候,给他们留下些保得住前程的好东西。所以他把跟上鲁一弃当作一个绝好机会。

见大家对他还是满脸的疑虑,笑佛儿退两步到了屋子正中神柜架子前,将上面的红绫轻轻掀开……

红绫盖着的是一把闪着淡蓝锋毫的鬼头刀,宽刃利尖儿,八边菱形护手,鲨鱼皮条缠柄。刀背鬼头是笑脸鬼头,柄尾是拇指粗的钢环,上面系着一块很大的红绫,刚才这刀正是用柄环上的大红绫盖着的。这笑脸鬼头刀一现,屋子里的那些铜锡器一下子全没了光泽。

“狼山脚下那两个被摘了盖子的尸体是你下的手!”鲨口只看了一眼那鬼头刀的刀型和锋口,就立马下了这样的定论。

利老头点了下头,目光却始终注视在鲁一弃的脸上。

鲁一弃却是一直盯着那把刀,不,准确说应该是那刀柄尾环上的大块红绫。他没有想到,刚才感觉中的浓重煞气竟然大部分是来自这块盖刀的红绫,只有极少些是从刀上散发出来的。不过他没有问这是怎么回事,他知道别人该让他知道时自然会让他知道,不想让他知道的问也白问。

见鲁一弃一直沉默,左铁杠倒是有些沉不住气了:“鲁门长,怎么样?”

“有些话需说清,我们启宝是为了行天事造人福惠子孙,正宝你们谁都不要觊觎,那样的话你我之间也是个溅血搏命的结局。如果有其他什么边料那是你们福分,可以随取,没有的话,你们权做行一场大义。”鲁一弃说话的腔调很平静,但是几个高手都隐隐能从他身上感觉出无形的气势和压力。这话当然不止是说给笑佛儿利老头听的,也是说给许小指和其他人听的。

说老实话,鲁一弃也是没有得选择。不是他没有接受前两次的教训,而是眼下形势迫在眉睫,另外也实在是需要人手。他的心里想得很清楚,先过了眼前的坎儿,回头自己再慢慢摸这几个人的底料。自从在海上逼得老叉显形后,他对江湖虞诈之事越来越有信心了。

虽然是请家神的大日子,但到了午夜将至时分,通州城中已然是漆黑一片、悄无人声,只偶尔听见角落里的猫叫和远处的犬吠。几条黑影在房角巷陌间悄声快速穿行着。几个人安全通过了宝带桥和中大街这两个较开阔的地段后,又没入到天宁寺周边蛛网状的巷陌中。只要过了天宁寺,再转向北面,就可以到达北城墙外的渡口。

就在此时,几个人停了下来。左铁杠和利老头用一种根本无法听懂的语言小声说些什么。鲁一弃在洋学堂见识过许多种语言,在琉璃厂接触过天南地北多少古董客,却从没听到过这样的地方话。

许小指大概怕鲁一弃误会,就凑到他身边小声解释着:“这通州话只有此地城里城外很小范围中的人说,和周围地界的腔调都不相同。我起先也听不懂,后来经常到通州城贩海货才慢慢学会的。”

“可我听这里人的官话都很正呀。”鲁一弃说。

“这通州城学堂多,有钱没钱都不亏孩子上个学。所以官话都说得好。”许小指虽然对鲁一弃在说话,耳朵却注意着左铁杠和利老头说什么,他的脸上显出了焦急的神情。

终于,许小指也按捺不住了,走过去用通州话加入了那两人的讨论。

第四卷 踏浪挥霂 第二十章 独步行

正在鲁一弃他们感到诧异的时候,那边左铁杠分开另外两人跑过来,对着鲁一弃抱拳一恭,然后对周围人其他人打个圈恭,轻声说道:“本来在杏花邨时我就该走,不过那时走会显得不仗义。现下你们走线儿都已定好,引线儿的人也找到,我就送到这里,阳道阴路我们后会有期了。”

抱拳的礼仪鲁一弃弄不惯,他就非常诚挚地对左铁杠鞠了一躬:“多谢!多多保重!”

