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初逢(四)

云秀进了空间。

脱去衣衫,解开双环,拾步下了温泉。

老太太穷讲究,每当斋戒前必定沐浴更衣。沐浴时还要心无杂念。但她到底信什么教,云秀其实至今也没搞清。反正正月十五点天灯,七月十五放河灯,和尚来了斋和尚,道士来了斋道士。东南西北四帝君,慈航普度众菩萨,就没一个她不礼敬的。大前年二叔家小堂弟出天花,她还祭了一回痘娘娘。嗯……这么一想,她好像也不是特别虔诚。

斋戒时她自己吃素,并不要求云秀。但沐浴是一起的。

可惜被老太太教导了那么多次诚心正意,云秀也依旧最喜欢在洗澡时想东想西。没事想的时候,还会嚎着嗓子唱首歌。

不过也已经有好久哼不出曲子来了。

沐浴之后,重新挽起头发,换上单衣——空间里永远温暖如春,脱去夹袄棉衣也并不觉着冷。

梳洗打扮好了,她便选了处有梅花的平地,陈设香案,摆上水果、琼浆。进府第里,把那张万壑松抱了出来。

——取琴的时候瞧见旁边尚未完工的神佛龛,便也夹拿出来。

那神佛龛本是她准备送给老太太的寿礼,上刻着老太太拜过的或者可能去拜的神佛。很小的神佛龛,能摆在多宝阁里的尺寸,却刻了几十个神佛。每个都只有拇指大小,分列在层云之上。那布局她是很得意的。只是要铸造这么繁复精妙的工艺品,以她炼器的造诣,还略微力有不逮。因此部分小像的脸可能有些糊……但是不要紧,她早就想好了说辞,“阿婆你看,虽然人物雕工没那么精细,但是中间这扇小门它真的能打开关上哦,是不是很有趣。”

神佛龛当然没送出去,老太太并没有过六十寿诞。

她想将那神佛龛供奉起来,但摆在地上好像不是很合宜。瞧见那花树分岔处刚好可以架设,便把神佛龛陈设在花树上。

……看上去就像一个豪华鸟窝。

四下准备好了,云秀便抱起琴来,开始弹奏。

她七岁的时候,老太太就开始教她弹琴。用老太太的话说——咱们这样的人家,哪有女孩儿不会弹琴的?

云秀本来打算亲自证明给老太太看,真有。

可是琴弦的触感、声音的和鸣,比她预想的更令人喜悦。那琴仿佛能解人意,明明琴弦绷紧得令人畏难,可只轻轻一拨,便有清音流出。那声音宏阔嘹亮,余韵似有百味层叠,却层递而不浑浊。人工所造,竟也能美妙至此。

老太太见她着迷,便笑道,“你能弹好这首曲子,这张琴就归你了。”

琴谱简直就是天书。不过当云秀喜欢什么东西时,她总是会发现自己竟然比想象中聪明这么多。

她学的第一首曲子是《阳关三叠》。那会儿只知道赶紧学会了,能赢一张琴呢。却并没想过这到底是什么曲子。

后来她弹给老太太听,老太太便说,“弹得倒是流丽,可这首曲子弹这么流丽,其实反而是没找到调子。”便把着云秀的手指教她弹。

那么个敬鬼神敬得简直没原则、似乎随处都能遇见的居家老太太,弹起琴来却仿佛变了个人——其实也没变。只是掩盖在慈爱温柔之下的,那份对生活的欣喜与诚恳,愁思和遗憾,都在过尽千帆之后,哀而不伤的展露了出来。

她年轻时的景象便这么自然而然的浮现在云秀脑海中……应该是离别,云秀想。就在那一刹那,她便已抓住了调子,那曲子脱口唱出。

“渭城朝雨徘岢荆蜕崆嗲嗔隆

——原来就是《渭城曲》啊。

真不愧是老太太,给了她一把这么好的琴,教她弹的却不是什么高大上的古曲,而是本朝传唱最广的乐府曲。

也是传唱最广的离别曲。

云秀本来打算弹一弹琴静心凝气,看自己能不能冷静下来,最后再挣扎一下。

——毕竟只要把琴给郑氏,眼前这个难关就能蒙混过去。她就不必立刻回去宅斗了。

谁愿意回去宅斗啊!

