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芯辰瞪大眼——他竟然再自然不过地用教训小朋友的态度低下头来亲了亲她鼻尖,然后,不顾她坚守阵地的决心,暗暗一使力,便拉着芯辰走进大厅。

“关先生也来啦?看来我是最迟的。”一到餐桌,他便自来熟地热络了所有人:“伯父您今天看起来精神真好。”

“是吗?”

“双喜临门吧?”

“哈哈…”尹东林笑得眼睛都眯起来了。

全场简直称得上是齐乐融融。唯独坐在左边上的芯辰一言不发,默默扒着碗里的白米饭。

“要吃牛肉吗?”耳边响起那把听上去是那么讨厌的声音。

芯辰“哼”了一声。

牛肉自动转入她碗里。

她知道此时此刻她们家亲爱的尹太太是什么表情,用脚趾头想也知道,那女人一定正和尹老先生隔空传音,而传音的内容正是“看,绍廷这孩子多懂事”。

然而她错了,此时此刻的徐美云正对她愤目以视:“尹芯辰,把你的头抬起来。”

“干嘛?”芯辰不甘不愿地抬起头,顺着尹太太的目光看过去,就看到她正对面的左延清。

“你看看小清多懂事,亏你还是人家的老师呢,有你这样的吗?”

那一头的左延清正贤淑地舀了碗汤递给关竞风,那周到的样子简直和尹芯辰的不闻不问形成鲜明的对比。

“哈哈,伯母您可能不知道,”余绍廷的声音很及时地响起,“我们芯辰哪,向来是让人伺候的命。”

她瞪他一记。

“可是,我也乐意呀,不是吗?”笑盈盈的桃花眼对住她的眼,不管佳人正为他的飞来一脚而怒火冲天,他就是有办法让两人之间呈现出某种情侣式的甜蜜,“好啦,别生气了,我这不是在给你盛汤了吗?”

“还好芯辰遇上的是绍廷,要是遇上别人,就她那死烂脾气…对了,竞风,”尹太太又笑盈盈地转向关竞风,“这还多亏你呢,你那眼光说多准就多准,一眼就看中绍廷是个好孩子。”

关竞风扯了扯嘴角,端着左延清递过来的碗,没有说什么。

“其实该是我谢过关先生才是,”余绍廷却接过话,“如果不是关先生的抬举,我想我一定没有机会找到像芯辰这么适合我的女孩子。”

他微笑的眼定住对面的关竞风。

而刚好关竞风眼一抬也对上他的:“别这么说,我选中你来和芯辰相亲,当然也是看中你的能力。”

“哦?”一抹玩笑意味浮上余绍廷嘴角:“实不相瞒,那天我还很纳闷呢,像芯辰这么漂亮的女孩子多少人求之不得,关先生怎么会‘舍得’把她交给我,呵…”

“再舍不得,”关竞风流利地对上,几乎是连一点思考的时间都没有,“孩子也总有离开父母的一天。我这个当‘叔叔’的,又怎么能不替她的终身大事操心?”

“真是个好‘叔叔’啊,难怪外面的人都说我们芯辰能年纪轻轻就有今天的成绩,和关先生的‘栽培’一点也脱不了关系。”

某双筷子突然“啪”地一声被重重拍到餐桌上,余绍廷话音甫落,身旁的女子便“霍”地站起身。

全场的目光一时间全集中到她身上,原本看上去齐乐融融的氛围突然之间随着那“啪”的一声,断掉了。

“我吃饱了。”

“尹芯辰,你这是在干嘛?”

她没有理会尹太太莫名其妙的脸色,没有看向任何人也没有理会任何人的质问,转身,拿过包包,飞快了离开这副所谓的“阖家团聚”。

“芯辰…”

“芯辰…”

余绍廷不知道是怎么和其他人解释的,总之他手腕高超演技精湛,在芯辰甩门而出的不久后就像电视剧里所有的男主角一样,一脸心焦地跟着跑出来。

“我送你回去。”他追上她,拉过芯辰手臂。

“滚开!”

“芯辰…”

“滚开!”

“尹芯辰你到底是怎么回事?”

她顿住了,想笑又笑不出来地看着他:“太荒唐了,太好笑了!你竟然问我到底是怎么回事?到底是怎么回事英明的余警官难道你会不知道吗?”

他在一大帮人面前演戏,在一大帮人面前和关竞风明争暗斗——是,明争暗斗,她这下是看清楚了,就是在明争暗斗!

她就说,那晚当她告诉关竞风有人怀疑他杀害明析的时候他怎么就那么镇定呢,原来,原来他早就知道了!他早就明白了余绍廷的怀疑!