等鲁一弃直起身时,左铁杠已经转身走了,离去的背影很快消失在黑暗的巷弄里。

利老头直到左铁杠不见了,这才回到鲁一弃旁边,禁不住轻轻叹了口气。

“利老,朋友分离是有些伤感。”鲁一弃想安慰下老头。

“是呀,只是这分离恐怕就是生死之别呀。”利老头又叹口气。

鲁一弃心里说,看来这利老头已经充分体会到此行的凶险程度了。可是老头接下来的话却让他明白,老头所谓的生死别离中,扛死字儿的是左铁杠。

“这老左,我俩怎么劝都不肯跟我们走,是放不下家里人。他以前没把那斧子样的石头当回事,搞的许多人都知道了,对家那么密匝的手段,怎么都会把他给探出来。他要一走,对家就放不过他家人,他回去,最多是自己抵死不告诉我们行踪,送对家一条性命,对家也不至于难为他家里人。”

鲁一弃沉默了,他怎么都没有想到这一层,此时心中的疚痛和瞧到任火旺、柴头、独眼、鸥子他们死去时相仿。

《通州案汇集》中记有:“……南门油坊有悍民,请家神与舞龙队冲突。其夜在油坊为人暗算,左臂断,舌烂牙裂,颅骨尽碎。邻人有见凶者,十数人之多,其中亦有死伤,皆挟而去,未留迹。局、府均探查无果,搁为悬件。”却不知这段文字是否说的就是左铁杠。

北城墙上确实没有城门,却在本该有城门的位置建了座高大的建筑北极阁,为什么会这样没谁说的清,就连利老头这样的老通州也只是听老人说这城北的风水不好,所以不开城门,反建这北极阁做镇物。

鲁一弃思索了一下,他觉得这样的布局却正是迎合了此地“天鬲聚福”的风水格。鬲盖在五山,那么这北面便是鬲底。鬲底当然不能漏,此处要是开了城门,河面上再建座桥的话,便成个漏底天鬲聚不住福了。天鬲也不能倒,倒了聚的福也就都泼了,所以要在这鬲底的正位上建北极阁压住。不知道通州当年围城时,是出于巧合还是请了什么风水高手才定出这样的巧妙格局。

本来要从无门的城墙上下去要费点手脚,但是这城墙年久失修,已经破出几个豁口,这些豁口一直没修补,逐渐成为周围居民进出北城墙的便道。利老头很熟悉地就摸到这样一个豁口,并带着大家趁黑迅速登上渡口的一只渡船。

船刚离开河边,鲁一弃就觉得右臂的断腕处血流汹涌,经脉乱跳。他心里一惊,江湖老话,残缺处预显异常事。于是猛然回头往渡口上面的北极阁看去,什么都没有看到,也没有其他什么异常的感觉。他依依不舍地转回头来,自己也暗自奇怪,怎么会对这里突然产生留恋和不舍的。但他没有再回头,毅然决断地踩着清波而去。

鲁一弃的身影消失后,北极阁上一扇窗户的背后出现了一双美丽又幽怨的眼睛,在这黑夜里显得格外的清澈明亮。拥有这眼眸的是位的少女,面容非常美丽的少女。只是这少女的脸色显得过度苍白了些,白得就像她身上杭白绸做的夹衫。

那是养鬼婢,她变化不算大,就是显得比几十天前更憔悴了些。还有……,还有就是她的身上少了那缠绕盘旋的鬼气,这是怎么回事?养鬼婢竟然没了鬼气!难怪鲁一弃感觉不到。可鲁一弃确实是有反应的,那么他感觉到的是什么呢?他的不舍之情又是由何而来的呢?

鲁一弃往北去的路程很顺利,没遇到一点阻碍和凶险。当走出几十里,感觉背后已没有一丝尾儿后,鲁一弃开始考虑到,再这样继续往北都是无用的路程,应该往有宝的地方去。他知道自己父亲就在无锡境内,过了江不远就到,本来应该过去找到他,把些事情商量着办。还有从对家尾哨儿口中知道,对家南面有什么老盒子被人连破几道坎,这事情看来也应该和鲁家有关系,按道理该尾过去援把手。但是现在这些都不是好的打算,回头往南过江有自投罗网的危险。

于是鲁一弃想到和王副官之约,咸阳城外渭水边十八里营。对!先往西,到土宝移位的点儿上去看看,看有没可能找到宝贝改改移宝之厄。就算在那里没什么结果,也还可以继续往西,与先行去寻八宝“天”宝宝构的墨门中人会合,启了“天”宝定凶穴,也就能了了穆天归的遗愿了。

