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纷纷倒抽冷气。

“姓海的不知几时才肯走,咱兄弟几个的命都悬着呢,晦气!”

……

怎么又有女人掺合进来了?红凝惊愕,回房将此事告知白泠。

白泠道:“不是海明,寺里并无怨气。”

鬼和妖不同,死后魂魄无所依附,无处藏匿,只能游荡在尸体附近,因此难逃黑白无常捉拿,除非它怨气冲天,鬼门进不去,正因为如此,有道之士很容易就能找到它们,如今池塘没有怨气,那就只有一个可能——海明已经归去地府了。

红凝道:“或许海明师父已经想通了,但如今他的尸骨沉在池底不见天日,就算去地府,恐怕也没这么快入轮回。”她喃喃道:“既然不是他,就应该是那女妖做的,她也跟郑可有仇。”

白泠道:“我要回去看看。”

红凝回神,不解:“怎么?”

白泠沉默半晌,语气中透出一丝不安:“贺兰雪行事素来冲动,不计后果,昨日跟我说了些气话。”

贺兰雪个性偏激,太容易迁怒别人,为了逼他回去对其他人下手也不是不可能,虽然文信道行高深,但那女人什么事都做得出来,这狠劲可不是文信比得上的,距离太远,传音符早已失效,红凝也有点不放心,点头:“要不我们都回去吧。”

“带着你太慢,妖狐已经走了,我回去跟师父说一声,明日再来找你,”白泠说完,拉过她的手,将一只晶亮透明的手镯戴在她腕上,“有急事就叫我。”

这件东西红凝小时候不知用了多少次,甚至还曾因为好奇拿它做过试验,每次白泠都能及时赶到,然而自从知道那是什么东西之后,她便不肯再用,如今见他又拿出来,不由叹气,勉强笑:“我又不是小孩子,总让内丹离体,很伤精神也很危险的。”

白泠轻哼,推开她,出门便消失。

黄昏天色,池塘边摆着一张香案,上铺黄布,设了蜡烛香炉令牌等物,以及许多三色纸写成的符。

头一次单独办事,红凝并无把握,海明师父虽与此案无关,但他无辜而死,尸骨沉于池底不见天日,只有真相大白才能安心入轮回,如今关键在于,若直说池塘有尸体,恐怕没人会相信,陶知县本就有意为难,而且此事出来也会牵连到他,因为他家里正收藏有一只郑可送的水晶瓶,这是下人透露的消息。

要让海公相信,就要先让他相信世上有鬼妖。

这次的神很特殊,师父也从没请过,更别说红凝连普通口诀也记不全,她只得自己琢磨着行事,先是恭恭敬敬叩首,全神念咒,然后拿剑挑起三色符纸往蜡烛上点燃,默道:“弟子红凝,谨拜上花神座下,神君有知,令牌起……”

话虽不伦不类,意思却也清楚,她默念完毕,便紧张地盯着那三块令牌,目不转睛。

没有动静。

红凝不甘心,继续念咒烧符纸,重复了三四次,仍不见效果,她只得叹了口气,打算放弃,正准备收拾东西,忽然有一阵凉风吹来,风中带着异香,纸灰四散。

“在做什么?”熟悉的声音。

自己这水准能和神仙交流已算难得,哪能请到真身驾临,红凝第一反应就是出了纰漏,正在惊慌,如今见是他才松了口气,暗喜:“请花神。”

锦绣缓步走过来。

红凝本欲称大哥,却又觉得不妥,人家可能是几百上千岁的前辈,于是去了称呼直接问:“你到这儿来做什么?”也是保护我?

锦绣没有回答,只看着香案上那些符纸,含笑道:“这样是请不到的。”

红凝脸一红:“我就试试。”

锦绣轻声:“既不想修仙,也不好好学法术,将来一个人怎么在这尘世上活下去?”

话中全无半点嘲讽之意,感慨中隐约透着一丝担忧,红凝听得呆了呆,镇定地开玩笑:“让师父师兄他们养,我不能长生,肯定会比他们先死,再不行的话,就早入轮回早投胎算了。”

锦绣沉默片刻,叹道:“不论发生什么事,你须记得都是天意,命中注定的劫数。”

话说得玄妙,红凝听得莫名。

锦绣道:“请花神做什么?”

红凝回神,将事情经过都告诉他,末了道:“我怀疑是这池塘里的莲花在作怪。”

锦绣转脸看池塘:“何以见得?”

潜意识里想要信任这个人,红凝不打算隐瞒:“事隔十多年,周围没有怨气,海明师父的魂魄不可能还在,他们昨晚听见那房间有女人的声音,更说明不是海明师父了,花事素来归花神花仙执掌,这里的莲花却开得古怪,每年六月十六之前全都凋谢,怕不是因为气候的关系吧,除了莲花妖,别的妖怪谁能这样自如地控制花时?”

