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一顿饭时候。三宝颜国王阿里达拉又集结了一千多人。正要去增援。就见骨碌里被抬了回来。去的时候有两千多人。回来只剩下不到五百。而且大多带伤。阿里达拉问起战况。土兵们都露出惊慌恐惧之色。都说:“那是一群魔鬼!一群魔鬼!我们打不过他们的。”

原来他们遭遇那群欧洲强盗时。先是被一阵火炮轰的大乱。中炮者血肉模糊。没被打中的也心胆俱寒。跟着又是一顿火枪扫射。到此土兵们已乱套了。欧洲殖民者再列队杀来。情况便是一面倒。不半日时间。三宝颜港已被占了一半。

阿里达拉听说这帮强盗如此恐怖。双眼流泪。连说:“那可怎么办啊?那可怎么办啊?”

就要去投降。拉拉宰说:“大王。不如我们先去找五山先生。也许他有办法。”

阿里达拉听到“五山先生”。精神为之一振。叫道:“赶紧走!”

那“五山先生”却是几年前流落到这里的一个华人。自称“五山”。此人见识非凡。又有几十个手下。到了三宝颜以后。这一带的华人便渐渐团聚到他麾下。聚了数百人。此外又有两千多名土著愿意听他指挥。境内出现这么一个人物。阿里达拉自然要来过问。双方先有交往。后有冲突。那五山的手下虽然不多。当时只有五十名华兵、五百名土兵。但那五十名华兵就能打败一千名三宝颜土兵。经过他训练后的土兵比起三宝颜本国的土兵来也能以一敌三。那五山的战术能耐又远非三宝颜的宰相将领所能比拟。所以当时三宝颜是连战连败。

幸而五山却也适可而止。打了胜仗以后就派人来讲和。三宝颜的土著包括国王在内都很敬畏他。又见他是天朝上邦人士。就请他做了左国相。从此三宝颜土著与华人友好相处。五山又常招引华商到此贸易。三宝颜港的繁荣。五山也是功不可没。

五山虽然做了三宝颜的左宰相。但他并不住在港城里。而是在内陆另立了一座城寨。土著就把这座城寨叫做“五山城”。

欧洲人攻下三宝颜港后。阿里达拉率领几千遗民。闯了出来去投靠五山。

那五山城离海岸有五十多里。是一座内陆城。有三千多名华人聚居。又有四五千土著依附。五山在这里一边让华人教土著种田。一边驱遣土著挖矿。除了农业以外。香料采集也是这五山城经济的重要支柱。五山城的官员收了矿产香料后再拿到三宝颜港。那里有华商接头购买。五山以此致富。购入的东西则主要是武器----从鸟铳到火炮。都是比较先进的家伙。那些五山先生看不上的旧货。才转卖给了三宝颜的国王。

阿里达拉带着遗民赶到五山城。城内守军望见敲鼓戒备。右国相拉拉宰派人来报:“我们不是敌人!是大王来了!”

过了一会。便见一个英姿勃勃的华人青年带领士兵走了出来。拉拉宰都认的这青年是五山先生的左右手。叫做阿海。土著们都叫他海将军。

阿里达拉见到他后。正要说话。海将军已道:“不用说了。大王。三宝颜的事情左宰相知道了。”就请一众遗民入城。而邀请国王、右国相入府。

这五山城内的房屋多是华人营造而成。颇有楼台之胜。和北京上海扬州苏州那是没的比的。但在这麻逸一带却足以让整个棉兰老岛的土著都心生艳羡。

府内大厅。一个眉宇间尽是沧桑的中国男子立在大门口等候。见到了他阿里达拉就跪了下来。叫道:“五山先生啊!请你一定要帮我们复国。只要你能救出我们的人民。我愿意以王位相让。”

那五山先生将他扶了起来。说:“大王你严重了。来。先进去再说。”

请了他们入内。烹茶以待。又问起战况。阿里达拉和拉拉宰左一句右一句的把事情始末说了。但也没弄清楚对方究竟来了多少人马。兵力如何。只是老说:“那帮人是魔鬼!太恐怖了!太恐怖了!”

五山先生眉头微皱。最后道:“大王和右国相且在我这里赞助。这帮白鬼虽然可恶。但未必敢到我这里来。就是他们敢到我这里来。也讨不了好去!复国之事。包在我身上!”

