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有话要说:这驿站乃湖南境内最大的驿站,建得颇宽敞,进到后院,三面皆为含客房的楼邸,当中是一个露天院子。

因当晚驿站只有几位零散的过客,大部分客房皆空着,秦门及行意宗的人便住在北面及西面的小楼内,锦衣卫则住在东面楼中。

傅兰芽主仆上到二楼客房,里头早已点了灯,屋子虽狭窄,被褥也很粗糙,但收拾得还算干净整洁,并无异味。林嬷嬷身子仍有些不舒服,胃里时不时翻腾,欲呕不呕,手脚更是冰冷得厉害。

傅兰芽心中担忧,请了驿站中打杂的驿丁送了热水来,给林嬷嬷喂下,又将床上被褥如数展开,全裹在林嬷嬷身上,可林嬷嬷面色依旧未好转。

傅兰芽见林嬷嬷情况不见好,只得走到门旁,面露忧色地问驿丁可还能送些厚被褥来。

那驿丁何曾见过傅兰芽这等绝色,神魂都飞了一半,被李珉在一旁咳了好几声,这才回过神,听傅兰芽如此说,半分犹豫都没有,蹬蹬蹬下到一楼,送了一大床厚褥子来。平煜见驿丁忙前忙后,隐约猜到缘故,哪能待得住,将李攸撇至一旁,便要回房,可刚走到后院门口,秦门中的余长老等人客客气气地将他拦住,再三向他请教为何知道今日南星派的阵法并非石碑阵,又是如何在浓雾中找到阵眼的。

平煜心知前路必定还会遇到南星派,这一回不过试探对方虚实,下一次再交手时,务必要抢在东厂之前将那东西抢到手中,半点都马虎不得。

便停步,笑了笑道:“此处说话不方便,不如到客房中再详说。”

秦勇这时正好换了衣裳出来,见状便道:“在下客房正好在一楼,还算宽敞,不如去在下房中议事?”平煜看她一眼,不置可否,余长老等人却极力附和,一行人进去后,外面另留人把守。

平煜进到房中,暗扫一眼,见秦勇房中半点脂粉气都无。

不由想起傅兰芽虽然身上没有首饰脂粉,但许是常年累月留下的闺阁习惯,无论是房中还是她身上,总有淡淡馨香,行立坐卧时,女儿姿态流露无遗,也不知她家未出事时,闺房中会是什么光景。秦勇回头,见平煜自顾自出神,忍不住唤他一声道:“平大人?”平煜回神,走到桌前,令人取了纸笔来,大致画了今日阵法的布局,道:“今日这阵法初看上去是南星派的老牌阵法石碑阵,但石碑排列却暗合了五奎阵的精要,若是当作石碑阵来破阵,只会在阵法中来回穿梭,永远找不到阵眼。且他们为了尽快在阵法中找到罪眷,用了低等迷药和寒毒,就为了让身无内力之人失去意识,降低行动速度,便于他们在阵法中锁定目标。”

秦勇从平煜手中接过阵法图,见构图清晰明了,不过简单几笔,已将阵法精要交代明白,想起西平侯府历来的善战名声,哪怕曾被流放数年,后代子弟也与旁人大有不同,不由深深看平煜一眼。“那这么说,南星派的十阵图已经全无用处了?”李由俭将秦勇的神情看在眼里,心里莫名有些不舒服,看向平煜道,“阵法已经变化得面目全非了,再用原来的老法子,岂不是作茧自缚?”。

平煜扬了扬眉,一撩衣摆,在桌旁坐下,含笑道:“怎会全无用处?南星派的十阵各有妙处,变幻无穷,每一阵稍作改动,便可化作另一个阵法来用,譬如今日我们遇到的阵法,就是结合了石碑阵和五奎阵的长处,所以今日秦当家初见这阵法时,曾误将其当作石碑阵。其实细究起来,南星派在布置阵法时太过一板一眼,明知老阵法已流传在外,却不肯完全抛却传袭下来的传统阵法。如此陈腐刻板,对我们来说,未尝没有好处。”说完,执了茶盅来饮。

秦勇垂眸沉思片刻,道:“明日出了驿站,下一站会到岳州,一路上群山险峻,最易设埋伏,南星派恐怕不会放过这么好的机会,也不知他们下一次会再用什么法子来设阵。”

