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云秀是不会刻意拉开抽屉去看丫鬟们收纳其中的杂物的。

但依旧能看出桌椅杂乱搬动的迹象——郑氏果然来搜过她的房间了。

她又细细查看了一遍,才终于意识到,确实少东西了。

她屋里的琉璃花瓶和小鱼缸,好像还有她拿来盛玻璃籽儿的小匣子,都不见了。

云秀有些迷糊——郑氏拿走这些东西做什么?又不值钱。

难道是搜不到那张琴,气疯了,所以拿这俩摔起来比较爽的东西泄愤了?

云秀茫然不解。

她几乎是一无所获的回到了空间里。

思考时没事做,就顺手又烧了一炉玻璃。

待那玻璃出炉,她心不在焉的看着那一颗颗剔透鲜艳的玻璃籽,忽然间福至心灵,猜到了真相——

该不会……是把玻璃籽当成宝石了给没收了吧。

说起来,她二舅舅确实送过她一匣子籽玉和宝石籽。

……云秀瞬间参悟,一时间耳聪目明。

与此同时,云秀四叔处。

柳文渊总算从角落里翻出自己用的琴,伸手一抚——指上便是一层尘灰。

他也不吩咐人来,只自己动手擦拭干净,而后仔细端详。

裴氏端了宵夜进屋,忽见桌上一张瑶琴,忙将碗盘搁下,问道,“郎君这是要做什么。”

柳文渊正调琴试音,听闻裴氏的声音,头也不抬,左手按取,右手轻拨,指下击金溅玉。他姿容本已极尽倜傥,挥手之间,便有如风过万壑青松。

裴氏本有问罪之意,竟一时看住了。

柳文渊笑道,“阿娘给云秀那张桐琴,我幼时常拿来玩耍。有一回被大哥追打得急了,躲藏时不留神撞翻,还将边角的漆给磨了。怕阿娘察觉,自己偷偷拿墨汁调了酱色,准备涂抹上去掩盖。结果正被阿娘撞个正着,将我一顿饱揍,从此就收起来,不许我去乱弹。冤枉的是那漆根本没撞坏,看着泛红,是因将墙面给蹭了。”他说,“那琴的模样我记得清,郑氏却见都没见过。就算到了她手里,她也未必认得出来。”

裴氏听懂了他的意思,不觉头痛,心想果然挥斥方遒什么的就是错觉,男人如骏马,奔腾万里,照样栽在一枚蹄铁上,“你是要把假琴给她?”

柳文渊道,“是。一张琴而已,便说我拿来弹了,给她便是。她总不能也管到我头上吧。”

云秀清晨起床,同她四婶四叔一道用饭,依稀觉着这一日她四叔在她四婶跟前似矮了一截,说话时神色似乎有些刻意的恭敬和讨好。

当然他们夫妻间的事,她当侄女儿的是管不着的。

裴氏依旧待她如常,也并不追问她是否想明白了,准不准备把琴给郑氏。

但她昨日已将话说清了,纵然此刻不提,云秀也自觉压力,无法坦然自若。

到底还是主动向裴氏开口了。

“阿婶,那张琴的事,我想通了。”

裴氏暗暗的悬起心来,问道,“你是什么主意?和我说一说,我看看该怎么做。”

云秀便道,“我回去告诉她那琴的下落。”

裴氏点头,她还以为这姑娘会强硬到底。听她这么说,一颗心总算轻轻搁下——若云秀拒绝,她还真不知该如何是好。

云秀一顿,又道,“但她在众人面前指斥我变卖财产,我不能偷偷摸摸的去向她解释,须也得在众人面前将事说明白才好。”

裴氏不觉细看云秀,心想一夜不见,这丫头似是开窍了不少。

她也是在众人面前被郑氏污蔑贪图老太太的财物,若云秀能在众人面前分辨清楚,她自也能扬眉吐气。

但若云秀以硬碰硬,借机和郑氏鱼死网破……虽说裴氏和云秀交情尚浅,但想想柳文渊明明有颗聪明脑袋,却顶着一副我行我素的直肠子,便觉着云秀怕也不遑多让。

云秀,“四婶?”

裴氏回过神来,道,“明白了,我去同她说。”

第12章 休战(三)

郑氏还真不怕和云秀当众对质。

——她可是当娘的,母女的名分摆在那里。云秀在她面前哪怕只是稍稍辩解得激切了些,都不免有冒犯不敬之嫌。而且那琴她确实没搜到,纵使往轻了说,云秀也有藏匿之罪。并不纯粹是她栽赃陷害云秀。

何况她了解云秀的性格,知道这丫头天生的心无城府,又被老太太宠得久了,最是率直不逊,忍不得半点委屈。只要稍稍激一激她,只怕她就要口出狂言。便让杜氏、裴氏她们都看看,省得她们一个个的都以为是她这个继母单方面欺负虐待云秀。

因此她直接回话,“行,怎么不行?她这个当闺女的都敢说要和母亲当众对质,我还能说不行吗?”

