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竟,这是双方地第一次交涉,他们彼此都不想在小问题上纠缠以至于闹翻。

不过如果要在上海开设一座欧洲式大学的话,”李彦直说:“我希望任教的将是第一流的人才,而不是那些二三流的货色。”

这个元帅可以放心。”沙勿略充满信心地说:“为了传播我主的福音,欧洲最优秀的教士们都不会惧怕风浪的危险的。”

李彦直微微一笑。说:“风浪地危险是一方面,沿途的经费是另外一方面,不过我在此向你们宣布,我将派人前往欧洲,运十船香料、十船生丝、十船瓷器过去,在那边盈利之后,就用这笔钱在里斯本、巴黎和梵蒂冈都设立一个基金,资助所有有真有学问的人来东方,而且我承诺:他们到了东方以后一定都能够享受最优渥的贵族生活。”

沙勿略一听赞叹不已。不过他也只是口头上的赞叹不已。其实作为天主教内部精英中的精英,他早就从与李彦直的对话中听出他更感兴趣的是自然科学这样的“小道”。十句话里有八九句都是在问自己有关化学、物理、几何、代数乃至冶金、农政等方面地知识,对于神学“大道”却只是敷衍了事。但沙勿略也不灰心,毕竟李彦直已经接纳了他成立一个“教会大学”的提议,这对奔波数年毫无建树的沙勿略来说乃是一个良好的开端。

将来所有进入这所大学的学生,一定都是中国方面的精英,或者是中国少年中最聪明的孩子。只要他们进了大学,我们就能让他们皈依我主。而这些少年学成之后,到了中国的社会上一定会成为各方面的梁柱,跟着又会很快地影响一大批人成为基督地信徒。”

他已在盘算着这所教会大学地设置,将有百分之七十以上的内容是传授神学以及如何传播基督奥义地技巧,至于剩下的各种自然科目,主要则是如何应付李彦直的考察,不必真正用心。

而李彦直那边则想:“这个洋和尚学问虽然不错,但他一心只是传教,不会真心真意地传学的。”

可李彦直知道,这个时代的大明已经有一个阶层的大学者是兼通百科,比如最近他刚刚认识的大学者唐顺之就有非常深厚的数学造诣。这些人的学识,已足够接受甚至拓展欧洲的学科体系了。

唐先生他们是纯儒,本身学养又足够,眼界甚高,若真要成立这个西式大学,也不能任由这些洋和尚来搞,得先请几个像唐先生这样有真学问的大学者到欧洲,选得几名在宗教上没那么狂热的真学者,以高官厚禄、金钱美女乃至东方风情打动他们,请到上海来,然后就可顺藤摸瓜,一步步嫁接欧洲已有的学科成就。”

两人其实都看透了对方,却又各有打算。

相形之下,佩雷拉所奉献的那两门大炮已不入李彦直的法眼,至于阿尔梅达带来的那点只能去唬日本大名的寒酸礼品就更上不了台面了。

之二十三 钱银事

隆庆小皇帝的日子过得很舒心,也很别扭。醉-露-网

舒心的是他没什么事情做,现在他还是一个少年,若放在普通人家正是贪玩的时候,尽管做了皇帝,但政务有徐阶,边防有李哲,真所谓文能安邦、武能定国,皇帝如此,尚有何虑?

可别扭也别扭在这里----隆庆觉得自己登基之后,和在做监国时相比也没什么不同。朝廷的大小政务,都由内阁大臣处理妥当之后请他盖个印,这让他觉得自己就像一个木偶,而不像一个皇帝。

这种境遇让他想起了汉朝末年的献帝,“难道,我会是一个亡国之君吗?”

徐阶和李哲这时至少在礼数上还很尊敬他,可一个皇帝手中要是没有权力,心里能实在吗?

有时候,隆庆甚至有些思念嘉靖,他想:“要是父皇在位,一定镇得住这些文臣武将,我虽然是太子,但总有接位的一天…”

但现在,他和嘉靖却都像悬在空中一般,权力一旦下移,君还能继续为君,臣还能继续为臣吗?