但是她望着膝盖上的琴,脑海中最后那一刹那的感情仿佛还萦绕在心间。

那是她所体会到的,老太太弹奏这张琴时的感情。是喜爱和眷恋。

……不想把琴给郑氏。

这是给她的东西,凭什么要让她拱手让出来,还是让给郑氏这种人?

算了,还是回去宅斗去吧。

云秀起身点起香,供奉在神佛龛前——就当是同老太太打过招呼了。

正要把东西收起来,忽的瞧见那神佛龛的小门上,印着一个熟悉的印子。六重花瓣旋转交叠,那是进出随身空间通道的临时标志。

一般说来这个标志只有在她想要进出随身空间时,故意去敲某扇门,才会出现在那扇门上。

当然,门的大小并没什么影响,因为她进出靠的是通道,而通道本身虚幻无形,可无限大也可无限小。但是……她不记得自己在这门上盖过印。

难道是因为她终于下定决心要回去斗一斗郑氏,所以系统特地奖励了她一个隐藏关卡?

云秀犹豫了片刻。

……我们要相信修真系穿越女们大无畏的冒险精神。

她推开那扇小门,毫无防备的——穿了过去。

那是大唐元和十二年正月十五日。

柳云秀从光茧中穿出,舒展开稚嫩柔韧的肢体。她身上依旧穿着在空间里穿的单衣,那单衣是她自己所制,轻柔飘逸,天衣无缝。就是做得时候年纪小,审美略有些羞耻。那长裙雪白如云,层层叠叠,当风扬起。白日看着飘然若仙,夜晚看着飘忽如鬼。

所幸这一晚是长安最盛大的上元佳节,城中灯火通明,宛若白昼。

在最繁华的盛世当中,有一座小小的、寂静的花园。

残雪未消,早芽未萌。这花园里并无旁的色彩,只一树千枝万条的红梅花,正如火如荼的开放。

一袭白衣的柳云秀,正落在梅树枝桠上,繁花映着花颜,俱都是明媚鲜妍的颜色。

第9章 初逢(五)

云秀扶住手边梅树枝站稳,正要从枝桠上跳下去,便见下面站着个人。

四目相对的瞬间,朔风逆来。

飞红如雪,梵香冷冽,她臂弯披帛与身上衣裙随风扬起,宛若仙子落凡、惊鸿羽化。

在之后的很多年里,他们大概还会无数次想起这一夜的相逢,但当日的场景其实远没有后来他们所追忆的那么美好。

至少对云秀而言是如此。

——因为那个瞬间,她,太冷了……

冷风夹着雪粒子,噼里啪啦全灌进她袖子里去了 。

寒冷让她的思维稍有些迟钝。

她正处于十分茫然的状态——她单是知道有人看着时进不去空间,于是进出时相当肆无忌惮,但原来出来的时候是可能会被抓现行的吗?

会不会被扣分,会不会暂时扣留她的空间,剥夺她进出的权限?

还有,这是哪儿?这小公子是谁?他是被吓傻了吗,会不会马上叫人来?

当然,那一瞬间冒出的无数平行思维里,也混杂着这样的感慨——说起来,他的睫毛好长啊。瞳子也好黑,嘴唇也……等下,这小公子的模样好生俊俏啊!

——原谅她是个词汇贫乏的理工科学渣。

那是个比她还要小些的孩子,大概只有**岁。

然而那眼睛太沉静了,就算才刚刚目睹有人从树上凭空跃出,也没有丝毫动摇。仿佛早就料到了——或者觉着这还算不上令人惊恐的意外般。

他们便这么对视了很久,他才问道,“你是谁?”

“我是……”名字即将脱口而出的瞬间,云秀乍然回过神来,强行答道,“我是仙女姐姐。”

“……可你是个小孩子。”

“那是因为我还是个小仙女,我以后会慢慢长大的。”云秀就睁着眼睛说瞎话。

那孩子沉默了片刻,信了。

仰着头说话脖子怪酸的。他便问,“你要不要下来。”

云秀:要啊!古人说得太对了,高处不胜寒呐!