她说话一向便宜要占尽,理也要占尽。哪怕只给老太太喂过一次药,说起话来也仿佛老太太病中都是她伺候的。有时甚至都不必做,譬如老太太那日当面分割好了留给几个儿子的财物,她当着老太太的面说老四没差事,我家那份也留给他。过后分东西时就不提自己的话,只按老太太分的来。但和外人提起来,又变成她在老太太面前谦让兄弟们了。

裴氏没她这信口雌黄的本事,干脆也不和她争理。

五味堂,二叔柳世训处。

杜氏才指点好了大女儿的功课,便得到郑氏那边的消息。她也不急着赶去,先回房换下居家时穿的旧衣,准备洗漱梳理一番再出门。

妆台正临着屋前窗台,窗外便是一处庭院。虽已过了晨起锻炼的时候,柳世训却还在外头射箭。

天气尚不温暖,他却已有些汗津津的,便将上身冬衣褪下,缀在腰间,只余一件露了右半边膀子的贴身单衣。已三十四五的男人了,身上却不见半分松散,反而精肌劲肉,下盘稳若泰山而上盘精悍凶猛。一时双臂挽开长弓,目光便透出鹰隼般的专注和精明。

杜氏不由咬了嘴唇,一心看着他。

柳世训仿佛察觉到她的目光,一箭离弦,也不看是否中的——仿佛已知必中——便收了长弓走过来。见她在挽发,便道,“出门去?”

杜氏道,“嗯。”

柳世训道,“家里琐事,你少搀和些吧。”

杜氏道,“我们娘们儿间的事,你也要管?”

柳世训道,“我管不着?”

杜氏脸上一红,却还是嘴硬道,“管不着!再说我也没搀和。大嫂差人来叫,我总不能不去吧……”

柳世训分明了然于心,却也不反驳她。听她这么说,只一笑,便自回头检查弓弦,“你不搀和就好。我可不想和大哥似的,一时看不住,后宅就要出乱子。”

杜氏呸了一声,道,“你别拿我和她比。”打眼瞧见远处的书房,似有窈窕身影正在洒扫添香,不觉暗恨。便又道,“你也留神,还在孝期里呢。别我一眼看不住,你就让人坏了修行。”

柳世训一拨弓弦,筝翁一声响。也不必看杜氏,语气已如山扑面压来,“我守母孝,不该做的也无心去做。你且安心。”

杜氏自知失言,正要开口缓解,柳世训已转身又回去射箭了。

**堂,三叔柳文翰处。

柳文翰右手用力一捏,而后无奈的伸到赵氏面前,展开,里头便有两枚破开的核桃。

赵氏欢呼雀跃,便从他手里挑着吃,又剥了一片塞到他口中去。柳文翰忍了忍,张口接住,赵氏才心满意足。

片刻后又叹气道,“哎,大嫂差人来叫我,我得出门去了。”

柳文翰道,“那就快去吧。”

“可我不想去啊。”

“那就别去了。”

“不去不是怕得罪她嘛。”赵氏自己拍了拍衣裙起身,抱怨道,“你不知道,她记仇着呢。上次二嫂不是提到大伯没儿子吗?转头她就给二叔送了个丫鬟去,偏偏那丫鬟似乎本来就记名在二叔书房里,原本是老太太挪去用的,她说是按老太太的本意打发回去,二嫂有话都没法说。”

柳文翰道,“既然本来就是二哥书房里的,可见是你想多了。孝期里此类事是大忌讳,二嫂都没说什么,你可别乱说话。”

赵氏撇了撇嘴,道,“当然不会和外人说,不就向你抱怨抱怨嘛。反正这事要搁在我身上,我可不乐意。”

柳文翰道,“你尽管放下心。我没这种心思,我们家也没这规矩。”

赵氏疑惑道,“可我听说你们男人在外头文会、宴饮时,都会‘召妓同行’啊。”

柳文翰清了清嗓子,道,“……你不是要出门吗?”

不多时,一门妯娌便都聚集在荣福堂前了。

郑氏去得最迟,进院子直接行至中堂,自行落座。坐稳了,接过丫鬟们斟上来的茶,垂头饮一口,才扬头看底下。

见云秀大大方方的立在堂中,完全没有被三堂会审的自觉,便冷笑一声,先发制人道,“你还知道回来?”

