溪前村,李哲!”

点到自己名字的时候,李彦直还在揉眼睛呢!还是李刚将他推了过去,知县看到他一愣,道:“这是个侏儒,还是个孩子?”

李彦直睁开眼睛向上瞥了他一眼,道:“那是个老头,还是位老爷?”李刚和张驼子听他顶撞知县老爷都吓得捏一把汗,谁知知县却哈哈大笑,就问:“谁人给这孩子做的保?”

作保的陆秀才上前道:“是晚生。”

知县笑道:“昨日你在信中说的神童,就是这个?”

陆秀才道:“是。”

知县笑道:“果然有些刁钻!”就挥手对李彦直说:“领了卷子,考试去吧。”

李刚和长驼子才松了一口气,李彦直就上前拿了卷子,这县试的试卷由县衙礼房包办,李彦直拿到手的卷子共有十四页,每页十四行,每行十八字,界以红线,另外还有几张白纸作草稿。

考卷上虽然印有坐号,但实际上并没有硬性规定说一定要按号入座,因此那晚陆秀才给李彦直传授经验的时候就密密叮嘱说:“一进考场,马上抢座位!不要抢第一排,因为太靠近屋檐,到了中午太阳晒得厉害!要是下雨就更麻烦了!也不要坐得太里面,里面光线不好,县试是在白天,按规矩是不许点灯的,要是坐得太里面,太阳没到头顶看不清楚,还没下山就昏得你看不见了。所以要抢第二、第三排座位,那里最好!”

可是李彦直实在太小,虽然得陆秀才传授经验,但进场之后哪里争得过人家?他也不管了,随便选了个偏僻的角落坐下,就伏在桌子上睡觉。考场可没禁止人睡觉啊,所以也没人来管他,只是县官来巡考时望见不免暗暗摇头,心想:“究竟是个孩子。”

李彦直睡到日上三竿才起来,这时阳光充足,他坐的地方也能看清楚题目了。明朝的县试只考一场,形式是作八股文两篇,题目分别由四书中选取,而且一般不会是大题,只是小题。

所谓的小题就是意义不完整的题目,或是截取四书中的一个字或者几个字,或者将一个意义完整的句子截去上半句只留下半句,这叫截上题,若是截去下半句只留下半句,就叫截下题。考生答题的时候不得直接写出所截去部分的字眼,但又要将截去部分的意义包含在内,以示你懂——这样的题目没什么意义,只是考你是否将四书背熟了然后能条理成文而已,卡的是一个人的基础思维能力和用功程度。

李彦直看了看题目,暗骂一声无聊,磨了墨,提笔刷刷刷,草稿也不打就写完了。他是最后一个动笔,却是第一个交卷,县官不免另眼相看,就命将卷子呈上,且让李彦直先别走,当场阅卷,只看了一篇,便连声道:“不错,不错!难得七岁孩童能如此。”

李彦直答道:“谬奖,谬奖,尚需父母大人抬举之。”知县又称父母官,治下之民常称本县知县为“父母”、老父母,所以李彦直如此应对。

县官哈哈大笑,当场就画了个圈,旁边礼房的主吏见着,忙道:“还不赶紧谢过大人!”

李彦直虽然到现在还不习惯跪拜,但形势如此,也只得跪下磕头,谢过知县的知遇之恩。原来县试的规矩,主考官若是对考生的文章、才思满意,是可以当场点取的,刚才知县这么一圈一点,李彦直的第一关考试就算过了!

李彦直既然有心于科举,自然以最后的进士为目标,不过他认真研读四书五经还不到两年,四书虽然背下了,五经却还不怎么通呢,因此对这童子试也不着急,抱着个胜固欣然败亦喜的心态进来练练兵,不想就考过了。

县试开考以后,考场就封了门,考生出不去,外头的人进不来,要等到规定时间才开一次门让考完了的考生出场,在科考的术语这叫“放牌”。第一次放牌的时间一般在未酉之间,李彦直未时二刻交卷,跟着当场点取通过,出来刚好遇上放牌,就第一个出了考场。

李刚和张驼子早在门外望眼欲穿,见到他出来忙问:“考得怎么样了?考得怎么样了?”