李攸跟平煜心照不宣对视一眼,今日最不通的地方是,好不容易引得南星派露面,如此好的抢夺“宝贝”的机会,东厂却并未出手,王世钊更是老实得一反常态。

他和平煜左思右想,都怀疑东厂东厂仍未找到左护法的下落,故而暂且无暇对付南星派。

他总觉得此事处处透着古怪,那位右护法虽说号称失踪了二十年,近日却似乎一直潜伏在一旁,否则的话,那晚左护法落入埋伏时,右护法何以能在恰当的时机出手相救。最让人不解的是,救出左护法后,右护法竟如此手眼通天,不但瞒过了东厂的全城搜捕,竟有法子让东厂至今都未能将左护法找出。

诚如平煜所说,在他们印象中,右护法不过是个干瘪的符号,可从近几次的行动来看,此人委实是个颇有手段的活生生的人,且能量恐怕还远在他们想象之上。

记得平煜刚才推测右护法如今的身份时,曾谑笑着说右护法如今没准是当地某位官员,是以行起事来处处方便,甚至可以瞒过东厂的耳目。

他乍听之下只觉这说法太过荒诞,但细想开去,却并非不可能,毕竟二十年时光绝不算短,一个人只要有心,想要改头换面换个身份生活,不见得做不到,否则何以解释这当中的种种不合理之处…可是,推测毕竟只是推测,真要查出右护法如今的身份,岂是说句话这么简单?然而平煜的话到底给了他们新的思路,事隔二十年,右护法早已不再单纯只是镇摩教的右护法,而是以另一个身份在生活……

就听平煜笑道:“这一回跟南星派算打了个照面,侥幸未吃大亏,等第二回再交手时,咱们却只能胜不能败。诚如我之前所说,南星派掌门人聪明过人,却也极自负,是以十余年过去,仍不肯新创阵法,只在原来的老阵法的基础上糅合变通,用来治敌,这份自负和狂妄,对我们来说,未尝不是个难得的机会,是以,今晚我会将南星派可能会变幻出的二十余种阵法连夜画出来,明日一早,分发给余长老等人,各位看了,等下次再遇到南星派时,心中多少有数。”

说完,起身走到门旁,开了门,对陈尔升说了句什么,片刻,从陈尔升手中接过一根火折子似的物事,转身回到屋中,递给离他最近的秦勇道:“这是我们锦衣卫平日夜行时用来照明的火烛,能防雨防风,不受雾气所扰,等上路时,请秦当家将这夜行烛分发下去,每十人做一组,每组各持一根,这样若南星派再以迷雾做障,大伙之间不至于完全无法互通消息。”秦勇忙接过,细看一番,笑道:“早闻锦衣卫这夜行烛了得,没想到今日竟有机会能得一见。”

余长老等人接过观摩,口中啧啧称奇,见外观与寻常火烛无异,但他们都知道这火烛从西洋传入,不知用什么油炼制而成,除了刚才平煜所说能防风防雨外,火焰还有对抗毒气之效,可惜未流传至民间,无缘仿制。平煜四两拨千斤,将接下来的方案拟定,大伙颇觉鼓舞,正说得热闹,外头驿丞亲来敲门道:“平大人,李将军,各位高人,酒菜已备妥,请各位用膳。”

众人便出来用膳,平煜见堂前并无王世钊,佯作关切问那驿丞:“可曾见到王同知?”那驿丞忙道:“王同知刚才出门了,说不必等他用膳,也不知这么晚要去何处。”

平煜不动声色往外扫了一眼,在门外暗卫中少了两人,心知他们已跟在王世钊身后,暂且放了心。

好不容易席散,平煜拔步要走,又被李攸强行拽到院中,商量找出右护法之事。余长老及秦勇等人本在院中聚在一处商议教中之事,见他二人说得热闹,忍不住也过来插话,二人不得不将话转至旁处。正说着,李珉忽从后院过来,走到平煜身边,低声道:“平大人,借一步说话。”

秦勇等人见状,忙避开两步。

李珉见自己二哥仍大剌剌等着他说下文,显然没有避开之意,不免有些为难,征询地看一眼平煜。

平煜冷冷睨一眼李攸,没好气道:“滚。”

李攸龇牙一笑,道:“我就不滚。”。 平煜按耐住当着秦门中人的面招呼李攸一顿的冲动,走到一旁,皱眉道:“出了何事?”

