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问你什么话?”

“那是有人诬告我,非说我拖欠了穷棒子的工钱。其实我只是在等回款而已,货款一到肯定就给他们发钱,分文不会少,我拿我祖母的坟发誓……”

“我对你那些破事没兴趣,”席峻锋不客气地打断他,“那个捕快长什么样?”

杨半城形容了一遍,捕快们开始回忆自己是否认识这么一个同僚。最后有三个人都想起来了,有一个叫做焦东林的捕快,长相和口音都与杨半城的描述比较吻合。

“佟童,带两个人立即去找焦东林,越快越好!”席峻锋命令着自己手下武功最高的捕快,“如果他真的和这件事有关联,恐怕会被灭口。”

人高马大的佟童立即匆匆离去,席峻锋把现场细细勘察一遍,又向杨半城问了问翼藏海的情况,但并没能得到太有价值的信息。翼藏海是主动找上门投靠的,托身于杨半城手下后,表现得正像一个尽职尽责的高级打手,没有露出半点异状,杨半城绕来绕去,也说不出点新鲜玩意儿。席峻锋无奈,一面派人去搜查翼藏海的住所,看能否找出点什么,一面把尸灰收集好,回捕房去等待佟童的复命。

等待佟童的过程中,大家把已经发现的这三起怪异杀人案放在一起合计了一下。无论从杀人手法还是死者的身份,都已经可以断定,这是同一个或者同一帮罪犯干下的连环杀人案。南淮城过去发生过的类似案件,凶残程度或许有能超过这一桩的,诡异怪诞却是远远不及。

“我觉得这更像是石隆下手清除异己分子,或者是石隆的仇家报复他,”刘厚荣说,“我们之前设想的邪教作祟,很有可能是错误思路。”

“为什么是错误的?就因为他们在身份当中有共通之处,并且都指向一位大人物吗?”席峻锋说,“别忘了,历史上的邪教案,大多最后都会牵扯出一个身份不凡的角色。七十年前的暗龙会血案,工部侍郎不就杀害了自己的四个儿子,把他们全部作为献给龙的祭品么。石隆究竟是加害者还是被害者容后再议,但那和是否邪教没有关系。”

刘厚荣皱起了眉头:“你的意思是说……这三个人是精心挑选的祭品?”

席峻锋坚定地点点头:“只有邪教杀人,才可能用那么复杂的方式,因为杀人并不是主要的目的,通过杀人方式传达某种给邪神的信息,才是那些血案的根源。在一切的邪教祭典中,都少不了三个根本因素:祭祀的方式,祭祀的意义和祭品的选择。现在我们的三个祭品已经找到了某种联系,虽然这个联系还并不明朗,但迟早能慢慢分析出更多的共同点。这需要依靠你们继续深入地挖掘这三个人的行为,尤其是半年前他们究竟做过些什么,一定要调查清楚。”

“可是祭祀的方式和意义我们还没弄明白,”一名捕快说,“连小刘都没见过这样摆布祭品的方法。”

“别说我了,仵作老韩一辈子和尸体打交道,都极少能见到这么奇怪的尸体,”刘厚荣叹息着,“现在十天之内出现了三具。头儿说得对,即便是那些头脑不正常的连环杀人狂,也很难有劲头这样去摆布尸体,或许只有怀着对邪神的狂热崇拜的信徒,才会那么做。可是我搜肠刮肚,想遍了我所读到过的一切资料,还是没有看出这三具尸体究竟意味着什么。”

“并不是所有的血祭都会留下文字资料,”席峻锋敲着额头,“很多祭礼被当作最大的秘密隐藏起来,但即便具体实施过程没有记载,从效果来反推,总有蛛丝马迹可寻。以我刚才提到的暗龙会案为例,工部侍郎杀死四个儿子后,把他们的眼睛全都挖出来了,由于他此后也自杀身亡,没有人知道他这一举动的用意。但是后来,我的养父田炜的老上司在暗龙会的教义里找到了答案。暗龙会认为世界是罪恶的,所谓的光明也是虚假的,而荒神的使者龙将会把世界重归黑暗,直到荒神再次创世。挖掉眼睛的祭礼,就是为了迎接这样的黑暗。”

