劲敌身死,对于自己本来是非常有利的境地,但不知为什么,假菩提心中丝毫没有高兴的感觉,甚至有种莫名其妙的恐惧,他越来越看不懂郭明义的举动,他总觉得,郭明义不是在成佛,而是在成魔。

因为杀人,就是为魔。莫非他想以魔抗魔?

那边,郭明义已经缓缓地将莫陵的尸体放了下来,他走过去,捡起玉虚杏黄伞,愣了好大一阵子,这才走回去,慢慢地庄重地将那仙器放入莫陵冰凉的手心,左右手交叉握好,端端正正地摆放在胸前。

感应到主人的逝去,玉虚杏黄伞发出一阵悲鸣,金光大放,层层涤荡过这白雪皑皑的世界。

“郭明义!”已经哭红了双眼的潘旻疯狂地大吼,冲上去就是一掌,郭明义看也不看地将手一挥,潘旻只觉一股排山倒海的力量扑面而来,整个人腾空飞起,要不是钱密松见势不妙,上前硬接了一下,只怕已经滚下山崖了。

鉴印大师坐倒在地上,怔怔地看着眼前的一幕,这与其说是郭明义的疯狂,不如说是菩提的疯狂,突然,他的心底萌生出阵阵的寒意,一直以来,他那么努力,近乎痴迷的追求,为了这条成佛的道路,却先后将菩提和郭明义送上这条似人非人似鬼非鬼的绝道。究竟是胜利必然要求残忍,还是从来都是差错?

但问题的关键还不在这里,核心是,这样强行终结所有、了断一切的郭明义会成佛吗?

其实这个问题早已有了答案,答案就在人心里,只是大家都不愿意承认。但再不肯承认的也会变成现实,郭明义放下玉虚杏黄伞重新站起来的那刻起,他的身上就已经有了稍微的不同。

一股浓烈的黑气渐渐地从郭明义的身上溢出,假菩提眯起了双眼,他认出那股黑气和他们魔物的不同,里面蕴含着更加危险、更加可怕、更加纯正、更加深不见底的气息。

摔得头破血流的潘旻不顾一切地爬起,强烈的愤怒使他忘记了周遭的形势,他对着郭明义声嘶力竭地大吼道:“郭明义,你还没有了断一切!你还认识那么多人,你还有我这个师弟,你难道不杀光他们吗?”

郭明义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他的目光里那种炽热已经逐渐冰冷,取而代之的是漠然的寒气,只听他冷冷地道:“正合我意。今天我来,就是要杀光天下人,杀光天下魔物。天上地下,唯我独尊,唯我独活!”

他铿锵的话语回荡在辽阔的山顶,激起了无数飞鹰,摇坠了无数冰棱,“轰!”一道巨大的紫色闪电猛地劈在了他的脚下,地上一阵猛烈的摇晃,逆天飞起的冰块碎屑铺满了天空,遮住了众人的双眼。

鉴印大师登时倒抽一口冷气,紫色雷电世所罕见,它只代表一种含义,那就是天谴!果然,郭明义没能成佛,而是走向了另外一个极端——成魔!

假菩提顿时也紧张起来,乾坤中只记载了成佛可以对抗魔物,可是并没有否认以魔抗魔未必不行,而且郭明义做得如此之绝,不留任何后路,所成之魔有可能吸尽天下戾气,威力之大不可小觑。

还没有众人接受这个骇人的事实,更剧烈的变化接踵而来。鉴印大师率先发现,从郭明义身上冒出的那股黑气具有极其可怕的杀伤力,它掠过松柏,再坚韧的苍绿都会争先恐后地枯萎;它漫过冰表,再顽固的冰块都会即时碎裂得不留痕迹;它拂过雪花,那些六角的银白立马变成纯黑的萤火,漂浮在空中幽幽伫立。

一时间,地动山摇,象是发生了八级以上的大地震,山体发生了巨大的开裂,半边山坡都滑了下去,无数人马和魔物哀嚎着掉进深不见底的悬崖,灰尘漫天,将原本清朗的天空变得如同污染最严重的雾霾。覆盖了不知道多少百年冰块的地表开始纷纷沉陷,除了郭明义站立的那一块,其他的都在快速地崩塌,不管生物死物,一起埋葬在那巨大的黑洞之中。