安抚了他们一顿。便派一个婢女送他们入内休息。那海将军才上前来。五山先生问:“我们的人。有消息了吗?”

海将军拿出两张纸条来。五山先生打开看了。皱眉道:“有七八千人?难道洛佩兹倾巢而出了不成?这三宝颜港值的他动用这麽多人吗?”

不值的。”海将军说:“其实我们若不插手。他们只要有五百个佛郎机人来。就可以把这里打下。”

这么说。那肯定是麻逸出事了!”五山先生道:“前一阵子。好像有船队到达这附近的。也许…”

那海将军道:“也许是大明的海军把麻逸打下了!所以这帮佛郎机鬼走投无路。跑三宝颜躲避来了。”

五山先生眼皮跳了一跳。喃喃自语:“大明…大明…”

海将军道:“侯爷。你看这事该怎么办?”

五山先生犹豫了一下。说:“大明和我们。已经没什么关系了…现在我们背井离乡数万里。只求能颐养天年就好了。”言语间甚是落寞。

海将军把头偏了一偏。似乎对五山先生的这种消极微有不满。但这种神色只是闪电般一现。就恢复了常态。五山先生竟也没注意到。海将军劝着说:“但如今这些佛郎机番鬼夺了三宝颜。难保就不会再来进攻五山城。依我看。还是未雨绸缪为佳。而且刚才侯爷答应过要为这帮土人复国的。咱们也不能言而无信。”

五山先生问他如何未雨绸缪。海将军说:“我们在这内陆山城当中。海上消息不够及时。请侯爷容我出海打探。并给我方面之权。”

五山先生对他甚是依赖。就道:“好吧。”

那海将军就带了几十名手下。出发前往海边。路上听到消息:那群白鬼听说内陆数十里还有一个山城。内有无数财富。似有进攻之意。海将军心想:“白鬼贪的无厌。老船主真是老了!若是依他。非但不能免祸。还的出事。”

麻逸一带的华人村落。和三宝颜之间常有商业往来。海将军来到一个距三宝颜港二十多里的秘密港湾。里头竟停泊着二十多艘船只。其中有四艘都是福船制式。海将军开出一条经过修补改造的三桅福船入海。径向麻逸方向开去。开出不到三十里。望手报前方有庞大的船队铺天盖的朝这边开来!

海将军。是不是快回去?要是让他们赶到。可就逃不了了!”

海将军爬上望台亲自望。果见对面有一支接天蔽云的庞大船队!他下令:“且再开近一些!”又让随时准备转舵。

又开近了里许。这时对面船队的前锋旗帜也已看的见了。竟都是中华式旗帜。除了图案之外又有汉字!船队中间更有一支最高最大的巨帜迎风猎猎----“双头龙!”海将军惊呼起来:“他居然会来到这里!”

将军。要转舵吗?”

海将军呆了半晌。却叫道:“转什么舵。给我迎上去!”

之八十四 故人矣

那“海将军”驾了船向双头龙舰队迎了过去,舰队早有侦察船只望见,派小船兜来拦截,那海将军也不抵抗,只派人传话说:“请禀告都督,徐海求见!”

原来这位海将军就是徐海,当初他在闽北兵败,在乱战中投降了李彦直,李彦直却不让这件事情公开,让他领受了一件秘密任务----回去潜伏在王直身边将他送往南洋,若非如此,王直如何能只身越过大员海峡、横跨吕宋直到这三宝颜?

那时候李彦直还不想王直就那么死了,但时过境迁后便不算是一件大事,事隔经年,中间又发生了这么多的事情,李彦直绝没有想到,在去三宝颜的路上,竟会遇上徐海。

徐海匍匐在甲板上,禀告领命以来的经历:“…属下领了都督的密令,护送五峰老船主直到麻逸,跟着又辗转到了这三宝颜。经过吕宋时,五峰老船主本已万念俱灰,后来得属下开导才慢慢恢复过来,我们到麻逸后做了几笔买卖,积了些资财,恰好不久后又有大批华人南下,我们便招募了些人手,到了那三宝颜,本想据地为港,恰好三宝颜的国王率众来攻,但他如何是我们的对手?被我们打得落花流水,我便劝老船主自立为王,在这海外逍遥,可惜他已经失去了当初的雄心壮志,反而与那三宝颜国王议和,做了这三宝颜古国的左国相,又在内陆建了一座五山城。自称五山先生,看样子似乎打算在这里养老了。”