决定往西行后,鲁一弃将女人留下了。女人已经有些显怀,再要经受这样的江湖杀戮和长途颠簸是有些困难了。本来大家把身上钱财掏出,准备给女人在这里安家,但是女人都没要,她比这里其他人加起来都要富有百倍。她随身不但暗藏着在东北老林中挣得的所有积蓄,更难得的是她还藏着两块双乳山下搭台置“金”宝的黑色晶块。这种晶块后来被鲁一弃鉴定为“宛委乌晶玉”,这样大的现在存世不超过五块。

不过鲁一弃还是给女人些东西,《班经》。这《班经》鲁一弃已然全部读过记住,他便留给即将出身的孩子。日后能够相见则作为信物,无法相见便是留给后辈的立身手段。有可能的话,最好还要将鲁家技艺发扬光大。

在问清此地为通州辖区如皋境内,鲁一弃便又留下一句话:“我记住这地名了,只要我大事了了,性命还在,我便寻你们来。”虽然心中情潮汹涌,这句话却依旧说得平静无澜。

(此后通州地界不止地灵物丰,而且还多出能工巧匠,尤其是建筑业方面,被誉为中国的建筑之乡。)

女人留下了,鲨口却是要走了。

“该走的时候自然会走,现在是时候了。”鲨口咧着嘴说道。

“还会见面的。”鲁一弃对鲨口的离开确实感到伤感,所以说这样一句话也不知道是要安慰别人还是安慰自己。本来也是,鲨口和自家般门没一点瓜葛,只是托身在步半寸船上做伙计避难,却为鲁家奔波博命,无一点贪念和索求,着实不易呀。

呀!不对!步半寸船上鸥子、老叉都有真的假的避难原由,可谁都没告诉过鲁一弃这鲨口到底是什么原由要上步家船的。

鲁一弃糊涂了,虽然他的脸色依旧平静,但是心里着实地翻腾开了:这鲨口到底是个什么角色?

糊涂的人往往会随便说话,鲁一弃也一样,他脱口就把心里想的说了出来:“你来不是避难,去也不是逃命!”

刚才一句“还会见面”已经让鲨口凝固了脸上的表情,现在鲁一弃随口的又一句似玄非玄的话语让鲨口本就咧着的嘴撑得很大很大,惊异的神情把天生的笑脸扭曲得过度,反显得很是苦楚的样子。

但是鲨口很快便恢复了自己正常的表情,急切地反问了鲁一弃一句:“你确定?”

鲁一弃其实并不知道鲨口要他确定的是什么,还会见面?不是避难?不是逃命?但鲁一弃根本没管是什么,只是面色平静地答了句“我确定”。

“从一见到你,我就知道我们族里的事儿终归要落在你的身上。所以我拼死拼活保住你,就是指望你日后能将我们那事给了了。”鲨口话一说快,腔调就变得怪异起来。

腔调太怪异了,所以鲁一弃推测鲨口的家乡话自己肯定是听不懂的,就像这里的通州话。于是他给鲨口又下了个结论:“你们那一族的人不多呀。”

鲨口完全信服了,他简直都有种要跪倒膜拜的欲望。于是他将鲁一弃拉到一边,将事情原委说了个清楚……

这下子轮到鲁一弃惊讶了,虽然他脸上没有任何的表现。鲨口刚刚说的一切让他在心里把刚才随口说的那些话全都坚定起来。如果不是眼下的情形往南去会有重重险阻和危机的话,他会觉得跟鲨口走一趟更容易有所收获。

“其实不是我不想继续跟着你,但我们那一族能为那件事出力的真没什么人了,这些日子和对家磕碰了几下,对家的力量和背景真的无法度测。所以我想保存点实力,等你来时,性命身家全付。”鲨口说这话的时候很有些不好意思,怎么说自己都是自私怕死,怕自己死早了自家的大事儿没人给了。

“不用多说了,你信我,我也信你。”鲁一弃非常理解鲨口,说完这句话没等鲨口做出更多反应转身便走,他害怕自己说多了会让鲨口一时冲动改变主意,重新跟着自己往西去。

一直到鲁一弃他们的背影转过一片小树林消失不见了,鲨口才微微抖动了下张开的嘴唇,掉头往东南方向而去。

没了人的乡间道路上很快便落下一片觅食的麻雀子,轻松悠闲地蹦跳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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霂雨空谷烟火尽,巧掌凝玉见卦信;阴局奇居谁知启,传世千载仙柳心。