李彦直道:“听说,好像,大概,也许是过了吧。”

李刚问:“那到底是过了还是没过啊?”

张驼子见识多一些,他不知道李彦直已经被知县直接点取,对李刚说:“你这就不懂了!考试完了之后,要三四天才放榜!到时候才能知道!”

李刚道:“原来如此。”就带着李彦直回家去等,两人心急如焚,李彦直却不当回事,第二天就要李刚带着自己满城去转,看看尤溪县城的地形与物产,李刚虽然听弟弟的,却满心都在他县试过了没有这件事情上。

到第四天放榜日,李彦直还在睡觉,李刚和张驼子却老早就出去看榜。这放榜的榜式作圆圈形状,按照顺时针方向来写,第一名在圆圈的正中,以下依名次,姓名头朝外、底朝内地写成一圈,所以这个榜也叫“轮榜”。

榜放出来以后,李刚和张驼子都不认得字,只看着那个由姓名组成的圆圈发急,不停地央旁边的人道:“请帮忙看看李哲中了没有,请帮忙看看李哲中了没有!”

但来看榜的人大多关心自己或者自己的亲朋,没人理他,好容易有个失意的帮他们看了一眼,道:“中了,第五名呢。”

李刚和张驼子这才叫道:“真的?真的?第五名?第五名?”

嗯,第五名。”

哈哈!第五名!过了!”两人一起乐地跳起来,那副高兴样子,仿佛是他们通过了考试一般

之五 贵客何许人也?

县试之后的府试,一般在四月间,算来还有一两个月,因此李彦直确定已经过了县试之后便回家了。在离开之前,他循例在陆秀才的牵引下去拜见了一下知县——从士林规矩来说这位知县已可算他的恩师了。知县对他的前途倒甚看好,勉励了几句,又要他戒骄戒躁:“当以方仲永为戒,不可恃着一点小聪明就到处卖弄!古今少时了了、到老碌碌之辈甚多!你万万不能走上这条道路!”

李彦直面子上答应了,心里却想:“你如何知道我的情况,又如何知道我的志向!我可不是寻常孩童的小聪明,我是拥有死过一次的人生体验啊!”

对于尤溪,他没有任何留恋的地方!但这次县试还是提醒了一样很重要的事情!

要走官场,还是得有人脉啊!”

尽管这个时代存在着科举,但科举也一样!要知道,李彦直此时的八股文水平,也只能说是过得去而已,毕竟他上辈子是经历过西式教育的,对八股文有着天然的抵制情绪,也正是这种情绪让他不可能真正地成为八股上的顶尖高手!但因为结识了一个陆秀才,得到了他的扶持,所以在考场内外他就得到了许多的便利。他尤其清晰地记得入场之前的那个场景:

知县问陆秀才:“昨日你在信中说的神童,就是这个?”然后陆秀才说是,然后知县笑道:“果然有些刁钻!”

没错!在科考的前一天晚上,陆秀才是跟知县通过书信!虽然信的内容难以探知,但可以推测,正是这封信让作为主考官的知县对李彦直有了印象,而且是好印象!也正是这“好印象”,让可取可不取的李彦直当场就通过了县试!

他只认识一个陆秀才,就已经给他带来了这么多的便利,如果是认得一个更有力量的人物,那会是什么样的效应呢!相反,如果是有一个这样的人跟他作梗,那他将有可能一辈子也别想混上位!

想到这种情况,李彦直忍不住不寒而栗。

要想没人跟自己作梗,那是不可能的!”

既然如此,就唯有找一个靠山来抵消这种负面效应,找到一个能在自己走到巅峰之前来保护自己的人!

同时,上辈子的经历让他知道,任何一个领域都有自己的一个***,官场亦然!如果自己想在官场中混出个样子来,那么就必须先进入这个***——他以前认为自己可以通过科举来进入这个***,可从这次的县试的经历看来,这种想法根本就是本末倒置!

应该是先进入这个***,然后才能在科举中取得成功!”尤其对于在八股文上把握不大的他更是如此!

