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愧疚而接受江漓,是对江漓的不公平。她不能如此残忍,也无法逼得自己将就。

若不能与心爱人共度一生,那么孤独终老,未尝不是一个好的选择。

过了几天,江漓便要出发去横店。他提早帮李恋准备了机票,然后将她以助理身份带入片场。

李恋没有进过剧组,所以看到那些荧幕上的大明星时,还是稍微有些激动。江漓是来录音的,进了棚之后,李恋便独自一人四处闲逛。

影视城里有不少剧组都在拍戏,高高的镜头下,演员们身着戏服,尽情演绎角色。

李恋无意进入一个古装戏片场,正好听到有人在喊:“叫化妆师过来补妆!”

接着又有一个女人尖锐的声音传来:“唐老师今天过来了吗?”

另一人答:“正在给影帝刘老师上妆!”

李恋站在那儿看了一会儿,认出拍戏的人正是时下当红的小生和花旦。而助理们口中说的那个化妆师唐老师,莫非是炮弹唐依?

过了一会儿,果然见唐依的身影出现在片场。她提着化妆箱,快步而来,坐到主演面前,动作迅速地给对方上妆。

差不多只花了五分钟,唐依就完成了工作。她满意地看了看女演员的脸,然后笑着提着化妆箱起身退出片场。

李恋见她工作完,立即轻喊:“唐依!”

唐依一愣,回头见是李恋,立即欣喜地小跑过来,嘴里还说:“李恋?怎么会在这儿碰上你?你当演员了?不是听说去了国外么。”

巧遇老同学,李恋也十分欣喜。她说:“江漓在隔壁剧组录歌呢,我到处转转,没想到碰上了你。过得好吗?”

唐依带着她往休息室走,边走边说:“还过得去,不好不坏。你呢,什么时候回来的?今后有什么打算?”

李恋其实也没想好以后要去哪儿,她孑然一身四海为家,还没有找到生根去处。她答:“前几天才回国,还没开始找工作。我听大家都叫你唐老师啦?已经升级做了高级跟妆师?”

唐依笑道:“没有,就是技术还行,化妆速度快而已。一直想改行,只是…”说到这儿,唐依低了下头,又说,“放不下。”

放不下自己做习惯了的事,就像放不下一个爱到习惯的人。

李恋认真审视着唐依的脸,问:“交男朋友了么,还是…已经结婚了?”

唐依也不年轻了,二十七八的女子,早已过了晚婚晚育的年龄。她笑道:“没有,好像不知道要怎么去喜欢一个人了。”

话题聊到了她们共同认识的江漓身上。唐依说:“现在不管遇上谁,都会拿来和江漓比较,却发现没有一个人有他那么好。哎,不说我。李恋,你呢?感情状况如何?”

李恋不想提起路远城的名字,害怕一提起,心口就会疼。她故意俏皮地挑挑眉,说:“准备去参加那些个相亲节目,到时候请你帮我化妆啊。”

“那有什么问题?”唐依笑答。

两人一起走到了唐依的休息室,恰好路过一个女明星的化妆间。李恋立即悄悄问:“哇,竟然是…顾婉婉啊?唐依你认识她吗,能不能帮我要个签名?”

唐依笑道:“都这个年纪了还追星?”

李恋笑一笑,不予反驳。

最后,在唐依的帮助下,李恋成功拿到了数张影帝影后的签名照。后来,她又向江漓要了全套的签名CD,一同打包好,寄给了还在波尔顿上大三的何苗。

她不会忘记,在她两年的异国求学生涯里,那个内敛少言的女孩,是如何温暖过她的心。

江漓的工作只持续了小半天就结束了。

他从录音棚出来寻找李恋,恰好看到李恋与唐依在一部古装戏片场外聊天。这几年江漓和唐依时常会在剧组碰上,所以也见怪不怪。

打过招呼之后,江漓就带着李恋离开。

唐依默默地站在那儿,看着阳光下江漓与李恋缠绕交叠的影子,越走越远,最后终于消失在道路尽头。

她那颗多年来悬而未绝的心,也终于彻底凉了下来。

离开剧组之后,江漓再一次提起要带李恋去见一个很重要的人。

李恋坐在江漓的车上,神色淡淡地问:“是谁这么重要,值得你三天两头的说?”

江漓一脸严肃,他说:“恋恋,答应我,见到那个人以后,不要激动,不要抓狂,心平气和地聊一聊,好不好?”

