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措大先帮腔,“你一个狗腿子凑什么热闹,你家老爷要请,不会自己来请?天师也是他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吗?”

那仆役被堵了一句,却也无可奈何,只能赶紧吩咐门前护院留住这道士,自己则一溜烟进院子,去向杨员外回禀去了。

云秀本不想出面的她虽易了容,但易容后也还是小孩子模样,做许多事都不方便,也很难取信于人。要拆穿这骗子,势必得花费一番功夫。

何况早先赵员外放高利贷逼得阿淇一家几乎家破人亡的事,给她留下了很深的阴影。

从那之后,他就对这些“员外”殊无好感,总觉着他们都是为富不仁之辈,家产中不知有多少是靠吞吃阿淇家这种穷人的血肉积攒起来的。

就算被骗子黑吃黑了,也是他们坏人自己内部的矛盾。

算不上是“不平之事”。

她不大愿意为帮助这些富人花费功夫他们的钱足够帮助他们解决绝大多数困难,也不需要她来救助。

真正需要帮助的,是阿淇这样的善良努力,却依旧被骗、被欺负的穷人。

但想想杨记胭脂铺做出的那踏踏实实的十二色六香的胭脂,到底还是下定了决心。

……至少那胭脂铺真的是凭匠心和手艺在赚钱。

杨员外是好人还是坏人,她不知道。可圈套骗人家财这件事,却绝对是坏事。

何况在场众人今日其实都受骗了,日后这骗子若也想从他们身上谋骗钱财,只怕他们也难不上套。

云秀便脆生生的问道,“刘郎中,你家灶台下还有没有炭了?”

……众人只围着那天师讨教,没人理会她。

唯独刘措大变了变脸色灶台里原本放了两块“炭银”,他掏了半天却只掏出一块儿来,当然知道里头还有一块。

但见无人理会,便不答话。只上手去推云秀,道,“谁家小子在这里碍事?快回家去!”

云秀赶紧闪开,笑道,“你家灶台下藏了银子,为何你还这么穷?”

这次总算有人听到云秀的话了,便向她解释,“是天师的咒语把炭变成银子的,灶台下的那是炭。”

云秀笑道,“咦?不是把银子染黑了,假装当炭,好不被人发现他偷藏了银子吗?”

那天师眼神略一飘忽,然而神色不变,依旧稳如泰山,笑而不语。

反倒是众人,不但没清醒过来,还要替天师说话,“小孩子不懂事胡言乱语!天师的道法,不是你亲眼看见的吗?”

云秀道,“可是我看到的就是染成黑炭的银子啊不信你们去灶台下掏掏看,也许还有旁的银子藏在里头呢。”

这时忙有人道,“我去掏掏看。”

天师不做声,刘措大竟也道,“去掏,随便掏。真掏出银子来可别自己昧下,那肯定是我家祖宗留给我的。我还等着发财呢!”

众人哄然大笑。

纷纷劝云秀,“小孩子别多事。当心冒犯了天师,天师招天兵来拿你!”

便簇拥着那骗子要离开。

云秀见说不听,便又笑道,“让他召啊,他不召,我可要召了!”

众人又看云秀,再度大笑。

然而云秀左手一翻,“变”出了符纸,右手一翻,“变”出了毛笔分明就是那天师先前所用的招式。

众人这才不由安静下来,望向云秀。

云秀笑道,“劳烦茶水端给我,润润笔。”

刘措大眼神又一变。

那道士见云秀用一样的戏法,便知道她也是个江湖练家子,心里已谨慎起来。

但面上居然依旧稳如泰山,笑道,“你是……早先大橡树下的那位小道友?”

云秀没料到,彼时匆匆一瞥,这道士竟记住了他的模样。

但她也不怕。

只笑道,“是。”

那道士道,“你师父是谁?莫非他没告诉过你,冲撞尊长,坏了规矩,要招惹灾祸吗?”

云秀听懂了他在威胁她。

闻言,人群中果然有二三人蠢蠢欲动,像是准备要动手的样子。

……这道士果然不是什么善茬。

若真打起来,云秀小胳膊小腿的,决然只有吃亏的份儿。

所幸她有个随身空间。

她一面悄悄伸手进乾坤袖里,掏了麻痹粉弹到那几个人鼻子前。一面说道,“我和你修得不是同一路的道,你可算不得是我的尊长。我也没坏了我门上的规矩。”又讽刺那道士,“不知你门上的规矩是什么,比拼道术?还是怂恿一群大人,当众殴打我一个小孩子?”

