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煜听文一鸣提到林之诚,垂眸饮了口茶,并不接话。

李攸好奇道:“文庄主,这回的武林大会共发了多少帖子?“

文一鸣道:“共计一百余张英雄帖,不止江南一带,连中原的名门正派都会前来赴会。若是武林大会上众英雄齐心协力,不怕不能将金如归擒住。”

秦勇见他句句不离武林大会,一时不好接话,转眸看向平煜,看他如何应答。

平煜默了一会,笑道:“这等武林盛世,听着就叫人神往,到了后日,我和李将军必定前往。”

一句不提用傅小姐做饵之事,态度已然十分明朗。

***

陆子谦从陆宅出来,意志消沉地走到大街上,打算随便找间酒肆,借饮酒浇浇心中烦郁。

夜色深深,街上却仍十分热闹,沉着脸在街上走了许久,好不容易寻到一间清净的酒坊,正要一头扎进去,忽听得一旁马车上传来一声低唤:“益成。”

陆子谦听这声音颇为耳熟,想了想,意识到是邓安宜,便停步,讶道:“子恒?”

就见有人从车帘内递出一张帖子。

一位立在车旁的下人接过,递给陆子谦道:“我们公子染了风寒,不便吹夜风,难得遇见公子,想请公子去酒楼一聚。”

陆子谦疑惑地看一眼那厚厚的车帘,见帖子上的落款的确是陆子谦,踟蹰了一会道:“哪间酒楼?”

那下人便笑着往后一指。见陆子谦并无反对之意,便领着他进到酒楼。

不远处有名衣着朴实的男子看在眼里,若有所思地从怀中取出一物,对一名车夫模样的男子道:“速给平大人送信。”

陆子谦在一间雅间内落座,又等了半盏茶,就见邓安宜从房中屏风内闪身出来,满面笑容,衣饰高华,只鬓发有些松散,似是方才匆忙束起,跟他平日整洁儒雅的外表略有些违和。

“益成。”

“子恒。”

邓安宜上前一礼,撩袍坐下,热络道:“万没想到我们竟能在金陵城中偶遇,上回在宝庆,未能好生一聚,今夜既能于茫茫人海中碰上,算得有缘,今夜势必一醉方休,方能放你回去。”

说罢,令人呈酒。

少顷,便有两名女子抱着琴进到房中,放于琴架上,袅袅婷婷走上前,含笑给两人行礼。

陆子谦正疑窦丛生,不经意往那两名女子一瞥,寒毛一竖,惊讶地定在原地,久久无法动弹,就见其中一名女子明眸如水,肌肤胜雪,冷眼看去,竟跟傅兰芽生得一模一样。

第92章

邓安宜瞄了瞄陆子谦惊愕的表情, 淡淡一笑, 拂了拂袖, 对身旁婢女低声说了句什么。

那婢女便走到屋角,打开薰笼,放了一样物事其中, 转眼间,袅袅幽香在屋中飘散开来。

邓安宜举袖遮面, 饮了口酒,放下酒盅, 细看一眼陆子谦,关切道:“益成近日似乎清瘦了不少, 可是舟车劳顿的缘故?”

并不提眼前那位跟傅兰芽极为相似的女子。

陆子谦却仍在盯着那女子细瞧,暖黄的灯光朦胧了她的五官,乍一看去,简直跟傅兰芽一个模子印出来的,可再仔细分辨, 才发现这女子鼻头比傅兰芽略宽,红唇略薄, 下颌处的线条也不如傅兰芽精致流畅。

气度上,更流露出几分傅兰芽身上所没有的轻浮媚态。

他怔了一晌,说不出是失望还是松了口气,皱眉端酒,仰脖一饮而尽。

随后便勉强一笑,接过邓安宜方才的话头道:“这些时日的确忙于奔波, 耽于饮食,晚上睡得也不安稳。”