发现不妙的鉴印大师拔腿赶紧撤到假菩提那一边,这才幸免于难。莫陵手中的玉虚杏黄伞感知到那股巨大的黑气,一早金光大放,万朵金莲将钱密松潘旻等人团团围住,也保住了这边的山体安全。

更惊人的变化发生在郭明义的身上,只见他全身肌肉开始变异,覆盖上一层纯黑色的鳞甲,彷如一副天生的盔甲,在他的身后,出现了一团血云,在血云的上方,隐隐约约地出现了一个巨大的狰狞的鬼头,双眼暴突,伸着殷红的舌头,凶狠地俯视着下方。

假菩提失声叫道:“魔神?!”鉴印大师心下一沉,那边钱密松已经连声问道:“什么魔神啊?到底什么情况?”

假菩提没有回答,倒是鉴印大师回答了:“相传魔物也可以修炼,修炼的最高境界也同佛祖一样,拥有不灭金身,天地乾坤,莫不能挡。佛祖当年为了封住它,与它苦斗八十一个周天,这才压住它在山下,并且在上面建造了西天极乐世界。”

郭明义修炼成了魔神?!这个消息简直要比莫陵的逝去还要让人觉得震惊和恐怖,鉴印大师忽然转头对假菩提道:“他虽然成为魔神,未必就会善待你们魔物,更何况你们之间恩怨太多,不如我们联手,先将魔神灭了。”

假菩提冷笑道:“怎么?这会子掂量形势不好了,就想着向我们求救了?”鉴印大师正色道:“若任他进化完全,魔神再世,世间再无佛祖可以抵挡,这天下就毁了。没有人心,自然也就没有魔物,对你们而言难道不也是生死存亡的大事?先把这仗打赢,过后我们再慢慢算账。”

鉴印大师说的是正理,假菩提何尝不知道?他强忍心中不爽,冷冷道:“成,那我们就先联手,事后再斗个你死我活。”

鉴印大师道:“你们是魔物派系,自然更清楚魔神的弱点。你先说出来,我们才好下手。”假菩提沉吟道:“依据魔物仅存的记载,魔神没有任何缺点。”

“没有缺点?!”鉴印大师讶然道,“那还怎么打?”假菩提道:“当然没有缺点,否则你们的佛怎么会打得死去活来才镇住了它?要打败它,只有一个方式,那就是超过它比它更强大的力量,就像你们的佛一样,正面硬碰。”

鉴印大师怒道:“怎么可以硬碰?他现在已经成了魔神,除非有人成佛,否则根本就是螳臂当车!”假菩提慢悠悠地道:“这可不一定。据我观察,他显然虽然已经入魔,但是依旧是肉体魔身,换言之,还没有修到不灭金身。只要我们的力量足够强大,直接将其肉体摧毁,魔神没有了附体的媒介,自然也就烟消云散了。”

这确实是眼下最好的办法,鉴印大师把牙一咬,道:“成!那我们一起上!”假菩提言简意赅地答了声:“好!”两人随即摆出进攻态势,同时暗暗蓄力,一个奇异的景象出现了,耀眼的白光和厚重的黑光混杂在一起,互相交织,形成鲜明璀璨的锋芒,在魔神铺天盖地的强大气压下,绽放出了不一样的色彩。

郭明义转过身来,静静地看着二人,手上没有任何举动,看上去并不打算迎战,这个舍我其谁的阵势将假菩提和鉴印大师震慑住了,二人一时犹豫不敢上前。

此时郭明义也开始动了,他缓缓地迈开脚步,向二人走了过去,同时口中迸发出低沉的带有回响的魔音:“洪元圣祖师留给世人的最后一句真言,是全痛全爱。”鉴印大师心神大震,郭明义如果已经进化成魔神,怎么还会记得洪元圣祖师的话?