保护自己的人,和引导自己进入这个***的人可以是同一个人,也可以是不同的人,可无论是前者还是后者,这样的人都是可遇不可求的啊!

陆秀才么?他的档次只怕太低了!就算是这次点中他的知县级别也不够——如果李彦直是有野心的话!

就在这时,他脑子里闪过了一个人的背影——山路上的那个吟咏者!

他是谁呢?”

李彦直忽然感到十二分的惋惜!当时他真应该停下来啊!县试今年考不成,明年可以再去考,但是高人一失之交臂,就再难寻觅了!

啊!终于到家了!”

这时已经入夜了。

李彦直从李刚肩头上跳了下来,不知是不是受到身体年龄的影响,他还是习惯于蹦跳着进门,进门后不由得一愣,因为屋里坐着一个陌生人——不,不是陌生人,那人他认得!竟然就是他刚才还在念叨的吟咏者!

是你!”李彦直讶异着:“你怎么会在这里!”随即想起这么说有些无礼,赶紧拱手作揖,道:“先生好。先生怎么会在这里?”

吟咏者微笑着站了起来,笑道:“在山道上我被小兄道破心境,诧异非常,一时竟与小兄擦肩而过,正感惋惜。幸好我是到尤溪办事,凑巧听得知县说起,道尤溪刚刚有个七岁神童通过了县试,我便猜是小兄,问明了住处,追到小兄落脚的油铺,掌柜的却道小兄已经回家了。我左右无事,便到溪前村来看看,因有代步之物,却赶在小兄前面了。”

李彦直忙道:“山间妄语,不意竟蒙先生惦念至今。”左右看看屋内着实简陋,不堪待客,就请这位吟咏者到屋外大树下乘凉,摆上两张竹椅子,一张竹几,李彦直又去泡了一壶茶来,歉然道:“家无长物,茶质虽劣,还请海涵。”

吟咏者笑道:“山不在高,有仙则名,水不在深,有龙则灵,斯茶既沾小兄之灵气,自然芳馨。”这几句话,那是十分看得起李彦直了!他顿了顿,忽又仰头对着明月,道:“延平地偏,我来到这里之后,能与我语者,唯郑庆云、黄焯二公!郑公高迈介直,黄公冲夷简远,均是当代高士,可惜二公与我,毕竟有隔,‘肯将衰朽惜残年’之心迹,非二公所能明了。正自郁郁寡欢,不想却被小兄一语道破!”

李彦直自觉醒后有意科举以来,对境内的名门高士颇有打听,知道这郑庆云和黄焯都是延平府第一流的士绅!这两人不但是同乡,而且同是正德甲戌年进士。郑庆云官至南京礼科给事中,在大议礼中站错了队伍被皇帝记恨,后来丁忧回家,三年服除之后朝廷却像完全把他忘掉了一般,没半点起用他的意思!而黄焯官至湖光参政,因为露才遭湖光布政使所妒,结果闹了个致仕回乡。这两人虽然在官场上不得意,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怎么说也是进士出身,回到福建延平这乡下地方依然是地方上的名绅!李彦直虽有神童之名,但名气不出溪前村,又只是一个矿工之子,根本没机会见到郑、黄这样的人物。

这时李彦直听这吟咏者品评郑、黄二人,说他们不明白自己的心迹,马上便猜到:“是了!听说这两人在老家呆了好久了,估计是没机会上位了,但眼前这位的话,多半还有机会!所以不肯死心!他究竟是个什么人物?得打听清楚了,若是个厉害角色的话…”想到这里赶紧恭恭敬敬地道:“与先生是两度会面了,到现在还不知道先生名号呢。”

那吟咏者啊哈一笑,道:“是我糊涂了,到现在还没自报家门。嗯…”他却不说,看看天上月亮正明,便蘸了点茶水,在几上写了两个字:“徐阶。”

之六 恩师

徐阶,徐阶…

这个人的名字好熟啊!