小皇帝并不是唯一一个感受到鼎革压力的人,相反,两京的大臣在这件事情上觉悟得比皇帝更早!

市舶司总署上报到中央的关税数字尽管已有所保留,可那个庞大的数目依然叫北京中央官员惊心,李彦直手里统领着十数万人的部队,其中更有一支战斗力非任何卫所官兵所能媲美的精锐,而且其军队兵源也明显突破了卫所体制而改用招募,有了这笔固定的收入以后,海军都督府不但能够养兵,而且还能扩军。

自古封疆大吏一旦兵权财权合一,再接下来局势便可能不可控制!更何况中央政府的权威又空前削弱,甚至裂为南北,所以徐阶等人口里不说,心中却都已经做了最坏的打算。就是万一李彦直造反,该怎么办?

内阁几名大学士与李彦直都有不错的交情,有的是他的恩师,有的曾是他地上司,李彦直若有不臣之心,徐阶等只要见风使舵未必不能在新朝延续他们的富贵。可是徐阶却不希望局势向那个方向发展。

太祖皇帝有驱逐胡虏之大功。今上无祸国殃民之重罪。李哲若有不测之图。恐有窃据之嫌。且天下大乱。实非生民之福。”

但是李彦直地心意究竟是怎么样地呢?虽然徐阶与他交情非同一般。却也没法直接问他。甚至不能写信----落诸文字也有泄漏地危险。可事情也不能一直这么拖着。

过去地几个月里。李彦直一直很配合北京方面地施政。也多亏了他地配合。让徐阶得以在一个相对稳定地局面下处理这个国家纷繁复杂地政务。但是进入新纪元以后。随着李彦直手中权力地扩大。随着海军都督府精兵强将地增多。徐阶越来越感到北京政府对李彦直存在一种过分地依赖了。他有心改变这种情况。但最近又有一件事情逼上头来。

从过完年开始。户部尚书方钝就三天两头往内阁跑。最近更是天天缠着徐阶。来来去去只是为了那件事情----江南地漕银!

此事干系着朝廷地生死存亡。阁老。你可一定要盯紧些啊!”

须知大明地统治区域虽大。但大部分地赋税却出自江南。北京百万人口、三北数十万大军。乃至全国大小衙门都仰赖着来自东南、通过运河北运地赋税。去年地两税若是迟点到达北京。军不得饷官不得俸。说不定王直走了之后北京仍得崩溃。如今天下已经渐转渐安。但对北京政府来说却有一个大难题挡在跟前。那就是南京政府地存在。

嘉靖和严嵩对东南的赋税早就虎视眈眈了,虽然各地州县政府仍然按照惯例将赋税收取齐备以待北运,可南京户部已经发下文书。要来抢夺这批钱粮,若是这批赋税叫嘉靖夺了去,北京中央政府就得陷入崩溃的危险中,所以方钝说此事“干系着朝廷生死存亡”绝不夸张。

其实这件事情,方钝就算不说,徐阶也是天天在想,只是这件事情的难度相当大,徐阶面对蒙古南侵时还能保持心态平和,但一想起这件事就生烦躁不安。而其他几个内阁大臣想起此事也无不头皮发麻。

北京对漕银的依赖程度。比还没长牙齿的婴儿对母乳的依赖更甚!谁要是掐住了漕银,谁就掐住了北京政府的命根子!

而东南钱粮转运。系于漕运总督。

明初地京师设在南京,置有京畿都漕运司,设漕运使,不久便废。靖难之役以后置漕运总兵官,宣德年间又遣侍郎、都御史、少卿等官总督漕运。到景泰二年又置漕运总督兼巡抚淮、阳、庐、凤四府以及徐、和、滁三州,既总督漕运又提督军务,所以这漕运总督既管漕运,又有兵权,职权最重!