“什么是全痛全爱?我一直想不通。但后来我明白了,想不通是因为没能达到全痛全爱的条件。要想全痛全爱,首先必须无痛无爱。而要无痛无爱,光是斩断世间一切羁绊是没有用的,你要忘记甚至仇恨它们,包括自己。所以我杀死了王芳燕,逼死了朱若云,最终连我唯一的精神支柱莫陵也一并消亡。你们无法想象,我有多么痛恨自己,痛恨这个不公平的人世。我突然觉得,如果这个世界没有苍生,就不会有那么多的悲剧,所以我选择了魔道。”郭明义身后的鬼头随着他的话语在逐渐地清晰,迸发出的气势也开始逐渐地加大。

假菩提大惊失色道:“不好!他现在开始朝不灭金身转化了,我们必须要尽快打倒他。”“等等……”鉴印大师却怔怔地看着郭明义,迟疑不前,“他真的选择了魔道,那他为什么还要记得洪元圣祖师的话?”

郭明义的嘴角突然出现了一抹笑容,那笑容深不可测,里面盛放着三江五海的厚重与深邃,仿佛有股巨大的魔力,让人看了第一眼就很难从他的脸上移开:“在最初的起源地天竺,人们买来的佛像都狰狞恐怖,东土觉得恐惧,于是改造成了慈眉善目,最后人们就忘记了佛祖的本来面貌。所谓肉身直接成佛不过是一个美好的神话,一个被传诵至今失去真实色彩的传说,真正的成佛之路是——先出魔,再成佛!”

在他说完这句话的刹那,背后那硕大的已经清晰无比的鬼头突然发出一声哀嚎,紧接着血流满面拼命地挣扎。鉴印大师和假菩提二人都惊吓住了:“发生什么事?”

“当你无痛无爱,心境进入空明,要么你直着走下去,最终成为魔神,要么你将痛与爱重新凝聚,化为对天下苍生的悲悯之痛和大欢喜之爱,则可以成佛,我想,这便是全痛全爱的含义。唯有如此,才能彻悟。”郭明义微笑着,继续迈着那不大不小的步伐,只是这次迈出去的步伐下面涌出的不再是一股血泡,而是一朵冲破血泥洁白无瑕的莲花!

那朵白莲迎风变大,焕发出强烈的金光,金光扫过那鬼头,鬼头当即爆裂成血肉模糊的齑粉,消散在半空中。不仅如此,接下来郭明义所踏出的每一步,都绽放出硕大的莲花,而且莲花的颜色逐渐由白色过渡到了金黄。

“七步莲花!”太过震惊的鉴印大师用颤抖的手指指着郭明义,被堵住的喉咙里勉强只憋出来这四个字,但已足以表达他的极度骇异。七步莲花不正是成佛的象征么?

仿佛是回应他的猜想,郭明义身上的黑色鳞片纷纷破裂掉落下来,取而代之的是镀上了一层铜黄的光泽,锋利得如同尖刀般的金色光芒四散飞溅开来,将他的面容隐没在了中央,逼迫得鉴印大师不得不闭上眼睛,不敢直视。那但光芒并非如想象般犀利,照耀在身上反而如同太阳般温暖。

“南无阿弥陀佛……”漫天忽然传诵起震耳欲聋的佛音,鉴印大师忍不住再睁眼看时,强烈的光芒已然逝去,温润的金色光圈包裹住郭明义,他已恢复成原来的模样,只是面庞上显露出一种似喜非喜的古怪表情。在他的身后,一尊巨大的佛陀端坐在他的后面,慈眉善目,九层金莲耀眼光华,更有无数祥云滴水,盘绕其中。

“啊……不——不!”假菩提此时所有的镇静都抛到了九霄云外,他不明白为什么会突然变成眼前的状况,他更不明白明明是孤注一掷的郭明义为什么最终还是找到了正确的道路。

“原来是这样……原来是……”鉴印大师看着前方,喃喃地说道,早已忍不住热泪盈眶:一直以来,那些继任者之所以失败,是因为他们的内心抵挡不住黑暗的侵袭,成佛之路总能受到魔物的阻挠,所以无法专心致志,达到空明,菩提看破了这一点,因此他想到了要把内心变成纯正的境界,直接进化到纯正的光明是不可能的,因此只能进化到纯正的黑暗。但是菩提犹豫了,他担心纯正的黑暗结局只能成魔。

而郭明义更进了一步,他看穿了那个早已横亘世人面前却无人相信的真理——佛魔一线。当内心转化为纯正的光明或黑暗,那个人都会面临两条道路,要么不带有任何情感理性而成魔,要么对天下众生平等地持有情感理性而成佛。

他逼死了对他而言最重要的几个人,他亲手斩断了尘世间所有的依恋,他痛恨自己的举动,仇视自己的意念,但那些逝去的,并不代表丑陋,那些留下的,也不必然象征美丽。一切的走向,都在于自己最后的抉择。

佛在左边,魔在右边。

郭明义已经缓缓地举起了那柄奇怪的仙器,仙器在他的手中剧烈地颤抖,紧接着开始抖落覆盖在其上的外皮,露出了它的本来真面目,完成了最后的进化————那竟是一根折断的菩提枝!