“可是这三具尸体……完全没有共通之处啊!”刘厚荣满脸的苦恼,“把全身的骨头都磨碎是为了什么?让人身上的体液全部流干又是为了什么?把人先变成金属,再放到砖窑里慢慢烧成灰,更是匪夷所思。”

“一定能找出来的,”席峻锋又端起了茶杯,那是他作总结发言的标志,“他们不可能每一次动手都完全不留痕迹,这世上没有无破绽的犯罪。也许佟童回来的时候就能给我们带来点好消息……说起来,这家伙怎么还不回来呢?”

佟童并不像刘厚荣和陈智那样多嘴多舌,大多数时候都沉默寡言,但一向办事稳重干练,身手在捕房里也仅次于席峻锋。不过这一次似乎很不顺利,直到日头西沉,他都还没回来。霍坚已经照惯例按时下工回家吃饭去了,陈智则已经歪在椅子上酣睡了一下午,没有人忍心吵醒他。

席峻锋看看天色:“你们也都回去吧,这几天够辛苦的,别等了。”

“那你呢?”刘厚荣问,“你也该回家陪老婆吃顿饭了。反正我是光棍一条,在这里等着好了。”

“不等了,我去衙门转转,看佟童在干什么。”席峻锋站了起来,“托你们的福,我这些日子虽然不能陪老婆吃晚饭,好歹每天都能正常地在家里的床上睡个觉,全靠各位的辛苦工作。现在也该到了我劳动劳动筋骨的时候了。”

刘厚荣还没回话,门外传来一个声音:“不必了,我已经回来了。”

那是佟童。他已经带着两名同伴赶了回来,席峻锋忙问:“怎么样,找到焦东林没有?”

佟童点点头又摇摇头:“我们到衙门之后,被告知焦东林今天旷工了,却也没有告假,于是又打听到他的住所,赶了过去。但他也没在家,家中空无一人,而且据邻居说,他昨天夜里也并没有回家。我们没有办法,只好分兵两路,他们俩守焦东林的家,我在衙门外蹲守,希望他能出现。结果……结果……”

席峻锋并没有表示出惊讶:“他的尸体被送来了,是不是?我猜也是这样,那个幕后主使必然会杀他灭口。”

佟童一脸的困惑不解:“送来了尸体没错,但却好像……并不是什么杀人灭口。”

“哦?怎么回事?”

“他的尸体……是作为死去的嫌疑犯被送到衙门里的。昨天夜里,他潜入了亲王府,试图刺杀隆亲王,结果被当场击杀。在场至少有几十个人可以证明他的入侵行为。”

十三、

安学武的伤势康复得还算不错,前两次云湛过来看他,他都在昏睡中;休养了几天后,精神明显好转,至少又能和云湛不间歇地斗口了。但要说到动手打架,仍然不可能,这让云湛又是开心又是郁闷。

“你喜欢看着我倒霉,但又希望自己在对付天罗时能有个帮手,所以现在你的脸一半春天一半秋天,”安学武眼望着窗外徐徐落下的夕阳,“我都忍不住要替你难过了。”

“谁叫某些人那么不争气呢?”云湛翻翻白眼,“搞得这件事已经被公主过问了。”

安学武悚然转过头来:“你怎么说的?”

“放心吧,我没出卖你,”云湛笑了笑,“但是你知道,某些事情我没法一直瞒着她,瞒不过的。她已经知道了南淮城有天罗潜入,可能会布置大内高手去过问,到时候你那些同宗们万一有点死伤,也许又会怪罪到你的头上。所以我的脸上好歹还剩一半春天,你的脸上嘛……大概就只有冬天了。”

安学武吐出一口浊气,久久不语。云湛有些奇怪地看着他:“你在想什么?”