李珉这才道:“那位林嬷嬷一粒米都未进,傅小姐勉强喂了些,又全吐了,傅小姐忧心如焚,晚膳也未用,又问属下,说嬷嬷看着不好,能否请大夫前来医治。”

平煜默了片刻,果断道:“去请大夫。”“可是——”李珉为难地挠挠头,“这附近连民宅都无,何处去请大夫。”平煜显然没打算给李珉讨价还价的余地,只道:“你和许赫拿了通行文牒,这就出发,往前再走二十里,便是竹城,你们进城后,找最好的大夫带回来给林嬷嬷看病。来回不过两个时辰。”

不过……两个时辰,李珉脸一苦,但想起刚才傅兰芽担忧的模样,立刻点点头道:“我们这就出发。”

他转身刚要走,平煜又唤住他,显见得还有话要交代。“ 李珉看着平煜,静候下文,谁知等了半天,平煜才有些不自在地绷着脸道:“到了竹城,你们去找我们的人,问京城最近出了何事,尤其是陆家,可有什么变故,陆子谦又是为了什么会来湖南。”

李珉在脑海中想了半天,才意识到平煜口中的“陆子谦”是谁,奇怪平大人怎对一个文官之子如此耳熟能详,纳闷地看他一眼,见平煜脸色不佳,不敢讨价还价,应了一声退下,自去找许赫传达平煜的命令。

平煜见李珉出去,在院中再站不住,穿过庭院,正要上楼,谁知秦勇见他脸上有焦躁之色,忽然近前几步,从袖中取出一个药瓶,笑道:“平大人,这是我们秦门中人常用来提升内力的雪莲丹,所用药材颇费了些心思,用在常人身上,虽不能提升内力,却能消寒去邪,我看平大人脸色不大好看,怕是刚才在阵中受了些寒凉,不如用这雪莲丸调养一下身子。”

说着,从瓶中倒出两粒红亮的药丸,伸掌到平煜跟前,含笑看着他。此话一出,余长老等人都面露讶色,李由俭更是有明显的不悦,因他们都知道雪莲丸产自西域,最能调养内力,纵是秦门这样的武林大派,也不过一年仅得十粒而已,这一下给了平煜两粒,可谓天大的人情。

平煜不得不停步,垂眸看向秦勇手中的药丸,以她的目力,不可能看不出自己丝毫未受阵中寒气所扰,这药丸名义上是送给他,实则是想送给傅兰芽主仆。有了雪莲丸,林嬷嬷的症状多少会有改善。他忽冒出一种被人看透心事的狼狈,移目看向秦勇,她脸上笑容真诚,说话时语气再随意不过,似乎根本看不出他心中所想,当着众人的面,给足了他台阶。

这女子太过精明圆滑,于勘破人心方面,当真少有人能及,若是没有傅兰芽,他自然不会承她的这份人情,可是为了傅兰芽,这份人情,他不承也得承。他沉默地看着秦勇,片刻,终于接过她手中的药丸,微微一笑道:“刚才在阵中一时不察,遭了暗算,的确有些不适,多谢秦掌门美意,我就却之不恭了。”说完,一拱手,越过秦勇,快步往楼上走去。“ 李攸没料到平煜突然撇下自己就走,本想扬声骂他一句,忽然想起什么,又将话憋回,若有所思目送平煜的背影。

秦勇勉强一笑,转身对余长老等人道:“时辰不早了,不如早些歇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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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2章

傅兰芽坐在床旁忧心忡忡地看着林嬷嬷,喂过热水后,林嬷嬷不但没有半点好转,反倒因着起身过了风,将胃里的东西全激得吐了出来。

她于是不敢再折腾林嬷嬷,手中又无药,万般无奈之下,不得不跟李珉商量,问能否请大夫前来给林嬷嬷医治。

虽然当时李珉并未一口回绝,但她知道左近并无民宅,就算李珉去请示平煜,平煜未见得肯点头,故虽开了口,心底却对请大夫一事未报太大希望。

李珉走后,她见林嬷嬷状态越发不好,正暗想旁的法子,忽听门外传来说话声,声音低沉清澈,颇为熟悉。

少顷,有人敲门,她立刻起身开门,果是平煜。

再往两边一看,就见原本守在门边的陈尔升和林惟安已离了原位,朝楼梯口走去,想来是已到饭时,下楼去用膳。

“平大人。”她站到一旁,等平煜进来。

平煜脸上淡淡的,进来后,看一眼床上裹得如同茧子似的林嬷嬷,沉默片刻,面上露出几分不自在,将手中的药递给傅兰芽道:“秦掌门给你们主仆的雪莲丹,能驱寒,你速给林嬷嬷服下一粒。”

