照旧落到了荒山野岭。

只见峰若削成,云涌雾流。远处山巅巨石纵列,如花瓣附于荷尖。略一思量——应当是落到华山莲花峰附近了。

云秀便道,“这是我的故地。你若不急着回淮南去,便陪我一道去探访故人吧。”

华山别墅空旷无人,院门虚虚掩着,一推即开。

庭中久已不扫,落叶满地。

令狐十七当年营造的泉水管道却并未被积尘堵塞,清泉潺湲流淌,泄落于浣手台竹管之上,抛珠溅玉。

云秀和十四郎一道洗了手,便往园中去。

正院无人。

踏着石头阶梯,穿过一线狭窄回环的山石缝隙,便是平缓石台。自那石台上便可望见精心打理的花园,和花园尽头水雾缭绕的温泉池。

依旧是当年模样。

云秀抬步正要往那花园中去,枝头忽有红叶飞下,落于她的掌心,而后一跃而起,化作一个叶片儿小人,作揖道,“尊驾可是同主人有约之人?”

云秀:……

她和令狐十七有约无约,一时还真说不好说——要说没有吧,她此次来访确实不曾专门预约过。可若诚实应答,令狐十七那个大傲娇肯定会真的把她拒之门外……毕竟当年她闹脾气时,也没少在她的空间里给他设门禁。他这架势分明是要趁机回敬一二。

可要说有约,也还真能随手找出一大把来。毕竟是从小一起长大的,还同修过那么久,随便逮到个话头就能借题发挥。

云秀便大言不惭道,“是,约过成仙之后可来向他打秋风。”

小人儿静止不动了。过了一会儿,大概检索完毕了,才又道,“确有此约,只是持此约者,不该来此处相见。”

云秀:……?

小人儿道,“既约在成仙后,便不必再于红尘中相见了。”

说罢便化风而去。

霎时间,落叶漫天、积尘遍地。温泉池上水雾散尽之后,只留满目荒败萧索——这庭院似被遗弃已久,早已无人烟了。

云秀怔愣良久——令狐十七这变幻无常的臭脾气,真和当年一模一样。要么不知哪句话就惹到了他,要么知道是那句话也不知是为何惹到了他。

“红尘之中不再相见”,一言既罢再无回环——如此绝情,也着实伤人。

“看来是见不着了。”云秀无奈苦笑道,“我们回去吧。”

十四郎静静的看着她,“就这么走了不要紧吗?现在追悔,应当还来得及。”

“?”云秀笑着摇了摇头,“他才不会听呢。于他不过就是打个盹儿的功夫罢了,真要绝交他就不会同我废话了。我们还是去做正事吧。”

十四郎依旧看着她。半晌,才眼睫一垂,道,“好。”

他们又去山下村祭拜了阿淇。

悄悄去阮小七家探望了阿淇娘。

这才离开了华山。

从李沅口中得知,她的“死讯”令韩家表哥悲愤至极,云秀心里颇有些触动。

或许因为她是个穿越女,又早早的确定了修仙的志向的缘故,她自幼就不太在意身旁事,待人接物的情商一直都很愁人。往好听了说,叫洒脱不拘,逍遥自在。往难听了说,怕就该叫不识好歹了。旁人对她的好,若不超过一定的界限,再无额外的机缘提醒她,她往往就察觉不到。

譬如韩家表哥,她就只有“不太熟”这么一个印象。可其实仔细想想,真就只“不太熟”三字而已吗?她初次去大舅舅家作客,因为空间里布局变化,从里面出来时不留神被困在了树屋上,正是韩家表哥爬上去将她背下来——那会儿他也才**岁而已,想必也是竭尽了全力去救助她。

还有许多她只当泛泛之交的人,也许都在和她交往时,拿了最好的东西来招待她,或是将自己更喜欢的东西让给了她。但她被宠坏了,旁人不说,她便不知旁人曾对她另眼相待。

此刻回头再想,便觉得自己枉在红尘中走一遭,竟让那么多原本可能亲近起来的人,成了萍水相逢、擦肩而过。

她朋友少,还真怪不得别人呀。

“还有旁人要拜访吗?”十四郎问道。

云秀想了想,笑道,“没了,我哪里还有再多朋友?……虽说没了,却又有些想见我阿爹。上回遇见却没露面,心里总觉着有些后悔。”

