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凝道:“师兄做事向来谨慎,不会怎样的。”眼睛却不自觉瞟了瞟门。

文信伸手拉她至跟前:“这些日子你在难过是不是?”

红凝扶着他的膝蹲下,口里笑:“怎么会,钟仙说师父迟早会载入仙籍,我就是有点舍不得。”

文信叹道:“我原以为度得此劫,百年之后再飞升,如今虽说事出意外,但能脱去这肉体凡胎,修得长生,也算遂了我平生之志。”

红凝沉默片刻,道:“师父修成鬼仙,就真与凡间再无瓜葛了?”

仙凡有别,过于留恋尘世只会引出祸事,文信不答,摸摸她的脑袋:“当初收你为徒,也是因为你我有缘,今后我自有去处,你不必再多记挂,像往常一样过便好。”

见他担忧,红凝反倒笑了:“师父放心,我又不是一个人,不是还有师兄在么。”

文信摇头,欲言又止。

红凝没留意,垂下眼帘,笑道:“师父养了我这么大,我却没尽到半点孝心,来世更会忘了你们,未免有点没心没肺,师父不要生气就好,要不我先给你磕三个头赔罪?”说完,她果真跪到文信面前,恭恭敬敬磕了三个头。

文信无奈,拉她起来:“我本欲叫你修仙,但你……”

“但我天生一颗凡心,实在不合适修行,”红凝趴在他膝上,“不如来世师父再来点化我吧。”

文信笑道:“我正有这意思。”

红凝道:“就怕我是个俗人,没有那样的仙缘。”

文信道:“有心修行,未必就不能成,我早年曾写得一卷书,修行之法尽在上头,你若有心,便去翻来看看,将来或有重逢之日。”

红凝叹气:“和师父在一起是好,可修仙吃不好喝不好玩不好,万一这辈子还没修成就死了,下辈子会不会想起来再修?还有,我辛苦修了几百年,到时候若成不了仙,那不是很不合算?”

文信失笑:“罢,还未开始就先想这些,你趁早别修了。”

师徒二人就这样笑话着拉家常,将往事一件件翻出来数,气氛倒是前所未有的轻松,一年以来笼罩在心头的阴霭似全都消散了。

许久,红凝终于抬脸望着他,轻声问:“师父打算什么时候走?”

文信不答:“待白泠回来再说。”

提到白泠,红凝忍不住好奇:“师兄以前好象是住在昆仑山?难道他被师父收服,所以才跟着修行的?”

文信看着她,正要说什么,忽然门被推开,白泠匆匆从外面走进来,几日不见,漂亮的脸上略带疲惫之色,身上白衣却依旧干净平整,无半点污迹。

红凝站起身,埋怨:“就你回来得巧。”

白泠看她一眼。

红凝故意瞪回去。

文信拉着她许久,才松开手,吩咐:“你先出去走走吧,我有几句话要与白泠说。”

红凝看看二人,没说什么,出门去了。

门关上,房间恢复寂静。

确认她已离开,文信这才看着白泠,开口:“昨夜神君托梦与我,恐怕也该走了。”

白泠道:“师父不必急着走,且先看这个。”

说完,他抬起右手微微一晃,掌心立刻现出一株青紫色小草来,小小的圆圆的叶片,叶尖散发着淡而柔和的金光。

文信愣:“这……这是……”

白泠道:“这是本族神物九叶灵芝。”

九叶灵芝,修行之人谁不知晓,传说它与九转仙丹一样具起死回生之效,纵然魂魄离体,也能从地府阎君手上强行引回,可惜它生长在昆仑神界,并非凡间之物,举世难寻,有缘人方能得之,因此大都是出现在传闻中,少有人能识别,如今白泠竟能取到这样的宝贝,文信怎不震惊,立即低斥:“你盗这个做什么,快些放回去,若叫上神发现,必会降罪!”