霡霂霏霏,细密得如同烟雾一般,将连绵的山峦笼罩得分外朦胧软腻。道路两边的山坡上长满了翠竹,但烟雾般的雨丝将它们包裹缠绕得很是沉闷呆板。山溪的流动却是轻快畅意的,“叮咚”着从石路边跳跃而过,带着些深山中才有的清新和神秘。

鲁天柳独自站在石路的尽头,无力地而茫然地看着石路的尽头。她的身上已经湿透,可细密的雨丝依旧不依不饶地扑戏着她,很快便在头发上汇凝成大颗的水珠,然后顺着她已经捻结成一缕的刘海滑下,滑过苍白的脸颊直落而下,砸在铺路的石面上,顿时溅碎得四分五裂。

脚下的石路是蜿蜒着绕过一片深绿的水面,然后没入到淡淡的墨瓦白墙群中去了。这群古老的建筑被霂雨浸泡着,也被树木竹林掩映着,远远看着像座被世间遗忘了的小镇。为什么说是小镇?因为房屋错落有致,但朝向却很乱。这一般在沿路边有店铺的城镇建筑群里,才会出现这种现象。

可是如果真是个小镇,那么这镇子也确实太小了些。那里的房子虽然远看排布得层层叠叠,数量其实并不多。而且最重要的一点是,那些房子也太小,房子的整个高度都只比正常人的高度高出一头左右,估计人进出房门时都要弯着腰。房子的面积也不大,只有正常房子的三分之一大小。

小镇那里看不到一个人影,也听不到一声人音,就连声鸡叫犬吠都没有,静谧得如同是一个不为人知的世界。

这样的情形不能不让鲁天柳思虑了许多许多。特别是想起秦先生以前跟她讲风水时说过,连绵山峦包绕,一片水面拦口,为标准的聚气藏风上好风水。而且还告诉过她这说法是什么最为常用的风水典籍上说的。

是叫什么典籍来着?鲁天柳在努力地想,对了!《葬吉经》!那是一部专门研究阴宅风水的典籍。

阴宅风水!?前面的古老小镇从这儿看去,怎么都不像是给正常人住的,难道真的是建给……

惊愕的同时,鲁天柳能感到阵阵让人颤栗的寒意不由自主地从身体内往外钻。于是怅然的心中只剩下了孤独和无助。

自己该怎么办?是独自继续往前?还是就此止步等待,等待后面的人脱困后赶上来?可是后面的人能否顺利脱困赶上来却是个问题,需要多少时间才能脱困赶上也是个问题。

刚开始遇坎遇袭,鲁家这一群人能解扣儿的就解他的扣,能破坎子的就破对家坎,能断弦子的就断弦子。实在没招儿了,也会舍下少数人自入其困,让坎面发生变化,牵住对家杆子,让其他人寻缺继续朝前闯。可是在斑竹林海的“百节纠错阵”里,他们却一下子全被困住,只有鲁天柳凭极好的轻身功夫和超常三觉,用手中一对球链挂竿悬空荡出。

其他人让先行脱出的鲁天柳不要等他们,赶紧先往前行,因为这样才能避开看护“百节纠错阵”的杆子和外围人扣的二次攻击。一般来说,坎子面中的杆子、人扣都是各负其责、严守己位的,这样一来,前后大坎面之间的空隙就是最安全的位置。

眼下鲁天柳确实是安全的,但危险随时都会来临。往前闯肯定是会有危险的,在这里等同样也会有危险,只是不知道危险什么时候来,也不知道是从前面来还是从来路来。

天色已经快黑了,这将是鲁天柳进入到这百翎谷中迎来的第八个黑夜,也是她在这危险的地界第一个独自一人的黑夜。黑夜来临前她应该做出决定,不管是朝前以攻为守,还是就地为营想法自保,她都应该在短时间内做出选择。因为这两个选择都必须采取一些手段来实施,还要做一些准备,再晚的话就来不及了。

伸出手,缓缓张开并不柔嫩的手掌。鲁天柳能感觉到那些比丝还细的雨线扑入手掌时的喧腾,也能感觉到那雨线激溅起来时手心里的微微点刺和骚痒。很快地,她看到自己手掌上一层密密的水珠,晶莹剔透,抹平了所有手纹和伤痕的沟堑。