——毕竟是给她发过讣告的亲爹,见到女儿活着出现在他面前,想来脸色必定会十分好看吧。

十四郎大约也想到了这一茬,抿唇一笑。道,“淮西的事我也刚好得知会淮西府。我们便再去拜访一遭柳相公吧。”

第111章 不知乘月几人归(九)

柳世番正在前往淮西的路上。

他到衢州后不久,就接连下了两场大雨。旱情虽未彻底解除,却也已缓解了大半。补种的小麦开始发芽之后,柳世番的心就已安了大半——虽说明年才能收获的庄稼救不了今年的旱灾,可有此回转之后,民间关于持久大旱的担忧基本平息,救灾的粮食也更容易筹集了。当然最重要的还是,生计有了盼头,大部分人就都不会背井离乡成为流民,继而铤而走险去当土匪了。

跟十四郎的想法一样,柳世番也觉着当前局势看似平静,实则一触即发,最要紧的就是稳定。否则一旦迸溅出什么火苗,很可能会引爆整个大局。就凭当今皇位上坐的这位天子,定然控制不住场面。到那时,等待了百年之久的中兴大业,怕就将夭折于此了。

他亲自来浙西监管赈灾事宜,正为防微杜渐——天下赋税泰半出自东南,这大粮仓、大钱仓尤其乱不得。

此刻赈灾也步入常轨,不必担心出什么大茬子了,柳世番便也准备好回淮西,去啃那块儿硬骨头了。

车厢里堆满了淮西府呈上来的待办文书和他差人搜集来的各县的文书档案、各级官吏的履历。

柳世番半靠在摇摇晃晃的车厢壁上,悠闲的翻阅着。

就算有公家特派的专车,远途赶路也永远都说不上舒服。但比起他经年来习以为常的案牍之劳,靠在车厢上看档案确实已足称之为休闲雅趣。

——至少头脑是放松的。

放松得太过时,不知不觉困倦涌上来,往昔的记忆便也如车外晚枫叶落般纷纷扬扬的飘满思绪。

上一回这么赶路是什么时候?是年少游学时?是起复还朝时?是辗转在扬州院和两税司之间督盐铁时?还是……

最终脑海中回影不散的,却是早年贬谪路上的相互扶持,和韩娘长日愁苦与愧疚不言中难得一展的笑靥。似乎是行近登州时,他们留宿在驿站破败失修的客房里,屋外下着大雨,屋里下着小雨。她焦急忙碌的腾挪行囊,为他寻衣蔽寒。他恰于翻开的衣物间瞧见一朵压扁的绒花,于是拾起来整了整,给她簪在了鬓上。她怔愣之后见他在笑,不觉也跟着笑起来。于是两人便依偎着坐在行囊上,听着漏雨打在陶盆、泥盆、瓷碗、酒盅……里的声音,悠然歇了一晌。

贫贱夫妻百事哀。待到富贵时,伊人却已不在了。

然而片刻之后,他便记起亡妻还给他留了给女儿。于是缠绵不尽的情谊霎时在清醒中消散了。

——他一生行事问心无愧。唯独在这个女儿身上,颇有些愧对故人、一言难尽。

正走神着,车厢忽的剧烈颠簸了一下,猛然停住。

柳世番打起车帘,立刻有人前来解释,“前方木桥被冲毁了。”

原来这阵子这一带连绵阴雨,河中水流暴涨。河上木桥年久失修,加之两岸土壤流失,被河中流木一撞,桥就倒塌了。

柳世番下马车去亲自查看一番,见那河虽不甚宽,然而河中水流湍急,靠临时搭建的浮桥是过不去的。而河上木桥没个十天八日也难修好。

便吩咐人,“去近郊农家问问,可否租赁到渡船。”

侍从领命去寻,不多时便来回禀,“有个自称时百川的书生求见,说在衢州时曾与您有过一面之缘。”

柳世番一愣,忙撂下手中书,掀车帘起身,道,“快请他过来。”

便见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年立于马前,谦而不卑,平和冲淡的拱手向他作了个揖——果然是曾在衢州赠粮给他的年轻书生。

柳世番自认阅人良多,然而这样的少年实为平生仅见。一眼看去便知他白龙鱼服,非是凡俗。可细品他究竟“贵”在何处,却又觉着长安一应新贵、久贵,乃至世代簪缨、书香传家、满门忠烈……的门第,有一个算一个,俱都养不出这样的好少年来。十七八岁,就能凭有限的财力短时间内在人生地不熟的异乡筹集到官府都筹措不来的粮草,如此长袖善舞,却又悲凉慷慨的问出他年少时也不敢问的、刀刀都切在要害上的问题。比起精心培养的世家子弟,倒更像是什么应运而生的风流人物。

