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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是再也不想沾染了。

正思索着,便觉暗香袭人。

却是香孤寒拾阶上台来,为她更换好了琴台一角所用香料。

而后便来到她身旁,就在安琴石旁坐下,伸手出来——熔金色的眸子清浅含笑,带着他一如既往的从容的善意的好奇心,看着乐韶歌。乐韶歌不由便也暂抛下烦恼,跟着笑了起来。

便无奈的将手递过去,由他输送真气进来探查。当然也不免略作解释,“……醒时未见着你,本以为你已回了云梦泽。”

——他出来时必定不及向尊长们禀告,此刻水云间还不知在怎么找他。

“你还未醒,我怎会离开?”香孤寒不以为意,“你真元亏损得厉害,我便去寻了些草药,为你配了一料补元的合香。”

“……哦。”他们之间也无需言谢。然而思及真元亏损的缘故,不免就想到自己当时的丑态,心底难免会觉着懊恼。

她却心知肚明。香菇与常人不同,梅魂霜魄,不染红尘。哪怕昨日他们睡了,此刻他待她也不会有任何不同。除非有什么枝节勾起了他的探究心,而他又觉着此刻问了也无妨,才会特意一提。

清澈如许,实在让人不知该如何开口打探。

便苦笑起来,“我昨日是否……”

“否。”他竟已料知她会问些什么,不待她开口便已作答。似乎还稍稍有些脸红了,“你很是抗拒,”他说,“我便猜测你不愿以此纾解,于是想了旁的方法——送你门下飞天去识海中同你跳了一支舞,不知是否违逆了你的意愿。”

乐韶歌:……

不论水云间、琉璃净海还是九华山上的弦歌祠中,确实都收藏着几支可解她彼时之难的古舞。如今虽早已无人修习了,但以香孤寒的造诣,若要复原不过是举手之劳。

然而此法太过曲折,若非是真正在意她感受的有心之人,谁会苦思?

——得以结交瞿昙子和香孤寒这种挚友,确实是她平生之幸。

“不曾不曾。”乐韶歌长舒一口气,只觉心头云开月明,积郁散尽。

只是庆幸之后再无多余的烦恼来掩饰了,羞耻便也越发清晰起来。脸上霎时便烫得灼人,她不由又拿手背遮了遮。

想说些什么掩饰尴尬,喉间却发不出一声。目光都难以同他对上了。

一时只是尴尬的望着天外,很想去死一死。

香孤寒见她面上飞霞,意识到她是羞涩了,心底忽的便升起些陌生悸动。

他摸了摸胸口,心想他确实是喜欢阿韶的——可他分辨不太出,一个有常识的人当此之时该说什么,不该说什么。

但若什么都不说,又违背他的本性。

他想了想,便取琴来,道,“阿韶,你可还记得我们初次见面?”

乐韶歌自然还记得。

那是她入九歌门的第二年,琉璃净海尚未锁山,水云间和九歌门也尚未交恶。适逢二十年一度的华音会,师长们聚而论道,三派弟子也难得有齐聚一处的机会。

她天资卓绝,入门数月便已显露出修炼九韶乐的资质,是彼时九歌门唯一的内门弟子,一道上山的同窗追不上她的进度,多对她敬而远之。而水云间门下泱泱三千弟子,对他们这些外来赴会的别派精英天生就抱持着竞争心,纵有人想同她结交,也要顾虑同门的目光。至于琉璃净海——他们连女弟子都不收。

乐韶歌新来贵地,雀跃欢腾,上蹿下跳求其友声,结果凑到最后,一扭头,发现身边只剩一个淡定喝茶,寡言少动的小和尚——也就是瞿昙子。

好歹认识了新朋友,小和尚就小和尚吧。乐韶歌很快便和小和尚混得溜熟。这俩人一聚头——

乐韶歌弹琴,小和尚打坐结印。琴声霎时如雷鸣鼓震,摄魂荡魄,穿耳灌脑。

小和尚诵读真言,乐韶歌振袖起舞。梵音真言霎时字大如斗,飞如蚁行,穿耳灌脑。

小和尚安之若素,淡定喝茶。

乐韶歌:嗷嗷,原来九歌门和琉璃净海的心法相性这么好!有趣有趣!

其余众人:……谁来拖走这俩魔星!