漕运总督的职衔,本来是归吏部管的,在北京大乱之前,内阁一旨票拟就能决定漕运总督的去留,可大明裂为南北以后,两京的威权都大见削弱,对现任总督陈思美,两京的皇帝、宰相都不敢妄动,反而要善加笼络---这道理和两京同时笼络李彦直是一样的。

徐阶和方钝都清楚,若是漕运总督偏向南京,那时他只要一纸令下,将运粮船运往南京,那事情就全完了。但要是贸然撤换陈思美,由一个更可靠的人来担任漕运总督,万一在新官员到任之前,陈思美就倒向南京,拒不奉命,那样就只会让事情变得更糟糕。

这半年里因为有李哲在上海压着,南京的那些官吏还不敢乱来,赋税漕运地事情暂时来说都还按老规矩办。”丁汝夔道:“只是如今的漕运总督陈思美却曾与严嵩有旧,所以此事对我们大大不利啊!”

方钝也叹道:“太上皇和严嵩这半年来没什么动静,主要是因为穷,要让他们手里一有了钱,大明只怕就要翻天了!”

这段时间里北京和南京都在极力争取陈思美,北京方面是希望他守旧制,南京方面是希望他听新令,双方从威胁到利诱,手段无所不用其极,只是漕运总督驻所在淮安,离南京近而离北京远,严嵩父子行起事情来方便得多,北京内阁的几个大学士都觉得此事胜算不大。

其实不管漕运总督怎么想,我们都有个稳赢的办法的。”兵部尚书张经忽然说。

有稳赢的法子?”丁汝夔和方钝等纷纷问。

但张经却没开口,只是望向徐阶。

嗯,确实有个稳赢的法子。”徐阶叹道:“只是…只是…真要那么做,那无疑是饮鸩止渴、剜心疗疮啊!”

之二十四 篡与辅

饮鸩止渴?”方钝皱了皱眉头:“莫非…阁老和大司马的意思,是交给李哲去办?”

徐阶的默认让几个大学士都一起忧疑起来。ZUILUΤ

李哲眼下虽无…无不妥之迹,但是…”丁汝夔细心地考虑着措辞:“但是他的权力似乎已太大了…再将漕运交给他,只怕…不妥,不妥…”

徐阶拿出了一个文档来,这份文档是锦衣卫呈上来的,上面罗列了严世蕃的行程,几个阁臣和尚书看了之后都心中大惊。

严世蕃到过淮安了,而且去了不止一次!而陈思美那边也有回应,他的幕僚现在只怕就在南京!就我得到的消息,严分宜应该已许了陈思美相当大的好处!”徐阶道:“我们离淮安远,行事不如严分宜方便,若抢着拉拢陈思美,未必拉拢得过他们。若想不用权谋,而用堂堂正正手段,眼下却也只有李哲才有这个本事!”

欧阳德沉吟道:“可是阁老,若是将漕银也放在李哲手上,那…那这个天下…”

徐阶眺望东南:“所以,也是时候看看他是什么意思了…”

诸大臣面面相觑,心里都是一沉,按照名分,他们都是李彦直的上司,这几个月来李彦直也都很配合他们的施政,听从他们的号令,可遇到权力核心的大事时,他们却又发现有选择权力的人却不是他们,而是李彦直。

许久,丁汝夔才道:“好吧,就依阁老所议。”

不是依我所议!”徐阶正色道:“此事干系重大,我可也担当不起!诸位若有觉得不妥的,现在就该说!”

室内诸大臣彼此对望了几眼,都沉默了,欧阳德才道:“若真要这样做,却当派谁南下?”

时隔数月。高拱再次南下。这回他来到上海时。但觉县城内外人头涌涌。整座城市处于一种近乎变态地繁荣当中。

高拱是奉圣旨南下巡察。接待他地是李彦直地重要幕僚---才从海外归来地商行建。

商行建带着高拱到市集、军港等各处巡视。实际上高拱还有另外一个任务。就是要召李彦直上北京述职。同时徐阶还让他细心观察。以窥李彦直之志。但高拱眼见上海市面繁荣。海军都督府船坚炮利。兵强马壮。虽则一切草创。却是一番欣欣向荣之象。心中便有了另外一番打算。

来到海军都督府时。那里正在动工。准备兴建一座巍峨参云地海军都督府。高拱看了地基和占地规模后。摇头说道:“都督府如今收入虽丰。但为一暂住之地作如此雄伟建制。虽不能说是劳民伤财。可毕竟是太过颇费。”

商行建听了到“暂住之地”四字。心想:“他这是什么意思?”就问:“高学士。何谓暂住?”