白泠道:“师父服下它就能保住肉体,待百年后修行圆满,必能飞升作散仙,不比鬼仙更好?”

文信摇头:“你怎的如此糊涂!并非我不愿留下来,只是享用此物,需要极大的福德与仙缘,我恐怕没有,凡事不可强求,我寿数将尽,合当如此,你擅自盗取神族宝贝篡改命数,将来事发必招灾祸,于我更无益。”

白泠道:“既然我能取到,可见师父就是有缘人,何必推辞。”

文信想了想:“如此,我便……”忽然停住。

白泠也惊:“这……”

眨眼的工夫,那九叶灵芝竟已枯萎,化作一株干草!

二人面面相觑,沉默。

许久,文信叹息:“你做这些,是不放心她?我看她虽年轻,却极有主意,一时伤心自是难免,但今后就算你我不在,也不用太担心,待我离开,你便速速回昆仑山。”说到这里,语气略转严肃:“来日方长,当前万万不可耽误,既与你师徒一场,你该听我这回。”

白泠沉默半日,点头。

文信整了整衣衫,缓步走过去,盘膝坐到榻上,道:“我走了,后事照我先前的吩咐办。”

白泠立即转身:“我去叫她。”

文信止住他:“不必,那孩子太过看重人间情义,省得她一场难过,我将来也不能安心修行。”

白泠道:“但她很想送师父。”

文信摇头,闭目。

暑热天气,黄昏的风却吹得人发冷,时有不知名的花瓣随山溪流水漂下。

红凝双手抱膝,木然看着溪水。

一直以来都是亲自在照顾,文信的身体究竟有多大起色,她就算不十分清楚,也绝不至于太糊涂,最近他莫名地停止修行,今天更是早早沐浴更衣,还有那刻意表现的天伦之乐,都让她害怕和不安。

答案明明白白摆在面前,却不愿去相信。

被文信从路边抱起那一刻,那安详的笑,和这十几年的生活一起,已让她不自觉地产生了依赖,纵然知道他是修行之人,不会太留恋人间感情。她一直以为自己才是最早离开的那个,时间还很多,一切会照想象中发展。

沾惹太多感情会妨碍修行,她知道其中厉害,所以才会尽量配合,想让他安心离去,可惜她终究是个再普通不过的凡人,想不通也参不透那么多玄妙道理,只知道陪伴教养自己多年的亲人将要离开,要眼睁睁看着他离去而无动于衷,太难。

死亡并不陌生,人人都会经历,奇怪的是,明明每个人都知道这简单的道理,待到身边亲人离开时,仍会忍不住伤心难过一番。她是活过两世的人,本该比别人更豁达,谁知到头来还是难以幸免。

世间没有永恒的情。

夜幕未降,天边已有月亮升起,等了这么久都没有意料中的消息,红凝略觉安心,这才动了动身体,准备起身回去照顾文信喝药。

背后传来一声叹息。

熟悉的声音,很轻,却能让人清楚地感受到其中那一丝担心与歉意,红凝迅速转脸,看着他发愣。

来人锦袍绣带,目光亲切安详。

红凝轻声:“是你。”

锦绣微笑,伸手:“是我。”

手很漂亮,色泽温润,干净无瑕,五指修长,透着令人安心的力量,红凝看着它犹豫,迟迟没有动作,它却主动扶住了她的臂弯,将她从石上拉起来。

红凝望着那双眼睛:“你早就知道。”

锦绣默认。

红凝慢慢地垂首,将脸埋入他怀中。

锦绣没有拒绝,轻轻搂住她。

怀抱散发的温度叫人留恋,红凝沉默许久,低声:“你真的不能救他?”

“命中注定的劫数,擅自更改只会招至无妄之灾,你想救他,可问过他自己愿不愿意?”锦绣抬手,在她背上拍了拍,“还看不明白?不是每个人都能升仙,难得他有机缘,若因此便要错失升仙的机会,他会满意?”