琉璃净海众人飞快拖走了他家小和尚,于是乐韶歌再度变回了孤家寡人。

意识到自己被孤立了的乐韶歌,觉着天地之大莫非她还找不着个同伴?于是见桥过桥,见洞钻洞。他们这些天生乐修鸟爱花喜,自有天意成全。终于在不知多少次柳暗花明之后,乐韶歌竟穿过了水云间万花阵,进入花阵中央幽静偏僻的庭院。

桂栋兮兰橑,辛夷楣兮药房。

——是佳人居处,乐韶歌心想。

她目光扫过庭院中奇花异草,终于在一树雪梅之后,寻到了正在檐下听风的少年。

……帝子降兮北渚。

乐韶歌想,这是他的居处不错。

她便上前见礼。少年却没有回应。

她再近前,稍稍提高了声音。少年依旧没有回应。

乐韶歌屏息抬头,心想他生得如此好看,莫非不是个真人?

便见少年熔金似的眸子温柔却空洞的映着繁花,长睫毛轻轻一垂,便如明镜半开——却是目盲。

他也听不见她的声音,恐怕耳亦不聪敏。

可他却并不像是孤单之人。他如花一般寂静无声的独坐在风里,膝上抱琴却不弹奏,画眉鸟落在他修长白皙的手指上。就好像落在梅花树枝上。想来这世上一切对他而言,也就像鸟之于花。

乐韶歌头一次遇见她不知该如何沟通的人,绕来绕去,却并不想离开。

她想和这少年做朋友。

束手无策之际,她踮起脚来,拨响了少年膝上桐琴。

少年目光颤了颤。

乐韶歌见他有回应,欢喜的跳跃起来。她爬上檐下轩台,跪坐在他对面,小心翼翼的拨动起琴弦。

那时她固执的相信,就像喉咙里不同的声音连缀起来可以交谈一般,琴也是可以说话的。

就如人用喉咙说话不必照本宣科,用琴说话也不必非要照着曲谱。

琴的所说的“话”,可以比呆板的曲谱更自在、更任性、更随心所欲得多。

可她身旁少有人能听得懂她的琴歌。

……而少年听懂了。

他的眼睛茫然的寻找着她,她便拉住他的手帮他试探自己的五官和轮廓,他找到了她,于是便欢喜的微笑了。

而后他凝神看着她,欢喜并期待着,以琴音回应了她的问候。

这便是他们初次相识的情形。

乐韶歌不解他为何提起往事。

香孤寒便含笑看着她,抬手拨响了琴弦。

——那琴音一如他们初次相见时。那是陌生的邂逅,却又是久久寻觅之人与久久等待之人的相逢。他在大千世界中头一次遇见了自己的伙伴,求得自己的友声。神既听之,终和且平。于是坎坎鼓我,蹲蹲舞我。

他坦率无欺,倾心以待。虽有诸多波折,却磐石无移。唯愿两心同好,永无隔阂。

乐韶歌听着听着便也跟着笑起来了,心想自己真是越活越回去了。

彼时情形,莫非是因她所求所欲?不过是中人暗算,难以避免罢了。

香菇千水渡影前来救她。他未因此而生任何心结,她却纠结扭捏难以释怀……岂不是辜负了他的诚挚,自寻烦恼?

作者有话要说:

卡文了,想写的剧情基本完全没写到……

节奏有些乱了。

算了,拖到下一章写也是一样的啦。

下一章12月28日更~~

第二十九章

香孤寒见她释然,便停了琴声,只笑看着她。

两人对视着,片刻后便都失笑了。

香孤寒便将她昏睡时发生的事告诉她。

——其实就是一切正常无事。阿羽将门派上下打理得很好,礼仪院和弦歌祠的长辈虽知晓香孤寒来了,却明白这是他和乐韶歌的私人交情,有他相助可保乐韶歌平安无虞,便都装作不知此事,只暗地给他提供方便。

目前除这几人之外,门下弟子都还不知乐韶歌受伤的事。

只是,他此刻所用的是梅花化身,不能操控香阵,故而先前说好的——在阿兰若林阻击乐清和一事已然错过。不过乐韶歌的师父及时现身拦住了乐清和,瞿昙子和青鸾已同他汇合,正在诛魔。乐韶歌尽可安心疗养。

又将他新配好的合香交给乐韶歌,告知她用法。

……林林总总交代完毕之后,便到告辞离开的时候。

——他来得急,不曾禀报师门尊长。或者该说,若他禀报了,也就来不了了。

但他施术时繁花铺路,如何瞒得过门中上下的耳目?