郭明义将菩提枝慢慢地转向了假菩提,淡淡地道:“你说这个世上没有纯正的光明,那是因为你不懂什么叫纯正的光明。纯正不在于它毫无杂质,在于它希望光明永存。魔物,你输了!”

巨大的轰隆声从天际传来,无数道蓝色的闪电挟着汹涌奔腾之势冲向山顶,最后半边挺立不倒的山体最终也开始崩裂,巨石连带着泥土,还有那些已经遒劲苍老的松柏直直地下坠,天空笼罩在巨大的尘雾中,所有人都掉了下去,象坐最刺激的过山车一样,疯狂地向下,无尽地向下,坠入没有止境的深渊。

不知道过了多久,潘旻才抬起自己酸疼的眼皮,努力支撑着抬头一看,鉴印大师盘腿坐在最前面,闭目冥思,在他的正前方,倒塌的山体形成了一座新的石坡,层层叠叠,巍然伫立,有着一种焕然一新的气势和稳重。

潘旻忽然想起了坠入崖中之前的最后一片记忆,忙挣扎着起身问道:“大师……我……我师兄呢?”他的嗓音颤抖得厉害,喉咙充血,说出来的嘶哑声线连自己都吓了一跳。

鉴印大师低沉地道:“他封住了魔物,真正地封住了魔物!只要以后人心不再发生大的动乱,魔物就没法出来为害人间了。九转轮回的使命终于完成了,完成了……”

“不不不……”潘旻拼命地摇着头,仿佛这种高频率的摇晃能够扭转那些流逝的时光,“我是问,我师兄他人呢……”

鉴印大师的脸上出现了一丝惨笑:“你不也看见了吗?他成佛了,佛怎么会跟人呆一块呢?佛去了该去的地方了。”

潘旻张了张嘴,他想说些什么,但什么都没有说,然后突然的,一种被压抑许久的悲恸从胸膛那里最先爆发出来,情绪迅速蔓延到全身,他伏在地上,身子在强烈地抖动,他张开嘴巴,疯狂地哭号着,嘶吼着,他觉得他在哭,可是眼里是干枯的,没有一滴眼泪。

鉴印大师慢慢地站了起来:“我也该走了,毕竟这里也不是我该呆的地方了。”“你……你要……去哪里?”已经声嘶力竭的潘旻微弱地问道。

“我原本是洪元圣祖师的一丝慈悲之念,他放心不下这天下,于是实体化了我,让我存留至今。如今万事已了,我也该归于天地了。”鉴印大师那老态龙钟的身影随着话音渐渐地淡化,直至变成完全的透明,仿佛世间从来没有存在过他。

潘旻呆呆地看着眼前这一切,突然两眼一黑,彻底晕了过去。

他做了一个奇妙的梦,在梦里,白雪飘飘,菩提山上银装素裹,别有风味。一个留着平头的小男孩坐在寺庙的门前,一双精灵的眼睛正死死地盯着手中的一双草鞋,他试着用手把破了的地方重新编织好,但无论怎么弄,都编不好。

“蹬蹬蹬”,雪地上传来了沉闷的脚步声,雪花飞溅,一个穿着全身银狐皮大袄的小孩跑了过来,先是聚精会神地看了一会儿,然后道:“喂,你在做什么?”

“补鞋啊。对了,你来帮我补。”小男孩把草鞋丢给了狐皮大袄的小孩。后者登时撅起了嘴:“你的臭鞋为什么要我来补?”

小男孩笑嘻嘻地道:“因为你将来要做我媳妇儿啊,补鞋是分内事。”“你找死!”狐皮大袄的小孩涨红了脸,直接一道黄符飞了出去,小男孩忙不迭地闪开,一边往庙里面跑,一边喊道:“不得了了,师父,杀人啊!”

潘旻笑了,不仅是在梦中,也在现实中。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