可是这个心知肚明的人却在心知肚明之下还把她推到余绍廷身边,推到那个明知怀疑他痛恨他的人身边。然后这两个英明的男人就在背地里暗暗使劲着,把她摆到明处当箭靶!而她这个自以为高智商的蠢货,一直到现在才明白自己的作用!

“滚开。”她冷着声音,再一次命令。

可是余绍廷不为所动。

芯辰突然用力将他一推,同时拿起车钥匙往自己那辆莲花的方向一按,心有灵犀的车子立即发出光亮。

在这一刻,只有它是忠于她的,只有它是不会戏耍她的,其他的一切都是狗屎!

芯辰飞快地坐进自己车里,飞快地发动引擎让车子以最快的速度奔出去。

余绍廷的车一路跟在身后,她多快他就多快,紧紧地跟着。直到她将车停到自己公寓的停车库里,下车,他才停下车子跑过来,一把抓住她手臂。

“放开我!你该死地放开我!”

“放开你就跑了!”

“跑了又怎么样?我不能跑吗?我非得让你们这样夹在中间像蠢货一样明争暗斗吗?”

“芯辰…”

“滚开!不要再利用我去接近关竞风调查关竞风!反正你们那么熟了,要调查什么你自己找他调查去!”她一把挥开他的手,就像挥开什么有毒的病菌一样狠狠地挥掉他的手,而在这时,刚好余绍廷的手机也响起来。

他从来没有这么不优雅过,一面忙着重新抓住这个女人一面还得接起那把该死的手机,但是电话一接起,他抓着芯辰的手却突地松开了:“有情况了?你确定?…好,我马上到。”

“和我回警局。”余绍廷收起手机,“你车上的监控器生效了。”

“你说什么?有进展了?这么快?”

“快?都过两个星期了,你是病傻了吗?”

“你才傻了!”

这下子,芯辰老老实实地跟着他上了车,仅因余绍廷的一句话:“监控器上拍到的人不是关竞风。”

“那是谁?”

他没有正面回答:“想知道答案就上车。”

浑蛋!

汽车以最快的速度开到警局里,余绍廷拉着芯辰从后门走进,通过一条黑暗而且一个人也没有的长廊,走进一间同样黑暗的房间。

芯辰突然有一种毛骨悚然的感觉,就像小时候看间谍片,那个全世界都在押重金要求“活要见人死要见尸”的重量级人物,就是手脚灵活地一次次通过这种暗道,然后推开一扇门,赴往死亡的邀约。

“这是我暗中查案时经常会用到的工作室,因为这一片很少有人来,而且里面的设备很齐全。”灯“啪”了一声被余绍廷打开,就像察觉到芯辰的紧张,他将手往后伸过去,握住她的,那掌心不出意外地一片湿濡。

“不用怕,这里没有危险。”不知道是不是她听错,余绍廷的声音里好像突然掺入了丝笑意,“从查到左延清是个左撇子开始,我就将案件转入暗中调查——明查太招摇,我在明对方在暗,对我们不利——刚刚就是我的心腹打电话通知我,说你车内有异常。”

他拉着芯辰走到一个投影仪前,那个投影仪看上去就和芯辰在多媒体教室上课时用到的投影仪无异。

余绍廷拿起遥控器操作几下,随后两人对面的屏幕便出现了一片雪花,几秒钟过后,雪花退去,取而代之的是芯辰最熟悉的景象——她那辆莲花的车内摆设。

余绍廷将灯光调暗,于是屏幕上的动静便以最好的效果进入两人视线——长长的一段风平浪静后,有人打开了车门。而那个人,并不是芯辰本尊。

“你的车经常借给周延风用?”余绍廷带有深思的声音响起。

尹芯辰立即听出言下之意:“你怀疑他?”

“看看他的举动。”

“不可能,延风的确有时候会向我借车,可他那都是去载宝茹的,难道你想说是他串通宝茹一起来陷害我吗?”

她还想多举点什么更有说服力的论证,可是余绍廷却一点兴趣也没有地让她闭嘴:“安静。”

“余绍廷!”过分!她激动得几乎要跳起来,可余绍廷却一点儿也不受影响,大手驾到她细长的脖子上,稍一使力,便让芯辰将目光重新定回到屏幕上:“看完录相再发表意见好吗?我真的越来越觉得你沉不住气办不了事。”

“你…”士可忍孰不可忍!芯辰很想恨恨地赏他一颗大白眼,可是余绍廷驾着她脖子的手却不允许。为今之计,她只得闭上尊嘴,安静地看着对面的大屏幕——至少让姓余的知道她还是沉得住气的。

屏幕上,周延风发动引擎将车开出停车库,一切就是最平常的样子。直到十分钟后,他将车停下,另一头的车门被打开,上来的也是芯辰刚刚提到的宝茹。

“一切正常,非常正常!余绍廷,你就让我来看这些东西吗?”