傅兰芽目光落在他掌中两粒红彤彤的药丸,怔了一会,欣喜道:“秦当家?劳她费心了。”

她心知秦勇是秦门大半个主事,手中有权有人,既能赠药,可见此药必定极为对症,忙用桌上剩余的半盏热水将药化了,给林嬷嬷服下。

忙完后,坐在床旁,正满含期待地看着林嬷嬷,忽听平煜在身后没好气道:“这药不止给林嬷嬷,还有你的份,你要是不想辜负秦当家的美意,最好将另一粒服下。”

声音明显透着不悦。

傅兰芽回头,见平煜脸部线条比刚才硬了几分,有些惊讶,他进门时明明还好好的,怎么一转眼就不高兴了。

回顾方才举动,暗忖,莫不是刚才自己只顾向秦掌门道谢,忘了向他致谢,所以才惹了他不快?

念头刚一升起,又立即自我否定,平煜好歹是侯门子弟,又是正儿八经的朝廷三品官员,怎会如此小孩心性。

但见他情绪的确比刚才差了几分,想起他向来喜怒无常,慎重起见,仍起身向他盈盈行了一礼,眨眨眼道:“平大人费心了。”

好半天,平煜才嗯了一声,仍负着手杵在桌旁。

傅兰芽见他难伺候,懒得再揣摩他的心思,走到桌旁,给自己盛了一碗热水,默默将那药服下。

平煜绷了一会,到底没忍住,转头默默注目她的一举一动,见她莹白纤细的手指被那暗蓝色的茶盅衬得仿佛玉雕一般,说不出的晶莹夺目,忽然觉得那茶具给她用,太过粗糙,实在入不得眼。

又想起家中那套沁绿釉梨花瓷,记得当时母亲一见便爱不释手,说已许久未见到这么好的瓷器,不怪是前朝皇后爱用之物。

又说若是寻常人家得了,怕糟蹋好东西,必定会毕恭毕敬供奉起来,殊不知,世上的好东西本就是给人用的,收着不用才是真正的糟蹋,一边说,一边笑着令人将窗外梅花上的雪收了,用那瓷具泡了一壶恩施玉露。

他虽甚少留意家中这些玩意,但记得那釉质流云碧绿,的确让人眼前一亮,不由暗想,若是那套梨花瓷若是给傅兰芽用,母亲必不会说什么糟蹋不糟蹋的话。

可一转念,眼前又浮现母亲泡茶时手指上的厚茧子,全是当初母亲被罚做罪眷时,日夜作下人营生时所留下的。那般触目惊心,让他心中一刺。

他不是不知道,当年家中未出事时,母亲因是安陆公长女,跟父亲门当户对,嫁给父亲数十载,处处养尊处优,这辈子不说做粗活,连高声呵斥下人都从未有过,然而家中出事后,不过短短三年,母亲便被搓磨得足足苍老了十岁。

他想到此处,心揪了一下,再站不住,沉下脸,转身往门边走。

傅兰芽这时已将手伸到被褥中去探林嬷嬷的手,正觉得林嬷嬷的手似乎比刚才暖了几分,余光见平煜转身欲走,忙起身,送他出门道:“平大人。”

她很想跟平煜多说几句话,但林嬷嬷尚未好转,她暂且打不起精神,且一抬眼,见平煜脸色不知为何,转眼便变得如同冰冻一般,错愕了一下,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最后只好挤出笑容,恳切道:“刚才多谢平大人了。”

平煜只觉得心中的耻辱感和对母亲的歉意混在一处,让他胃中作烧,根本无法再跟她待在一处,更不肯看她,一径出了门,回到自己客房。

到了房中,将绣春刀解下,放到桌上,阴着脸发了一晌呆,只觉胸口闷胀得难受,只好开门,唤了驿丁送纸笔来。

等将纸笔放在桌上,便坐下,极力稳住心神,若无其事开始画阵法。

可没画几张,心中愈加烦郁,忍了片刻,将笔一扔,起身又唤驿丁送水。

等驿丁准备妥当退下后,他面无表情解了衣裳,到净房沐浴。

原本以为经过刚才一番,已将杂念清除干净,可刚一闭上眼,眼前便浮现傅兰芽躺在她怀中时的模样,她明净的脸庞和她柔软的身子仿佛就在眼前,连她眼睛上的睫毛和脖子上婴孩般的细小绒毛都看得一清二楚。