高拱笑道:“李都督功勋卓著。高升是迟早地事。他再高升。那就一定得进京了。这上海不就变成暂住之地了么?”

商行建心想:“三舍只怕没打算上北京。”口中却只是笑着应答,半点口风也不漏。高拱方才那句话可不是有感而发,实有刺探的意思。这时见偷不到东西,不免对这个走路还有些虚浮、看起来犹如大病初愈地商行建看高了一眼。

因都督府正在动工,李彦直便暂住在上海东郊一处别墅---这却是徐阶的儿子徐的产业了。高拱看到门楼上那个徐字,心想:“徐阁老也真是,他自己在北京秉持朝政,却放了一个李哲在他老家翻云覆雨,将来局势无论怎么变,他都是赢家。我却还要小心在意才行。”

李彦直听高拱带了圣旨前来,忙下令出迎。恭恭敬敬地摆开香案接旨,高拱见他面对圣旨没有张狂跋扈之态,便猜李彦直短期内没有举兵谋反之心,“或者他果真有做伊尹周公之意,或者他藏得很深,不到最后关头不肯露出篡逆之意。”不过高拱认为不管李彦直是作哪一种,对天下生民来说都是好事。

这道圣旨仍然是嘉奖李彦直并嘉荫其子侄,又命李彦直择日上京述职。李彦直接旨之后与高拱叙茶,张居正和商行建在旁作陪。李彦直问道:“东南这边的事情还未了。徐相忽然见召,不知为的是什么急事?”

高拱指着西面----那是南京的方向----说道:“新地田赋已快收齐了。正准备分批北运,这是干系着朝廷生死存亡的大事,阁老自然要和都督商量商量。”

若遇到别人,高拱兴许还要解释一番,但对李彦直他却只是说了一句,果然李彦直哦了一声,便明白高拱说的是什么事情!

高拱一边说着,一边观察李彦直的神态,见他一点也不着急,就知道李彦直在此事上是胸有成竹,他忖道:“北运漕银干系国家大事,料来他不可能没想过此事。哼,或许他正等着这件事情呢。”心中主意已定。

商行建才从海外回来,此事尚未介入,但在旁边辨颜察色也很快就摸透了其中关窍,他颇知道李彦直手下几个弟子的分工,心想:“这件事情,应该是风启在分管。”

李彦直不慌不忙,笑道:“若是为别的事情嘛,我也该上京和徐相商量商量,可这件事情我却上去不得----我一上去,只怕南京方面马上就要动手,”

高拱知他所言有理,因说道:“陈思美有骑墙之心,朝廷虽然对他安抚有加,他却不见回应,因此上…”

李彦直哈哈一笑,说:“这件事情上,朝廷的消息可有些迟了。”拍一拍手,刘洗就送上一封信函来,李彦直取过递给高拱,信函中列的却是严世蕃的行程,在过去地三个月中,严世蕃竟然去了淮安三次。跟着刘洗又取出另外一封信函来,说道:“陈思美有个幕僚叫刘昂,这个人。也到了南京三次,最近这次是半个月前,他到了南京之后就没走了,现在只怕正得太上皇的接见呢。”

高拱将两封信函所列时间一对,发现那个刘昂每次到南京都正好是在严世蕃前往淮安之后的数日,这一来一往。意思已经十分明显。高拱忍不住拍案叫道:“陈思美这个奸臣!竟敢与严世蕃私通!”将那两封信弹了一弹,又说:“只是这个消息,都督是怎么得到地?”

李彦直笑道:“严世蕃是个鬼灵精,我自然要盯着的,至于陈思美,倒是因为盯着严世蕃顺带盯上了他。这样的消息,只怕锦衣卫那边也有,肃卿南下之前,没去那边打听过么?”

高拱叹了口气。道:“若陈思美和北京勾结,则朝廷危矣,天下危矣。”看了李彦直一眼说:“事到如今。能救我大明江山社稷地,就只有都督你了!”