说话时,只觉那薰笼中的香气直钻鼻尖,无端扰人,不易察觉地蹙了蹙眉。

他数月前曾于此事上吃过大亏,对焚香一事极为嫌恶,只是在他心中,邓安宜一贯是京中有名的德行俱佳的君子,故虽起了丝疑心,却也不好拉下脸面拂袖而去。

邓安宜嘴角弧度加深,不经意看一眼那名跟傅兰芽生得相似的女子。

那女子会意,缓步轻摇走到琴旁,撩起长袖,低头轻拨琴弦,一曲《良宵引》便流水般倾泻而出。

陆子谦并不肯再看那女子,然这琴声吟哦婉转,韵味深长,他听了一晌,竟至失神,酒盅放于唇上,许久未饮下。

恍惚间,忽然想起一年前在傅家时,曾无意间听过傅兰芽抚琴,琴声如黄莺出谷,分外灵动,当真是琴人合一,堪比天籁。

然而经过这一年来的种种,往后再想听她抚琴,怕是再也没有机会了。

思及此,心绪顿时变得繁乱至极。

也不知是被这琴声所牵引,还是屋中气闷,头骤然昏沉起来,再循着那琴声抬眼,就见眼前那名女子竟渐渐跟傅兰芽的容貌重叠在一起。

就听邓安宜低低的声音传来, “益成,你为何千里迢迢来寻傅小姐?”他声音很低,吐词却清晰,一字一句传到耳朵里,话音里竟还含着些惑人的意味,直抵人心。

“自是……自是为了来救她。”陆子谦以手抚额,拼命保持清明道。

“哦?怎么救?”邓安宜饶有兴趣地接话,“傅小姐如今处境不妙,单只叫来几名武林高手,恐怕不能助她脱离困境,也不知益成打算用什么法子来救她?”

陆子谦直觉那香气越发刺鼻,数月前的经历突然涌上心头,烦腻感加上警惕心,迫使他迅速清醒起来,他胡乱撑住桌面,晃晃悠悠起身,往外走去,“今日……我身子不适,下回……再与你一道饮酒。”

走到门旁,身子一时不稳,轰然倒下,察觉身后有脚步声传来,忙又支肘爬起,仓皇拉开房门。

只觉走廊上气息无比清冽,意识越发清醒,立在门旁,回头一望,就见邓安宜本已追到身后,见房门启开,又倏尔止步。

两人对望片刻,邓安宜忽然歉意一笑:“看来益成身子的确有些不适,我却惘然无知,只顾着拉你饮酒,益成莫要见怪,我先向你赔个不是。今夜这场酒是续不下去了,也罢,我这就派人送你回府。”

他语气谦和诚恳,陆子谦望他一会,忽又疑心自己方才太过草木皆兵,可想起方才身上异状,心中惊疑不定,少顷,勉强笑了笑,道:“不必,我这便回府了,下回再聚。”

说罢一拱手,一刻不停留,避之唯恐不及地转身下楼而去。

***

因着平煜态度明确,洪震霆等人在花厅中商议了一番,话题始终围绕在筹备武林大会上,无人再提起让傅兰芽作饵同去武林大会之事。

不知不觉间,外头天色透出一种拂晓特有深沉的幽蓝。

诸人先是打斗了半夜,又议了一回事,到了这个时候,都已疲乏不已,商量到后头,虽极力强撑,到底露出了些倦意。

文氏父子见状,忙起身告辞,众人送了他二人出门,各自回下榻处歇息。

平煜令人领了傅兰芽主仆去另一个院落安置,自己却跟李攸往前院看望李珉和陈尔升。

大夫才给二人上了药,两人虽然依旧声嘶得说不出话,但万幸未受内伤,再将养几日,也就无碍了。

这时许赫进来,对平煜道:“大人,林夫人领来了,可要立刻带她去见林之诚?”

平煜跟李攸对视一眼,点点头,往外走道:“这便安排两人见面。”

说罢,出了房门,一抬眼,就见院中立着一名缁衣女子,身边环绕着十来名护卫。一眼望去,那女子白皙清秀,直如二十许人,

走到近前,平煜才发现这妇人虽面庞秀婉,眉间及眼角却已有了淡淡纹路,似是常有愁绪萦绕心头,经年累月,留下了抹不去的痕迹。

平煜静静望了她一会,见她身上一无易容痕迹,审慎开口道:“林夫人。”

林夫人毫无波澜,双手合十行了一礼,垂眸道:“贫尼性空见过大人。”

平煜见她整个人如泥塑木雕一般,忽然想起二十年前痛失双儿后,林夫人便因伤心欲绝遁入了空门。二十年来,林之诚虽每年都会在林夫人生辰时去她出家的尼庵寻她,林夫人却不曾见过林之诚一面。

听说每回林之诚都会在尼庵外沉默地立上几天,在得不到林夫人半点回应后,又沉默地离去。

年复一年,周而复始,执着或是眷恋,一日未曾放下过。

李攸也在一旁打量一番林夫人。

记得师父曾说过,当年林之诚初初在江湖中名声大噪时,因武功卓绝,相貌出众,不少江湖名门看中了他,有意将女儿许给他,林之诚却一一回绝,最后出乎意料的,求娶了一位落第举人的女儿。

