片刻之间,那二人脸上便肿胀如猪。

云秀出够了气,便将那二人掼到树下。

她擦去手上所沾血痕,揉了揉略有些肿痛的指节。

她瞧见混在人群中不说话,只是听和笑的眯眼男人悄悄退了出来,于是便也抛开这群聊得唾沫横飞的闲人,默不作声的跟了过去。

那男人走进城西一道巷子里,左右望了望,见没有人,才飞快敲开一扇门,钻进去锁上。

那院子外有车门。门庭虽算不上宽广富贵,却绿竹成荫,十分幽深雅致。

竹径尽头的角亭里,有女子正拍着牙板,袅袅娜娜的唱着小曲儿。

有个锦衣青年正喝着梨花白,摇头晃脑的细品着。身后站了个长衫山羊胡的男人,也捻着胡子在听。

云秀望见两人的面容,只觉脑中铮的一声,有什么东西崩断了。

那男人快步迎向那锦衣青年,道,“小郎君,不得了了,府衙发布告了,正到处捉人!”

那青年散漫的“嗯”了一声。

唱歌的女子手中牙板不由错拍,曲调一时断了。那青年这才睁开眼睛,阴鸷的望过去。

那女子竟吓得缩了一缩,忙笑着推他手上酒杯,侍候他饮酒。又作势回头训斥那来报信的男人,“多大点儿事也值得大惊小怪,也不问衙门是谁家开的。布告发就发了吧,莫非还能抓到郎君头上?扰得奴歌儿都唱乱了。”

那来报信的男人恨她粉饰太平,将她扯到一旁,上前规劝,“郎君,这回不同往日,柳家也派人来了。还私自拘住了蔡道婆,万一那婆子招供出来……”

那青年捏着酒杯,看酒中旋沫,“招就招了吧。那道婆认得我吗?就算认得,她敢指认我?就算他敢指认,蒲州府敢拘我?不过玩儿了个不识抬举的姑子,还不定是谁家跑出来的奴婢。看把你吓的。”

“可柳相……”

“什么柳相不柳相?”那青年打了个哈欠,“我爹不也是同三品吗?我爹还是节度使呢。”

“……可我们毕竟是在蒲州,不是在恒州啊!柳家——”

那青年嫌他啰嗦,抬手举起酒杯将梨花白倾在他头上,“你烦不烦!你便去柳家问,老子要睡他家奴婢,你看柳家给不给!”

侍从自私不敢再多言。那歌妓见他发火,也胆颤如鹌鹑,只缩在一旁不做声。

山羊胡的男人见状,便压低声音上前,道,“听说那道观里住着柳相的女儿。……郎君自是不怕,可也有言道,君子不立危墙之下。咱们眼下白龙鱼服,不留神吃了暗亏,扈从都不在,节帅又鞭长莫及,如何是好?不如即刻回驿馆去,动身入京为好。待朝觐了天子,朝堂都知道郎君是代节帅来的——不必说动了道观里一个姑子,就是真错手误弄了宰相女儿,柳家又能乃郎君何?”

那青年垂着眼睑琢磨了一阵子,道,“可爷心里不舒坦。”便恨恨的踹了侍从一脚,“蠢奴才,若不是你给爷寻错了人,也闹不出这档子事儿来!”

山羊胡的男人便笑道,“错是错了,姿色倒也不差。郎君昨日不是很尽兴吗?”

那青年骂道,“尽兴个屁,爷左脸现在还在疼。没弄死那臭娘们儿算便宜她了。”

云秀心中悲愤再难自抑,右手化作利爪,一巴掌扇向那男人左脸。

她力道不同凡人,又心存了恨意,只一下便将那男人半张脸扇得血肉模糊。

院儿内四人都不知是怎么回事,只觉一阵妖风,他们少主子便斜飞出去,撞在亭柱上,半面脸都是血。

都吓得各自尖叫逃窜,却见四面透明墙壁凌空砸下。那山羊胡的男人后仰在地,便见云头靴头被整齐斩去,露出的脚趾看似无痕,片刻后便鲜血飞溅——指尖竟也被齐齐斩去了。他惊恐的抱着脚趾哀嚎起来。

唯那被扇飞出去的青年是个武人,又年轻,体格比他们都要健壮。脑中轰鸣了半晌,居然眨了眨眼睛、辗转清醒过来。

他左眼被扇得眼白都成了眼红,右眼却又缓缓能看清事务了。

便见虚空中,有少女的身形渐渐浮现出来。漆黑如水滴墨上、如泉洗黑玉的眉眼空洞寒冷,唯那点红唇宛若热血沃上了雪地。美艳不可方物,却又寒如冰狱、利如刀刃。

那少女上前,撕扯起他的衣领,如提起一个稚子。

她握紧了拳头,又要揍下来。他自她眼瞳的倒影中看到,她揍的依旧是他血肉模糊的那半张脸,吓得不由惊叫起来。

那一拳却没落下。

他屏息、惊恐的看着她。

她面无表情的问,“……你是怎么对她的。”

他不知所谓。

“想不起来吗?”