水云间长老们怕是当时便知他渡影离开了云梦泽,八成也判断出他究竟是往哪里去了——只是没有真凭实据,尚不好直接找上门来罢了。

如今事情已过去整夜,水云间的眼线早已来到九华山下。他再待下去,一旦确切的证据传回了水云间——两派之间势必又要有一场争执。

他确实该离开了。

香孤寒便又记起年少时乐韶歌曾一次次牵着他的手,从两派师门尊长们的眼皮子底下带他穿过万花阵,溜出水云间,亲眼去看外边大千世界,去嗅外头的花,去抚摸鸟兽的皮毛,去听大山的回声……师尊们曾羞恼的指斥阿韶像个小贼,却不知当阿韶再也不去水云间后,他曾无数次的想——他其实是很乐意被阿韶偷走的。

“我得回去了。”香孤寒便说,“你身上音魔虽已铲除了,却不知会不会遗留什么未知症状。真元又受了损伤,正是虚弱的时候,实在令我放心不下。为免再生昨日那类意外,还望你能日日同我联络,让我随时知晓你的身体状况。”

乐韶歌难得见他一本正经切切叮咛的模样——毕竟他们二人之间,向来她才是更有常识、更有行动力的那一个。

便靠在安琴台上,托着腮帮子含笑看着他。

香菇又被她看得有些脸红。

乐韶歌才受他救助照料,却不好太欺负他,忙就笑道,“嗯,我知道了。”她亦知晓若要报答香菇,做什么才是对的,便又认真谢道,“待我师父回来,我便能卸去掌门之重。那时想怎么见你就能怎么见你——我们再约了瞿昙子一道喝酒行侠去。”

香孤寒眨了眨眼睛,觉得她的漂亮话听听就好,不必当真,“……上一次你也这么说。”

“……上次不算啦!”

她耍赖皮的模样,这么多年都没变过。

香孤寒笑着抬手捧住了她的脸颊——最初的时候,他总是无法将人同鸟兽区别开来。毕竟是花魂所寄之身,人之喜恶美丑于他而言并无清晰指向,就只是一团混沌而已。而他师门前辈中虽也有旁的芳魂寄主,却多是后天练就的法术,不比他天生花魂。故而无人可以指点他,该如何去习得人类的感情,如何去表达自己的喜恶,如何分辨眼中所见有形无形的一切……

他便如草木一样沉默的成长。久而久之,所有人便都认为,他是没有分辨善恶美丑的需求的,他只是花魂而非人身。他只需听得懂琴令,可以凭乐音和人沟通便罢。静静的坐在那里听风,对他而言便是最好的活法。

唯有阿韶不一样,他分辨不出面容,她便握着他的手一遍遍的让他揉搓着自己的脸庞,摆出各种表情给他分辨记忆——她的表情可真是丰富啊,绕着他转来转去摆一整天都不嫌烦。还搜集了无数博物杂书和他一道学习。拜她所赐,他飞快从一个无丝毫常识的懵懂之人,成长为能分辨无数冷门情绪的冷常识博学家。一度走得相当偏远。令他师门尊长们在惊喜之余,深感……他果然不是个正常孩子。

如此说来,阿韶自己也该为他的不合常理负起责任。

总之……能再一次亲手触摸到她,真是太好了。

“阿韶,我真的要回去了。”他凝视着她,微笑道。

“……嗯。”

他便倾身向前,轻轻吻住了她的唇。

乐韶歌先是惊得发懵,然而片刻后便已了然。

——真元正源源不断的从他口中传送过来。

铸花为身需得耗费精血。铸身的那滴精血尚未耗尽之前,化身是不会消失的,故而香孤寒想将精血中蕴含的真元悉数输送给她。

——口唇相接是乐修传输真元的正统方式,至少对她这类修炼喉间玉的乐修而言是如此。上一世她也是用同样的方式将真元赠给了萧重九。倒没什么可大惊小怪的。

然而香菇真是欠缺常识欠缺得令人发指啊!偏偏选在这个时机口渡真元给她,若非他们自幼熟识她洞悉他不染尘愆的天真本性,怕是就要因此怀疑他居心不正意有轻薄了。

他渡得有些久,乐韶歌渐渐就面热和尴尬起来。

后仰的姿势也不是很自在,虽尚不至于令一介修士感到疲惫,可在尴尬催化之下,似乎也有了酸软的错觉。

她不觉便抬手扶住了香孤寒的肩膀。

而后她心口猛的一跳,整个人都滚烫红透了,热气猛的冲上头顶,令她脑中一片空白。

——他把舌头探进去了!