柳世番是真心想招徕他。倒不纯粹因为欣赏,还因为不安——这少年既不是池中之物,久在江湖,难保他不会翻江倒海。

在衢州时一时被他打动,放他自由归去,事后想来很是后悔。

不料竟又在此处遇见了。柳世番暗想——这一回纵招揽不成,也至少要保举他进京应试,纳入朝堂。

互相寒暄致意后,少年告诉柳世番,他从汝南回程,路过此地,正逢阴雨泥泞,于是在附近租了个院子小住。恰侍从敲门借船,得知是柳相路过,连忙前来拜见——柳相若不嫌弃简陋,不妨去他的住处歇脚小酌。

柳世番于是欣然应允。

果然只是个寻常的农家小院,院子里满架的扁豆丝瓜,当中一条青砖铺就的小路,通往掩映在果木之中的三间草庐。

正是做午饭的时候,有个年轻女孩子端着笸箩摘菜回来,正背对着他们汲水洗菜。

少年问,“茶可烹好了吗?”

女孩子低声道,“嗯。”

少年便又吩咐,“且不急煮菜。主人说后院儿梨花树下有几坛新酒,你去找找,启一坛出来。再备几碟茶果送来。”

女孩子忙在围裙上擦了擦手,“嗯。”低着头,急步前去了。

柳世番不知女孩子的身份,也背过身聊做回避。少年请他到玉兰树下坐,解释,“路上新买来的丫鬟。大约在牙子手上遭了些罪,像只惊弓之鸟。既说不清自己的来历,又怕见生人。只好留她在我身边使唤。如有唐突之处,还请您见谅。”执壶斟一杯茶奉给柳世番,道,“她茶水却烹得极好,请品尝。”

知道不是他的内眷,便没什么好不自在的了。柳世番端起茶来品了品,觉得很寻常——和他平日在家喝的,也没什么区别。

然而转念又一想——他家中女眷除了韩娘都是世家出身,便是韩娘,在这些雅好上也受过额外的培养,于烹茶一事上都十分讲究。一个临时买来的丫鬟烹出的茶,能让他觉着跟家里喝的差不多,应当就算是好手艺了吧。

便点头,“是不错。”他其实更关心这少年去汝南做什么,便直言发问,“离开衢州后,你去了汝南?”

少年似是略觉讶异,却也顺从的将话题引到了路途见闻之上。大略说了说行经的路程之后,便将在旮旯里听到的夜话辗转透露给柳世番,“真怕他们讨赏不成,就生出作乱之心。还请您稍加留意。”

柳世番又品了口茶,竟略品出了些苦滋味,“……兵挟将,将挟帅,此是军镇宿疾。倒无关一二次赏与不赏。”这一回却不能怪天子驳回请赏,“待我到了淮西,也免不了要先拜一拜山头。安抚得当,应暂时出不了什么乱子。就劳你记挂了。”

他对自己倒是颇有自信,然而今年新更换的节帅却不止他一人。就他看来,天子选人选得颇有不妥之处,还真难说旁处会不会激起什么乱子。

每每想到如今的“天下大势”,他就觉着自己像个筑沙为塔的能工巧匠,眼看着一只狗熊在塔上率兽而舞,胆战心惊的祈祷着沙塔莫倾。心底也不知是该怪沙,还是该怪熊。但诓这少年上塔之前,当然还是别急着据实以告。

柳世番正准备岔开话题,重提招揽一事,却忽的嗅到了熟悉得令他失神的香味——早些年他常在母亲的住处嗅到此香,似荷香似果香,又似杂了些檀木之香,清淡宁静。母亲去世后便极少嗅到。给柳家供香的铺子从来都没换过,可昔年之香确实再无重现。

便见单薄身影行至桌旁,低垂着头,生疏畏惧的将果盘一一摆放。待摆放完毕,整个人才稍稍松懈下来,抱着托盘便欲逃跑。

柳世番下意识的开口喝止,“——你站住。”