他惊恐的摇头。

“不知道我在说什么?”

他忙点头。

那少女目光于是更冷了,“我是来替那个姑娘寻仇的。”

可是他想了半天,依旧想不起有什么姑娘值得寻仇。好半晌他才从她的眼睛中,隐约意识到——莫非是昨日那个姑娘?

他惊慌的想着——宰相的女儿也住在那道观里,那道观小的很,怕统共没几个女冠子。莫非他……

“她,她……她是柳家人?”他口齿含糊。

她似是看出了他的心思,眼中愤怒疯狂的蔓延。

恐惧也快要将他逼疯了,“我谢罪,我谢罪!我……你让我见柳相,我……”

可这时她说,“她不是,她只是个无名小卒。”

他悬着的心立刻便放下来,他语无伦次,“不是就好,我有钱,我……你要多少?她家要多少?我出十倍……一百倍!我不是无名小卒,我爹是成德节度使。我可以补偿……”

她眼中水汽一晃,泪水几乎就要凝落下来。

他以为她被打动了,战战兢兢的、期待的看着她。

先落下来的,却是她的拳头。

她提着他的衣领,毫无留情的用力将他撞到柱子上。他眼前一黑,便昏厥过去。

云秀看着蜷在地上的山羊胡,在阿淇身上看到的记忆再度被唤醒过来。

心中魔障迭起。

但她依旧克制住了,问道,“你有什么想说的?”

那男人眼睛转了几转,只不敢对上云秀的眼神。

云秀撕扯着他的发髻,将他提起。他忽然目露凶光,猛的向云秀撞了过来。

云秀低头看了看,便见自己肋上刺了一把匕|首。

她捂着胸口,退了两步,靠着亭柱缓缓坐下来。

很疼。原来疼真的就是这样的感觉,她想——她确实没有误解,自昨夜起心口上那种令人无法喘息的感觉,确实是疼。

那男人又自袖口里抽出把匕|首,毫不迟疑的再度向云秀刺来。

接连几刀之后,终于稍稍放下心来,拿匕首贴着云秀的脸,道,“真漂亮,跟天仙似的。可怎么就是不懂事呢?”

云秀问道,“怎么样才算懂事?”

那男人便伸手来挑她的衣带,“就这么喘着细气儿,娇弱无力的坐着,悄么声儿的,多懂事儿……”

云秀道,“她明明已经反抗不了了,为什么还要那么对她?”

那男人已喘着粗气,迫不及待的凑过来,“不瞒你说,我就这么个隐疾,非得看人吃点儿苦才能完事儿。不过人和人真是同病不同命,你看他糟蹋了人,拍拍屁股就走了,我成吗?不过,像我这样的人,不过就是鹰犬而已,吃人指缝里漏出来的。便宜,轮不到我占先头儿。作恶,也轮不到我做大头儿。谁还不得讨生活不是?你也别恨我,要恨就恨他吧。”

剩下一个歌妓一个仆役,惊恐的看着山羊胡对着昏过去的华服青年又捅又啃,自言自语。都瑟缩颤抖的望向云秀。

云秀抬了抬长睫,眼中只有一片默然无光的漆黑。

她只问那歌妓,“那么——你又是为什么?”

她记得清清楚楚,便是这歌妓出面找到蔡婆,贿赂蔡婆将阿淇拐骗到僻静之处。

这歌妓分明就是蒲州人,和这一行三人不过是萍水相逢,和阿淇亦是往日无冤近日无仇。她想不明白。

那歌妓扑上来抱住她的腿,“救救我,饶了我……我也没办法,他是恶鬼,他……”她不知如何辩解,猛的仰起脖颈,给云秀看她喉咙上的掐痕,“我若不找别人来给他,我自己就——”

云秀只觉恶心不已,用力将她踢开,“伥鬼。”

那歌妓却听不懂是什么意思,犹自在辩解,“我是无辜的,我是被逼的——”

“——那么阿淇呢!”