“闭嘴。”他的脸却突地严峻起来,锐利的双眼紧紧地盯着屏幕上那两人的一举一动——

一切如常,宝茹上车后就像以往任何一次一样地给了周延风一个大大的拥抱。可是突然之间,这个拥抱结束,原本温馨的氛围静止,周延风不知道说了句什么,屏幕里宝茹那张美丽的脸儿一窒——

然后,她瞪大眼,眼睁睁地看着——

屏幕外的这两个人也眼睁睁地看着——

周延风打开随身的背包,拿出一条黑色的东西,然后,又拿出一把细长的、闪亮的、沾血的菱形物品。

屏幕就在这个时候被按下暂停,尹芯辰瞪大眼,看着余绍廷起身,走到一台电脑后面,随着他手上的动作,屏幕上周延风拿出的那两样东西被圈起来,随后放大,再放大。

直到即使一千度的近视眼站在这也看得清那上面的东西时,他终于停下:“芯辰,看清楚了吗?”

是,她看清楚了。

周延风的手上拿着的,赫然是一条黑色的蕾丝内衣——她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那一条,就是上次她和宝茹去香港血拼的时候她买下来一人一件的那一条——以及一把水果刀——一把沾血的…水果刀!

一切解释突然间变得很多余。

可是余绍廷还是开口了,这下,那抹习惯性嚼着的笑又出现在唇边:“芯辰,我是还没有和你发展到那种程度,所以不清楚这条内衣到底是不是你的。但是这一件,”修长的手指点到屏幕上那长形的光亮上,“带有血的刀,我估计就是案发现场,那把警方怎么也找不到的、插入明析小腹造成死亡的水果刀。”

“余绍廷,你现在又是什么意思?你怀疑宝茹?怀疑周延风?”

“如你所见。”

“该死的如我所见!那关竞风呢?你之前不是还在怀疑关竞风吗?该死的你看看这一切到底被你搅成什么样了?”

他沉默了,那双桃花眼这下子没有什么感情地定着她的。

芯辰突然间一阵酸软无力:“我很明白你的心情,因为我该死的和你一样痛苦一样悲愤,明析是你弟弟,可也是我最好的朋友!可是我求求你,我求求你不要这样丧心病狂把我身边所有重要的人全部拖下水!”

先是关竞风,而后宝茹和周延风,再下去呢?再下去被他牵进来的又会是谁?

“我丧心病狂?”然而余绍廷就像听到什么极不贴切的词,蓦地,笑了,“我如果丧心病狂早就一刀捅向关竞风了,你以为我没有机会吗?机会多得是!你以为我为什么要等到现在?为的就是要找到最切确的证据最真实的情况!尹芯辰你说我丧心病狂?你自己看看,看看你所谓的好朋友现在在做什么?事实都逼到眼前了你还不愿意张开眼睛,到底是我丧心病狂还是你有眼无珠逃避现实?!”

她一脸煞白地任由余绍廷扯住她的脸对向屏幕。

那上面,宝茹也正一脸煞白,那只她再熟悉不过的纤纤玉手伸到半空中,许久,就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般,许久才让自己的手伸到对面,接过那条黑色蕾丝内衣,接过…那把带血的水果刀!

然后屏幕里的宝茹突然扑到周延风怀里,哭得像个孩子。

“案情现在出现很复杂的转折,”她紧紧地盯着屏幕,而他紧紧地盯着她的脸,“芯辰,你——愿不愿意和我一同探取真相?”

听到这句话,尹芯辰终于回过神来:“告诉我,如果你之前百分之百认为凶手是关竞风,现在…是不是只剩下百分之八十。”

他的唇角动了动。

可是那少了的百分二十,却是嫁接到她同样重要的人身上。

“绍廷,我相信,情况一定不是像我们现在看到的这样的。”

“所以…你要和我一起查下去吗?”

“在真相出来之前,你能确保不伤害任何人?”

他失笑了:“你以为我是什么人?”

凭着一己私利滥用公职?是非不分案情不明就做出伤天害理的事?

呵,他的相亲对象对自己的了解还真是不够透彻啊。

“芯辰,我就算再不职称,也至少还知道自己是个人民警察。”

“到目前为止我们得到的线索总共有以下几样:第一,没有指纹的钥匙和柳钉;第二,你车上监控器录到的内容,也就是夏宝茹接手的那条黑色内衣和水果刀;第三,你和明析在海边呆的那一晚,以及关竞风六年前的醒告。”余绍廷关上笔记本电脑,清晰地为坐在对面沙发的女人理清条理,只是对面的女人正将自己蜷起来,空洞的瞳孔对着前方什么也没有的墙壁发呆。

“尹芯辰…”

“我怎么也不会相信是他们中的任何一个。”

“我没有让你相信。”余绍廷站起身,高大的身子从对面沙发上缓缓地朝她移过来,一直到芯辰对面,他才弯下腰,双眼与她平视,“我只是在查案——查明析的案,顺道查过这案中的相关疑点——你不是答应我要一起查下去的吗?”