听到江漓这话,李恋的心头立即涌上那个名字。

不要激动,不要抓狂,心平气和地聊一聊。除了那个男人,还有谁值得她激动与抓狂?

见李恋没有答复,江漓又说:“那个人就在浙江杭州,离这里不是很远,我开车带你去。恋恋,我求你原谅我的自作主张,好不好?”

李恋的心情本来很紧张,又听江漓这样说这样的软话,立即故作镇定地答:“朕免你死罪。”

江漓崩着的心立即松懈,忍不住笑了出来。车上的气氛变得轻松了一些,可是李恋仍觉坐立不安。

从横店所在的东阳市到杭州市,不到两百公里的距离。

江漓整整开了三个小时,才终于在太阳落山之前,到达了目的地。白天气温很高,所幸到了傍晚时分,终于凉快了一点儿。

江漓开着车,慢慢驶入西湖区。李恋看着导航上的地图,好奇地问:“你要带我去见的人,莫非是白娘子?”

与那个人越近一点,江漓就越紧张几分。他听到李恋这样开玩笑,也尽量笑着回答:“运气好说不定能见着法海。”

李恋的心也怦怦直跳。她一直在想,路远城怎么会来了杭州?他们的这两年之后的重逢,为什么要定在离C市千里之外的西湖景区?

车子行驶到景区外,不能再进去了。江漓找到地方泊了车,然后带着李恋一起步行进去。

景区开放时间已过,不知道江漓想了什么办法而顺利地通过了门禁。李恋心知无论是他,还是路远城,总会有这个本事,也就觉得不足为奇。

景区很美,胜过李恋从前看过的任何一本旅游宣传册上的西湖宣传画。

夕阳下,能看到远处的群山,山峰中傲然挺立的雷峰塔。目光所及的西湖水面,波光粼粼,如游鱼的金色鳞片。

有一艘船缓缓地从湖面掠过,是两个环卫工正在打捞湖里的漂浮物。

李恋的心情很复杂。她原本已经心如静水,可是一想到会在这儿见到路远城,还是觉得心潮起伏。

好像三年前他们第一次重逢,在上海的东方明珠塔里一样。

江漓无心欣赏美景,而是带着李恋快步前行。穿过好几个园区之后,他的脚步终于放慢了下来。

在他们面前是一座隐匿于巨大的西湖景区里的小房子,像一个环卫工的临时落脚点。房子外有一个巨大的垃圾回收站,有一个中年女人正穿着工作服在忙碌。

李恋环顾四周,觉得莫名其妙,回头问江漓:“还要多久才能走到?”

江漓顿住脚,声音沉厚地回答:“已经到了。”

李恋以为江漓在开玩笑,不满地指责:“我知道你要带我见路远城,他到底在哪儿?”

江漓目光一跳,神色却有些悲戚。他没有回答李恋的话,而是示意李恋朝右看。

一直在进行废弃物分类的那个女人听到有人说话的声音,立即抬起头遥望过来。她手中的分捡工具应声落地,忽然显得有些手足无措。

李恋也看到了这个女人。

她的面容很憔悴,发丝凌乱,皮肤发黄。脸上皱纹密布,眼睛里却散发着惊喜的光。

李恋站在那儿,似随意地朝那个女人看了几眼,可是目光却再也挪不开。

两个人隔着不到十米的距离,宛如两尊雕像。李恋背脊僵硬地站在那儿,似惊慌,又像在确认。

而那个满脸风霜的女人更是情绪激动,嘴里喃喃地低语:“你是…”

二十四年弹指一挥间。

时光如大河,生生横在了她们的面前。夕阳下她们的影子都拉得老长,向着同一个方向。

李恋的心紧紧地提到了嗓子眼儿,她开始浑身颤抖,全身的血也加速逆流。她没想过是她,她丝毫没有想到,江漓要带她见的这个人,竟然是她。

但更让李恋没有想到的是,这么多年过去了,她竟然还能一眼认出这个女人来。

时间静默了很久,李恋死死地咬住牙齿,后退了两步之后,她忽然转身,毅然绝然地往外走。

那个女人立即迈开步子追过来,脸上已是泪水涟涟。她边追边用当地话喊:“恋恋,恋恋…”

江漓站在旁边,看到李恋沿来时的路返回,立即追着跑上去,低低地在她耳边劝说:“恋恋,你妈妈很想念你…”

李恋的脸涨得通红,眼睛里充满了狠厉。她拼命镇定地冲江漓喊:“你这个混蛋!给我走开,我恨你,走开!”