李彦直上辈子不是学历史的,对明朝的历史也只是知道个大概,没法深入到很细腻的环节,所以能够被他知道的人一定是大大的名人!他忍着头痛搜索着脑子里有限记忆,很快就涌起了两个片段:

第一个片段是一部什么电视剧中的几个镜头,那部电视剧里的大反派是严嵩——严嵩是什么人李彦直自然清楚,那是明朝有数的权宰啊!而那几个让李彦直留下深刻印象的镜头,内容却是严嵩被斗倒的情景,而斗倒严嵩的那人,似乎就叫徐阶!

第二个片段,是在一个论坛上浏览到的一篇文章的某个章节,说的是张居正!张居正是什么人就更不用介绍了,明朝的宰相里他若是排第二,只怕没人敢认第一!而那篇文章中的那个章节里涉及到一个内容,似乎是说,张居正之所以能上位,靠的就是徐阶的提拔!

徐阶,徐阶!

斗倒了严嵩,提携了张居正——一个人一辈子别的事情不用说,光是能做成这两件事,这个人的力量也就可想而知了!

李彦直心里一热,忽然就有一种冲动,就想拜眼前这个徐阶为师!可他却忍住了,他想起上辈子入行时一个忽悠界的前辈告诉他的两句话:无论做什么都好,如果涉及到利益,就记得把你的目的藏起来!你要赚钱时,就告诉人家你不想赚钱;你要邀名时,就要表现得不将虚名当回事!

忽悠界如此,官场呢?

李彦直忍住了,只是以一个童子应有的礼貌鞠了个躬,道:“原来是徐先生。”

徐阶见到他不卑不亢,反而更加欢喜,道:“来,坐,坐!李小兄…”

李彦直道:“徐先生,我年纪小,如果不嫌弃,你就叫我彦直吧。”

徐阶呵呵一笑,道:“也好。彦直。”说到这里他又举头望明月,道:“我的儿子若在跟前,此刻说不定也能和我说说话了…”

李彦直的历史学得不够好,如果他的历史学得够好就会知道,此刻的徐阶并无力量,说得刻薄一点,简直就是一只死老虎!

在不久之前,还是清高翰林的徐阶才明驳暗讽地将当朝首辅张璁数落了一顿,搞得首辅大人下不了台!张璁可不是什么好相与的,当即利用他的职权要杀了徐阶,幸亏有几个老乡帮忙,才让徐阶从鬼门关里逃了出来,但他的前途却因此丢了,从高高在上、前途无量的翰林院贬到这荒凉野僻的福建延平来!受到张璁怂恿的嘉靖皇帝甚至在柱子上刻了“徐阶小人、永不叙用”八个字!做官混到这份上,眼见是没希望了。而除了仕途不顺之外,徐阶这几年的家庭处境也极惨!他相濡以沫的妻子刚刚病死,而儿子许蟠当时尚在襁褓之中,家里只剩下一个八十岁的老母——一个人的神经若是脆弱一点,在这样的多重打击之下说不定就疯了!

可徐阶没有,在这个人生谷底,他居然还抱着一点希望!所以他不但没骂皇帝的娘,还要“感恩遥戴北宸高”,因为他还想回去!回北京!回朝廷!尽管希望是渺茫的,但他还没有彻底放弃!

正因如此,他和已经放弃了的郑庆云、黄焯是不同的,正因如此,他对山野间的一个小童竟能听出他的诗境而欢喜,并记挂在心。

当然,这时的徐阶对李彦直也只是欣赏而已,毕竟,李彦直的皮相还只是一个七岁的小孩子,纵然早慧,徐阶也并不奢望这样一个孩子能理解他的痛定思痛后的深刻领悟。只是他却不知道,李彦直此刻的心理年龄其实正与他相似,也是一个死过一次的人!正因如此,两人虽然皮相忘年,但在气质上却甚是相投,月下饮着劣茶,谈点诗文,心情竟是出奇的畅快!

李彦直上一辈子所处的那个年代本来就是诗文末世,他本人又成天在商业策划上打滚,对诗文只是业余爱好,尽管来到这个世界后有一年多的恶补,可和徐阶这样的翰林比起来,其差距实不啻于两人皮相年龄的差距!山路间的只言片语能令徐阶吃惊者,在于李彦直的机敏与智慧,这时深谈下来,他的诗文功底就露了馅!