云秀最怕郑氏问话了,因为她基本上从来都没弄对过郑氏的真实意图。只知道自己不管怎么回答,都肯定被她拿到错,所以干脆就不回答,直接疑问道,“您不是说要找琴吗?”

郑氏环顾左右,道,“你们都听见了?”便当众教训云秀,“擅自跑出去许多天,回来连个安都不知道问,开口就顶嘴,老太太平日里是这么教你的吗?”

云秀:……我忍。

便将手叠在身侧,耐着性子行礼道,“给母亲大人请安,给婶婶们请安。”

云秀弄不懂郑氏的套路,裴氏却清楚得很。知道郑氏若要找茬,云秀回一句就错一句。便直接接过话头,对云秀道,“你母亲和几位婶婶都在,有什么话你就直说吧。”

杜氏也扭头对郑氏道,“还是先找琴吧。待字闺中的小姑娘,不妨关起门来背后教导。别传出去让外人觉着咱们家女孩儿不金贵。”

郑氏道,“她要真觉着自己金贵,一开始就不该翻墙跑出去。”但杜氏的话也戳中了她心中顾虑,总算不再追究,只道,“那就说说吧,琴你藏在哪儿了?”

云秀定了定神,道,“我也不知道。”

郑氏才想放她一码,就听她这么答,不由怒火上头,“你再撒谎试试!”

云秀本来想她就撒过这么一个谎,何来“再”这一说。但忽的想到自己才刚骗十四郎说她是小仙女,还真反驳不了这个“再”字。不由暗叹果然人不能做亏心事,否则跟坏人说话都没底气。

便道,“我真不知道,但我知道该怎么找回来。”

杜氏和赵氏忙安抚郑氏,“先听听看吧。”

郑氏道,“你说怎么找。”

云秀道,“我需要一只猫。没有猫,狗也行。”

郑氏倒要看看她想怎么做,便吩咐,“去牵一只狗来。”

关中人爱打猎,大户人家家家都饲养细犬。柳家家规禁止子弟沉迷田猎,故而蓄犬不多,但也有专门的养犬人。猎犬之外,家里还有她们姊妹养着玩儿的狸奴、i子,但郑氏怕它们同云秀太熟了,方便云秀耍花招,便只命人牵打猎用的细犬来。

云秀这才道,“那琴是章献皇后用过的,听说做琴的桐木上天生就带一股异香,能吸引飞鸟走兽。当年章献皇后弹奏时,香气飘散百余里,百兽匍匐,百鸟翔集。虽不知传言真假,可我每次把琴搬出来弹奏,附近的小猫小狗也都会聚过来,趴在地上听。”

这就不纯粹是撒谎了——书上所记章献皇后身上的种种异象里,确实有百鸟来朝这一节。至于云秀自己弹琴时小猫小狗来听,也真有过。毕竟不光人爱在太阳底下弹琴,猫狗也爱来太阳底下趴着。

郑氏听得眼都红了,只一言不发的瞪着云秀。

杜氏侧身对郑氏道,“确实有这种说法。”

赵氏则也俯身向前,好奇的问云秀,“那次我和你四婶一起过来,瞧见屋檐下并排趴了七八只猫,记得那会儿你就在对面弹琴——那张琴就是疏桐……万壑松吗?”

云秀点头,“是。”

赵氏道,“可我没闻着有什么异香啊?”

云秀道,“我也闻不到,猫狗才能闻得到吧。”

蓄犬处离荣福堂不远,片刻间已闻外头犬吠声。

云秀知道是狗来了,便接着说,“记得有套曲谱常年和那琴搁在一起,应该也染上类似的香气了。只要让猫狗嗅一嗅气味,就能循迹找过去了。”

郑氏道,“那套曲谱呢?”

云秀便直接回身推开里屋的门,道,“我记得和书搁在一起了。”

那门一打开,便可瞧见里头桌椅横斜。

赵氏天真烂漫,吓了一跳,“怎么这么乱?”

云秀想了想,道,“母亲大人不是说少了东西吗?想是遭贼了吧。”

裴氏和杜氏都知道郑氏带人来抄过家了,闻言都低头忍笑。

云秀拉开抽屉,果然取出一卷曲谱来。

她便径直拿着曲谱去庭院里。

细犬吠过之后便不再吵闹,只呆若木鸡的立在养犬人身侧。那是只毛色漆黑、肋腰如弓的矫健幡子。这种狗容不得生人近前,且又凶猛矫健,故而常用来守门。

郑氏在家时便常陪父祖出门打猎,对这些东西如数家珍。见牵来的是这么只狗,又见云秀一无所知的靠前去摸,心下不由冷笑。

谁知云秀托着狗下巴摸了摸它的头,那狗不但没向她呲牙,反而将吠声含在嗓子里,嘤咛得跟只猫似的。

云秀泪目:果然有血有肉的比较容易沟通!她空间里那只石头做的实在太难讨好了。

云秀将曲谱递过去,细犬低头嗅了嗅,敏捷的一扭身子,调头便跑。

郑氏忙道,“牵住它!”