李彦直怔了好一会,暗中叹息:“一代海上枭雄,如此晚景。也…也算善终罢…”忽想起当日自己初到双屿,与王直纵论开海之事,既恍如昨日情景,又似已隔世。\//\

徐海不敢接口。李彦直感叹了一会,才想起徐海还跪在地上,忙让李义久扶起,安慰他说:“这几年辛苦了。”

为都督办事,不敢说辛苦,”徐海道:“只是不知徐海什么时候才能回到都督麾下效力。”

李彦直这才记得这是自己答应过他地。这时徐海来讨,想起他这几年孤身在海外给自己办事,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就说:“等洛佩兹这边的事情一定,你就回来吧。”

徐海一喜,李彦直又说:“只是现在南洋东海都没有合适的职位,你且居个闲职,安养富贵吧。”

徐海却道:“属下不是喜欢清闲的人。请都督无论如何给属下一个建功立业地机会!”

李彦直微一沉吟。就对吴平说:“三宝颜的战事,就让徐海当个前锋吧。”

徐海大喜。吴平自下去布置安排----手下这几员方面大将在,李彦直便不去操心打仗的事情了。却命唐举准备护卫自己从三宝颜的秘湾登陆,他打算去见一见王直。又让蒋逸凡随行。

二人齐去办事,蒋逸凡和唐举走到外面,唐举道:“你说,都督当初为何要放那王直?”

蒋逸凡微笑道:“兔死狐悲,物伤其类。”

唐举不悦:“王直算什么,如何能与都督相提并论?”

现在他当然没法和都督相提并论,但在当年,他可也是曾与都督齐名地人啊。\\\”蒋逸凡说:“那段日子对我们来说最难捱,但也记得最深----都督今日忽然感慨动情,或许是怀旧了吧。”

唐举眉头抟了起来:“怀旧?这可要不得!那是老人才干的事情----都督他才几岁!”

但李彦直却真好像是怀旧了,在向导的带领下,唐举率领三千人护着李彦直缓缓开至五山城,一路上李彦直观看周围景物,偶尔与蒋逸凡说话,讲的都是“不知五峰这些年在这边是怎么挨过来的”云云。

几千人白日行军,又走得不快,又打着双龙旗,到半路早有密林中的土著探子到五山城回报,李彦直威震四海,海外华人无不视之为保护神,听说双龙旗到,城中华裔个个踊跃,都劝王直:“五山先生,咱们快出去迎接侯爷吧。”这些人自然都是不知王直底细地。

就连三宝颜的国王阿里达拉也说:“对,对,咱们快去迎接这位李侯爷,他既来了,咱们就再不怕那群魔鬼了!”

拉拉宰更想:“没想到那群白番一来,把大明的这位海上王都引来了,如果能借着这个机会去给大明进贡,那这次就是因祸得福了。”

只有几个王直的旧部尴尬地等着这位“老船主”的脸色变化,王直先是眉眼间显出愤怒、厌恶、仇恨,城中华裔以及土王对李彦直如此欢迎乃至崇拜,这让他十分失望,但他没有发作,只是吞咽着,后来一股老人特有的无力感涌上来,那些愤怒、厌恶、仇恨便渐渐没了----他这不是压抑,也不是消解,只是犹如一把烧得差不多了的柴火,虽然受到鼓风机的鼓风,却无能为力地转归熄灭。\\\

好吧,开城…欢迎他。”

几个旧部面面相觑,都感到不可思议,那些不知情的华裔却都敲锣打鼓地准备欢迎李彦直去了。

一个老水手凑近了问王直:“老船主,要不要埋伏刀手…”做了一个“杀”地姿势。

王直苦笑着摇头:“姓李不先往三宝颜港去,却就冲这边来,多半是听到了我地消息,他为人素来谨慎,就算进城也一定会有所防备,凭我们的力量…没用地。”他毕竟是王直,虽然沉寂已久,但见事仍极明快,一下子就猜到了别人未能看破的关键。