“虱子多了不痒,债多了不愁,无论怎样他们都会继续想办法杀我,这一点我倒是不担心,至少不必过多地担心,”安学武说,“我始终在想,什么人会陷害我。那张纸条上的信息,一条是我亲自查出来的,剩下由我南天罗的三个手下分别收集,在我手里汇总,此后这张纸条我一直贴身带着,直到出事之前,我并没有和我的人再碰头。因此可以肯定,不会是我们南天罗内部的人干的。”

“那会是谁看到过你的纸条呢?不会是你跑到青楼寻欢的时候被妓女搜走了吧?”云湛随口讥刺,却发现安学武表情僵硬。

“喂,我记得你一向不近女色的,”云湛说,“我的朋友姬承告诉我,你在这方面刻板得吓死人,因为青楼里的姑娘们都很怕你,总抱怨你时常去找她们麻烦。”

“我倒不是刻板,而是安学武捕头需要随时做出刻板的形象,”安学武缓缓地说,“但是如果衙门里的同好邀请我去观赏卖艺不卖身的艺妓的表演,我通常是很难拒绝的。大约四个月前,衙门里的几个同事办好了一桩大案,得了不菲的赏金,于是邀约着一起去凝翠楼看一位知名艺妓的表演。他们硬要拉我,我也没有借口推辞,于是一同去了。”

云湛拉了把椅子坐下来,凝神倾听。安学武接着说:“我们坐在凝翠楼三楼的一个雅间里,艺妓出来了,虽然礼貌周全,却也并没有什么热情,无论弹琴舞蹈,都只是例行公事、中规中矩,脸上笑容都没有多少。我在这一行里呆得久了,自然知道那是怎么回事,这位艺妓显然对捕快这个行业还是有所蔑视。”

云湛对此也很清楚。捕快这个职业,表面上看起来是为民除害,为国家保障律法的尊严,实际上又穷又苦,充满危险,自古以来,往往都是泼皮无赖才会从事的行当。事实上,仅仅在几百年前,捕快的身份都相当低贱,为人不齿。随着和平年代的到来,百姓对安定生活的向往渴求越来越大,对捕快素质的要求也越来越高,官府才开始逐渐重视此事,开设了专门的培训课程,也提高了捕快的薪俸。但传统的偏见总是难以彻底扭转,在大多数人心目中,捕快仍然不受欢迎,尽管他们嘴里总是恭恭敬敬地叫着“官爷”、“捕爷”、“班头”。

“所以你们就闹起来了?”云湛问。

“我当然不会在这种场合闹事,”安学武回答,“但我的同伴们有了点醉意,其中一位嚷嚷起来了,这一嚷嚷不要紧,惊动了隔壁雅间的一位贵宾。他派人过来问明白了情况,竟然邀请我们与他同席,逼着那位脾气不小的艺妓又演了一场替我们赔罪。那艺妓能得罪小捕头,却绝对不敢在亲王面前稍有怠慢。”

“什么?亲王?”云湛急急地打断他,“那个替你们出头的贵宾,就是石隆?”

“除了石隆,哪位大贵族能干出邀请低贱的捕快同席的事情?”安学武反问,“又不是那种不开眼瞧上了民间游侠的笨蛋公主……”他虽然并不了解云湛和石秋瞳的关系,但察颜观色,倒是猜了个八九不离十,所以没事就会拿出来刺云湛两句。

“你为什么不早告诉我这事儿中间有石隆的戏份!”云湛不理会他的挖苦,大吼起来,“你知不知道这有多重要?”