但在徐阶看来反而觉得正常,“毕竟他只是一个孩子,能够如此,已大不简单了!”因此但凡李彦直有不懂的,便出言指点,两人对答的语气,渐渐从忘年交变为师生,徐阶说话再不客气,直接便叫他的名字,李彦直则自称学生——这时他已从徐阶的言语中听出他曾中过探花,自己一个才通过县试的小童在探花大人面前自称学生那也是应有之义。

这是两人的第一次长谈,也因为是第一次,所以谈得不深。夜已三更,李彦直家太破陋,一家人挤着一张床,实在是无法招待徐阶,因此他便告辞了。临别之际,徐阶道:“彦直,你年纪虽小,但生性之聪明,为我生平仅见。只是有一句话,我得提醒你一下。“

李彦直忙道:“请先生指点。”

徐阶道:“我在尤溪时,曾在知县口中听过了你的言行,你的表现,颇为狂傲。你年纪幼小,率真一点也不是什么坏事,人家见你是个孩子,多半还会欣赏你的大胆。不过我看你不但是早慧,甚至可说有些老成!既已参加过县试,将来想必是有意晋身仕途,若是如此,那就要记得要收敛!张狂二字,最是害人!这是我用仕途生命换来的教训,希望你能切记!”

李彦直上辈子是在商业公司卖脑力的人,出入那个地方的年轻人大多个性张扬,没在官场、国企之类的部门泡过便不知道韬晦的重要性!他纵然死过了一回,但觉醒后又没遇到过真正的挫折,这积习一时哪能就改掉的?其实这一点尤溪知县也已告诫过他,当时李彦直还不怎么当回事,今晚听徐阶再次点出他这个缺点,不免肃然领教,道:“谢谢先生指点,学生铭记在心!”

之七 土豪横行

徐阶走后,他娘和他大哥才走出来问:“这人是谁?”

李彦直道:“是本府的推官。”

推官是徐阶现在的职衔。延平府推官为正七品,乃知府之佐贰,相当于后世的市委常委副书记,主管本府之刑名、审计。在徐阶看来,做推官乃是他人生的谷底,但李彦直他娘和他大哥听了之后却吓了一跳!他娘叫道:“哎哟!原来是位大老爷,哎呀!那我们刚才…他来的时候,我正在帮老五擦屁股!太失礼了,太失礼了!”说着记得不知道怎么才好!

李刚又道:“不过咱们三仔也真本事!竟然有推官大老爷找上门来,往后一定一跃上龙门!将来说不定也能弄个知县、推官当当。”

李彦直笑笑道:“娘,你别这样,没事的,这位老爷很豁达的,不会计较。哥,你也别夸我了,会把我夸坏的。”顿了顿道:“说起来,怎么不见爹。”

他娘道:“你爹啊,被矿头叫了去,到现在还没回来。”

李彦直皱眉道:“什么事情,会弄到这么晚?”

又等了有一炷香时间,李彦直对李刚道:“大哥,我看我们还是出去找找吧。”

李刚道:“我去就好,你们守家里。”

正要出门,忽听喧闹之声自远而近,好像有不少人正走过来,还偶尔传来呼喝,一家子赶紧出门,却见是一伙乡亲抬了一个人回来,走近一看,竟然是李彦直他爹李大树!老李双目紧闭,脸色惨白,竟不知出了什么事情!

一家子无不大惊,赶紧抬了李大树回屋,李彦直他娘就哭了起来,李彦直问抬他爹回来的吴牛:“牛哥,这是怎么回事!”

吴牛道:“不知道!我们见你爹踉踉跄跄从矿头余三田那里逃出来,余三田的人还在后面追着他打,就赶紧上前拦住,又把你爹抬回来。”

却有一个本村一个懂得些医理的贾郎中道:“糟糕!这右腿断了!”

李彦直惊得啊了一声,李彦直他娘哭得更难过了,李刚跳起来叫道:“妈的!我这就去找余三田算账!”便有几个和老李家相熟的后生响应。

余三田是尤溪一霸!势力极大,手下怕不有上百号人!和临近的矿霸又有勾结,最近听说还搞了个什么银帮!声势更盛了!李彦直见他大哥冲动,心知不妙,但要拦住时,他人小力微,李刚又在火头上,哪里拦得住?