果然,华裔们兴冲冲地迎了李彦直入内。唐举却以一种极度怀疑地眼神把五山城内内外外观察了个遍,确定没有埋伏,又接管了城门,才用近卫兵护送李彦直入大厅。

华裔和土著王公们虽然见入城部队戒备如此森严。但想李彦直权倾天下,有这排场倒也应该,所以竟都没什么抵触,城中父老奉酒肉来敬。三宝颜地国王和右国相也匍匐着来参拜,王直知躲不过去,也穿戴好了大明儒者衣冠,缓步而出。

阿里达拉号称国王,其实也就是一酋长,地位最多等如云南一土司。在李彦直面前站着都哆嗦,其他人更都是跪在地上,直到李彦直请他们起来,还有几个不敢动。

只有王直进来时腰是挺直地,李彦直见了他,眼中流露出极复杂的神色来,叹道:“五峰,别来无恙。\\\\”

华裔父老与土著王公一听无不讶异,“五山先生”在三宝颜威名不小。可和纵横四海、所向无敌的镇海侯毕竟不可同日而语。他们可万万想不到李彦直和“五山先生”竟然彼此认得!

王直一时默然,李彦直挥了挥手。让其他人全都退下,唐举看看王直腰间佩剑。不肯离开,李彦直道:“我们是老朋友了。叙叙旧而已,没事。下去吧。”

唐举这才下去,却与蒋逸凡一左一右藏在梁后,以防有变。

看看厅内再无他人,王直忽问:“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李彦直只说了两个字:“徐海。”

王直双眉倒竖,怒道:“这个无良子!”但随即惨然道:“罢了罢了,良禽择木而栖,徐海这小子倒也是个人才,留在五山城实在是委屈了他,希望到了你麾下,能有用武之地。”

李彦直嘿嘿两声,说:“你以为他是刚刚背叛你么?其实在闽北地时候,他就已经向我输诚了。”

什么!”王直几乎不敢相信,却又不能不信----到了今时今日,李彦直根本就没有欺骗他的必要,他回想起大员兵败后万里南下的际遇,当时没觉得什么,这时却越想越觉得蹊跷,终于道:“难道是你指使徐海把我送到这天涯海角的?”

李彦直没有说话,只是点了点头。

王直猛地厉声道:“你为什么这么做?要看我地笑话吗?”右手便按上了腰间长剑。\\\他年纪已老,这几年又抑郁不乐,双鬓全白了,这时按剑跨上一步,登时显得威风凛凛,让人忘记了他已到衰老之龄。

唐举倏地跳了出来,挡在李彦直面前,李彦直喝退了他,道:“慌什么!我的剑术就比你差么?要你来多事?下去!”唐举微觉羞赧,退了下去。

王直被唐举这么一拦,锐气已失,也退后了一步,再一次问:“你为什么这么做!”

李彦直没有直接回答他,却望着北方,说:“还记得当初我们在双屿时的海上激辩么?”指着藏在另外一根柱子后面的蒋逸凡说:“出来。”又说:“当时,这家伙也在场,可和五峰你的人顶撞得不轻啊。”

王直被他勾起当年之事,一时又是怀念,又是伤感,挥手道:“还说那时候的事做什么!”

李彦直道:“当初,咱们俩其实都是主张开海地,只是道路不同,所以不相为谋。不过五峰,若我所谋失败,而你所谋成功了,你会如何待我?”

王直傲然道:“我会取一座小岛,多给你娇妻美妾,好酒好肉,让你安享晚年!”说完了这句话,他猛地醒悟,方才问李彦直的那句话的答案也就不揭自明了。“这么说来,你今天到此,也没打算杀我了。”

我怎么会杀你呢?”李彦直长吁一声,说道:“剥去国事之胜败,你我其实也算一场老友----我为什么要杀你?”挥手对蒋逸凡说:“去弄些酒肉来,待我与五峰把酒叙旧。”

王直看看他意思甚诚,便道:“若你不怕我下你毒,便尝尝我去年自己酿造的椰子酒如何?”

李彦直大笑道:“五峰船主亲自酿的酒,焉能不试?”