锦绣道:“一切自有定数,郑可生前做恶太多,故有此报。”

红凝道:“但难保她将来不会再去害别人,而且她真和郑可有仇的话,就该出来说清楚,以免连累寺里的和尚,死的人是陶知县的亲戚,陶知县会迁怒他们,她若一意孤行,连累无辜的人,我只好逼她现形,到时候修为尽毁,可怪不得我。”

锦绣皱眉:“花木百年,届时便降下天雷,避过方能成妖,再修三百年又要历小劫,五百年大劫,两千年度劫成功,方能成小仙。”

红凝道:“正因为它修行不容易,事情没弄清楚,我也怕冤枉了她,说不定是别的妖怪,所以想找她问问,请花神代为召令。”

锦绣点头:“你做得对。”

红凝看着他半晌,直言:“你也跟她一样?”

锦绣果然微笑,没有否认。

仗着他脾气好,红凝笑道:“其实我很早就想问了,若不想说,就当我没问过吧。”

锦绣道:“想要我帮你?”

红凝承认:“你能不能见到花神?”

“能,此事其实不须旁人插手,”锦绣看着池水,“并非她不愿出来,只是修为尚浅,白日不能现身,寺里处处有佛法,何况朝廷命官在此,又有官府的衙役,煞气甚重,今晚子时,你可叫他们解去武器,除去官袍,到这池边等着,她自会出来。”

和尚有佛珠这些随身护符也就罢了,原来她还怕带刀的衙役,怪不得那些人听到声音推门进去,她就跑了,看来她也很想出来说清楚事情,红凝放了心,试探:“你不是普通花妖吧,是……花仙?”

锦绣笑而不答。

红凝想起一事:“你知不知道中天王?”

锦绣道:“怎么?”

红凝将前日恶龙潭钟仙的话复述一遍:“他说拜上中天王。”

锦绣摇头:“他本是南天门的司时官,嗜睡,千年前曾误过一次,幸得帝君宽恕,想不到他竟还是不改这习惯,会有今天,也是注定的劫数。”

红凝自言自语:“可他说见过我,还说我跟中天王去看过它。”

锦绣不语。

红凝盯着他:“你是什么?红山茶?茶花仙?”

锦绣笑了。

红凝挑眉:“现原形让我看看。”

锦绣道:“让花妖现原形,很无礼。”

红凝笑道:“我是山野丫头,本来就不懂什么礼,你不怕我生气了作法收你?”

“胆大无礼,这性子也只红山茶能配得上,”锦绣微笑,目光温柔如水,“天色不早,快些去办事吧,晚上我再来。”转身走了几步,消失。

配红山茶?红凝涨红脸,周围空气中依稀还飘着香味,她忽觉心慌,忙转身往海公的住处走。

沉冤昭雪

半夜,天空没有月亮,池塘边燃着五六支火把,火光里,红凝一身青衣站在池塘边,旁边海公也换了身素服,端坐在椅子上,陶知县作陪,那两名青袍护卫徒手立于两旁,众衙役捕快们已解去刀剑,二十来个和尚也摘除了念珠等物,都站得远远的。

“什么时辰?”海公侧脸问。

“将近子时。”一名衙役回报。

海公闻言不由皱眉,看向红凝,略带询问之色,听说今晚会有重要证人到来,他才特地率众人在此等待。

红凝明白他的意思:“海大人放心。”锦绣绝不会骗自己。

此女提出这么希奇古怪的要求,海公原是有些担心,后悔答应得太过轻率,半夜里兴师动众,到时候若无收获,来日未免落人笑柄,如今见她一脸镇定,把握十足,才又渐渐地安了心。

寺里出了古怪凶案,陶知县巴不得躲得远远的,但知府派人来请,不能不硬着头皮相陪,他本就满肚子火气,如今听出又是红凝的主意,更加不耐烦:“故弄玄虚!依下官看,必是这些和尚捣的鬼,不如将他们收押,严加审问,不怕他们不招!”

住持大师慌得上前合十:“善哉,老衲敢担保,敝寺僧众绝不是凶手,大人明查。”

陶知县道:“当夜寺里并无外人,除了你们和尚还能有谁!”

住持急:“这……”

海公有些不悦:“此事有待商酌,待真相查明,本府必会还令妹丈一个公道。”

陶知县冷笑:“不知那个重要证人几时才来?”

子时快到,却丝毫不见动静,红凝也有点着急,转身问众人:“你们真的都去了武器?还有师父们,身上有没有带别的法器?”