“你往旁边让一让。”她便答道。

那孩子便往旁边让了一步,却仍是仰头,用那双漆黑的眼睛望着他。

云秀原本打算抱着裙子蜥蜴一样从树上爬下来的。但是对上他的目光,不知怎么的就觉得——她有义务维系他眼中的假象。

她于是忍着冷风伸开双臂,如白鹤般优雅的自树桠上跃下,衣裙飞扬如流云羽翼一般。

落地时略有些不稳,向前踏了一步,那孩子下意识抬手扶她。

他的手托住了她的小臂,他手心温热,越衬得她肌肤冰冷。

他便问,“你冷不冷?”

云秀道,“冷死了。”

他虽嘀咕着,“仙女也会冷吗?”却还是回身去石桌上拾了件披风给她。那披风下捂着手炉,热烘烘的,他道,“给你穿吧。”

云秀有些犹豫。随便穿陌生人的衣服确实不太好,但她太冷了,那皮草的温暖甫一沾上皮肤,她就恨不得立刻长在那披风上。

到底还是接过来裹了满身,垂眸笑道,“谢谢你。”

披风上有一围皮毛领子,温暖柔软,她便合了领口捧住脸颊。快要冻掉了的耳朵总算暖过来,她满足的吸了口气。

她嗅到领子上浅浅的**,心想不知这是什么毛皮,竟有这么好的气味。便抬眼去看他,正要问,那孩子已满脸通红,道,“……我穿过的。”

云秀真没介意这个。但听他这么一说,忽的想到“乳臭未干”四个字,不觉便弯了眼睛笑起来。

她问,“你叫什么名字?”

那孩子道,“十四郎。”又鼓起勇气,用那双漆黑的大眼睛望着她,问道,“你呢?”

云秀暗暗比了比他们的身高,发现自己果然比他高一个头顶,心下顿觉自满,道,“你就叫我小姐姐吧。”

十四郎略有些失望,但并没有穷根究底,只转而问,“你饿不饿?”

他先问冷不冷,再问饿不饿。显然觉得她是个落魄仙女,饥寒交迫,急需救助。

但可恶的是云秀竟真迟疑了片刻——都怪那披风太轻暖了。

她摇头,“不饿。”

此刻云秀终于从初来乍到的迷糊中清醒过来,开始打量四周。

高墙深院,寂静无人。但自高墙之上依稀可见远处灯火通明的复道楼台,想应是在富贵繁华之所。

只是在此处看,便有些繁华遥望的意味了。

——不是蒲州祖宅,也不是长安柳府。不是她去过的任何一处庭院。

她问道,“这是哪儿?”

十四郎想了想,道,“大唐,长安。”

……果然很具体。

云秀已有所预料。虽说转瞬就是几百里,看上去很是玄妙神奇,但和她的期望还是差太远了。

——不过又是一处烟火红尘,不过又是一个和她差不多大的孩子。虽说风景好看,人也好看,但好看不能当仙缘用啊。否则她宅在空间里专心排毒养颜好了。

当然,如果那扇门日后还可以穿到别的地方,就又另当别论了。

但这就要回头去验证了。

十四郎见她失望了,思索片刻,问道,“你想出去看灯吗?”

云秀不解。

十四郎便道,“长安的灯会很热闹的,有百戏杂耍、灯谜文会,听说还有歌姬在楼船里唱歌,胡姬在酒肆里跳胡旋舞。街边小贩还会卖面具、草编、糖花儿……你见过昆仑奴的面具吗?”他便假装自己脸上有昆仑奴的面具,抬手一比划,两根手指在鼻孔的方位大大的叉开,又捏成圈儿圈住眼睛,还伴随着讲解,“黑黑的,脸这么长,鼻子这么宽,眼睛这么大……”而后吝啬的掐出一小点儿指尖儿,道,“眼黑却这么小,绿豆似的。”

云秀被他逗得忍俊不禁,道,“听着好丑啊。”

十四郎笑道,“是有些骇人,你们天上应该没有这种东西吧?”