就去取了几个用大椰壳做的酒器来,打开椰壳,清香扑鼻。

李义久进来服侍,用银针试毒,跟着自己又喝了一口,才向李彦直点了点头,李彦直等他试毒完毕,才笑道:“五峰如今竟然有心情自己酿酒----人有这等心境,又哪里还会想着来害我?”邀王直入座。

蒋逸凡却在旁边说:“老船主,佩剑累赘,我帮忙拿到一边去吧。”

王直一笑,取下剑来交给他,这才和李彦直一起对坐了,因问起李彦直这几年的功业,蒋逸凡代为回答,王直听得怔了,许久才说:“李解元,北京一事我被你骗了,老实说直到昨晚还怀恨在心,当初在大员败在你手里时,我也不服你,但如今…唉,我不得不服你了。当初就是让我侥幸成功了,也决计建立不来你如今所建立之功业!如今…唉,我竟然恨你不起来。”他一叙旧,竟叫李彦直做解元。

李彦直却不以为忤,想起过去种种,亦颇为自己的功业自豪,再得旧时敌人如此评价,那真比加官进爵还开心,就在这时有人摇铃,蒋逸凡去接了封信进来,李彦直打开扫了一眼就丢了,王直问:“出什么事情了么?”

李彦直笑道:“没什么大事,吴平已经摆平了三宝颜,洛佩兹已成阶下囚。”

王直问起战况,李彦直说:“我方兵力本来就压过对方,何况又有徐海潜入港中作内应,这场仗没什么好说的。不过这件事情,徐海可是立了大功。洛佩兹一败,这南洋地事也就接近尾声了。”

他举杯朝东北方向一敬,仰头饮尽。

王直问:“你是在遥敬天子么?”

李彦直笑了起来:“五峰啊五峰,这里离北京少说也有三万里了,你还惦记着皇帝?嘿嘿,我敬地是破山,他日我到了日本,多半也会如今日这般,与他饮上一杯。嘿,有时候想一想,这人生真如幻梦一般。”说到这里一顿:“至于天子…嘿!一个虚君罢了,小屁孩一个,敬他作甚!”

王直双目一眯:“李解元,你…你该不会想篡位称帝吧?”

李彦直又是一笑,似乎觉得王直怎么都不开窍:“篡位?我没兴趣。三年前高拱还跟我说不篡位会有种种隐患,但现在…已经不用担心了。等我回到北京,很多事情,也就差不多可以结了。”

王直眼中露出极复杂的情绪来,好几度欲言又止,终于还是说了出来:“李…都督,你如今权倾天下,就是皇帝也得听你地。我王五峰在你眼中,实已与蝼蚁无异,不知你能否放我回去?这件事情,对你来说不过是举手之劳吧?哎,人老了,就念老家,就想落叶归根。”

李彦直听了这句话眼皮一垂,放下了酒杯,站起来道:“这里风光宜人,我都想在这里享清福呢,五峰啊,你醉了。”说着便扶着李义久走了,再也不曾回头。

王直捏着手里的犀角杯,眼神忽而变成了死灰色,刚才稍稍振奋地精神消失得一干二净,仿佛一转眼间又老了十年

之八十五 租海港

洛佩兹因不肯投降,退居三宝颜企图负隅顽抗,结果却被徐海带领步兵从内陆包抄,吴平在海上封锁,两相夹击之下,洛佩兹大败,自此欧洲人在南洋的军事力量彻底毁灭。

李彦直回到巴拉望,诸将大聚,他分派部队驻守吕宋、麻逸、三宝颜、巴拉望、婆罗、新加坡诸港,加上洮河口、飞龙府,华人势力大张,真正将整个南海变成了大明的内湖。

这几次战争中,明军共俘虏了白人一万三千多人,胡宗宪来问他该怎么处置,李彦直说:“这些欧洲人里头,有不少是挺有知识的。”

比如航海学、地图学、物理学,以及天文学、地理学等等。

这些人呢,就送到上海去做老师。此外还有一些没什么文化,但技术不错的。”

这样的人主要是老水手,擅长修船造船,乃至修枪造炮。

这样的人,就送到大员的船厂,安庆的炮厂去。”

那其他人呢?”