李大树本来双眼紧闭,这时忽然强撑着坐了起来,大喝道:“不许去!”

李刚这才停住,回来问:“爹,你感觉怎么样了?”

李大树额头冷汗直往下掉,却说:“我没事!”对贾郎中说:“老贾,给我上些药。”又对其他的乡亲说:“我没事了,大伙儿先回去吧。”

李刚道:“可是…”却已经被李大树挥手道:“别说了!三仔,帮爹送客!”

他平时虽然老实,但毕竟是一家之主,较真起来儿子们也不敢违拗,当下李彦直便领命送客,只留贾郎中帮他爹处理伤势。

李大树这回伤得着实不轻!除了背上、肩上等多处伤口外,右腿的伤势尤其严重!贾郎中诊断后说,就算医好了,以后只怕也得瘸了。

李刚一听又气得要闹事,却被李大树喝住了,李彦直道:“大哥,先弄明白是出了什么事再说!”

贾郎中走了之后,李大树才将这件事情的始末说了出来。

原来延平地区虽号称穷乡僻壤,但那是以农业收成为评判标准,若论起来,其实另有几样了不得的特产!第一样是茶,第二样是铁,第三样更是非同小可——银!

大明政府对银矿开采限制甚严,但银是硬通货,若是挖了出来,都不用像其它货物一般变卖,直接就可以拿来用!如此暴利放在眼前,就算是峻法严律也挡不住人的欲望!所以延平境内,私采盗采的小银矿不计其数,官府管也管不了,但凡利之所在,一旦缺乏管理,久必生弊!银矿私采,一开始是大胆一点的百姓弄点外快,慢慢地便冒出恶民来扩大盗采的规模,到如今所有私矿盗矿几乎都已被恶霸垄断,普通百姓反而不得其利,甚至日常生活中还要被他们鱼肉!

这次李大树去见的余三田,就是尤溪最大的恶霸,此人平日里胡作非为,但因和官府有勾结,所以满县的人都不敢惹他!李大树和余三田本是邻村,余三田未发迹时和李大树也有过交往,但后来一富一贫,一恶一善,双方关系也就冷了。这日余三田忽然派人来请,李大树推托不过,也就去应一下景。

李大树道:“我原本以为没什么事情,或许他是听说我们三仔读书好,便有心和我结交。我虽然不喜他,但大家也算一场老相识,推不过,就去看看,谁知,谁知…”

谁知余三田这次找李大树来,竟是要他帮忙盗官矿的矿银!

延平银矿有官矿,有私矿,官矿就那么几处,但规模较大,私矿遍地都是,但规模较小。李大树和余三田虽然都是玩矿的,但他是在官矿打工,算是清白身家,与余三田不同。

余三田说,若是我肯答应,那他就设法让我做官矿的矿头,让官矿所有矿工都归我管。过些日子延平的银帮成立了,他也给我弄个堂主什么的做做。”李大树拍着床叫道:“但我哪里能答应!咱们家好容易出了三仔这样的读书种子,我怎么能去做黑帮?那不是毁了三仔的前程吗?但余三田他,余三田他,他竟然说…”

余三田当时听李大树拒绝,便冷笑起来道:“李大树,我知道你疼你儿子,还指望他考个功名——可我告诉你,现在考功名也是需要钱的!还有,别把自己撇得那么干净!其实这盗矿的事你也干过!只怕也赚了不少了吧?我现在不过是给你指出一条明路,让你赚得更多一点而已!”

李刚听到这里怒道:“他胡说八道!我们家哪里有盗过矿了!”

李大树叹了一口气,原来余三田怀疑李大树在官场盗矿倒也不是捕风捉影。自李光头来过一趟之后,李家的经济便见好转了些,李彦直买书的、穿衣服的、打通关节用的钱,都是从那四十几两银子里出!以李家的家底,平常有几把铜钱就算不错了!这两年却常有银子拿出来使——就算每次都是拿很少的一点散碎银两出来,日子久了人家也要起疑!