“我当然知道,所以遇刺当天就想告诉你,可你自己让我先歇着,说下次再说,”安学武无辜地眨着眼睛,“后来好像你来过两次,但我都睡着了,那可不能怪我。”

云湛恶狠狠喘了两口粗气,突然伸手在安学武的伤口处戳了一下。他看着疼得龇牙咧嘴的安学武,心情稍微好了点:“接着说下去吧,低贱的捕快。”

“老子伤好以后一定把你切成上百块喂狗!”安学武骂道,“说实话,石隆的确是个很有魅力的人,虽然他的装束并不像是个江湖人,但说话和行事的做派却怎么也掩饰不住。石隆不断地劝酒,如果换了别人,我是不会喝那么多的,但在亲王面前,以我的身份不能抗拒,不得已陪着多喝了一点,慢慢喝得有些头昏脑涨。”

云湛摇摇头:“你是个不会忘乎所以的人。如果喝酒会喝到头脑发热,那多半说明酒本身有问题了。”

安学武神情黯然:“的确,但是从表面上看起来,却露不出什么破绽,也抓不住特别的证据。现在的青楼里多半都备有轻量的迷春酒,药性不算太强,不少有钱人在此处取乐时都会饮用。即便追问,也能拿出很多托词来解释。捕快是个苦行当,很多时候为了放松,都会有同事邀约着一起去青楼找女人,上一点迷春酒根本不算什么大事。”

云湛若有所思:“如果没有特别的害处,为什么要谋划此事呢?”

“这本来没什么特别大不了的,最多不过是害我和一个青楼女子云雨一番,事后被拿来当作谈资取笑罢了,”安学武说,“倒霉就倒霉在我身上有那张纸条。当时我大概晕迷了有几分钟,但毕竟定力比常人强,很快就清醒过来。醒来时,我仍然还趴在酒桌上,衣服扣得好好的,身边也并没有女人。我赶紧伸手去摸那张纸条,还在原处没有动。但我心里一直忐忑不安,生怕纸条已经被人看到过,并且揣测出了上面内容的含义。”

“而你中计被暗算,就证明了这种不安?”云湛问,“你确认没有其他可能了?”

安学武坚定地摇摇头:“没有了。那是我唯一一次人事不省,如果有人能偷看到纸条,就在那三四分钟的时间里。”

云湛又陷入了长时间的苦思中,安学武不敢出声,怕打扰了他的神思。两个人虽然一直都是对头,但他对云湛的头脑毕竟还是佩服的。

“如果是我,费那么大力气把你拉到凝翠楼去,不会就是捉弄你一下那么简单,”云湛想着,“一个向来古板的捕头,喝多了酒不小心上了妓女的床,也就是一丁点小小的丢脸,没有大作用。但是如果不是上妓女的床呢?”

安学武一怔:“你什么意思?”

“如果不是你情我愿地上妓女的床,而是酒醉乱性、试图逼奸一位卖艺不卖身的红牌艺妓呢?”云湛嘴角带着一丝坏笑,“那就不是丢脸,而是违反律法了。对于一个一直在努力往上爬的知名捕头而言,违法乱纪会意味着什么呢?”

安学武身子一震,忽然觉得浑身冰凉。他缓缓伸出右手,摸着自己的额头:“我明白了。这本来是一个普通的阴谋,想要把我赶下位子,就好比猎人去打野兔。但是本来只想抓野兔的猎人,却意外地发现兔子洞里藏了一头熊——那就是那张纸条了,它暴露了我的真实身份。于是为了捉住这头熊,猎人把野兔套子收回去了,开始慢慢准备抓熊的陷阱。一个讨人厌的捕头,不过是只兔子,但能挑起天罗内斗……那就是肥硕的熊掌了。”

云湛点点头:“没错。发现熊以后,撤套子换挖大陷阱,是正常人的做法。但我们需要了解的关键在于,谁是那个连兔子都不放过的猎人?兔子究竟哪一点招惹到了猎人?比如说……会是石隆吗?”