如今看这位林夫人的温婉气度,倒也不难明白当年林之诚为何会跟她那般恩爱了。

本该是对让人艳羡的神仙眷侣,谁知世事无常,原本鹣鲽情深的夫妻最后竟反目成仇,长达二十年时光都未能消融这份隔阂,可见当年之事,在这对夫妻心头留下了多么深的烙印。

“有位故人想见见你。”沉默了一会,平煜斟酌着词句道。

林夫人淡淡应了声:“是,贫尼已经知道了。”

平煜见她一副不以为然的模样,厚着脸皮咳了一声,林夫人自是来得不情不愿,可他急于诱林之诚再次开口,行事时免不了含了几分胁迫的意味,如今总算目的达成,旁的他却管不着了。

便对围住林夫人的护卫使了个眼色,示意他们领着林夫人往关押林之诚的院落而去。

他和李攸则跟在后头。

到了林之诚的房外,许赫在门口说了句:“林帮主,林夫人已经接来了。”

就听房内发出一声钝响,仿佛什么东西落了地,透着几分狼狈之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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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3章

林之诚经过密林一战, 伤得极重, 功力至今未恢复, 几乎算得半个废人。

饶是如此,平煜为防他逃脱,仍用铁链锁住其脚踝, 将他限在房中。

那铁链用玄铁制成,极坚极韧, 便是内力极高之人也无法崩断,放在往常, 只用来对穷凶极恶的犯人。

这倒不怪平煜行事太过决绝,只因坦儿珠事关重大, 林之诚作为当年曾亲历过夷疆之战的证人,对弄清当年真相谓为关键,平煜好不容易才将其擒住,委实不想中途出任何差错。

所幸的是,这链条放得极长, 不至于限制被锁之人的行动,林之诚可随意在房中四处行走。

门一启开, 平煜往内一望,就见林之诚立在房中,定定朝这边看过来。因身子尚未复原,他需得用双臂撑在圆桌上方可勉强站稳,面上沉静如前,可落在桌沿上的衣袖分明已微微抖动起来。

在他身后不远处, 一张春凳倒在地上,似是方才起身起得太急,不小心碰倒所致。

等到林夫人垂眸进了房中,林之诚的脸部线条再也维持不住,扶着桌沿,趔趄往前走了几步,张了张嘴,似要说什么,可眼看林夫人走近,又停步,木着脸望着她,半晌未开口。

平煜听洪震霆提过林之诚的为人和性情,知道他一贯寡言,就算心绪大起大落,也甚少在脸上流露出来。

此刻见到林夫人,林之诚的反应倒是比自己想的还要激烈几分,可见洪帮主所言非虚,林之诚果然极为爱重这位发妻。

相形之下,林夫人却异常淡漠安静,不但未曾抬头看林之诚一眼,脸上更不见半点变化。走到屋中,在离林之诚尚有一段距离时,便堪堪停步。

平煜在一旁看了他二人情形一会,只觉屋中氛围仿佛凝固了一般,说不出的滞闷,不愿继续在屋中逗留,便开口道:“林之诚,我已将你夫人毫发无损地接来,一会你二人可在房中叙旧,期间不会有人前来相扰,往后这一路,我会遵守约定。竭力护你夫人周全——”其余的话,他因知林之诚心高气傲,不肯再赘述。

林之诚眼睛仍望着林夫人,低了嗓音道:“放心,我自会守诺。”这话却是冲平煜说的。

平煜点点头,不再多话,转身走到门前,将门掩上。

又令护卫将门窗守好,眼看连只苍蝇都飞不进,这才放了心,跟李攸往外走。

两人一道去看了李珉和陈尔升,见二人已然能吃能睡,松了口气。平煜因挂心傅兰芽,一从李珉处出来,便跟李攸分道扬镳,回到正房。

为着昨夜的变故,府中几处院落都已被打坏,不少人的下榻处重新做了安排,傅兰芽主仆也被挪到府中西北角的一处小小院落。

所幸的是,这住处不比之前那小院,离正房不算远,若有变故,几步便可赶到,再方便不过。

回到正房,他沐浴换了衣裳,又胡乱用了些早膳,出了院子,往傅兰芽处而去。

绕过一个转角,沿着小径走到尽头,到了傅兰芽的院外,这院子外头种着几株参天大树,绿荫森森,极为僻静,原是老侯爷晚年时用来静养的所在,故院中布置刚硬有余,婉约不足,实话说,本不适合做女子闺房,但经过昨夜一遭,别无选择,不得不暂且先将傅兰芽安置在此处。