那道士道,“出家人慈悲为怀。若真有人看不惯你唐突嚣张,非要出手替你师父教训你,贫道自然也会替你说情。”

但他等了片刻,居然没有人动。

他不知深浅,眼神便在人群中扫了一扫大概以为云秀也有同伙。

又不动声色道,“你既说不是我的同门……看来是要与贫道斗一斗,谁家才是正统了。”

云秀道,“不是。你又不会法术,要怎么斗?我只是来戳穿你的。”

她确认想袭击她的人都被制住了,便自去蘸了茶水,在符纸上书写。笔尖润湿了符纸,落笔成红。

她一边写,一边向众人解释道,“姜黄遇到碱水,当然会变红,谁写都一样。”

那道士点头,“纸属木,墨属水,黄属土,红属火。只需灌注金刃之气,便天然可做五行生克之阵,增强法力。我祝由一门多以剑为法器,故而符纸多用姜黄辅佐。此事我道门人入门便知,小友点破我用的材料,不知是何用意……”他一笑,“符纸确实人人可写,可告诉他们材料,却不告诉他们常人书写会被抽取金气,损伤心肺,是何用意?”

云秀:……啥?

她笑道,“我可不是要告诉他们这些。我只是想说,你适才斩纸,斩木,那上头跟血似的东西,就是姜黄遇碱变红,免得他们还以为你把木头斩出了血。”

她便将茶水往墙上一泼,拿竹树戳了符纸,一划,那墙上果然出现一道血红的斩痕。

那道士笑道,“无事你斩这墙做什么?”

云秀道,“示范给人看,省得坏人拿来骗人。”

这时众人多少已有些动摇了。

但也许是先入为主,也许是存了侥幸之心毕竟只要信这道士,那烧炭成银之术就可能是真的,就可能学得到手。总之无人站在云秀这边。

便有人质疑,“那我们听到的尖叫声是……”

云秀一笑,衔了竹笛,用力吹响。

那声音尖利,众人纷纷掩住耳朵。

云秀笑道,“你们先前听到的,是这个声音吧?”

众人都不敢肯定,有说是的,有说不是的。

云秀便提醒道,“他‘做法斩妖’前,都要先高叫一声就是提醒墙后吹笛子的同伙,让他及时做出尖叫声唬人。”

那道士道,“出家人不打诳语,道友血口喷人,就不怕损伤道行?那杏树精是木妖,叫声本就自带丝竹之音,你听成笛声并不奇怪。可你竟污蔑我用笛声作假,总得抓住吹笛之人吧?”

云秀道,“他跑了。但有还是没有,你心知肚明。”

那道士道,“没有。”又道,“贫道来此传授道法,行善积德。你是什么东西,也敢信口雌黄,污蔑前辈大能?我今日不替你师父教训你,怕你长大之后心术不正,要为害一方。”

他一说传授道法,众人立刻想到了他的烧银术,再度动摇起来。

纷纷替他说话,“天师用仙术治好光棍的瘸腿,那是我们亲眼所见,还能有假?”又指责云秀,“大师既没求名也没求财,做这些假又有什么好处?”又有人道,“骗人是为求财,可他把银子做成炭有什么好处?为了烧好了给别人?这样的骗子怎么不来我家?”

“就是,就是。”提到烧炭成银,众人复又激动起来,纷纷上前攻击云秀,“小子不知好歹。”“你有能耐也烧一个给我们看看……”“不懂事别乱说话。”他们越说便越觉着,这道士是来带领他们发财的。扭头又众星拱月,纷纷去吹捧那道士,“小孩子有眼不识泰山,天师别理会她。”

当日云秀对付赵员外和那个宦官,用的是“天罚”的名义。

今日的事,其实也可以借用空间的功能,也用装神弄鬼,直接拆穿这道士的面貌。

这可比耐着性子解说骗术要容易多了。

但云秀忍住了,没有用。因为她只是想拆穿骗子,而不是想以骗治骗。否则若再来一个不怀好意的装神弄鬼的骗子,这些人只会更容易上当。

那就违背了她的初衷了。

可惜她白说了这么多话,却半点用处都没有众人分明已被烧炭成银给迷住了眼睛,只信自己想信的,根本就不愿费神去分辨是非。

见云秀阻拦了他们的财路,不但不肯再听云秀说话,反而还恨不能替那道士除掉她才开心。

已有人动手推搡起她来。

云秀光防备坏人去了,却没料到还要防备“众人”。转眼间就被推倒在地上。

推倒她的人心虚了一下,但随即就有硬起底气,调侃道,“你不是会法术吗?既然不会,就别在这里装模作样了。大人说话,什么时候轮得到小孩子插嘴了?快回家吃奶去吧!”