安学武很肯定地摇摇头:“我从来没有接手过和石隆相关的任何案子。衙门一直觉得我性格太固执,万一和大人物掐起来了,会惹麻烦,所以只要案件和石隆的手下,甚至是曾经的手下有关,都不会让我碰。当然了,无论如何,那一天和石隆的相遇实在太巧,我也不会停止对他的怀疑。”

“怪不得我找你帮我调查石隆的人际关系时,你那么爽快就答应了,”云湛一脸的顿悟,“我还以为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原来你也早就想摸摸石隆的底细了。”

“只是刚开始的时候我不能告诉你实情,”安学武没有否认,“但等到你彻底卷进来之后,也没什么特别值得隐瞒的了。既然大家都对石隆有兴趣,那就算是有了一个共同的敌人。你也不用老觉得自己吃亏,即便现在我行动不便,仍然可以给你足够的协助。”

“老实说,你的事我本来不想管,”云湛说,“但现在我来兴趣了。一切能和石隆挂上钩的线索,我都有兴趣。我很想知道,那些看似无关的杂乱的事件,能不能通过石隆这个人,最终融合到一起去。”

石隆丢了女儿……石隆招兵买马……石隆送给太子种种邪物……石隆可能和天罗的内乱有关……

还有那座可以俯瞰南淮的高塔,仿佛是石隆的精神象征。这位让人捉摸不透的亲王,究竟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呢?

“需要什么我会告诉你的,”他接着说,“现在我需要两个名字。第一,那一天在凝翠楼,喝醉了之后带头闹事的捕快是谁;第二,那位冷冰冰的艺妓是谁。有些话可能没法亲口去问石隆,但可以旁敲侧击。”

“我能告诉你第二,但第一……告诉了你也没有用。”安学武说。

“为什么?”云湛问。

“就在你来之前,我的手下刚刚告诉我,这个叫焦东林的家伙已经死了,”安学武的腔调很奇异,“他不知怎么的发了疯,昨天夜里竟然跑去行刺石隆,已经被当场击杀。幸好石隆并没有要求追究,不然只怕整个衙门都要脱不了干系。”

云湛身子一僵,想起了昨天晚上那张夜行衣下的苍白面容。那个咽喉上的致命伤口,在火把映照下显得触目惊心。

离开衙门时,天色已经很昏暗,但南淮城的万家灯火点亮,看起来似乎更加气派。著名旅行家邢万里曾经说过,一座城市是否繁华,在白昼是看不出来的,一定要等到黄昏时分,华灯初上之时,当那些夜的妆容一盏接一盏亮起来后,才能瞧得分明。南淮的夜,就具备一种让人留恋而迷醉的美感。那是一种流动的、喧嚣的、混杂着脂粉与丝竹的生活气息,是有钱人的天堂,也慷慨地为没钱的人保留了属于他们的角落。

云湛走到街口,停了下来。在来探望安学武之前,他先离开王宫,然后在家里大睡了一个白天,正是精力充沛的时候。

我应该左转回事务所发呆,还是直走去亲王府继续打探石隆和石雨萱的蛛丝马迹,又或者……

最后他向右转去,不久之后,已经来到了一家小而陈旧的宅院外。门牌上的“姬府”两个字早就掉了颜色,呈现出一种灰暗的空洞。两盏积满灰尘的大灯笼许久没有点燃过了,体现着这个伟大姓氏的日益衰落。

看门人姬禄迎了出来,看见云湛立马脸色一变,扯着他的袖子,不由分说把他拉到街边的一处角落里:“云大爷,求您别再来了!每次您一来,放您进去夫人要骂,不放您进去老爷要骂,我们做下人的夹在中间受罪啊!”