到了近前,他立在门墙外,凝神听了一晌,见里头鸦雀无声,心知傅兰芽多半在歇息,略放了心,回到正房,将许赫等人招来,重新做了一番安排,等几人离去,自己也上床睡下。

一觉睡至晌午方醒,起身后,正立在床前穿衣裳,许赫过来找他。

进屋后,许赫回禀道:“林夫人在林之诚房中逗留了许久,在此期间,屋中曾传来争执和啼哭声,持续了许久。后来林夫人出来时,眼睛含泪,似是哭过。林之诚脸色却比先前还来得差,见了属下,他只说有话要对平大人说,余话一句不提。属下便将林夫人安排在林之诚隔壁厢房,又安排了饭食,这才过来给大人回话。”

平煜点点头道:“你先带人去安排,我一个时辰后再来。”

等许赫退下,唤了下人进来,立在桌前饮了口茶,若无其事问:“傅小姐处可安排了午膳?”

下人忙回道:“回公子的话,因大夫吩咐傅小姐的药膳需得掐准火候,得熬足了时辰,不得仓促,免得影响药效,故厨房熬制两个时辰,刚刚才做妥,正要给傅小姐送去呢。”

平煜听傅兰芽仍未用膳,正合心意,便点点头,放下茶盅,拿了刀出门。

路上却想着,傅兰芽的那两道药膳用来给她补身正好,对他来说却过于滋补,吃了之后,气血太旺,夜间偶尔还会流鼻血,下回索性让厨房再添一道寻常的菜,也免得每回得空去找她时,都得陪她一道吃药膳。

这么想着,到了傅兰芽门前,因诸人都在外院,无他准许不得进来,内院中一个闲杂人等都无,他左右一顾,确定周围无人,便进了院,快步穿过院中那两株雪松,走到门前敲门。

少顷,便听一阵细碎脚步声,林嬷嬷过来开门,见到他,忙道:“平大人。”

平煜唔了一声,进了房,就见傅兰芽香腮带赤,双眼微餳,正坐在榻上揉眼睛,似是浓睡刚醒,脸上还有些怔忪之态。

平煜目光不由落在她玉葱般的手指上,想起昨夜的一幕,脑中轰的一声,脸都热了起来。

傅兰芽这时已瞧见平煜,见他立在门旁不动,一时未忆起前事,只在榻边起身道:“平大人。”

昨夜发生了太多事,她困乏极了,此时又刚醒,一时未腾出空来想旁事。

平煜见傅兰芽眼中仍有几分懵懂,神色却坦然,知她一时尚未想起暗室中的光景,多多少少自在了些,走到榻前,将刀放下,望着她道:“饿了,先用膳吧。”

傅兰芽望向窗外,见果然日头正耀,转过头,刚要接话,外头便有下人来送膳。

林嬷嬷开门接了食盒,回到屋中,见傅兰芽仍站在榻旁怔怔望着平煜,平煜却已经自顾自坐在桌旁,若有所思地给自己斟茶,便道:“小姐,别忘了你仍在调养身子,不宜一饥一饱的,况且平大人也饿了,有什么话,不妨等用完膳再说。”

她知道小姐白日午睡醒时,时常会迷糊一阵,等缓过来劲,自会好转。

傅兰芽听了林嬷嬷的话,稍稍回过了神。

一时饭菜摆好,二人寂静无声地用饭。

饭毕,平煜饮了口茶,沉吟一番,忽抬眼对林嬷嬷道:“嬷嬷,我有话要对你家小姐说,你出去一下。”

傅兰芽正由着林嬷嬷净手面,听了这话,主仆二人都是一怔。

林嬷嬷见平煜态度从容,语气平和,不像是要冲小姐发火的模样,心知平煜多半是为了那什么珠的事要跟小姐商议,便忙应了一声,快步出了房,掩上门,立在门外,屏息留意房中的动静。

傅兰芽眼见林嬷嬷出去,正要问平煜要说什么,蓦然想起昨夜之事,脸上血液一冲,羞得恨不能双手掩面,好不容易略定了心神,窘迫地起身走到榻旁立住,看着窗外,慢吞吞道:“要说什么。”