养犬人收紧牵索,忙将细犬拖住。

裴氏和杜氏都问,“怎么了?”

郑氏单纯只是看那狗对云秀亲善,觉着有些脱离掌控罢了。

便道,“还不知是不是她的话是不是靠谱,便放狗在自己院子里窜,像什么话?”

裴氏道,“那依大嫂的意思,该怎么办?”

郑氏道,“把曲谱给我。”

云秀便将曲谱呈过去。郑氏翻来覆去细细查看几遍,依旧没觉出有什么破绽。

赵氏等得有些不耐烦了,也凑上来看了看,问,“有什么不对吗?”

郑氏瞟了云秀一眼,道,“她说话没准个数,谁知道哪句是真哪句是假。”

她分明就在暗示云秀性格多诈。换在平日,云秀真想和她理论理论到底是谁嘴里没实话。但谁叫她今日就是在算计郑氏呢?因此只当耳旁风过。

郑氏见她竟一反常态的不动声色,越发觉着她早和裴氏串通好了。便道,“我今日乏了,懒得陪她闹腾,改日再说吧。”

反倒是杜氏看不过去了,笑道,“凭她哪句真哪句假,横竖不过是找一张琴,找到了自然最好,找不到便另作计较,也不妨碍什么。”又道,“您说要我们来,我们便来了。结果这才有眉目呢,您又说乏了。我们手头都有一院子事要管呢,也不是市井闲人,说来就能来的。”

郑氏听她嗔怪,便笑道,“看你们这些个大忙人,我这个当嫂子的,怎么还使唤不得你们了?”

杜氏笑道,“这不敢,有事您只管使唤,只是也别消遣我们呀。”

第13章 休战(四)

云秀看这俩人言笑晏晏的,愣是没听明白她们到底是真的恼了,还是在打情骂俏。

但杜氏绵里藏针的笑了这么两句,郑氏思索片刻,竟真的改主意了。

抬眼一瞟云秀,道“不是要找琴吗?我倒要看看你还有什么花招!”

云秀默不作声的垂着眸子,也不和她分辨,只轻拍细犬的脊背。

养犬女松了牵索,那细犬却没立刻窜出去,反而如通人性般扭过头来,微微叉腿低头弓背,呆若木鸡的看着郑氏。

郑氏正惺惺作态,猛的被这么一瞪,瞬间吓得浑身发毛——和猎犬接触得多了,便知道这不是什么友善的表现,倒有些像是把她当猎物盯上了。郑氏受惊突然,一时竟说不出话来,只屏息凝气的和它对视着 。

赵氏见她竟跟狗对峙起来了,赶紧提醒道,“是不是还得再嗅一嗅琴谱啊?”

郑氏:……

细犬从郑氏手里嗅了琴谱,却没和先前一样腾跃奔跑,而是一路嗅着地面前行。

它转头往云秀窗下去,郑氏冷哼一声,看向云秀;它停住脚步抬头向西北角门望,郑氏又瞅一眼裴氏。谁知它带着人在荣福堂绕了大半圈,一转身,却自南门出去了。

荣福堂南门连着一个假山叠景的小花园,自游廊绕过小花园再向南出一道门,便是三才堂。

这小花园里山石叠嶂,适合藏东西的地方倒是很多。郑氏便想,恐怕是她追逼得急切,云秀和裴氏为了脱罪,只好偷偷把琴藏在这里,再作势引着她们来寻。能把琴弄到手,固然达到目的。但云秀服软太快了,她又不免觉着,若就这么算了,好像有些便宜了云秀。

正想着,却见那狗并没往花园里去,而是沿着绕花园而修的游廊,一路向南,往三才堂去了。

郑氏惊醒过来时,一行人已走到了那道连通三才堂和荣福堂的拱门。

因她今日过来,拱门并没有上锁,只两个守门的婆子一左一右等在那儿。对上她们这一犬四贵人的阵仗,都满脸发懵的陪笑。

养犬女已望见里头花木幽深,屋宇富丽威严。又见每三步便肃整的站着一个丫鬟,院子里还有个在外头颇为体面的管事婆,正谄媚恭敬的和一个年轻姑娘说话,便知这不是能随便进去的地方。忙拉住牵索,回头看郑氏脸色。

养犬女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其余的人却都知道。俱都不约而同停住了脚步。

云秀看狗,裴氏看郑氏。杜氏和赵氏各自望向不同方向,假装看风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