空洞的瞳孔这才慢悠悠地转到眼前的人身上。

余绍廷严肃的神情近在咫尺:“最后一个也随时可能会成为线索的问题——这一次,我要你老老实实地回答我——尹芯辰,那晚你约明析到海边喝酒的原因到底是什么?不要再和我扯蛋说什么工作压力大。”

尹芯辰一怔,完全没料到他会问出这句话。

“回答我,一字不漏,老老实实。”余绍廷的表情极其严肃,锐利的眼紧紧地盯着她的,而且距离锁定,一分一毫也不拉开。

尹芯辰的目光突然间更为呆滞,眉头不知不觉地拢起来,对着他的脸。

那一晚她约明析出去喝酒的原因?她约明析出去既而造成一连串悲剧的最原始的原因——她,可以告诉他吗?

“尹芯辰!”

“好,我告诉你。”过了许久,嘴角终于轻轻地扯了扯,尹芯辰就像下了巨大的决心:“反正你已经知道那么多事了,那我就直接告诉你——因为一通电话,而那通电话的内容,就和05年的那次流产相关。”

芯辰永远也忘不了2010年那个寒冷的十一月夜晚,无论现在是2011年还是2100年,她永远也不会忘记那个晚上接到的那通改变她一生命运的电话。

那一天,她完成了“新辉”交代下来的策划案,并通过电子邮箱传送给宝茹,之后到美容院里享受了一次舒服的SPA后,彻底放松地回到家里。

公寓里的座机铃声震耳欲聋,芯辰在对方挂电话之前及时进入公寓并接起。那时的她并没有留意来电显示,没有注意电话到底是从哪里打过来的。只是话筒一凑近耳边,一把似陌生又似熟悉的声音立即提醒了她来者何人。

“尹芯辰你这个小贱货!”她永远不会忘记入耳的第一句话,在醉酒的状态下吼出来并且带着哭腔,“你这个贱人!你毁了我的生活!你毁了我的家毁了我的孩子你知道吗?”

是季红琴!

她不明就里地握着话筒,目光寻向电话上的来电显示,这下才注意到那串带着伦敦区号的号码。

“你…”她不明所以,“是不是喝醉了?”

自从几年前季红琴和关竞风签字离婚后她就回到伦敦,据说分到了关竞风将近一半的家产并且成为伦敦分公司的区域总裁,从此之后除了公事,她几乎不再涉及关竞风的生活,更甭提和她联络了。可是几年后难得打电话给她,却是这么莫名其妙的状况。

“我是芯辰,”她缓着声提醒,“你…是不是找错人了,我不是关竞风。”

“该死的我没醉更没有找错人!”季红琴的情绪激昂,声音却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地传入她耳里,“我没醉,要是醉了我怎么还能该死地把那一切都记得那么清楚?都怪你!一切都怪你!”

“你在说什么?”

“你还装傻?在关竞风面前还装不够吗?还要在我面前装傻?你这个贱人,你明知道我怀有身孕还该死地去勾引关竞风!你不是已经有男朋友了吗?为什么还要去勾引关竞风?”

“你说什么?”她还是不明所以。

那一头传来歇斯底里的哭泣:“你就是知道我怀孕了所以才迫不及待地把他勾走是吧?你明明知道那是我最需要竞风的时刻,所以你才把他勾走对吧?你就是算准了我那天会从楼梯上摔下来所以才故意把关竞风叫到福州去做那个什么该死的手术,让我从楼梯上摔下来的时候叫天天不灵叫地地不应,害我没了孩子最后连关竞风也没了,你就是这样,你就是这么机关算尽地来对付我是吧?啊?你这个贱人?!我是欠了你什么吗?我嫁给关竞风是碍了你什么了吗?啊?”

尹芯辰在大段歇斯底里的发泄之后,终于艰难地抓住了一点点头绪:“你是说…那时候你怀孕了?”

“别装傻了!你会不知道吗?你不知道吗?啊?你就是知道我怀孕了所以才用尽全力赢取关竞风的注意力!生什么病?做什么手术?非得去福州吗?我告诉你,我的孩子就是在你们去福州的那一天流掉的!就是你这个贱人害死我的孩子的!我永远也不会原谅你,怎么怎么也不会原谅你的…”歇斯底里的哭泣、怒吼全数涌入她耳里,芯辰的手颤抖得几乎要握不住话筒,而更让她崩溃的是季红琴的最后一句:“你以为我怎么会同意和他离婚?因为你们这对丧心病狂的狗男女,实在是太令人寒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