他越发觉得身子发烫。

等他意识到身体起了变化,忙收敛心神,咬牙闭眼,逼自己不去想她,可哪怕用凉水冲刷了一遍又一遍,身体的温度也未能降下分毫。

最后他闭目靠在墙上,拿出对抗鞭刑的意志力,强忍着等自己身体的悸动慢慢过去,半晌之后,好不容易平复了那股蠢蠢欲动的冲动,这才将巾帕扔到一旁,皱眉从净房出来。

换上衣裳,仍觉心烦意乱,静了一瞬,终于拿定主意,走到门旁,便要下楼去找李攸喝酒说话。

可明明手已放在扶手上,挣扎了许久,依然没忍住,又转身走回柜前,胡乱找个个包袱皮,将桌上纸笔收在其中,走到窗旁,面色变幻莫测,立了半晌,最后到底没能抵挡住心中所想,单臂撑在窗台上,翻窗出去。

他知道此时夜已深,楼道上不时有人来往,要想掩人耳目去见傅兰芽,惟有这个法子。

傅兰芽正绞了帕子替林嬷嬷净手和面,她从未做过这种活,但真做起来,却意外的娴熟,尤其想到对象是林嬷嬷,更是说不出的耐心,替林嬷嬷擦净了脸上的浮尘,又细细替她抹拭脖子,只觉所触之处比方才温热不少,越发放了心。

帮林嬷嬷擦了面,又替林嬷嬷擦手,等忙完,已出了一身细汗,想起自己尚未沐浴,便走到门旁,打开门,未见陈尔升等人返回,只好请驿丁送热水来。

刚关上门,忽听窗口传来动静,先是一惊,等意识到是平煜后,几步走到窗旁,果见平煜刚好从窗口上下来。

她面上一松,忙含笑唤道:“平大人。”见他身上已换了件雪青色袍子,走近时,窗外的风送来他身上淡淡的皂豆香,显见得刚刚已在邻房沐浴。

平煜径直走到桌前,将砚台和纸笔放下,也不理会傅兰芽,一撩衣摆坐下,提笔开始画阵。

不知为何,这回画起阵来,再不像方才那般心思浮动,一转眼功夫,便已画好四象阵和雁形阵。

傅兰芽起初不知他在做什么,走到桌旁,低头静静看了一会,很快便看出了门道,见他手旁尚有一摞纸笺,心念一转,微微一笑道:”平大人可是为了对付南星派,所以要画阵?“

说着,坐下,试探着道:“我对这些常见阵法略有心得,若平大人不嫌弃,我可帮着平大人一起画阵。”

平煜眸光微动,但很快又回到笔下,一口回绝道:“不必。”

傅兰芽见他丝毫没有商量的余地,略微一怔,随后隐含不满瞥他一眼,自己明明是一番好意,这人倒时刻不忘泼人冷水,抿了抿嘴,不咸不淡道:“这些阵法组合起来,怕有数十种,平大人今日本就已累了一日了,再要一个人画阵,还不知要画到何时。平大人就算不用我帮着画,让我帮着平大人整理阵法的排列组合方式也好。”

说完,见平煜依然不理会,挑挑秀眉,气定神闲道:“何苦自己跟自己过不去。”

平煜执笔的动作一顿,转头横眉看向傅兰芽,正要说话,忽听外头有人敲门,却是驿丁送了热水来。

平煜示意傅兰芽去开门,自己则起身,走到床后。

傅兰芽已经有了上回被李珉堵门的经验,一时倒也不慌,镇定自若开了门,就见驿丁手中提着铫子,含笑站在门外。

门开后,驿丁见傅兰芽立在门后,想着她芽形容高贵,身形又窈窕,怕是从未做过粗活,担心她提不动热水,便主动提出要替她送到净房去。

傅兰芽心中一跳,面上不变,含笑婉拒道:“刚才嬷嬷用了药,身上正发汗,大人若进屋,恐怕不大方便,反正这水我只在屋中用,不必拿到净房去,大人只管搁到地上便是。”

那驿丁这才作罢,退了下去。

傅兰芽掩上门,弯腰去提那滚烫的铫子,可是她一来力气小,二来怕铫子中的水溅出来,刚提起,便小心翼翼放下,犹豫了一会,为了慎重起见,最终打算一步三挪提到净房去。

谁知等她再次弯腰去提,一只手突然从身后伸了过来,将那铫子提起。

傅兰芽错愕地看着平煜的背影,在原地怔了一会,眼见平煜已将那铫子送到净房,这才连忙提步跟上。

平煜将热水注入浴桶中,等忙完,将铫子放下,回头看向傅兰芽,语带讽意道:“看来傅小姐是见自己的脚伤好了,想添一道烫伤,可惜咱们前路上太多麻烦,傅小姐还是少给自己和旁人添麻烦为好。”