没常识也该有个限度啊!乐韶歌立刻用力想要推开他,却推了个空。

香孤寒已然化作光尘,消失在了空气中。

只金瞳子里一丝柔暖笑意残存在她视野里。

口中犹余一丝香甜——是一滴梅花蜜留在了她舌尖上。她不由便咽了下去,清香甘甜的触觉自舌尖延伸至喉间,真气瞬间扩散开来,充盈了四肢百骸。

乐韶歌满脸滚烫的抬手擦了擦嘴唇,心想他们这些天真无邪的修道人,无心撩拨起来也真是要命啊。

下一回换瞿昙子受了伤,她一定想法设法也要把瞿昙子送到他面前去,亲眼看他怎么治。

……

水云间把他关在万花阵里,不让他去祸害凡尘无数少女心,真是太有先见之明了。

唇上仿佛还残留着清甜。

乐韶歌心中动摇不定,便知香菇先前所说“遗留未知症状”并非空口论断——魔之一物一旦沾染,纵使铲除之后,也会在人心中留下痕迹。

她自幼修习天音九韶,性情远较常人淡定平和。如今却因香菇不经意间一个举动便面红耳赤,怎么说都不算寻常。

她定了定神,运起真元,打算以韶音清心静意。

却忽觉琴台上似有旁人气息,她抬目望去,便见阿羽立在雕栏回廊的令一侧,正静静看着她。

乐韶歌心中忽就一窒。

真是糟糕——乐韶歌忽就意识到,她此刻无法以面对香菇的淡然来面对阿羽。

耳中仿佛又回荡起那日他以言灵所唤那一声“师姐”。

透过言灵所传递来的他的压抑,他的渴慕、爱恋、欲念再度清晰的灌入她的脑海——便是那言灵唤起了乐清和种在她身上的音魔,那音魔发作得如此激烈,令她充分感受到他的执念有多么深切和沉重。

看到他的瞬间她便意识到,她无法自欺欺人的当什么都没发生过,也无法对他的心意视而不见。

她终于明白,她先前所说“会考虑他的心意”,是多么没有自知之明的敷衍。

但那种爱慕对她而言并非愉悦的,并非和缓无害、可以循序渐进的去接受的。

——她前一夜所遭遇和感受到的一切,换成是谁都只会感到排斥和忌惮。

但她知道这不是阿羽的错,阿羽一直都克制得很好,并未让她感受到任何冒犯。

是乐清和擅自将他不肯声张、泄露的感情铺开在了她眼前。

人不该为自己想、却未打算去做的事,而遭受什么指责和惩罚。

……这不是阿羽的错。

乐韶歌一遍遍的在心里告诉自己——不是他的错。她该当一切都没发生过,如常一般对待他。

她闭上眼睛静静调息。

不知何时,阿羽已来到她的面前。

嘴唇被轻柔又粗暴的擦疼了。

乐韶歌睁开眼睛,正对上阿羽寒潭凝光似的眸子。那眼眸上睫毛覆下,如乌压压一片寒鸦之羽几乎将眸中天光尽数遮去了,却也让未被遮蔽的波光更潋滟了。那眸子不泄露任何心情,就只是专注的凝视着她的嘴唇。

乐韶歌拉住了他的手腕。

阿羽并没有抗拒,只是闭上眼睛,俯身下来亲吻。

乐韶歌扭头躲开了。

“阿羽……”

他的唇便贴上了她的耳畔,轻轻道,“……别动。”

那如海浪擦上沙滩的声音再次直达识海,霎时间便缚住了她的手脚——他又一次对她用了言灵。

乐韶歌震惊、茫然时,他已轻轻捧住了她的脸颊,再一次俯身下来,含住了她的嘴唇。

那亲吻令她感到极度的冒犯,她睁大了眼睛,愤怒的想她该咬下去,将那条恶心的舌头齐根咬断了——他便能从心魔里清醒过来了吧。

但阿羽居然很快便烦躁的放开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