云秀情绪终于失控了。

铺展开的灵力如狂风四旋,自这一日清晨她走过的每一个角落——自这城池的四面八方汇聚而来。携带着无数人的爱憎喜怒怨妒与求不得,倒灌进她的脑海中,泥沙俱下。

在此之前她所见所感一切皆为善,因她根本就不识善恶,她甚至连疼是什么都没确切的体会过。便仅能分辨出自己心中本有的和想见的事物,于是她的人间纵有稍许不如意,却终归是一派喜悦平和,亦终将归于皆大欢喜。可如今她终于修成了红尘道,她识得了世间原本该有的一切,不论善恶。她坠入了红尘,红尘画卷亦终于肯向她展示完整的模样。那些被她错失、忽视和误解的东西,便加倍醒目的袭来了。

“柳云秀!”这时她听到人喊她的名字。

她便在滚滚红尘的中央,回头望向他。眼中泫然的泪水便这么滚落下来。

那人向着她走过来,眼中似有无尽的懊悔和顽固,他拼力的伸手过来,仿佛她正身陷沼泽之中,正等待他的援手。

可他眼中的悔恨提醒了她——在她尚未察觉时,她便此生最宝贵的,便已被毁去了。

阿淇她,究竟遭受了怎样的折磨啊?

该向她偿还的债,她会全部替她讨还。

她于是向更深处走去,将魔鬼在阿淇身上所做的,悉数全做了。

那两只恶鬼哀嚎着死在她手上。当她丢开那两团肉,伸出鲜血淋漓的手捏碎自那躯壳中脱出的残魂时,如风暴般疾走的灵力在一瞬间停滞了。

而后天地变色。

无数的恶叫嚣着在她体内横冲直撞,跃然欲出——她亲手养成了自己的心魔。

体内灵力动荡着,她几乎维持不住面相,怒目圆睁,獠牙支棱。那是她的忿怒相。

……想要撕碎一切,想要毁灭这个恶欲纵横的世界,想要杀光世间一切恶人。爱她并值得她去爱的已被人、被恶杀死了,凭什么她不能肆意去报复杀戮?!所谓的逍遥之道,莫非快意恩仇。

令狐十七终于打碎了她立下的重重屏障,赶到她的身旁。

“云秀……”

她用力的挥开他的手,怒吼,“滚开!”

不想见他,见到他便仿佛见到那个无知无明的自己。若她能保护好,若她能再谨慎一些……

懊悔追来,胸中肆虐的暴怒仿若被阻住了,困兽般冲撞着——什么报复,什么诛灭啊……阿淇听到都会笑她犯蠢吧。

脑中无数人在同她说话,轰隆隆混做一片杂响。痛苦、懊悔、暴怒,悲伤纠缠在一起,无处宣泄、无处可逃。

忽有冷香卷入,脑中似有一丝清明。

她于是开六重花印,跌跌撞撞的逃走了。

令狐十七收紧了怀抱,却只抱住一丝残香。

空间里亦是狂风肆虐,中央那株常开不败的桃树叶残花凋,粉雪乱飞。

空中涡云倒卷,暗无天日。

一切都在土崩瓦解——这里本是她的心相,当她内心崩塌时,此处亦不能独全。

她藏在那行将塌陷的世界里独自痛苦着。不知何时,崩塌停止——也或者是完毕了。

她跪坐在庭院里,衣裙铺开在泥泞中。秋雷阵阵,冷雨淅沥,

有人推开房门,惊讶的唤她的名字,“云秀?”

真实的世界再度展开,痛苦加倍清晰起来,心魔再度追赶上来。她在雨水中抱住自己,用仅存的理智告诫他,“别过来!”

第83章 未妨惆怅(一)

临近傍晚时,天际开始滚雷。

低低的却又绵延不绝的,宛若远山之下镇压着的巨龙正穷途末路的狂暴挣扎。

十四郎手持长卷,心不在焉的望向远东,心想,云秀当已行至巩县了吧,不知她现在在做什么。

他们已经有六天没有见面了。

出发去巩县前,云秀曾来向他辞行——彼时她虽抱怨着从巩县听来的不平事,心情却欢快雀跃。这似乎是她头一回出远门,对于即将见到的人文和风景,她内心充满了喜悦和期待。

十四郎虽隐隐感到不安,可见她兴致勃勃的模样,便说不出可能泼冷她兴致的话。

只能在心里暗暗希望巩县的事能简单些、再简单些……

这样,纵使她回来时意有消沉,也定然能很快恢复过来吧。

她一向都是个达观、开朗的好姑娘。天性慈悲温柔,却并不会沉溺在悲观、伤痛中。对人性永远都怀抱着美好的想象和预期。和她在一起时,十四郎经常会希望她所见的假象永远都不被打破,无论走到何处,她所见的人都值得她去喜爱和维护。

——就像是初次相逢时,他用世间美好引诱她思凡。纵然世界其实并不是他的,旁人的恶也并非他所为,可若世人在她眼前暴露了不值得喜爱的一面,他也会羞愧得仿佛是自己所为。若她因此而受到伤害,他只会更愧疚难过。