虽然李大树坚持说那银子是“卖了二仔”得的,但余三田哪里肯信!一口咬定他是盗矿,两人言语不合,越说越僵,到最后将一些阴私牵扯出来,余三田大恼,恶霸性子发作,竟叫人将李大树往死里打!若不是李大树逃得快,那就不是丢了一条腿,说不定连性命都得丢了!

李刚听到这里又跳起来要去找余三田算账,却被李大树大拍床头叫道:“不许去!不许去!”他娘也死命拦住,叫道:“他们人多势众,你这是要去送死啊!”李刚怒道:“难道就这么算了么!”

李彦直一直听着没开口,听到这里才忽然道:“这件事情不能就这么算了,不过大哥你也别冲动!就这么跑去讨不了便宜!我看我们还是写一张状纸,明天递到衙门去告状吧!”

之八 乡老无策

听李彦直说要告状,李刚首先叫好,李大树却说:“还是算了吧,贫不与富斗!再说,三仔还要考试…对了!三仔,都记挂着我的事,倒把你的事给忘了!怎么样,你的县试过了没有?”

李刚便告诉他爹李彦直考过了,而且还是第五名,到四月上就能到府里参加府试!

李大树一听,高兴得连腿伤都忘了,拉住李彦直的手直道:“好,好,好!只要你能考到个功名,我这条腿就是断了也无所谓了!这件事情你别管了,安心读书!安心考试!”

这是两回事!”李彦直道:“爹爹你这件事情要是处理不好,我哪里能安心读书、安心考试?府试就算误了也可以明年再考,但这件事情却得有个说法!再说,我们要是就这么忍气吞声,以后在尤溪就得被人压着打,那样我就算考到个秀才回来又有什么意思?”

李大树想了想,也觉得在理,但仍然有犹豫,怕李家孤弱,斗不过余三田财大势大!

怕什么!”李刚叫道:“余三田不过是一个恶霸!还能只手遮天不成?哼!咱们有推官大人做后台,就跟他们斗去!”

李大树错愕了一下,问:“什么推官大人?”

李刚和他娘便七嘴八舌地将徐阶来过的事情与李大树说了,李大树一听精神大振,胆子也壮了!叫道:“三仔,你可真有出息了!有出息了!连推官大人也上门来拜访,那我还有什么好怕的?打!打!我们就和余三田打官司!不怕他了!”

李彦直却想徐阶这个筹码是要留在关键时刻用,这件事情自己若能解决,就不必去烦他了,便道:“徐恩师是延平府的推官,按大明律例,这件事情不能就到府里去告,否则就算越级。我们看我们还是先去里甲陈诉,不行再到县衙告状,若还不行,再想办法。”

李大树道:“好!都听你的!”

大明实行自下而上的诉讼制度,原则上禁止越级诉讼。《大明律》规定:“凡军民诉讼,皆须自下而上陈告。”

普通的民间纠纷,如婚配纠葛、田土纠葛、相争斗殴等,都由里甲、老人剖决处理,若系奸盗、诈伪、人命重事等方许赴县衙告状。若不先经过里甲、老人就去县衙告状,知县可以不问虚实先将告状人打个六十大板,仍发回乡里由里甲、老人处理。

因此李彦直家要告余三田,便先须经过里甲、老人。第二日李刚就去请了乡中要好的亲朋过来,痛诉此事始末,跟着又上申明亭,请本乡的里甲、老人作主!

这申明亭是本朝洪武五年所建,当年朱元璋以田野之民不知禁令,往往误犯刑宪,故命有司于内外府州县以及乡之里社皆建申明亭。申明亭除了“劝善惩恶、申明教化”之外,也是里甲、乡老处理乡间诉讼的地方。洪武三十一年朱元璋将《教民榜文》颁行天下,每个申明亭里都挂着一块——这是皇帝的权威!榜文规定,每乡设老人三、五、十名不等,报名在官,会同里甲,便可处理本里的民间诉讼——这个团体,在一定程度上是掌握了本乡的庶政了。

邻居亲朋见李大树闹上了申明亭,就猜他是不肯罢休!关系远的都来看热闹,关系近的却都为他们家捏了一把汗。

这日下午,申明亭内外围满了人,申明亭内,三老依次坐定,里甲次之,一干人等陆续到齐,唯有余三田未到,本里三老中最老的李老康是李大树的族叔,心自然是偏向族人,指着《教民榜文》不悦起来,道:“这个余三田,都通知了他这么久了还不来,他还将我们放在眼里吗?还将太祖皇帝的榜文放在眼里吗?”