李彦直无奈道:“我也没办法啊。陈思美是漕运总督,我是海军都督,爵位相当。我管海上,他管运河,大家井水不犯河水,我管不到他的。”

高拱笑道:“都督何必过谦,这会过谦,却是伪了。陈思美所管辖。不过是一个旧衙门,手头虽有权力,但哪比得上都督要兵有兵,要钱有钱?现在都督只是欠一个名义,只要朝廷下一道圣旨来,都督要办陈思美,不过举手之劳,根本不用费什么心思。”

李彦直一笑,也不接口。高拱忽又道:“听说都督麾下,千料大海船甚多。”

李彦直点头称是:“是有不少。”

高拱又说道:“听说都督麾下的千料大海船,就是走日本、南洋也履险如夷,可有此事?”

只要不是遇到难得一见的大风暴,去日本也不是很困难的事。”

高拱又问:“那么若用这千料大船,运钱粮北上天津呢?”

那就更轻易了。”李彦直笑道:“用海船运钱粮抵天津,是前元朝就干过的事,近年东南造船之技日精,比之百多年前进步不少。航路又是走过地。哪有什么为难的。”

既如此,”高拱站了起来。道:“朝廷另有一道密旨,请都督屏退左右,接旨吧。”

李彦直稍稍一愕,便向商行建张居正点了点头,两人退下后他才问:“肃卿,密旨何在?”

高拱取出一道圣旨来,捧在手心,掂了掂说:“这道密旨,拟发之时徐阁老曾叮嘱我要到上海之后,细勘形势,再定发与不发。密旨我虽不曾看过,但揣摩当下局势,却也猜到了几分。都督…”高拱走近两步,道:“此处再无第三人,高某人斗胆,想先问一句犯忌讨死的话。”

李彦直眼中微露讶异之色:“肃卿有什么话,何必说得如此严重?”

高拱却不因李彦直如此说就放松,脸色依然凝重,将声音压得极低:“都督,高拱斗胆一问:若漕银也到了你手里,你是想做周公,还是想做王莽?”

李彦直实不料高拱竟能当着他的面说出这等话来,怔了怔---这下却不是假装----过了一会,才笑了起来:“原来北京那边,是担心我这个啊。”

高拱道:“这有什么好笑的?天下能战之兵,天下能用之财,在快握在都督手中了,再接下来,便是看都督怎么选择了。”

李彦直收了笑容,也没回答,只是说:“局势发展到现在这样,其实也不是一开始所能料及。”

他也还看不透高拱的心思呢,甚至不知高拱说这样的话,是否是得了徐阶的秘嘱。

高拱见他脸色虽然保持平和,但眼神已不似方才那么闲逸了,他本来就知道这次的差使,办好了,公私两便,办砸了,不但马上就有性命有忧,而且死了还得遗臭万年,他其实也是在赌博,是芳是臭,是成是败,却都在李彦直一念之间了。

但李彦直也没回答他地话,竟然反问:“那么若依肃卿,我该如何选择?”

之二十五 断漕运

高拱问李彦直是准备做周公还是准备做王莽,李彦直却反问他“若依你说,我该如何选择”,他本以为以高拱的个性,不大可能媚颜卑骨地奉承自己,或将大义凛然地劝自己,没想到高拱却说:“若都督行禅让之事,或者会招惹一时之骂名,但千秋大业成算极高。ΖuiLu.ΠET\\\\若都督要做周公,则将终身难安,纵然兢兢业业而得善终,死后也有鞭尸之患。”

这个回答,真是大大出乎李彦直的意料!就是李彦直此刻之权谋修为,也不免为之惕然。

高拱问他的问题,其实他反复思虑过不知多少次了,李彦直掌权之后,不舍之心渐生这也是不可避免的事,但真要他做皇帝他又觉得犹豫了。有时候他也想过:终身抓权已嫌太累,传之后代,不但有违自己的初衷,而且对后人来说也不见得是好事,看看历代帝王的后人就知道了---正所谓:最是不幸帝王家。只是自己若不做皇帝,很多事情却都有人亡政息之忧。