李彦直就不说话了,胡宗宪也不再问,他想想这帮人不能留在南洋做后患,就把他们中的大部分人送到辽东,分散到北方各卫所去服役,几千个“战犯”则干脆卖作了白奴。

当然,还是有少数欧洲人在这场战争之后保留了一点元气,比如弗兰西斯可•托斯坎诺和弗洛伊德•托莱多这对表兄弟,又比如在“血牙”沙岛上率先投降的安东•佩雷拉,这三人已在李氏集团内谋取到了职务。就是一直出使明军的阿尔梅达,也受到了李彦直地善待。

李彦直将阿尔梅达连同一些较早归顺大明的欧洲商人都叫了来,对阿尔梅达说:“这是你的同族,我就把他们交给你了。你若能回到欧洲去,记得替我多多拜会你们的国王。”

阿尔梅达听了苦笑。心想你把西葡两国在亚洲地殖民地全部都毁灭了。我们国王怎么会待见我?但当着李彦直地面。他也不敢说什么硬话。只是恳求说:“都督。如今你们大明得势。我们是战败地人。也没什么好说地。不过你要是可怜我们。就请给我们一个港口吧。让我们在这边有个落脚地地方。回到祖国也可以有个交代。否则地话。我实在不敢回欧洲去了。”

其实他不是总督。只是一个商人。不需要为战败负责。但若要作为一个传话人。就总得得到一些说话地资本。

其时张居正在旁。竟从袖子里摸出一锭银子来。又向李彦直点了点头。暗示他答应。

原来昨日李彦直决定提见阿尔梅达之前。张居正曾来找他面谈。对于林凤取麻逸。张居正认为得不偿失。他说:“麻逸一岛。远在海角天涯。得之无益于国。而东大陆(美洲)之黄金、白银。则为我大明所急需。”

东大陆有黄金、白银。这事自然是李彦直告诉他地。张居正这些年多在南洋活动。白银流向对大明经济地刺激他已经看出了端倪。所以有此一论。

而我军一旦占领麻逸。西人东来就再没有落足点。航路一断。银流便绝。此事对我大明大大不利!”

李彦直当时回答他说:“叔大所谋甚是,不过你谋的是眼前,是未来十数年,我却想到了数百年以后----这麻逸岛,能收回来还是收回来的好。无论如何要确保我华夏至少在东方统治权的完整----不过如何让东大陆的金银能继续流入,倒也是一个为难地问题。”

唐举一听,就说:“既然东大陆有金有银,那我们就攻打过去,不就行了?”

李彦直骂了他一声:“你小子,吃亏还没吃够么?你以为东大陆是日本啊,想过去就过去?”

唐举道:“可我听都督你说,佛郎机人和东大陆也隔着一个大洋,他们能过去,我们为什么不能过去?”

李彦直摸了摸唇上髭须,说道:“对我们来说,东大陆那边和南洋不同,我大明在南洋其实有千百年的根基了,影响深广,所以我们这次才能毕其功于一役,而我们在东大陆却没什么影响,那边现在甚至连一个华人移民也没有,就是过去打了一个胜仗,能有多大的作用?欧洲人在东大陆有今天的基业,也是花了数十年时间的。”

张居正点头说道:“不错,不错,这等事情,必须循序渐进,急不来。我听都督讲述这东大陆的情况,也觉得就算我们有心于彼,那也得花数十年、上百年的时间慢慢布局,不是派一支强大地船队过去就能成的。”

唐举道:“既如此,难道还就将麻逸还给他们不成。”

当然不能那么干。”李彦直道:“有坏处地事情做不得,没有好处的事情不能做。”

果然,第二天他召见阿尔梅达时,这个欧洲人就向李彦直求一座港湾,好让欧洲人到此有个落脚点。

我天朝治下,寸土不敢相让,否则我回去没法向天子交代。”李彦直为难地说。“其实你们地船只若只是来贸易,尽管来,我们的港口随时会欢迎你们,并为你们提供保护。”

我相信都督地诚意,”阿尔梅达道:“可是要没有一个港口,我卡洛斯一世陛下只怕没法放心。何况大明和我们又刚刚打过一场大仗。”

他说的倒也是实情,这可不是一个有国际法地时代,海外贸易若无军事力量的保护,那可比拿着黄金白银到强盗门前做生意还危险。亚洲这边若没有一个属于欧洲的港口,不止是卡洛斯,就是欧洲的商人只怕也不大敢来。

这个真叫我犯难了。”李彦直回顾张居正问:“张学士,你有什么两全其美地办法吗?”