李恋已经完全语无伦次,她猛地推开江漓,忽然加速往外跑。而她身后的那个女人依然在追着奔跑,哭得肩膀抽搐声音悲怆。

江漓只好去扶李恋的生母,对她说:“阿姨,我们下次再来看你,恋恋情绪太激动了。”

女人最终无措地停下脚步,眼泪一串串落到地上,沾湿了脚下的泥土。

待江漓追上李恋的时候,李恋的情绪已经全然崩溃。她拼命发狠地去揪江漓的衣服,又不停地用拳手捶打他的胸膛,终于放声痛哭。

这永远断绝不了的血缘关系,永远斩不断的深厚亲情,就算多年被埋藏忽略,却无法真的消亡。

江漓紧紧地抱着李恋,任由她发疯癫狂。

远处的断桥上空,有一只青鸟飞过。影子落入湖水里,深不见底。

、51|第051章

天色已晚,夕阳落下水平面。

李恋咬着唇,在江漓怀里痛哭了好半天。景区里早已没有了游客,在一处僻静的山石旁,江漓抱着李恋,不住地轻抚她的后背。

过了很长时间,李恋仍没有平静下来。四周微白的路灯下,不少蚊虫围绕在他们身边嗡嗡嗡地飞舞。

江漓看了一眼愈渐加深的天色,转身带着她往停车的地方走。

一路踉跄与跌撞,江漓终于将李恋塞进了车里,又替她系上了安全带。

李恋已经哭得妆容全花狼狈不已,可是在江漓面前却丝毫无所顾忌。她一边抽泣一边去骂江漓:“到底是谁让你带我来见她的?我根本不想见她,根本不想!”

江漓把钥匙塞进锁孔里,抬起担忧的神色看向李恋,轻声说:“可是恋恋,你是不是很想见她?你看,分别二十多年,你还能记得她,还能认出她。”

李恋流着泪水抓狂:“你怎么就那么爱多管闲事?别人家的事跟你有关系吗?你以为你是谁,救世主吗?”

一方小小的汽车空间里,哭得梨花带雨的女孩,不住地控诉身边的男人。

这么多年以来,李恋已经很久没有这样大哭过。好像成年以后的人,就不再被赋予痛哭的权利。似乎他们理所当然地就要隐忍住所有的痛苦,而不可以表露出来。

江漓记想她上一次这样哭,是在九年前,他们还在大一时,李恋被告知她养母的死讯。

从那时候起,她再也不是从前的李恋。一路的艰辛与苦痛,江漓都看在眼里,疼在心头。

江漓把车子开出来,直接驶向附近一家有名的星级酒店。

他开了两个房间,将李恋送到房里去休息,又安慰了老半天之后,李恋才慢慢平静下来。

李恋红着眼愤愤地问:“你为什么要找她?”

江漓坐在床边的椅子上,面色沉寂,高深莫测地答:“他…她是你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我觉得我应该让你和她见面。”

“你问过我的意思吗?”李恋脸色十分不好,双眼已近浮肿。

江漓想了想,却径自说起来:“她过得十分不好,回到杭州之后,她改嫁过,可是嫁的那个男人酗酒、暴力,早些年就死了。十多年前,她给那个男人生的儿子也不幸溺死在湖里,只剩下了她一个人…”

听到这些,李恋才止住的眼泪又一次落了下来。她抬头去讥讽江漓:“准备工作做得不错嘛,连这些也打听得清清楚楚,想博得我的同情?现在老无所依就记得我,当时抛夫弃子的时候,怎么不记得我?”

看着李恋逞强,江漓心疼万分。他说:“恋恋,你怎么知道是她抛家弃子,上一辈人的感情恩怨我们并不清楚,也别去猜测。不管怎么样,她是你的亲生妈妈啊。”

李恋头痛欲裂,只觉得天地都在旋转。

她从没有想要去寻找生母,也不奢望从她那里再得到一丁点的母爱。可是江漓却偏偏那样多事,非要在她刚回国时,就这样的来刺激她。

江漓去打了一盆热水,拿一条新毛巾浸水后给李恋敷脸。他说:“恋恋,别恨她。她肯定有自己的苦衷…”

李恋一把掀开江漓递来的毛巾,提着嗓子哽咽尖叫:“你给我出去,我不想见你。明天我就走,我要回索源去,江漓,我对你太失望了,我不想再见到你,你走,你走!”