傅兰芽那句已到嘴边的谢字活生生被这句话给憋了回去,想起他整晚阴阳怪气,当真不可理喻,一时没忍住,抬眼看着他道:“这些道理我都懂,平大人实在不必怪话连篇。”

平煜没想到她竟然回刺他,本已转身欲出净房,又噎了一下,回头看向傅兰芽。

傅兰芽今夜接连在平煜处碰钉子,早已受够,见状,毫不示弱回瞪他。

平煜跟她对瞪片刻,想起那水若晾太久,必然会凉,从鼻子里哼一声,拂然道:“没空跟你一般见识!”

大步出了净房,走到桌旁坐下,绷着脸重新提了笔画阵。

傅兰芽平复了心中的闷气,走到立柜旁,将包袱取下,抱到床旁展开。

回头小心地瞥平煜一眼,见他正目不斜视画阵,便回头,做贼似的将干净小衣找出,随后将小衣裹在等会要换的外裳中,这才将包袱收好,放回立柜上。

之后抱着衣裳,若无其事走到净房。

关门前,想起虽隔着门,沐浴时的动静难免会落到平煜耳里,到底有些难为情,犹豫了一会,见平煜似乎正心无旁骛画阵,根本未留意身后的动静,想起他一向对自己嗤之以鼻,便放心将门关上,脱了衣裳,到浴桶中,撩水净身。

第53章

因平煜就在外头,傅兰芽怎么也无法像平日那样心无旁骛地沐浴,每撩一次水,都觉得那声音炸雷一般惊心动魄,想着若传到平煜耳里,何等尴尬窘迫,动作幅度因而小得不能再小,整个沐浴过程,前所未有的匆忙和草率。

平煜自是万般煎熬,手中提着笔,半晌未落到纸上,撩水声虽小,却声声入耳,一时间只觉得身上燥热无比。

等净房好不容易安静下来,却发觉身上不知何时已出了一身汗,某处变化却半点没有消停的意思,听净房门又开启的意思,心中一惊,不得不狼狈地将笔扔到桌上,起身走到窗前,佯作无事,负手而立。

傅兰芽好不容易从浴桶出来,用帕子拭净了身上水渍,系上衣裳,低下头,再三确认没有哪处不妥,这才从净房出来。

出来时,难免有几分尴尬,极力作出云淡风轻的模样,不紧不慢往床旁走。

哪知刚走两步,才发现平煜根本未在桌旁,而是立在了窗前,而且从背影来看,显见得已在那立了有一会了。

傅兰芽看着平煜专注地凭窗远眺的背影,不由有些纳闷。

晚上进屋后,她曾仔细留意周遭的景象,知道窗户后面是一座光秃秃的小院,半点花草也无,别说此时漆黑一片,便是白日,也毫无景致可言,也不知平煜究竟在津津有味地看什么。

而且刚才他不是还一本正经地要画阵型图么?

从他拿过来的阵型图的数量来看,少说也要画到半夜,所以他一进屋便直奔主题,片刻不停地在桌旁作画,怎么她不过进净房沐浴的功夫,平煜便有心情凭栏远眺了。

思忖间,走到桌旁,暗暗朝桌上看去,就见桌上摊着画到一半的阵型图,仔细一辩,却是平戎万全阵和玄襄阵,她越发诧异,记得刚才她起身去沐浴时,平煜就已画到了一半,怎么一盏茶功夫功夫过去,依然半点进度也无。

她以为自己记错,正要好生再看一番,平煜却忽然走到她身后,将那叠纸笺一把从她眼前抽开。

不等她转身,就听他冷冷道:“你若无事,早些歇息,莫扰我画阵。”

听声音,比往常沙哑低沉,她一怔,正要抬眼看他,平煜却已经侧过身,避免跟她目光相碰,重新在桌前坐下,提笔画了起来。

傅兰芽不得不往床边走,走时不忘偷偷瞄一眼平煜的侧脸,见他面容严肃,肤色却有些发红,鬓发上亮晶晶的,竟有些汗意。

她心头掠过一丝疑惑,再要细看,忽然听到门外楼梯传来咚咚咚上楼的声音,紧接着,李珉的声音在邻房门口响起,“平大人,大夫请来了。”

平煜猛的起身,将桌上纸笔推至一旁,看傅兰芽一眼,示意傅她将东西藏好,随后便快步往窗边走。

傅兰芽不敢迟疑,忙将纸笔小心收拢在一起,藏到立柜中,随后屏息立在桌旁,细听门外的动静。

片刻之后,便听隔壁房门打开,李珉道:“平大人,大夫已经请来了,可还要给林嬷嬷医治?”