事情究竟该怎么办呢,这个问题憋在李彦直心里反复琢磨,却越琢磨越觉得矛盾,越琢磨越觉得不知该如何解决。可这种事情,在高拱说出这句话之前他竟然找不到一个来商量的人。他可以将吴平放在澎湖代自己掌军,可以将商行建派到曰本替自己监视破山,可以放任陈羽霆建立行政班底,但这件事却一直没法开口,直到这时听了高拱的话,一时间仿佛心里最深处的秘密被人戳中了,稍稍有些不舒服,同时又因为事情摊了开来,却又仿佛有些松了口气。

室内一时静了下来,有将近一炷香时间,李彦直都没说话,气氛有些尴尬,但高拱却耐住了性子。也不出声。也多亏了他这适时的沉默,让李彦直得到了安静思考的时间。

李彦直心中的念头盘来盘去,一时想高拱和自己毕竟交往不深,和他谈论这个话题似乎孟浪,一时又觉得高拱能说出这样的话来,立场已经表得十分明朗了。若再得一个他这样的人助力,也是一件难能可贵之事情。毕竟,李彦直是当下整个帝国最大的实权派,像高拱这样有政治才能而无权力资源的人向他靠拢本是十分自然地事。两者若能结合,那倒是相得益彰。

最后,李彦直终于开口了:

肃卿,你这话…是实话啊…”

高拱虽然表面镇静,心里其实也如吊在空中,听到这句话才放下心来。知道从这一句话开始,自己就可以与李彦直探讨一些深入的话了,若是处理得好。自己将有望成为这个新利益集团中的极重要一员!

不过,”李彦直说道:“你方才这样的说法,我能否认为你是在劝进呢?”

当然不是!”高拱道:“拱只是希望都督你不要被虚名所牵绊,行事处断,当为则为。若有两全之法,当然最好,若无两全之法,则不得已而求其次,一时污名不算什么。只不过。自有内阁以来,天子本已可无为之治天下!都督若是想做有为之人,未必需要做天子!”

李彦直听了这话心中喝彩。高拱又说:“只是这天下之人。趋利而来。趋权而来。皇帝地名份仍然有颠倒乾坤之大力量。只要这大力量一天。都督不登基便有大危险。”

这句话。却又像在劝李彦直做皇帝了。高拱地前后言语似乎矛盾。但其实正因其矛盾。李彦直反而觉得他讲了真话。中国社会发展到唐宋便已变得极为庞杂。再到明朝更已不是简单地复制秦汉政治制度就能适应这个社会了。大明地政治体制发展到了如今。确实已冲到大变革地关口上。掌握实权地李彦直做不做这皇帝。已不全看他个人地野心了。

朱元璋有驱逐胡虏、兴复汉室之大功。其得天下那是堂堂正正。非李彦直以权谋窃据所能比拟。李彦直若继续像现在这样。以权谋窃天下而为天下。那么事情也许还可以继续下去。但他若是露出窃天下而为私地意思。只怕反扑地浪潮就会汹涌而至。虽说李彦直或许也能以暴力手段使官民一时屈服。但那终究不可长久。开国强君朱元璋在登基之后所设立地君主独裁体制是何等地严密。而其继承者朱棣地手段又是何等地高明残酷。但不出三代。太祖所开创、成祖所发展地体制便被文官们明挖暗掘地瓦解殆尽。到了后来明朝君主权谋稍逊者便被文官们**于鼓掌之中。

因此这件事情如何选择。对李彦直来说正是两难。中间有许多老大地麻烦没能解开。若高拱能几句话就解决。那才是不正常呢。

这件事情。咱们看形势地进展慢慢商量吧。”李彦直说:“眼下先处理好漕银地事。”

这句“咱们慢慢商量”等于是默认了以后会继续高拱讨论这件事。能和李彦直谈论这件事地。高拱乃是第一人。这却是一个看似寻常。其实极不寻常地“特权”了。

他将圣旨递给了李彦直,说:“圣旨之中,必是让都督设法将江南赋税平安运到天津,此事都督做起来应该不难。至于朝廷那边,自有高某周旋。”

李彦直说道:“我如今只要名正言顺,什么事情都做得成,只是这件事情一做,那就是断了南京方面的生路!太上皇一定会不顾一切地发大火的。”

高拱冷笑起来,当然不是对李彦直的冷笑,而是对南京方面的冷笑:“这半年来南京穷苦,无钱可用,对南直隶的卫所兵将,不过靠着恩威羁縻,乱封官职而已,既无法犒赏以练精兵,又无出类拔萃之战将,如何是都督地对手?漕银一断,所有人便都知道南京大势已去,那时北京再下一纸诏书,都督拥兵而进,南京可不战而定!”