众人俱摇头。

海公看着她。

红凝镇定地笑:“想是她误了时辰,待民女问问看。”

说完,她上前几步面向池塘,深深吸了口气,从怀中抽出一张符,望着半空中默默念咒,将双手合掌一拍,再往上一抛,那符便飘飘悠悠飞上半空,自行燃烧起来。

符纸燃尽,空中现出两个大字:即到。

二字大如斗,闪闪发亮,停了近十秒才如流萤般渐渐散去。

众人看得清楚,哗然,再不敢小瞧她。

海公更有十分信了:“想不到姑娘竟是道门高人。”

事实上,红凝施展的只是最初级的幻术,实在是没办法,才急中生智用这小伎俩搪塞,以便拖延时间,闻言,她躬身道:“证人很快就到,还请两位大人再稍等片刻。”

海公点头,陶知县也不好再说什么。

红凝表面不动声色,心里却急得不得了,虽说刚才用雕虫小技暂且糊弄过去,但也只能挡得一时,若那莲花再不现身,可就真的难以解释了……

正想着,池上忽有一阵风卷起。

风势来得猛烈,无数尘沙飞扬,却又并不寒冷,依稀带着荷叶莲花的清香,直钻到人心里,周围火光无故变得暗了几分。

众人纷纷以袖掩面,都道:“好香!”

红凝察觉到古怪,大喜:“既已来了,还不现身!”

话音刚落,原本黑沉沉的池面竟已铺满了荷叶,一个粉衣女子亭亭立于荷叶上,粉脸桃腮,十分清秀美丽,恍若仙女。

众人惊骇。

陶知县面如土色,颤声:“何……何方妖孽!”

海公也惊:“这是……”

红凝忙安慰:“大人不必惊慌,她便是民女所说的证人。”

这女子绝非寻常人,众人心里都明白,不敢多言。

海公到底见多识广,加上为官多年身怀正气,很快就定下神:“姑娘是何人?若知道本案的始末,不妨如实讲来。”

那粉衣女子弯腰作礼,声音十分好听:“回禀大人,小女子乃是这莲花池里的莲花,名叫连华,今日特意为一件冤案而来。”

海公道:“郑可是谁杀的?”

粉衣女子道:“正是连华。”

陶知县闻言,立即在椅子扶手上一拍,横眉呵斥:“原来你就是凶手,来人哪!”喊出口发现不对,忙喝红凝:“还不快些助本县捉拿凶手!”

红凝冷冷看他一眼:“大人急什么,她既然敢主动来认罪,还会跑了不成?就算是凶手,也要先听完供词吧。”

海公点头,问连华:“你与郑可有仇?”

连华摇头。

海公皱眉,沉声:“大胆妖孽,竟敢擅自害人性命,若还不细细道出缘故,本府今日定不轻饶!”

“大人在上,连华岂敢隐瞒,”连华低声,“连华杀郑可,乃是为了替别人报仇。”说到这里,她竟流下泪来,转向众人:“不知诸位可曾听说过,十年前,这天和寺里有一位师父,法号海明。”

海公看住持。

住持上前回道:“敝寺确实有过一位海明长老,外出云游未归,只因老衲来得迟,与他素未谋面。”

连华拭泪:“连华在这池塘里已有百年,十二年前一场大旱,池水枯竭,幸亏海明师父每日担水相救,连华受此恩情,本想修得人身再行报答,谁知他却被郑可所害,死得不明不白,好在苍天有眼,事隔十年,郑可竟又住进来,还自己换掉了房间里所有带‘佛’的东西。”

海公道:“于是你便杀了他。”

连华点头。

陶知县道:“胡说!胡说!那海明十年前就出门云游去了,至今未归,不知死在了哪里,怎的怪到郑可身上!”

海公也道:“你如何知道他被郑可所害?”

连华道:“连华不敢有半句谎言,海明师父其实并未出门云游,全是郑可对外胡说的,十年前的六月十六夜里,郑可就已将他害死,用铁链捆了沉在池底。”她伸手往池塘中间一指:“就在那里,郑可怕人发现,因此特地出资修建寺庙,不准外人动池塘。”

想不到竟有这等隐情,众人面面相觑。

海公沉吟片刻:“你既是妖怪,当有法力,为何不搭救他?”

连华泣道:“他是连华的恩人,连华怎会不想救?只因那时修行太浅,几无法力,直到三年前才躲过天劫,勉强修成人身,却又惧怕寺中佛法,不得出来行动。”

红凝道:“所以你故意让这池里的莲花都在六月十六那天凋谢。”

连华道:“尸骨沉在池底无人知晓,恩人必定难入轮回,在地府受苦,花期乃是花神制定,连华不敢有误,只得私下让它们提前凋谢,好教人发现池中古怪,或能让恩人的尸骨重见天日,可惜始终无人领会。如今总算迎来大人,连华待要鸣冤,谁知大人一身正气,身边护卫又佩带刀剑,煞气甚重,故迟迟不敢现身,好在天赐良机,郑可也来了,连华才得以为恩人报仇。”

陶知县道:“郑可与海明本是好友,岂会杀他!你有何证据,休要血口喷人。”

连华冷冷看他:“证据便是知县大人收藏的那只龙宫水晶瓶,那本是连华为报恩,特意在暗中指引恩人寻到的,不想竟惹得郑可起了贪心,反为恩人招来祸事。”

陶知县白了脸,抵赖:“哪里有什么龙宫水晶瓶,胡说!”