平煜不冷不热道:“既来了,何妨领进房看看。”

傅兰芽听得仔细,心里说不出的诧异,没想到平煜竟同意李珉去请大夫来给林嬷嬷看病。

就听脚步声朝这处房门走来,须臾,响起敲门声,“傅小姐。”

傅兰芽回过神,忙过去开门,就见门外站着李珉和许赫,另还有一位面色发白的中年男子,那人手上拎着个药箱,满脸无奈之色,看得出是临时被李珉等人拘来。

她忙请李珉等人进来,又再三向李珉和许赫致谢。

李珉在房中立了一会,见大夫已开始走到床旁号脉,便对傅兰芽勉强一笑道:“傅小姐,容我出去片刻,我还得有话得去回平大人。”

看傅兰芽的目光隐约透着怜悯之色。

傅兰芽原在一旁看大夫给林嬷嬷号脉,听李珉如此说,含笑回头看向他,打算再道声谢。

谁知李珉眼见傅兰芽转头,生怕她察觉出什么不妥似的,仓皇转了身,匆匆往门外走去,独留下许赫在房中看守。

到了隔壁,李珉推门而入,不防见平煜正立在床旁换衣裳。

李珉一眼便瞥见平煜换下来的亵衣后背湿了一大块,显见得是汗浸所致,不免纳闷,也不知平大哥刚才做什么去了,竟出了这么多汗。

不及多想,心知平煜正等着他回话,忙走到近前,想要开口,胸口又闷住,停了好一会,这才不忿道:“平大哥,刚才在竹城找到咱们的人,打听才知,自从傅大人倒台,京城里那些浪荡子便没少编排关于傅小姐的浑话,尤其是近些时日听说傅大人的案子已快定案,傅小姐也即将被押入京城,那些话愈发传得不像话,简直不堪入耳,也不知陆子谦是不是因为这个原因才来了湖南。”

平煜系衣裳的动作停住,须臾,冷冰冰道:“都编派些什么?”

李珉满腔愤懑,一时未注意到平煜口吻的变化,不齿道:“不外说些什么傅小姐是艳绝天下的美人,不忍心她流落风尘,只等她一入罪,便要赎回来做外室或是姬妾,尤其是齐国公世子、襄阳侯老四那几个出了名的纨绔,为了抢夺傅小姐,早已豪赌了好几回,听说私底下还险些打起来。另还有好些难听的话,属下不想辱没了傅小姐,不忍复述。”

平煜脸色一寸寸阴了下来,静立了好一会,牙关动了动,抬眼看着李珉,面无表情道:“这些话莫传到罪眷耳里。”

“那是自然。”李珉虽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劲,仍慎重点头,“傅小姐那般刚强,若是听见这些话,就算面上不露,心里不知有多难受呢。”

平煜沉默一晌,又问:“陆家近日可有异样?陆子谦是为了这些风言风语来的云南?”

李珉皱眉道:“陆家的事我还未打听明白,只知道陆公子似乎早在一月前就已从京城出来,一路往云南方向走,也不知是不是奔着傅小姐而来。”

说罢,见平煜脸色如欲雪的阴天,说不出的难看,眸子里更是涌动着意味不明的波澜,忍不住道:“平大哥,这一路上,傅小姐处处周全自己,从不怨天尤人,当真可敬可佩,若到了京城,被罚入教坊司,沦落到这些纨绔手里,真是可怜。”

他心中不平,一时未忍住,声音不免有些激昂。

恰在此时,李攸领着那两名跟踪王世钊的暗卫,上楼来找平煜,将最后那几句话听在耳里。

他立时想起那晚邓文莹所说的话,心念一转,怕李珉越说越忘形,忙警告似的咳了一声,敲门道:“开门。”

李珉吓得噤声,看一眼平煜,匆忙走到门旁开门。

进来后,李攸先似笑非笑看向平煜,果不出所料,平煜这家伙的脸色当真难看,他也不戳破,只领了那两名暗卫进屋,回身客气道:“烦请二位将刚才所见告知平大人。”