那人其实只是错手推倒她,并非故意。论说起来,郑氏对云秀的用心比这要坏多了。

但不知为什么,郑氏的恶意完全伤不到云秀的心,这人轻巧的几句话,竟令云秀在失望透顶之余,感到了受伤。

是继续管下去,还是听之任之,其实只在一念之间。

而那“一念之间”,并没有很长。

云秀站起身来。

她手边就是院子门,云秀起身推门,挡住了自己的身形只要没人看见,她就能进到空间离去。

她进了空间,抓起一瓶回春粉。伸手出来,自空中向下一撒。

霎时间草色由枯转绿,柳绦舒展,杏花满树。

而后她在空间里重新易容,这次易容成个不怒而威的英武仙女。

换上百褶的留仙裙时,也没忘了如在书上读过的一般,抽空向外撒了一把香。

神仙降世,总得有点异象空中仙乐比较难实现,满庭红光也稍嫌麻烦,但异香扑鼻这个太容易了。

换好衣衫后,便如她二姨令狐韩氏所教授的那样,将如烟轻薄的彩纱跨在臂弯上那彩纱用的是她新做出来的布料,比柳絮还轻,丁点微风便能吹动,在空气中便如天际流云般变幻飘浮她记得壁画中的仙女和飞天,臂弯上都挎着自己会向上飘的披帛。

做好一切准备之后,云秀将六重花印拍在了院中杏花树上,便踏着白光现身出来。

不出她的所料,众人还没有离开。

先是枯木逢春,百花逆时绽放,随即又是突然弥漫开来的异香不论是谁都知道要有异象出现了。

众人一时都围着那道士,询问他是不是神仙要来,是哪位神仙要来。

云秀早先的行为还是有用处的。

虽众人依旧当那道士是“天师”,但这道士竟会被个小道士短暂为难住,可见只有道术,还算不得神仙神仙该更超然物外些。

因此他们都不觉着,这些异象是因为这个道士而出现的。

……而这道士自己,其实也被这些异象给吓住了。

只是他用鬼□□义骗人骗的多了,其实比普通人更加不信鬼神。因此倒没和寻常人一样腿软。

直到他看见云秀凭空现身在杏花树上,宛若天女下凡一般的姿容,身上□□犹自在下落中上行。

云秀扫了一眼众人。

道,“是谁打着本仙的名义,在下界行骗?”

声音铮翁有回响,宛若天籁。

底下众人瞬间跪了一地。就连早先被云秀用了麻痹药,腿麻得不敢动弹的两个人,也都忍着万针刺肉般的滋味,匍匐在地。唯独那道士腿软了一软,打了个弯,居然又勉强站住了。

有个还算胆大些的人强问道,“不知上仙是那位大仙?”

云秀道,“我名祝由,司掌天下祝祷与符咒。”

那道士再撑不住,哆哆嗦嗦的跪在地上。

却犹自嘴硬,“你既是神仙,有何凭证?”

云秀想隔空扇他一巴掌,向他证明证明但看这骗子须发皆白,她却扇不下去。

横竖已经装神弄鬼了,也不怕再装得更像些,云秀便指着一旁橡树,道,“先前本仙驱使草木,救下一个坠树的孩子。你说是你用祝由术驱动草木所为?”

那道士嘴唇哆嗦了一下,道,“贫道……并没有这么说。”

此刻在场的有不少正是先前亲耳听他说是自己救了阮小七的,听他信口雌黄,纷纷怒目而视。

云秀便道,“神仙论人善恶,原心不原迹。你虽未亲口说是,却恶意误导旁人,此恶便已记到你头上。你既要本仙的凭证,本仙就让你看一看。”

她便撒一把回春粉在那橡树上,驱使橡木抽叶,开花,结果。弹指之间历经三季,那橡子已噼里啪啦的自树上落下。

众人忙再度纳头叩拜。

云秀便道,“一切道法,尽皆劝善惩恶。我祝由之术,亦是劝善惩恶之术。天下生愿,若达我耳之听,一切善愿,我愿助人实现之,一切恶念,我亦替人记录之。”华阳真人曾问她,成仙之后有什么想做的。云秀依旧没想明白,但那日随华阳真人一道看了鹳雀楼前河灯之后,云秀确实隐隐约约有这种愿望想要替人实现那些空中楼阁一般美好的,但若无人承接,便终将凝做甚至无法浮起一片羽毛的弱水的,那无数生愿与遗愿。