云湛轻拍他的肩膀表示理解:“放心,我今天不是来蹭饭的,你只需要把姬承给我叫出来就行。”

“老爷……又偷偷出去了,”姬禄说,“夫人正在屋里发脾气呢,说她明明已经把这个月的零用扣光了,不知道老爷又从哪儿弄到了钱。”

云湛憋住笑,矜持地让姬禄回去,然后快步走向了凝翠楼。

凝翠楼是这样一个地方:它的主旨是让人快活,说得精确一点,是让肯花钱的人快活。和其他许多挑挑拣拣又做婊子又立牌坊的青楼不同,凝翠楼不大在乎来客的身份,管你是贩夫走卒三教九流,只要能数出金铢,就能做入幕之宾。同样的,不管你和这里的老鸨和姑娘们交情多好,没有钱那就别往里走。

这样的原则,姬承的体会可是深得很。从第一次光顾凝翠楼起,他就和妓女小铭打得火热,此后手里有点闲钱就会跑来和小铭鬼混,老鸨龟公均对他热情有加,大爷前大爷后地点头哈腰。但有一次,他手头已经没钱了,想要凭着在此地混迹多时的薄面先赊账,老鸨登时翻脸不认人,让护院把他撵了出去。灰溜溜地出门时,姬承回头望了一眼,小铭站在楼上,一脸的漠然。

姬承自然心头很是失落,但在家被夫人收拾多了,还是难免心里痒痒的,怀念起小铭白嫩嫩的小手,于是又攒点钱再往凝翠楼去。老鸨和小铭对过往之事绝口不提,眉开眼笑地接待了他,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这之后姬承对世道人心似有所悟,凝翠楼照去不误,没钱时却绝不肯再去自讨没趣了。

当然了,今天是姬承有钱的时候,一向一穷二白的老友云湛不知在哪儿又骗到了点预付款,竟然大发善心分了他一些,这让被老婆管得钱袋空空的姬承犹如久旱逢甘霖。他苦等了好几天,终于等到老婆出门,于是迫不及待地溜了出去。

重新坐在小铭的房间里,虽然不过短短一个月没来,他也有点恍如隔世的感觉。凝翠楼里飘散着一股令人沉醉的酒香和脂粉香,与家中老婆横眉冷对的面容形成鲜明对照。真是重新活过来了啊,姬承幸福地想。

但接下来的事情就不那么幸福了,当门被推开时,姬承本来期待着看到去拿酒的小铭带着甜蜜的笑容探进头来,但最后看到的居然是一张熟悉的男人的脸。

“你他妈的怎么那么阴魂不散啊!”姬承怒吼起来,“你来干什么!”

“我想找你和小铭作陪,陪我约会一下这里的头牌艺妓,秦雅君。”云湛一本正经地说。

“那种眼看手勿动的女人有什么好?”姬承一愣,“价钱还死贵,你要是钱多了不知道怎么花,我可以教你。”

“谢了,花不掉的钱我扔进建河喂鱼都行,”云湛狞笑着,“但是今天,我一定要你们俩陪我,不然我现在就把你抓回去还给你老婆。”

“别,千万别,你说什么就是什么,你要我和小铭看你表演才艺都没问题!”姬承慌忙讨饶。

这是姬承第一次好好坐下来欣赏秦雅君的琴艺和舞蹈。但他在音律方面显然不学无术,也毫无兴趣,只顾着一边喝酒一边和小铭低声谈笑,正应了对牛弹琴这个词。秦雅君起身献舞的时候,他倒是看得两眼发直。这位艺妓虽然相貌不算特别出众,但身段绝佳,腰如细柳,双腿纤长,裙裾翩翩舞动时,恍如天上流云,给人以目眩神迷之感。而她身上散发出的芬芳,连自己这样精通各种香精的行家都无法判断出处。

他偷眼看云湛,却发现云湛心不在焉,并没有太关注秦雅君的舞姿,却始终看着对方的脸。他有点困惑:秦雅君的脸很好看吗?恐怕比小铭还不如,更不用提和公主石秋瞳相比了……

一曲舞毕,秦雅君盈盈坐下,云湛微笑着说:“没想到我这样不入流的私人游侠,也有这样的荣幸,能观赏秦小姐这样绝妙的舞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