红凝淡淡道:“就在陶知县家中宝库里,怎会没有,听说那藏宝库中奇珍异宝无数,何不拿出来请知府大人赏鉴赏鉴?”

海公厉声:“来人,去搜!”

陶知县倏地起身:“下官敬重大人,所以礼遇有加,大人不领情便罢,反听信杀人凶手的一面之辞,下官虽职卑位低,却也是殿前过来的进士,大人要擅自搜查下官宅第,未免过分逾权了。”

海公冷笑:“你的意思,本府无权搜查?”

陶知县拱拱手,神态已不再那么恭敬,嘴硬:“不敢,只是难叫人信服。”

“陶大人既是殿前过来的进士,本府自然不敢过问,”海公起身,“来人,请尚方宝剑。”

听到“尚方宝剑”四字,陶知县立时呆若木鸡。

其实海公在寺里住了几天,对这知县的所作所为也有些耳闻,有心要惩治他,区区一个知县,却私设藏宝库,藏有这么多贵重的宝贝,正是个难得的机会。

连华急道:“大人,且待连华说完再请也不迟。”

御赐宝剑是最好的避邪之物,海公这才想到她害怕,于是止住两青袍护卫,转身命众人拿下陶知县,又回身向众衙役下人喝道:“闭了寺门!但有私自通风报信出去的,就地处斩!”

衙役们早已吓得不敢动,颤声答应,众和尚却松了口气。

海公重又往椅子上坐下,看连华:“仅凭你一面之词,怕也难叫人信服,安知那瓶不是海明自己送郑可的?”

连华正要说话,却见一阵阴风卷来。

不同于先前连华来时那阵风,这阵风格外阴寒,带着许多森森的鬼气,吹得人心里发毛,几支火把几乎熄灭,映得一张张脸惨碧惨碧的,在场众人都忍不住哆嗦起来。

风住,一个灰衣僧合十站在池畔。

海公惊:“你是谁?”

灰衣僧未及回答,就听得连华惊喜的声音:“是海明师父!师父,你可还记得我?”

灰衣僧抬脸,但见他三十来岁模样,高额直鼻,眉宇间带着许多英气,笑容温和中透着爽朗:“你是莲花?”

连华飘飘掠下荷叶,拉着他流泪:“是我,你看,你看我修成人身了!”

听出此人身份,发现他身下并无影子,众人纷纷后退。

海公喝道:“你究竟是人是鬼?”

灰衣僧低头,合十作礼:“贫僧正是海明,十年前被郑可所害,尸骨至今沉在池底不见天日,贫僧也在地府受尽苦楚,今日阎王见贫僧罪业已消,本要送去投胎,幸有一位神尊送信说情,因此答应让贫僧前来对质,以免冤枉无辜之人。”

海公道:“如此,你果真是被郑可害了,因为那龙宫水晶瓶?”

海明颔首:“此事原有根由,贫僧年少时交友不慎,入了草寇之流,杀人无数,因逃避官府追捕才落发为僧,后来虽有心改邪归正,却终究是罪孽深重,故教死于郑可手上,在地府赎罪十年,如今罪业已消,还求大人作主,捞出池底尸骨,让贫僧得入轮回。”

海公感慨:“可见天理昭昭,谁也不能逃过因果报应。”

红凝淡淡道:“不必什么都归功于天,天也是借人的手办事,它只是因为掌握了一切,所以才能定下什么天道让别人都去遵守,未必就真的公平,有些人作恶多端,还能活得好好的。”

海明摇头:“今世不报,来世也会报。”

红凝道:“对我们来说,重要的是今世,来世如何谁又记得,上天有什么了不起,它只是借连华的手替你昭雪,然而连华私自杀人,也会加重她将来的天劫,若她度不得天劫,便要被打回原形,这也要归于天意,可见上天是个无情的东西,而我们有情,也就变得弱小。”

海明愣,看连华。

连华低声:“连华心甘情愿。”

海公叹道:“身为异类,这等情义却不输于人,委实难得。”

海明合掌念了声佛号,望天:“此事既因贫僧而起,与他人无关,将来若有劫难,贫僧愿一力承担,但求上天不要连累于她。”

连华摇头:“纵使连华不插手,师父的冤情也自会得以昭雪,只是……”停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