猛然地,她一把握紧了自己的手掌。同时,头重重一点,捻做一缕的刘海被甩离了额头,也甩出刘海上一颗硕大的水珠。那水珠落在石路面上,摔得比正常落下时要粉碎许多。

没有水珠滑下的苍白脸颊上露出一丝笑容,柳儿知道自己应该怎么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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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从苏州脱出以后,鲁承宗他们本来要回阳山隐一段儿的。但在太湖十八湾遇袭遭阻,第三家的暗点子鲁联显形后,他们知道自己在阳山的窝儿早就掉底了,于是转向朝南。

转向朝南有两层意思,一则往南有太湖三岛,岛上住着鲁家的老朋友“带刺鼋鳖”余小刺,借他的地盘可以休养疗伤。再则是因为鲁天柳,她用秦先生留下的“龟卜”卜了一卦,卦象要她往南去。

其实鲁天柳跟秦先生学过的东西很杂,其中包括卜卦。可不管是学习中还是学会后,她都从没有真正诚心下卦为自己祈过事儿。这次是她第一次郑重其事为自己未来命运卜的一卦。虽然这一卦没能祈出详事儿,虽然只是出来了个大方向,但柳儿信了。

时间过得飞快,打过春后,鲁承宗的伤痊愈了,不过也留下个微跛的后遗症。五侯伤得比鲁承宗要重,好得却比他要早,到底是年轻内气旺。所以没等鲁承宗全好,他已经和余小刺的徒弟多次出岛探听江湖消息,发现江湖上对苏州园子的事情没张扬,传言都只说是地灾。但同时他们也发现大批的江湖力量在慢慢往北方移动。具体怎么回事也打听不到,只听说是有人抛出很厚的暗金,诱惑各股江湖势力来拦截捕捉一个普通的年轻人。

听到这种事儿后,鲁承宗心里的第一反应就是,肯定和自己儿子一弃有关。

柳儿这些日子显得沉默了也成熟了,苏州城里那一场搏杀让她获取了许多也失去了许多。没事时总拿着秦先生留给她的《玄能》细读,如此地认真是为了能从其中找到解决的手段,弄懂水下移茔中掏出的物件中暗藏的玄机。

移茔玉盒里其实就是一小卷的黄绫,只是此黄绫为金丝麻花绞线,隐花凸纹织法,水浸不透,火烧不坏。黄绫上乍眼看什么都没有,奥妙其实就在这凸纹上。能发现这奥妙归功于鲁天柳清明三觉中超常的触觉。

隐花凸纹织法,其实就是在织造过程中将各个部位的金丝线收得松紧不一,收得紧的部位的金线就稍稍有些挤压突出,使得整个缎子面不再平整。而这不平整是有一定规律或者是按某种图案排布的,这样织下来就可以让同一色的绫缎因为平整不一,导致反光不一,从而出现若隐若现的图案。

图案的清晰程度取决于金线的松紧程度。

黄绫上的凸起是很不明显的,凭肉眼看根本无法瞧出若隐若现的图案,只能感觉着这黄绫似乎不够平服。

世界上其实有好多东西是视觉发现不了的,因为生成这些东西时,原本就没有打算让你看出来。可是鲁天柳具有比视觉更敏锐的清明触觉,经过多次聚心力凝脑神后,她触摸出了那黄绫上金丝线松紧不一部位的排列,这些部位连续起来竟然是两行字:“火灵继,虚海际,假真武,实雁翎。”

这两行字代表的是什么意思,没人知道。鲁承宗、余小刺他们从许多方面剖析这两行字,却始终都百思不得其解。

鲁天柳自己也苦思多日,最终还是放弃了。她觉得要么自己没这份道行,要么就是少了其他什么先提条件。

但这事总是要解决的,眼下能依赖的帮助就剩下龙虎山了。于是在五侯他们出岛打探,确定江南江湖还算平静后,柳儿便独自偷偷上了趟龙虎山,把这几个字呈给了掌教天师,希望能得到帮助。

掌教天师并没有问柳儿这几个字的来历,也没有问为什么要知道这几个字的含义。只是先自己好好琢磨了一番,又找来教中其他的高手一起仔细揣摩分析,最终却没能得出一个靠谱的正解。于是掌教天师让柳儿先回太湖三岛,他们另外想办法找出其中答案,等有了确切的解释会让人传信给她。