李彦直点头道:“不错,只是这南京我实在不想去。到时候就有劳肃卿帮我走一趟吧。”

去南京并无危险,可那是扮演大花脸,要逼嘉靖捉严嵩的,李彦直自己不想干这件事情,但高拱却知接这个差事能让李彦直增加对自己的信任,便欣然应诺。

隆庆元年。春,正当陈思美准备接掌这一年的第一批漕银漕粮时,北京忽然掷下圣旨,说今春运河缺水,江南的赋税改由李彦直统筹运往北京。

运河缺水?

运河没缺水啊!

可是圣旨里说缺水,那就是缺水。既然运河缺水了,漕运就不能进行,漕运不能进行就要另想办法,让谁去另想办法呢?让李彦直去吧。

陈思美接到圣旨之后当场懵了。而南京方面则更是炸开了锅!

虽然这样的结果本是他们最担心的结果,可是他们在事先除了祈祷之外却无能为力----他们事前没法干涉李彦直的决定,因为他们开不出比徐阶更诱人的筹码;事后又没法阻止李彦直地行动!因为要阻止就要动兵。要动兵他们又没钱,再说,南直隶那些卫所官兵也就平时欺负欺负百姓,真要他们去进攻李家军以鸟铳、佛郎机炮和倭刀武装起来的精锐,谁敢啊。

或许,当初就该和北京分成啊。”

有官员后悔不跌地说。

这是当初一个礼部侍郎的提议,说眼前的形势,北京方面多半也不大肯让李彦直坐大,若是南京方面将漕银独吞。只怕会逼得北京铤而走险,不如先和北京方面协商,大家把这笔赋税平分了。

可放着会经过家门口的上百万两白银,谁肯拱手让一半给别人呢?再说,嘉靖住在南京,尽管他的政令无法到达淮河以北,但这笔赋税都出自江南,在他看来,至少这江南地面应该是他管地!因此无论嘉靖和严嵩都不肯放过一丝一毫。何况是一半?那个侍郎又人微言轻,这个提议只说了一半就被否决了。

可是现在,严嵩他们想后悔也来不及了。海军都督府所控制的卫所据点虽然分布在南直隶到浙江、福建的沿海地区,但兵马奉旨行动,那叫名正言顺,沿途州县谁也不敢阻拦,在这样地情况下海军都督府地官兵要深入到苏湖宁杭那也是朝发夕至的事。而赋税一被李彦直接管,南京六部便一分钱都拿不到了!

反了!反了!”

南京地六部尚书都叫嚣了起来:“擅改祖宗成法,这…这…这是大不敬啊!”

然而他们的声音却出不了南京----这次不过是北京朝廷下旨更改搬运赋税方式而已。都督李哲承旨办理。又不是将赋税独吞,虽然不太符合成例。却也不见得有触犯到国本根基,何反之有?什么大不敬的罪名,不过是硬扯出来说罢了,他们口袋里没钱,手头又没精兵,说出来地话便如丧家犬的狂吠,没人当一回事。

就在南京官员动嘴皮子的时候,擅长处理经济问题、和运输问题地李家军早已出动,抢在漕运官吏之前接收江南赋税钱粮,更有一支船队开至扬州、镇江一带巡逻,以防不测。

李彦直施了这一横手,便夺走了陈思美手头赖以和两京谈判的筹码,北京朝廷下一道圣旨,停了陈思美一切职务,即日回北京听令,又命殷正茂为河道御史,巡按运河沿岸,安抚各级官吏、民间漕帮。

陈思美不敢反抗,接到这第二道圣旨后委顿在地,就这样被几个锦衣卫拖到北京,只一个回合,北京朝廷权威大重!人人都知南京六部是无能为了!尤其是这几个月里拿着南京吏部到州县上任的那些新官最是紧张,这些人个个都想:“漕运总督也是说罢就罢,何况我们!”