红凝不答。

锦绣道:“如你所说,生死轮回与长生本无差别,你师父终会修成鬼仙,从此不入轮回,何必烦恼。”

红凝道:“他是我师父,是我在这世上的亲人,我不想他这么早就走。”

锦绣道:“如今不走,将来也会走。”

红凝抬脸:“我是个凡人,所以无论身边的人什么时候走,我都会这样,除非我比他们先离开。”她有些惆怅:“来世我还是会忘了他们,你说得对,人间没有永恒的情。”

锦绣含笑:“你打算如何?”

红凝移开视线,不答。

锦绣道:“仙道永恒,只要你肯修仙,终有一日会再见到他。”

红凝忽觉烦躁:“我不喜欢修仙。”

锦绣皱眉:“不入轮回,无生死离别,这样不好?”

红凝抬眸看他一眼,奇怪:“你为什么总劝我修仙,我修仙对你有什么好处?”

锦绣道:“对你有好处。”

红凝心中一动:“我好不好,对你很重要?”

锦绣道:“我欠你的。”

红凝试探:“你前世欠我,所以想助我修仙来还?”

锦绣道:“算是。”

红凝呆了呆:“你一直跟着保护我,也是因为这个?”

锦绣默认。

原来如此!猜测被证实,心底反而生起许多失望,红凝别过脸,从他怀中离开,淡淡道:“前世的事我已经不记得,也没兴趣,我只在乎今生,今生你并不欠我什么,你以后不用再这样。”

锦绣道:“仙缘难得,不知多少凡人梦寐以求,放弃可惜。”

红凝道:“修仙只不过是从一个世界到另一个世界,他们修得长生不死,我们有轮回转世,生老病死聚散离合是人间的规律,身边的人离开,我确实会伤心,但也会好好活下去,师父选择修仙,我却有我的人生,为什么要花那么多工夫去做自己不喜欢的事。”

锦绣道:“仙界才有永恒的情。”

红凝直视他的眼睛:“你想要我修仙,真的只是因为前世欠我?”

锦绣点头:“自然。”

红凝想也不想,顺口道:“那你再变一次茶花让我看看,以后就不用再欠我什么了。”

锦绣微愣,没有动。

红凝忍不住挑眉,半开玩笑:“你对我好,难道不只是因为这个?”

锦绣不答。

红凝道:“你真想要我修仙?”

锦绣示意她说。

袖中双手微微握起,红凝终是鼓足勇气,定定地看着他:“我们不是同类,我修成仙,是不是就可以跟你在一起了?那时你还会不会像现在这样保护我?”

锦绣看着她,迟迟没有回答。

迟疑代表什么?红凝只觉心一沉,惆怅与失落全涌上来,忙侧身望着树梢的月亮笑了笑,尽量使语气轻松自然:“算了,你走吧,反正我不记得前世,你救过我两次,就算欠再大的人情也已经还清了,凡人是很容易动感情的,可怪不得我,以后你不用再来,免得让我心存妄想。”

说完这段话,手心已沁出汗水。

沉默。

凤目含笑,上下打量她。

眼前的人已不再穿红衣,容貌也已改变,却能与记忆中的人影巧妙地重合在一起。花朝会上,那个小小女子当众宣称想做神后,羞恼却坚定,然而一千五百年后,就在历劫成功那一刻,她转身放弃,永堕轮回,如今人间十世仍本性不改,当真是年少轻狂。

终于,他开口斥责:“你太放肆。”

红凝并不迟钝,听出话中那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顿时放了心,越发大胆,再次转脸望着他:“我就是这么放肆,你,会不会等我?”