边说着,李恋边把江漓往门外推,待他出了门槛,她立即关上门。

而这一刻,她的泪水再次汹涌而下。

江漓知道她一时难以接受这个事实,也希望她能冷静地好好休息一晚。隔着一扇门,他劝慰道:“恋恋,你好好睡一觉,明天我带你游览西湖。”

李恋又倏地去砸门,同时怒吼道:“你走开啊!”

江漓叹了一口气,转身回了隔壁自己的房间。

独自在床沿上坐了很久之后,江漓起身去打电话。他站在几十层的高楼上,静静地看着外面黑色的天空,拨出了一个电话号码。

电话接通以后,他良久才开口:“见过了,情绪很激动。要不,算了吧。这么多年都过来了。”

电话那头的人不知道说了些什么,江漓一直拧着眉心听着。最后,江漓抿了抿唇,声音低沉地说:“好,我知道了。”

第二天一早,李恋便吵着要离开杭州回索源去。可是江漓将她的身份证藏起,硬是拖着她在杭州住了几天。

白天他陪她去游西湖,到了晚上必定带她去见她的生母。李恋心情烦躁,恨不得将江漓千刀万剐,却又无处可去,只好跟着他。

一直到第五天的时候,李恋才终于松口同意和母亲一起吃一次饭。

江漓订了酒店附近环境雅致的餐厅,在李母来之前,一直不停地劝说李恋。

这几天下来,李恋平静了许多。她慢慢想明白,其实她的生母并没有对不起她,除了当年和父亲感情破裂而回了娘家,她没有尽到养育女儿的责任,便再无其他。

李恋心里清楚,她一直不肯原谅生母,大半是出于对继母的愧疚。那个把一生都奉献给她的苦命女人,愿意女儿在自己死后,便投入生母的怀抱吗?

江漓知道李恋的顾虑,所以每日开解:“世界上每一个母亲,都是希望自己的孩子快乐和幸福。你的妈妈在天上,也一定希望你能接纳生母,多一个人来爱你,她为什么会不愿意呢?”

就在这样的思想灌输里,李恋才同意这次的共度晚餐。

李恋一直记得生母来餐厅的那个晚上,穿着一套洗得发白的素净衣裳,两手不住地在腿部摩挲的样子。

她看起来无比拘谨又紧张,像一个做错事的小孩子,等着家长的处罚。

江漓把她迎进来,拉开椅子让她坐下。然后体贴地走出去,带上了包间门,留她们母女二人在里面。

李母先开口:“恋恋,你过得好不好?”她本已讲习惯了本土方言,又因担心李恋听不懂,换上了生硬蹩脚的普通话。

李恋本以为自己的泪水已在这几天流尽,却没想到听到母亲的话时,泪水还是夺眶而出。

她说:“不好,一点都不好!你明知道爸爸身体不好,你还丢下我们,你好狠心!我虽然同意见你一面,但是,我不会认你,绝不会!”

李母未言眼先湿。她低头抹了一把泪,说:“是我不好,可是我和你爸爸…是真的过不下去了。我后来也回去找过你,可是你们搬了家,去了别的县,还听说你爸爸和思云(李恋的继母)结了婚,我…”

李恋打断她:“不用说这些,我们二十四年没有见面,早就没了情分,你也不必放不下。吃完这顿饭,我会回索源,也不会再和你联系。除了生我,你没有参与过我的人生,今后也不需要。”

包间里气氛干涩无比。

李母垂着头,双手紧紧地交握在一起。她的泪水朴素而落,嗓音断续地说:“恋恋,对不起…我不配做你的妈妈…”

看到母亲孤单无措泪流满面的样子,有那么一瞬间,李恋就快要心软松口。可是一想到她的离去,与继母的艰辛,又复而变得坚定。

这顿饭注定不能心平气和地吃下去,李恋说完自己该说的话之后,拿着包起身离开包间。

江漓戴着墨镜站在门口,见李恋出来,立即迎上去,低声问:“谈得怎么样?”

李恋低着头,看着脚下的路,声音镇定地答:“我明天回索源,不要再拖着我。”说完便大步往外走。

而江漓在门口站了一小会儿,却迟迟没有见到李母出来,又转回去打开包间的门。仅推开一条缝,他便看到那个瘦骨嶙峋的中年女人,正将脸埋进双臂里失声哭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