鲁天柳也没想到这几个字会如此犯难,也没奈何,只好空手先回三岛了。

柳儿回去没几天,太湖三岛的安顿日子便被打破了。

太湖三岛的当家老大叫“带刺鼋鳖”余小刺,这名字不是原名,而是因为他擅长用一对短小的分水峨嵋刺而得的。这也是个四十好几的人了,不过长得背宽腿硕,腰横脑肥,看上去倒像是个富商财主。

事实上他不是富商财主,也不是真正的渔夫,而是这太湖中占岛为王的湖匪头子。这全是因为那场破命之灾,要不然他想做财主就是财主,想做渔夫就是渔夫。

余小刺原先也是江南大富之家的少爷,天生的好水性,能在水中徒手捉鱼。他们家是捞水活(捕捞水产)发达的,到他爷爷那辈子时,家里已经圈下几百顷水面的资产,连同沿岸的码头渔村,都是承租了他们家的。但是在他爷爷死后,他们家开始败落,办什么事都多灾多难,没一个能顺下来的,大片的资产渐渐落入到别人手中。而且就在那几年里,余家人先后莫名其妙地病倒了,就连生龙活虎的余小刺也未能幸免。

当鲁承宗和秦先生来到余府时,余小刺家里的人差不多死绝了,他自己也已然奄奄一息,就一口气还吊着。多少名医都没瞧出他们这一家人的病由,鲁承宗和秦先生不是名医,当然更看不出来是什么病,但是他们会看宅子,会看风水。

第四卷 踏浪挥霂 第二十一章 意难悟

鲁承宗凭鲁家六工中的定基一技,从余宅正堂门左廊柱前五掌处,挖出一个黑布包,里面包着半个骷髅和一根削尖了的胫骨,骷髅和胫骨都用血浸过。这是西地儿出的一种极为恶毒的“断颅刀胫”蛊咒,而且埋的位置又是宅心,这是要让余家灭全门断五畜。这蛊咒一出,秦先生再用“解晦回魂符”一激,余小刺这条命算是保下来了。

接下来,秦先生又发现余家风水很好的祖坟上长了几棵奇怪的树,郁郁葱葱很是气派。便问余小刺这是什么树,是谁种的,余小刺自己竟然也一无所知。秦先生让余小刺请人挖树,这才发现这种树非常的怪异,树根盘结得比树冠还要大得多,并且根须很长很长,四散延伸开来。

继续沿根须挖开,这才知道,那些树的根须已然穿透了余家祖坟中的棺椁,绞碎了棺椁中的尸骨。这在风水上叫“毁祖截脉”,这种格局一成之后是没有解法的。遭遇如此的风水厄破后,这家的子孙要受十代的贱三命,不然的话非但世世代代家道不兴,而且每代的儿孙都短寿早折。

所谓贱三命,就是为盗、为丐、为奴,余小刺一身傲骨,是绝不会为丐为奴,所以一把火烧了宅子,带着几个愿意跟随的朋友、雇工,上太湖三岛当了湖匪。当然,这些年他一直在暗中探查,想找出到底是谁对他们家下的破,害得他家破人亡。

虽然是做湖匪,但他们是抢物不扰民,更不杀人放火,生活来源基本是自给自足。那些过往的船只只是取个零头意思一下,就像是邻里间打秋风一般,空担个湖匪的名头。所以周边的官府和渔家也都不与他们为难,这太湖三岛上一直平静得如同个世外桃园。

但是在柳儿回来的第五天,岛上的伙计莫名其妙地死了两个,而且还看不出死因。这两个还未入殓,又有一个伙计死了。这个能看出死因,是被拍死的,那脑袋左面被生生拍碎,使得整个头面塌陷下去一半。这样的死相让余小刺想起埋在自己家正堂门前的半个骷髅。

死亡并没有就此停止,接下来不但继续有人死去,而且死相变得越来越恐怖和不可思议,有从胸下位把腑脏脊骨整个掰断的,有脖子被扭过整圈后再摆正的,甚至有具尸体是将自己拳头塞入口中,并且撞破后脑而出。

当死亡持续到第四天的时候,余小刺、鲁承宗带着所有剩下的活着的人离开了三岛。他们是二十七条船一起离开到的,在到达湖面宽敞之处,确认没有坠子尾儿后,便一下作雀散分开,这时就算有追踪的赶到也不知道往哪边追了。