这个…”张居正其实早已胸有成竹,但还是假作想了好久,才说:“要不我们租一个港口给他们吧。”

租?”

对,租。我们租个港口给他们,或者几十年,或者一百年,租给他们。”

李彦直眉毛扬了扬。仿佛觉得是个不错的主意,只是没表态。

阿尔梅达却心动了,葡萄牙人和西班牙人在非洲、美洲、亚洲的这么多殖民地,有许多港口、土地一开始就是号称向当地势力“租”来的。结果一租之后就不还了,和实际占领也没多大区别,这时听到这个什么“张学士”如此提议,赶紧应和:“啊!这是一个好办法,若是李元帅能把麻逸租给我们。那我们的皇帝陛下一定会转怒为喜的。”

李彦直却还是不肯轻易答应,只说:“这事再议吧。”

阿尔梅达不识东方人的政治艺术,见李彦直这么说很怕此事就这么黄了,张居正辨颜察色,怕他误会,就点拨了一下说:“这事不是你能来与我们都督敲定的。汝国若真有诚意要租借一个港口,得由你们国王下令。派重臣持国书到北京请求才行。”

阿尔梅达这才恍然大悟。

他告别回到欧洲后,欧洲各国已为西班牙与葡萄牙在亚洲全面战败而全面震动。卡洛斯一世更是无比愤怒,不过这怒火并没有持续很久。其国家政策便恢复了理性。

葡萄牙和西班牙相继战败以后,欧洲市场上地东方货物从丝绸到陶瓷到茶叶到香料。价格都是一翻十倍,意大利人趁机谋求重新垄断丝绸之路。而西欧各国的各派势力则费尽心思要重开亚洲商道,这时阿尔梅达给他们带来了“租借港口”这个消息。

这事可以答应!”

不!是应该答应!”

有识之士断言。

其实野蛮尚武的欧洲人更倾向于直接使用武力,但李彦直在南洋的战绩却逼得所有欧洲地军事家们重新评估东侵的成本。

要远渡重洋,在大明的家门口打败对方,大概需要十万大

十万大军!当这个其实很保守的数字提出来时所有人都倒吸了一口冷气。

欧洲人此刻对世界上其它的国家仍然保持着一种傲慢,可是由于远隔重洋,要他们派遣一支远征大军来攻打数万里之外地一个超级大国,他们承受不了这个代价。

最后,卡洛斯一世还是决定先在亚洲取得一个立足点再说,他的计划是先将这里建成一个军港,保持补给线的畅顺,然后再想办法。

但他的使者来到东方以后,李彦直要求的租金却是:“每一平方尺的土地,每租借一年,一两黄金。”

一尺土地一两黄金!”那位使者目瞪口呆,实际上他来的时候只带了一份价值三十两白银地礼物,就想用这份礼物收买李彦直以免费“租借”这个港口呢,谁知道对方却提出了这样一个天价!

这位使者当然不可能答应这种天价,谁都不可能答应,看看要陷入僵局,最后又是张居正出面,提出了另外一个解决办法:“要不你们就在东大陆那边,也租给我们一个港口吧。”

租借的方案是:双方付出对等地条件,并得到对等的权利---若西班牙人想在亚洲这边选一个良港,那么同时也就得答应让大明在东大陆选取一个良港,若西班牙人想在这个港口建立军事工事,那么大明也将在东大陆地新港拥有同样的权力。西班牙要承诺:在其势力范围之内保护租给中国地这个海港,保护拥有李彦直签发航标的商船。与之相应,中国也将保护租给西班牙人地海港,并保护拥有西班牙国王签署保护令的商船。

这倒也是一个不错的提案,不但合理,而且可以接受。”那使者想。

不过,他一来一回,中间再加上国内政治的讨论,等双方再签署协议时,已经是三年以后的事情了。至于双方顺利开港,那更是远在五年以后。

在亚洲这边,西班牙人在三宝颜海附近租到了一个良港,取名“卡洛斯”,由阿尔梅达任总督。大明则在南美洲西海岸租到了一个港口,由林凤主持港口军务,因此取名凤凰港。后来海军都督府又派出徐海开辟了一条新的航路,从日本方面跨过北太平洋,在北美洲西海岸登陆,于李彦直记忆中的“旧金山”一带,开辟了一个新港,取名“明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