平煜迅速估摸了下时辰,眼见跟约好去见林之诚的时间还早,便想问问傅兰芽可要跟她一道去旁听林之诚的供词,因怕她心里仍刺着她母亲之事,故先征询征询她的意见。

谁知见到傅兰芽这副娇俏模样,心里莫名有些发痒,摸了摸鼻子,走到她跟前,低头望着她长如蝶翼的睫毛,一时竟不知如何开口,想要赔句不是吧,又觉此事委实难以启齿,踟蹰了片刻,索性一把将她搂到怀中,低哄道:“昨晚是我唐突了你,我向你赔不是。”

他素来心高气傲,像这样诚心诚意的给人赔不是,可是头一回。

傅兰芽万没想到平煜竟主动提起此事,越发羞窘,忙用袖子掩着脸,声音都有些发颤,道:“你、你不许再说。”

她并不知道男人这反应并非自己所能控制,只觉平煜对她存了轻薄之心,所以才任那嚣张的物事出来,因此对他很有些怨怼,万没想到平煜哪壶不开提哪壶,竟还敢来招惹她。

最可气的是,他哪是昨夜才唐突她?明明都唐突她好几回了。

平煜心知她多半是因惘然无知,有些想岔了,见她比他还要臊,不好继续纠缠此事,只苦笑道:“好,我不说了。”

说罢,将她搂在怀中,生疏的、轻轻的用手拍抚她的背,等她稍稍平静些许,替她将掩着的袖子拿下,低头一看,见她紧紧闭着双眼,睫毛微颤,脸红得恍若天边晚霞,红唇如棠,娇媚不可言状,胸膛里一热,忽然起了捉弄她的心思,忍不住附到在她耳畔道:“往后你自然就明白了。”

傅兰芽琢磨了一瞬,只觉这话里极不庄重,羞到极致时,反生出几分愠意,跺了跺脚,抬眸瞪向他,“平煜!”

触上他黑曜如宝石的眸子,见他一副一本正经的模样,又疑心自己想多了,歪头看他一会,明眸一转,看向旁处,微怒道:“没想到你竟这么……坏。”

最后一个字,却因太过羞怯,怎么也说不出口,只剩一个含含糊糊的尾音。

平煜头一回听她直呼自己的名字,心刹那间仿佛有小虫爬过,说不出的酥麻,望了她一会,正要低头狠狠吻她一回,眼看贴上她的唇,忽听外头林嬷嬷敲了敲门道:“平大人,刘总管说许千户在外院给您传话,您跟那位林帮主约的时间已到了。“

“林帮主?“傅兰芽错愕了下,忙从平煜怀中挣出,等回过神,脸上桃红般的氤氲迅速褪去,眸中只余一片沉寂,看向平煜道,“林之诚总算愿意交代了?”

平煜心中的躁热也已平静下来,一眼不错地望着她,见她并无回避之意,默然一晌,问道:“你可愿跟我一道去听林之诚的供词?若愿意,我这就让人安排。”

第94章

傅兰芽回答得毫不犹豫:“愿意。”

对她而言, 母亲的事直如一根深深扎进心中的刺, 只要稍有碰触, 伤口处便会汩汩流血,自责愧疚自不必说。

可比起一味的追悔,她此刻更想尽快弄清母亲之死的真相, 而林之诚的供词,无疑是窥探当年之事的一扇重要窗口。

平煜静静望了她一会, 开口道:“好,我这就让人安排, 你让嬷嬷给你戴好帏帽,等我一会。”

说罢, 离了她,开门出去。

未几,林嬷嬷进屋,依照平煜的吩咐替傅兰芽戴好帏帽,因外头有风, 怕傅兰芽衣裳单薄,又找出一件薄薄的湖蓝色绣白梅的披风给傅兰芽系上。

收拾妥当, 主仆二人在屋中候着。

过不一会,平煜去而复返,在门口对傅兰芽道:“走吧。”

出了屋,傅兰芽才发现院中不知何时多了许赫和林惟安,二人见她出来,忙低下头, 敛息静立在一旁。

傅兰芽回头对林嬷嬷轻声道:“嬷嬷在屋里等我,我一会就回来。”