那小姑娘缩住了。

观她身形,也就和云岚仿佛的年纪。柳世番不知怎的就想到了云秀——自将云秀送去了奉安观,他们父女便再未相见过。是以虽云秀比云岚年长两岁,他印象中却是云秀更弱小些。

一想到云秀,柳世番便觉烦恼。若有雌黄能涂抹记忆,他倒很想来一块儿。

便不怎么想深究此香的来历了。

第112章 不知乘月几人归(十)

他便说,“无事,你下去吧。”

那小姑娘身形僵住,却并没有动。

柳世番正不解,便见那小姑娘满眼含泪的转过身来——那泪眼与其说是畏葸恐惧,不如说是恼怒委屈。

只片刻对视,柳世番便觉如被雷霆震劈一般,魂魄四飞,整个人都空白无主了。

——虽比记忆中成长许多,可那小姑娘容貌分明和云秀如出一辙。

柳世番身形晃了晃,扶住桌椅,勉强没有过于失态。

少年清澈的声音唤他回到了现实,“夫子,可有什么不妥吗?”

魂魄稍聚,心神微定。柳世番强自镇定道,“……无事。”

少年看了他一会儿,显然不信。却还是转头对那小姑娘道,“你先下去吧……云秀。”

魂魄几乎又被击飞一回,然而柳相爷的心理素质到底不同凡人,这一回,他顶住了。

那女孩子终于转身离开了。

脑中千头万绪,却又似乎什么都没思考。

柳世番只循着本心急切追问,“这姑娘你是从何处买来的?”

少年想了想,道,“洛阳左近。那日我正在集市置办货物,她被人追着撞到我的车上,求我解救。我不敢私下藏匿她,便询问她为何奔逃。追她的人说她是逃奴,她的父母已签了卖身契把她卖掉了。她哭着说那家人不是她的父母,她落难时向他们求救,本来以为遇到了好人,谁知她们却卖了她。再追问她本家在何处,她却说自己曾落水受伤,前事已记不太清了……她虽思绪混乱,可观她言行仪态,想来她的父母断然不会是卖儿鬻女之辈。我便出钱赎买了她。”

“……那她的名字?”

“云秀吗?”少年道,“她记得自己的名字,却不记得父母是谁。只记得自己是祖母养育长大,可听她的说法,祖母也已去世多年了。”

“……她可记得自己姓什么?”

“这却不曾说。”少年若有所思的看着他,“……莫非您有什么头绪?”

身上恍若被泼了一盆冷水,柳世番在尚未思索该如何是好时已脱口说出,“哦……某同宗亲眷家中曾走失一女,她的模样同寻人画像十分近似。”

“原来如此……”少年继续追问,“不知夫子那位宗亲家住何处?”

柳世番这才醒过神来,意识到自己编了个十分拙劣的谎言。

他已从震惊中恢复,便也没再欲盖弥彰的编造下去,只道,“人言可畏。事已过去多年,不宜再兴起风波。确定她的身份之前,暂时不便告知宗亲下落,还请见谅。”

他身份、辈分摆在那里,话都说到这一步了,少年岂敢不见谅?虽看上去并非真心体谅,却也没多说什么。

柳世番又道,“若真是巧合,我也算是她的亲长,可否容我单独询问她几句?”

少年皱了皱眉,却还是不情愿的应道,“可。”

少年起身回避去了。

也不知他同那姑娘说了些什么——柳世番总觉着背后望过来的目光,令他的良心很是焦躁不安。

眼见为实。

他就算再自欺欺人,也不至于依旧觉得这姑娘只是个和她闺女长得一模一样的同名之人。

——那个辗转被卖的“丫鬟”,就是云秀。

当初奉安观里出了风化大案,幸柳家在蒲州根深叶茂,云秀也在奉安观里修行一事并未闹得沸沸扬扬。

当然此风化案后来牵连出的问题依旧给柳世番造成了不小的麻烦,但这就是后事了。在当时,柳世番只是想尽快将云秀接回长安安置,免得节外生枝。郑氏能放下一直以来的心结,主动提请此事,柳世番老怀宽慰。觉着这件事就此便能尘埃落定了。

可惜他想错了。

郑氏说要把云秀接回来,倒是第二日就安排了马车。然而之后十几天,她仿佛忘了此事一般,再不提后续。

柳世番既将家事交托给她,便也不想多加干涉,免得堕了她的脸面令她难做人——当然也跟他实在太忙,无暇去管有关——故而一直等她主动来说。

半个多月后,郑氏终于说了。说的是——云秀她接回来了,但对她很是忤逆,归家就辱骂了她的婢女,还在她午睡时闯进去骂了一堆有的没的,气得她差点动了胎气。她不过教训了她几句,她还竟甩手走了。也不知从哪里学来的妖法,一大家子人居然拦不住她一个,等追出门去,就已找寻不见她的身影了。郑氏怕被他责骂,一直没敢告诉他,艰辛的找寻了半个月,发现连带着奉安观都不见了,只好禀告他,请他定夺。