姓李的纷纷叫道:“没错!”“太不像话了!”

里甲余荣祥是余三田的堂弟,便劝三老不要着急,笑道:“我哥哥忙,这会说不定正在招待县里哪位大人呢。”

余三田和县里乃至府里的官吏有勾结,这个满县的人都知道,他说出这句话来,明是劝告,暗中却透着威胁!很多人被他这么一唬,就不太敢说话了。

李彦直上前一步,先给乡老们请礼,这才道:“乡老见召,便当速至!哪能无故推搪?孙儿昨日也才从恩师知县大人处回来,一路劳顿,但爷爷们一唤,我也就来了。”

这句话是点明:别以为就你们余家势大,我们李家在上面也有关系!

三老中的另外两老一个是吴姓,一个是贾姓,听了这话对望一眼,都想:“李家就是出了这个神童,这件官司或许还有打头,要是不然,光凭李大树哪里晃得动余三田的大腿?”

李老康点了点头,便派人去催!到了黄昏时分,余三田才腆着肚子,摸着髭须,慢腾腾走进亭来,他身边还带着十几个如狼似虎的打手,一进亭就四处赶人,赶出一大片空地来,然后便有两个仆人抬了张太师椅一放,余三田拱一拱手,向三老作了个揖,就往太师椅上一坐,翘起二郎腿,道:“叔伯们请我来,是有什么事情商量吗?”

三老见他如此猖狂,个个气得说不出话来!里甲余荣祥上前哈腰陪笑道:“哥,李大树到这里说要告你呢!”

李大树今天也被抬来了,放在亭子的另外一侧,余三田扫了他一眼,道:“还没死啊。”又问:“他告我什么?”

余荣祥道:“他说你打断他的腿。”

余三田笑了笑,问李大树道:“就算我把你的腿打断了,你准备如何?”

李刚大怒,就要上前理论,却被他爹扯住了。李彦直迈步而出,朝乡老以及乡亲们作了个环揖,道:“爷爷们,乡亲们,我们家穷,我爹爹这么一伤,不但要医要药,连生计也不知如何着落,因此上要他余家赔我们李家医药费加误工费,还请爷爷们主持公道。”

众乡人都道:“这要求在理。”

余三田也笑道:“说来说去,原来就是要钱!”随手摸出一把铜钱撒在地上,道:“拿去!”

李家的人受如此之辱,个个火起,李彦直又道:“此外,杀人偿命,他既打断了我父亲一条腿,我也不求什么,只请爷爷、乡亲们作主,也打断他一条腿,那彼此就两清了。”

他这话一说出来,亭内亭外,无不大哗,李姓的人则都叫道:“没错!杀人偿命,李叔断了一条腿,也要让姓余的断一条!”

那边余三田绷着脸,他的打手就要拥上来,那边李刚和吴牛等后生也拥了上去,双方推搡,申明亭一时便乱了。

吴乡老怕事情闹大,喝令众人住手,道:“我看这样吧,双方各退一步!什么打断余三田一条腿的也就别说了,由余家赔偿医药费连同误工费十两给李家,这事就此了断!如何?”

余三田忽地哈哈一笑,站了起来,斜眼看李大树和李彦直,冷笑道:“姓李的今天要是好好求我,说几句好听的,我兴许就打发他们几两银子!现在居然还要打断我的腿?哼!那就一个铜钱都别想拿!”说着拂袖而去!把乡老晾在那里目瞪口呆。里甲余荣祥嘿嘿一笑,也作揖告辞。他们一走,亭内登时空了一小半!

等他们走了好久,李老康才回过神来,气得暴跳如雷,叫道:“这,这,这…”狠狠将椅子一拍,无奈坐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