林嬷嬷点点头。

傅兰芽便跟在平煜身后下了台阶。

一行四人出了内院。

因平煜吩咐许赫和林惟安一旁跟随,架势做得颇足,旁人远远望去,只当平煜要提傅兰芽去审问,并不会想到旁的上面。

到了看押林之诚的院子,平煜令许赫领着傅兰芽去院中一个耳房中静候,自己则亲自前去提审林之诚。

推门进去,果如许赫所说,林之诚正木雕般坐在房中,脸上笼着一层暮色,浑身上下都散发着消沉阴郁的气息,看得出来,方才他跟林夫人的一番谈话,进行得一点都不顺利。

不过这也难怪,他们夫妻之间的龃龉长达二十年都未解开,又岂是三言两语便能出现转机。

在林之诚对面坐下,平煜淡淡道:“林之诚,你的要求我已经如数做到。不必我多说,你也该知道东厂正日夜在我府外窥伺,而另几位手持坦儿珠之人更是时刻虎视眈眈。到了今天这境地,你就算不想替你一对无辜夭亡的双生儿报仇,为着你夫人日后的安宁,你也该将你所知道的尽快说出来。”

说完这番话,林之诚脸上依然毫无波澜。

平煜审问犯人时,一贯沉得住气,见此情形,并不催他,只不紧不慢伸指扣桌,脑中揣摩刚才程安等人向他汇报的昨夜陆子谦跟邓文莹见面之事。

据报,昨夜邓文莹乘马车出府后,在金陵城一座名唤仙林池的酒楼外“偶遇”了陆子谦,特意停车,唤住了陆子谦。稍后二人便一前一后进了酒楼,直在酒楼内停留了大半个时辰方出来。

据他对邓安宜的了解,此人虽然惯会装模作样,对邓文莹这个妹妹似乎还算疼惜,就算想利用邓文莹替自己传递消息,多半也不至于丧心病狂到让她跟外男见面。

因此昨夜的邓文莹十有八|九是邓安宜假扮。

在昨夜之前,他虽然派人时刻盯着邓安宜,却从未想过盯梢邓文莹,若不是昨夜金如归突然闯入府中,他因而知道林夫人来金陵一事遭了泄露,也疑心不到邓安宜利用邓文莹传递消息。

所幸的是,这两日他除了派人监视邓安宜,还另派人盯着陆子谦,否则的话,焉能通过昨夜仙林池之事进一步证实自己的猜测。

看样子,邓安宜也对陆子谦发生了兴趣。

只是不知他是跟自己一样,宁可广撒网也不放过一个可疑之人呢,还是从陆子谦的身上发现了什么端倪?

无论如何,邓安宜对坦儿珠之事的牵涉程度,似乎远远比自己想得还要深和广。

想到此处,他忽然生出一种极为陌生的怪异感觉。

记忆中最后一次认真跟邓安宜打交道,还是在他家出事前的那年夏日,那时的邓安宜还是个只爱读书不爱刀枪的瘦弱少年。跟寻常的将门子弟不同,邓安宜大部分时间都用来在私塾读书,甚少跟他们在一处骑马射箭。

在他家出事那年,永安侯去京郊狩猎,等从京郊回来,邓安宜便生了一场大病,足足在床上躺了三月都未能痊愈。

记得他那时隔三差五便去永安侯府探望邓安宜,却因长辈怕过病,只获准在房外给邓安宜带声好,从未能进去亲眼探视。只记得邓文莹似乎格外关心她二哥,人虽进不去,却常常在房外头唧唧呱呱跟她二哥说话。

好不容易邓安宜好了,他整个人却因这场病脱了相,相貌上比病前憔悴了不少,人也变得格外木讷寡言。

母亲回来还说,亏得邓安宜底子还在,虽然如今有些变相,将养一段时间也就能恢复如前。

也就是那段时间,他和邓文莹的亲事再次被两家长辈提上日程,眼看要订下过聘的日子,他家却突然因数十条贪腐罪状被傅冰当庭弹劾,获罪发配。

三年之后回京再次见到邓安宜时,邓安宜已经跟他记忆中的文弱少年有了明显的不同,不但高挑精壮了不少,且武功比三年前大有进益,不过,这倒没什么好奇怪的,毕竟不论邓安宜愿不愿意,既身为将门子弟,最后少不了会子承父业,走上武将这条路。

只是,从这一路上自己跟邓安宜交手的情形来看,邓安宜老谋深算的程度远超出他的想象,比起朝中那几个难缠的老臣都不遑多让,跟记忆中那个文弱寡言的少年怎么都挂不上钩。

难道一个人的性情和谋算真能短短几年改变这么多?

正自思量,忽听林之诚道:“当年我在蜀山之所以诛杀布日古德一行人,是因为他们为了练邪功,偷了当地百姓的婴儿来食,故而我下手时毫不留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