柳世番:……

柳世番觉得郑氏是恃孕而骄——竟编出这种鬼都不信的瞎话来,是她自己脑子坏了,还是以为他脑子也坏了。

他当时的心情难以尽述,因为他能想到的最合乎逻辑的解释是——云秀回家后出言不逊冒犯了郑氏,郑氏责罚时没轻没重误害了云秀,怕事发难逃,毁尸灭迹。待打点好奉安观上下,确认他无处追查后,就编出这种瞎话来敷衍他。

他对云秀确实父女之情薄弱。也怪云秀同他没亲缘——她刚出生韩娘便难产而死。他只觉悲痛,难觉喜爱。待从丧妻之痛中舒缓过来,恩师来信告知他起复有望,他又开始为此欢喜奔波,更无暇关注她。待职权稍定,他也续弦了。年少他十三岁的娇妻心性娇蛮别扭,欲作大度实则对他二婚有女一事耿耿于怀,老母也担忧她能否善待继女,他便顺水推舟请母亲抚养云秀。

从出生后他就没看护、逗弄过一次的孩子,相处起来实在尴尬。尤其云秀又不似旁的幼儿那般懵懂可爱,就连忽闪着大眼睛装害羞她都不会,却会在旁人问“阿爹来了你怎么不笑”时,反问“为何要笑”。这孩子太直来直去了,看到她你就知道她什么都清楚,包括你跟她不熟这件事。所以就连装作疼爱她,你都装不出来。只能半尴不尬的相处着,并尽量减少单独相处的可能。

但她毕竟是亡妻所诞,慈母所养。

她若不恭敬,你说她两句也就罢了——毕竟你都没抚养过她一日。你竟还打她,还打出事来,还尸骨无存……让他如何向九泉之下的母亲交代!

柳世番克制住怒火,将里里外外的奴仆审问明白后,便挥笔写下休书,将郑氏逐回了娘家。

但当然,最后他还是心软了。

郑家早已致仕归养的老相公亲自登门道歉——教出这等女儿是郑家的错,按郑家家法该令她自缢谢罪。只是她腹中还怀着柳家骨肉,便饶她活到生产后吧。如今已将她收押在佛堂,每日念经忏悔,苦修赎罪。但望柳世番念及姻亲,顾全体面,戕害子嗣一事还是私下处置了吧。

……可见郑氏那番说辞,连她亲祖父都不信。

柳世番早知他们这些重家风、名望的百代世家,都有些凶残灭欲的家法,却没料到有朝一日竟会动用在他的妻子身上。

事发时恨之欲不及黄泉无相见,做绝后却又忆起往昔恩情,痛苦辗转——毕竟是为他养育了三个女儿,腹中还有一胎骨肉的妻子。

何况,一切都只是据理揣度,并无证据。郑氏未必当真害死了云秀,也许只是撵出家门杀她的威风,谁知云秀竟就此离家出走——毕竟就算奴仆众口一词是因畏惧郑氏,云岚那个一根肠子通到底的小姑娘,岂能对他撒谎而不漏破绽?

退一万步,就算郑氏当真犯下罪行,戕害了云秀,诉诸国法也能罪减一等。

……无论如何,郑氏都罪不至死。

最终,柳世番将郑氏接回柳家,为云秀发了讣告。

为此又惹得韩家来闹了一场——但韩家不比郑家惜羽自清到令人觉着凶残阴森的地步,于柳家更是有怨而无恩。没费什么口舌就被他摆平。

时至今日,柳世番几乎已接受了郑氏发昏把云秀撵出家门,而云秀发狠当真离家出走的脑补——毕竟郑氏确实就有这么蠢,而云秀看上去也真有这么愣。加之郑氏着实为此受了不少罪,生育四囡时差点就没救回来,他心底是想揭过这一页,回头好好过日子的。

死者长已矣。虽说弄丢了一个女儿的事已心结难解,但柳世番真不想再来一次三婚了。

谁承想,偏在此时,云秀出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