二人走到屋中,站得笔直,对平煜一拱手道:“禀告大人,属下跟随王同知出了驿站,一路进了山,见王同知在草丛中找了一晌,擒到一条蛇,四顾无人,王同知便一口咬住那蛇的脖颈,将蛇血吸净,之后又如法炮制,一口气吸净七八条蛇的蛇血,这才下了山,到了路旁,又呼哨着招来一只信鸽,将消息放上后,放那信鸽走了。”

平煜和李攸脸上闪过诧色,记得王世钊第一回众目睽睽之下发病时,不过吸了一条毒蛇的鲜血,便已然复原,怎么过了一段时日,竟需用到七八条方肯罢休。

正自惊疑不定,一名暗卫从怀中掏出一个细细纸卷,呈给平煜道:“属下等依照平大人的吩咐,将东西从信鸽脚上取下,打开看过后,另誊了一份,仍将王同知那份原样放回信鸽身上。”

平煜接过,道:“辛苦了。”

等二人退下,平煜打开那细纸卷,见上面画着一张图,正是白日南星派用来对付众人的阵法图,另有一行字,写着:平煜暂未跟南星派勾结,路上亦未见到疑似右护法之人。

平煜看完,蹙眉不语,李攸却摸了摸下巴道:“跟咱们想得差不离,东厂果然在四处找寻右护法和那位逃走的左护法。只是,这勾结之说从何而来?莫非南星派有可收拢的可能?”

平煜早已坐下,沉吟片刻,忽问李攸道:“现任南星派的掌门人年纪多大,你可知道他的详细生平?”

李攸摇头道:“知道得颇泛泛,只知道南星派起源于竹城,历届南星派掌门人都从教徒中选出,最擅算术及奇门五行之术,且行事颇为恣意,在江湖中的名声算得上褒贬不一,二十年前,南星派曾换过掌门,自那之后,此派便甚少在江湖中露面了,我又不总浸淫在江湖中,知道得就更少了。”

平煜伸指在桌上敲了敲,抬眼看着一旁的李珉道:“明日到了竹城,你和许赫去县衙走一趟,将县志中所有关于南星派的部分及近二十年竹城失踪人口摘录下来,记得录细些,莫遗漏了什么关键之处,我看看可有什么蛛丝马迹。”

李珉应了。

李攸狐疑道:“你是觉得南星派的掌门身上有东西可挖?”

“不知道。”平煜身子往后靠在椅背上,沉吟着看着桌面,道,“不过,既然王令怕南星派掌门跟我勾结,查查这掌门的底细总没错。”

李攸沉默片刻,回头见李珉面色颇疲惫,便温声道:“你先回去歇息,我还有话跟你平大哥说。”

李珉应了一声,挠挠头,出来将门关好,路过傅兰芽的房门时,听里面悄无声息,想来那大夫已给林嬷嬷诊视完,让许赫给领走了,便放了心,自下了楼,回房休息。

李攸听外头脚步声渐寂,转过头,脸含谑意看着平煜道:“我刚才在楼下遇到那大夫了,怎么,折腾我三弟他们去一趟竹城,就为了去请大夫?你可别告诉我,这大夫是你给自己请的。”

平煜沉着脸饮茶。

“不承认……”李攸见他刀枪不入的模样,忽然起了试探他的心思,故作轻浮道,“刚才我可都听到我三弟的话了,傅小姐那样的大美人,谁不喜欢?你虽然性情古怪,到底是男人,这一路上瓜田李下的,就算真看上了傅小姐,也不算丢人,等回京城之后,你替傅小姐赎了身,纳来做妾,想来以你指挥使的身份,整个京城都没人敢跟你抢。”

话未说完,平煜面色便是一变,斥道:“你胡说什么?”

李攸目光如同明镜一般看向平煜,嘿嘿一笑道:“可算让我试出来了,我不过提句纳妾的话,你就跟我急眼,唯恐委屈了傅小姐,还说对傅小姐不上心?”

又坏笑着碰了碰他的胳膊,道:“不过,真要明媒正娶,怕是不容易啊,不说眼下傅小姐的罪眷身份,就说你家这些年在傅冰手底下吃了那么大的亏,家里这一关,岂是轻易能过的?”

平煜听得心中躁郁,横他一眼道:“咱们眼下有多少要紧的事要做,尽扯些有的没的作甚。要拿给兵部张茂的那封信可送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