很自以为是,很自不量力。

可既然要修神仙,原本就该自以为是,自不量力一些。若神仙都不敢许下宏愿,都不愿管凡间不平事、遗憾事。那么那些笃信天道和正义的好人,就太孤单,太可怜了。

……适才的遭遇,确实令她受了点小小的挫折。普通人平庸混沌起来,真让人难以承认他们是需要帮助的好人。

但她是修仙人,还不至于会被这种小挫折动摇心志。

她便将袖中那块染成黑炭的银子丢到那道士眼前,问道,“此是何物?”

众人伸脖子望过去,不知是谁伸手拾起来,一掂,便想到了那小道士早先说的“炭银”,立刻拿袖子擦了擦果然底下露出银色来。

他忙将那“炭银”传给众人看,道,“那小道士说的居然是真的。”

云秀又问,“你用此术骗人,有何目的?”

那道士不说话,云秀便转而问刘措大,“刘氏,你与他合谋,该知道他的目的吧?说给众人听听,若怀抱不劳而获之心,贪图这道士的‘法术’,会有什么后果?”

刘措大不肯说他可不是那道士一样的老头子,云秀下的去手。

立刻隔空扇了他一巴掌。

刘措大吓了一跳,忙捂着脸看云秀。云秀道,“这是将功赎罪的机会,不坦白,本仙就把你变成猪。”

说着便弹了药粉到他鼻尖,刘措大鼻子立刻变阔,挺起,成了圆头猪鼻子。他吓得忙捂住鼻子,道,“我招,我招。”立刻和盘托出,“只要能借……借此取信于人,被当活神仙供奉着。自然是他说什么,众人都会听信,说不定还能骗两个女人来玩玩……”

他此言一出,家中有妻女的俱都勃然变色。

云秀也一懵,她先前觉着,这道士的骗术若用在普通百姓身上,定然收不回本钱来。因此他的目的肯定只有杨员外家。可见她对人的贪|欲了解得还是太浅薄了。

也不是所有骗子,图的都只有财,也有人图色。说不定还有人图酒、图命、图愉悦……人性之恶,简直不可细思。

刘措大也意识到气氛有异常,忙又道,“但但但……我们也没想着骗大伙儿,主要就是想从杨财主身上弄点钱来花花。他素日欺压乡邻,我是气不过才……”

云秀道,“那你说说,他怎么欺压你了。”

刘措大道,“他们狗眼看人低,尽日取笑于我。年节我登门拜访,他们跟打发要饭的似的打发我,连正门都不让我进……”

云秀:……那你也不让他进你家正门就是!

她实在听不下去世上竟有如此猥琐狭隘之人。

便道,“你们可都听见了?”

众人俱都懊悔、惭愧,默不作声。

云秀解去刘措大鼻子上的药效。道,“世上没有捷径。天降横财之后,必是考验和代价。神仙若要奖励善人,只会悄然无声的替他挡去灾难,助他平安顺遂。不会直接拿块金子出来。只有另有居心的人,才会用这种漏洞百出的烧银术骗人。你们多留心,别贪图不义之财,给骗子可趁之机。”

说完之后,又觉得这种干巴巴的说教实在枯燥乏味,毫无助益她自己都不爱听,却要说给旁人。

可一旦装成了神仙,看底下人跪在面前,忍不住就从忐忑中生出些责任感来,觉着不说些神仙会说的话不行似的。

云秀想了想,便又道,“祝由之术是祝福之术。于治疗疾病上并无长处,若有病痛,还是该求助针石医药。但本仙到底是神仙,多少懂一些医术。仅限本仙现身的时刻,你们谁家有疑难杂症,便带来让我诊治诊治吧。”

……她高估了人对疑难杂症的定义。

此言一出,全村每个人立刻都得了疑难杂症,全都要云秀看一遍。

就连先前那个推得她摔了一跤的汉子,也来求诊治欺负孩子时那么身强体壮,居然也觉着自己有病?真不要脸,云秀腹诽。

她虽能克制住自己的报复心,不拿空间里那些手段对付他,但毕竟还没有真圣人的那种“旁人扔给他污秽和不义,他还得不念旧恶的照耀他们”的胸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