鲁天柳和余小刺驾了两艘小船,鲁天柳的船上有鲁承宗、五侯,还有余小刺的一个徒弟,这小子是个操船的好手。余小刺的船上除了他,还有两个徒弟和一个拜把子兄弟,带的这些人都是和余小刺最信任的,可以性命相托的。

两条船与其他船分开后,在湖上绕了一圈,便又偷偷回到太湖三岛。不是他们没地方可去,而是因为最危险的地方往往才最安全,其他的船只作为诱儿估计也能将那股可怕的暗力从三岛引开。再说了,鲁天柳在龙虎山说明自己在太湖三岛上存身,所以必须在这里等回信儿,要不然天师教来人找不到她会耽搁事情。

所有的事情都像他们预料的一样,此后岛上再没有出现杀戮。大概在半个月之后,天师教也来人了,来的是“辨微居”管护周天师,还带了一个徒弟和两个童儿。

鲁天柳是认识这周天师的,以前到龙虎山,她跟着秦先生到“辨微居”请教疑难事情时,和这周天师打过交道。

周老天师刚到岛上时很是紧张,说是刚入太湖水界便被尾儿坠上,怎么都甩不掉。当听说岛上前段时间发生的事情后,老天师立马要求大家趁天黑逃离。他的理由很简单,鲁天柳他们低估对手了,你们能想到最危险的地方最安全,对家的高手怎么可能想不到,特别是他们这几天中没有追寻到鲁家踪迹,怎么都会把思路绕回到三岛上来。更说不定这原先就是对家设好的局,用这样的法子撒末留石,顺利找到鲁家的正主儿。

有关黄绫上那两行字的事情,周天师是在离开的船上悄悄告诉鲁天柳、鲁承宗知道的。

龙虎山掌教天师连同他本人共派出了八路人外出寻找线索。每一路只查三个字,这样的话就算有人能解正这三个字的意思,也无从知晓其他内容,绝了其中奥秘外泄的可能。

八路人中目前收获最大的就是这周天师,他寻访的第一站就是湖北境内的武当山,因为在那里有他一个俗家时的远房亲戚,这个驼背老道是专管经册文记的整理和收藏。在他这里周天师不止是找到本分任务需求教三个字代表的意思,还意外获知了黄绫上另外三个字的意思和来历。

“假真武”,当这三个字往驼背老道面前一放,老道眼都没眨一下便说道:“我带你们上金顶瞧瞧去,在那里你也许会悟出这字里暗藏着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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鲁天柳顺着那条蜿蜒的石道往前走去,她的心里并非不害怕,前面这样一个死寂如同坟墓般的小镇对于一个孤身女孩来说除了恐怖还是恐怖。她之所以决定继续孤身前行,是因为刚才伸出的手掌告诉她,她可以继续往前去。

手掌是不平坦的,手掌上掌纹纵横交错,但是细密的霏雨洒在手掌上看着均匀,其实还是有很多区别的。布上一层水面后的手掌在光线的作用下亮度不一,有暗有明。于是鲁天柳便从这明暗的交替和掌纹的分布中看到了答案——顺出相式。鲁天柳用的方法综合“掌卦”和“遂境算”,这是两种最古老的卜卦方式,也就是秦先生这样守古不变的风水先生才懂,也只有柳儿这样天性通玄的人才会去接受和运用。

顺出格相,居然能够顺出,那么就应该可以进,柳儿是这样想的。至于这卦象是否准确,她没有想太多;至于进去的过程有多艰难,她觉得没有必要去想。

绕过了池塘,再往前就是小镇的入口了。

鲁天柳再次停住脚步,她清明的三觉在搜索。说实话,她期盼能从这些建筑中找到有人的迹象,哪怕那人是对手,是伏子,是要命的人扣,那样的话她的心里会比现在更加放松些。

眼下最派用场的是柳儿的听觉,但是她没有听到异常声音,一切都和原来一模一样。她的嗅觉眼下比不上听觉,大概是因为受到自己体味的影响,这十多天在这山沟子里钻,一路破坎解扣,根本不可能完全解决个人卫生。触觉倒是依旧灵敏,但是紧贴近身体的雨丝在感觉中放大了它们的飘舞、震动和撞击,影响了鲁天柳感受到更远处的气流和环境变化。

但柳儿看到了一件东西,这让她的心情一下子放松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