可假象迟早都是会被打破的吧。这世界固然有美好而令人期待的一面,却也有丑陋而顽固的一面。

——等云秀回来,便设法向阿爹求得准许,离开长安去见她吧。十四郎想,便带她去看一看阿娘曾带他看的风景,若她也能喜欢,便好了。

秋雨不知何时落下。

待他回神过来时,雨水已在天地间激起白蒙蒙一片水雾。明明没有多骤烈,铺天盖地的雨声却吞没了一切杂音。天地灰暗无光,一时间竟分辨不出昼夜。只远处雷光还在翻滚、轰鸣。

十四郎便舍下书卷,起身去落窗、点灯。

初时他以为是自己的幻觉——他竟依稀看到云秀坐在庭院中,整个人黯淡得仿佛要同这雨夜融为一体,细看却又无人。

可骤然之间,巨大的花印亮起在庭院中,光芒炽盛,而后瞬间破灭消散——那花印云秀曾指给他看,是她出入虚空的“门”。他已不止一次见到,可以往每一次都不像这一次这么异常,就仿佛那门通往的屋子轰然间坍塌了一般。他想莫非是云秀那边出了什么事?忙取了伞推门出去。

便见云秀跪坐在泥泞的雨水中,微微仰着头,却并不像在看什么的模样——事实上她确实什么都没有看。眼中只有空茫一片。

雨水拍打在她身上,顺着她的脸颊、发梢滴落下来,她却毫无所觉。

她在这里,却又仿佛不在这里,仿佛随时会消散在灰暗的雨夜中一般。

十四郎的心不由就揪起来,下意识喊了她的名字,“……云秀!”

她迟缓的回过神来,无星之夜般的眼眸里缓缓凝聚起光芒。

她看到了他。

一瞬间的清醒和安心后,便似有什么东西追过来一般,她意识到将发生什么,猛的抱住手臂蜷起身来,“——别过来!”

狂风骤起,风中似有刀剑斧钺,杀伐之声。她面露狰狞,眼眸赤红变色,似有獠牙突出,怒发如火上冲。她压抑着愤怒的咆哮,灵力如业火之鞭般伐挞着,却寻不到该受戮的罪人,便肆意鞭笞着所触及的一切。

——是忿怒杀戮相。

她修行已成,却将要入魔了。

得唤醒她。

十四郎丢开雨伞,冲了过去。

她压抑着心魔,捂住脸上狰狞魔相,咆哮着,“——别过来!!!”

言语有灵。他耳膜被伐挞得生疼,不知是雨水还是血水自耳中流出。狂风中无数刀刃劈砍在身上,他步履维艰,遍体鳞伤。

他依旧固执的逆风而上,身上衣衫破裂,露出当日她赠他护体的软甲——她曾笑称这是怕他被人刺杀,不想却最先用于抵御她的怒火。

他终于能触及到她的体温,便伸开手臂,用力的抱了上去。

她更猛烈的抗拒着,风中利刃自他背后接连袭来,软甲抵住了锋刃却消解不了叠加的力道。腥甜自喉间涌上来。

很疼,像是会死掉那么疼。这让十四郎感到恼火。

他抱住她,手指在她脊背的后心画着静心的符咒——他不知这究竟有没有用,在早些年他阿娘讲给他的故事里,它确实是有用的。可故事里那入魔的修士最终清醒过来时,他的妻子已死在他的怀里。于是他明明修为大成,却很多年都不能修成神仙。他一遍遍的辗转在凡尘中寻找妻子的转世,直到那转世的女人亲口告诉他,“你找的人不是在几百年前就已经死了吗?”他吐血,大哭,而后大笑。这才终于看破红尘,羽化登仙了。

这是他阿娘给他讲的所有故事里,他最不喜欢的那个。

为什么要修仙啊?两个人一起忙忙碌碌圆圆满满的携手红尘,共同老去,顺其自然的先后或同时死去,而后各自投胎转世,在下一个轮回时幸运的不经意间重逢,按捺着心口的悸动,想“这个人我是不是在哪里见过?为何看到她会这么欣喜”……不是比吐着血、大哭大笑的看破红尘要美满得多?

他绝对、绝对不要在这种糟糕透了的时机,因为这种意外同她分别。绝对不要她清醒过来后,看到的是因她的过错而濒死的人。这丁点儿都不感人。

他们互相答应过,要彼此一道修红尘。

十四郎便伏在她耳边,执拗撬开她被愤怒封闭的自我,将声音灌进去,“云秀,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她似是察觉到他胸口和指尖的温暖,血色稍稍自眼眸中褪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