云秀不服输,信口开河,“虽然没有面具,可是昆仑山上有守山的金刚奴,也是铜铃眼,大鼻孔,满脸的络腮胡。看到人闯山,便举起一双八棱金瓜锤,左手三万六千斤,右手也是三万六千斤,往地上一砸,轰隆轰隆轰隆——”

十四郎被她满口滚石声吓住,微微眨了眨眼睛。

云秀满足的收尾,手指做下雨状,“地动山摇,乱石如雨……”

十四郎被她七万两千斤的气势镇住了,认输道,“……还是你们天上的比较厉害。”

他垂了眸子。但这个朝代还没什么仙女思凡下嫁勤劳农夫、孝顺书生的故事流传,反而多的是士大夫访仙问道,世外高人驾鹤西去的传说。求仙的男人比思凡的女人多了去了,他想不出人间比天上更有吸引力的地方。

便有些丧气。但仍是坚持不懈的劝诱道,“可是人间盛会也很有趣啊。”

云秀有种赢了辩论却输了真心的愧疚感。

长安的灯会她其实已看过很多年了,有一回还差点在灯会上走丢。何况他们个子太小了,灯会上人又太多。不让人抱着的话,打眼望去全是袍子筒和蹀躞带。可要让人抱着,云秀又不乐意——自己撒蹄子乱跑多自在啊。所以她一向是觉着没什么意思的。

但她看着十四郎,能觉出他是真喜欢灯会。

也能觉出他真的很希望自己能留下来多陪他一会儿。

她毕竟还穿着人家的披风呢,心就比较软。便想,横竖夜还很呢,便再多陪他一会儿吧。

但灯会还是不去了,毕竟她还在蒲州守孝,遇见熟人就不好了。

她正想该跟十四郎聊些什么话题,便见十四郎手里还拿着一管竹箫。

那竹管九节,温润如玉,饰以描金的鸟纹,看着便觉清隽典雅。

可惜十四郎年少了些,这管箫比起他的身量,显得有些过长了。应当不是专门做来给他用的,八成和她的琴一样,都是长辈惠赐。

她便问道,“你适才是在吹箫吗?”

十四郎道,“是。”

云秀便问,“为什么不和人一道去看灯,却一个人在这里吹箫啊?”

十四郎顿了顿,垂眸道,“……阿爹的寿辰快到了。”

云秀听明白了——八成是想吹给他阿爹听,一个人躲在这里偷偷练呢。

她的心便软下来,道,“要不然你吹箫给我听吧。我耳朵刁得很,我若觉着好了,你阿爹定然也会喜欢。”

十四郎微微有些犹豫,大概觉着人籁不如地籁,地籁不如天籁,“小姐姐”她肯定是惯听天籁仙乐的。他若吹得不好,就更让她觉着人间无趣了。

但这少年并不是拖泥带水、自卑自哀的性子,很快便点了头,道,“好。”

便自在梅树下寻了个远近适当的位子,将箫管纳在唇下。

上元灯明之夜,短暂的繁华远逝的寂静后,那箫声便如泉流冰下般幽咽的、缓缓的流淌出来。

他吹奏得并不是很流畅。

比云秀刚开始学琴的时候还要稚拙些——当然,云秀天赋所在,她弹奏出的曲子无不流畅如山涧野泉,激石荡玉,肆意无忌。寻常的孩子都比她要稚拙得多。

但很奇异的,云秀听了下去。

很好听——她甚至这么觉得。

就连那些因为技巧不足而导致的停顿,都仿佛胜过华美流畅的连缀。她能听懂伴随着曲音流淌出的,深埋在他内心的恳切和追怀。

云秀裹着暖暖的披风,听着听着,不知为什么,眼泪便涌上来。

这并不是很适合贺寿的曲子。

第10章 初逢(六)

一曲终了,天心月圆,流光照人。

云秀回味良久,才道,“真好听,这是什么曲子?”

十四郎想了想,道,“是凤凰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