可是他们也不走北京的门路,而是去走上海的门路!全天下的官员都已知道,南京不如北京,可北京却要依赖李彦直!

现在只有他才能救得了我们了!”

因为只要李彦直肯点一点头,自己这个官便做得安,做得稳!

之二十六 取南京

南京的皇宫内,在靖难之役之后再次住进了一个皇帝,只是这个皇帝在北方已被尊为“太上皇”。ZUILU.***

嘉靖本人自然是不承认这一点的,他依然认为自己是皇帝。在南京城内,从官员到百姓也都一口一个皇上,嘉靖在北京时本来深居简出,可到了南京却培养成了定时到宫外出巡的“好习惯”,不过他出巡的范围也只局限在南京城内,城外毕竟比较危险。

每到嘉靖出巡的这一天,严世蕃总会显得特别忙碌,因为要安排合适的人来让嘉靖看见。

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一群百姓匍匐在地,恭恭敬敬地山呼着,这“皇上万岁”让嘉靖觉得自己还是皇帝,他回顾严嵩说:“民心还在朕这里啊。”严嵩忙回答:“是,天下人的心都还在陛下这里,民心即天命,眼下的局势虽有些许困顿,但陛下毕竟是天命所归。”

嘉靖深深地点了点头,显得十分欣慰。

田里的庄稼,还好吗?”嘉靖站在一个驼背老人前面,亲切地弯下腰,手把手问他。

这个驼背老人其实才五十上下,并不比嘉靖大多少,可一辈子的穷困劳苦却让他显得比养尊处优的皇帝老了二十岁,而且一双脚故意淋过泥浆,身边又摆了柄锄头,这就怪不得嘉靖要问他庄稼如何了。

这个,这个…”驼背老人不知怎么回答,中国的穷人,并不都是农民啊,这个老人就是一个市井中长大的老市民,出城的机会都不多,哪里知道今年田里的收成?

在幕后策划的严世蕃忽然发现自己犯了一个错误,“我该挑选些更机灵的人才对啊。”他想。之前他是考虑要找一些看起来比较淳朴老实的人,望上去比较像老皇帝想象中的“黎民百姓”,可是这样的一些老实人却应变不足。还好。严世蕃埋伏有后着。

今年地庄稼收成不错。”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年扑过来救场,这是一个市井小混混,眼下的身份是那驼背老人的孙子,“就是麦子收了,到了我们自己米缸里的却不多。”

这个少年也是个没经过稼穑艰辛地人。随口就胡诌什么麦子收进米缸。但嘉靖一时也没听出什么破绽。只是问:“为什么?”

都被海军都督府衙门地人抢了啊!说是赋税地规矩变了。”少年混混硬揉出了眼泪。哭道:“皇上。你可要为我们做主啊!”

可恶!可恶!”嘉靖仿佛找到了一个出气口。对严嵩叫道:“回头降旨。严加斥责李哲。问问他是怎么回事!怎么能妄加赋税。这是抢百姓地粮食啊!”

严嵩也叹了一口气。说:“是。这个李哲。确实狂妄胡闹。听说他到上海还没半年。手里就有了几百万两银子了…”

几百万两----”嘉靖惊骇起来。他做了几十年地皇帝。在没遭到洗劫之前也没这么多地存银啊!

是。他号称是收榷场关税收来地。但榷场关税。哪里能收这么多?”严嵩说:“因此老臣以为。他一定是假借接手漕运之名。四处盘剥百姓所得!”

其实他这句话完全是造谣了,李彦直自开海军都督府衙门,所用皆自家班底。各级僚属都是从博文馆毕业出来的学生,薪酬体系一依多年来办商会的经验,那些旧式的吏员一概不用,只是为了稳定局面,依例补给他们俸禄而已,却不让他们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