锦绣默然片刻,轻叹:“先修仙吧,将来或许……”或许你会改变主意。

方才凭着勇气支撑,也不觉得难为情,如今他没拒绝,红凝反而不自在了,涨红了脸,想笑又笑不出来,这简直就是在调戏良家男人。

见她这副模样,锦绣忍不住笑了,轻轻拍她的肩:“你师父有事,快回去。”

离开

桌上碗中药汁犹在,两张杌子仍是照出去时的样子摆着,别的东西也都没有动过的痕迹,房间里似乎一切如常,只不过少了个人。

白泠独自守在里面,另一个人却不见了。

方才锦绣的话别有深意,红凝已隐约猜到发生的事,还是忍不住心中一痛,呆呆在门口站了许久,才轻声问:“走了?”

白泠缓缓抬眸,看着她“恩”了声。

短短两三个时辰,肉身就已经被安置妥善,遵照文信的嘱咐,没有设灵位,红凝看着那张竹榻,榻上空荡荡的,却又散发着强烈的熟悉感,仿佛主人随时都会回来打坐。

她有点恍惚,喃喃道:“这么快,怎么不叫我?”

白泠走过去,像往常一样拉住她的手:“师父总算得偿所愿,将来顺利载入仙籍,或许还会回来看你。”

红凝低头看看那手,接着抬起脸,红着眼圈渐渐露出一个微笑:“其实你们不用担心我,我打算修仙,就算他不来看我,我也能去看他。”

双目倏地一亮,白泠低声:“说什么?”

被他的情绪感染,红凝的心情也没那么沉重了,笑道:“想不到吧,大俗人要修仙,你……”

目光刹那间柔和下来,唇角,一丝笑意如涟漪般轻轻泛起,越来越明显,如同春风吹过冰河,俊美年轻的脸不复冷漠,温柔得像一波春水,一样的波光潋滟。

虽然早料到他会意外,但十几年来头一次看他这么笑,红凝硬是呆了好半天才回神,忍不住调侃:“师兄惊艳一笑,难得难得,真怕你要化成水了。”

白泠没计较:“果真要修行?”

红凝抬起二人的手:“对,你没听错,师父先走一步,还有我们,我会尽力修仙,以后请师兄多多指点。”

白泠道:“好。”

红凝道:“明天起你教我炼药吧,我要辟谷修行,争取将来能跟你同登仙界。”

白泠愣住,脸上光彩渐黯。

红凝没有留意,缩回手,走过去收拾桌上的东西,顺便将杌子摆正,边整理边叹气:“还好有我们两个,也没那么无聊,以前师父在的时候,你不说话就算了,现在师父不在,突然这么安静,我怕我受不了,以后我找你说话,你别嫌烦,多少答应两声吧,算我求你……”

白泠打断她:“红凝。”

红凝回身看着他笑:“怎么?”

白泠移开视线:“我要离开些时候。”

笑容僵在脸上,红凝轻轻“哦”了声,垂下眼帘:“你也要走。”转身继续整理房间。

沉默许久,白泠道:“我先回昆仑山,你且安心修行,这里方圆四十丈内都布了阵,寻常异类要进出也难,你没事最好别外出,日常所需之物每半个月自会有人送来。”

红凝忙不停,口里随便应了声,拾起桌上的药碗就走。

白泠拉住她:“我过两年会回来。”

“我知道。”红凝点头,出门。

文信的离去并没带来太大的变化,二人的生活一切照常,茅屋内虽不复往日热闹,但除了略感寂寥之外,二人就像什么事也没发生过,只变得生疏客气许多,白泠再没提过离开的事,红凝偶尔会发呆,但也没忘记正事,她从文信的遗物中翻出了那卷手稿,开始照着上面的方法修行,由于先前修习道术时有过经验,也不觉得太难。

夏日的天变得很快,中午还骄阳似火,至下午竟已乌云密布,湿热的空气中传来阵阵蝉鸣声,让人感到无比压抑和烦闷。

红凝先是心神不宁地打了会儿坐,觉得实在受不了,干脆取过凉水灌了几口,然后坐到椅子上拿手扇风。

房间无故变得空旷,更多的孤独悄然而生。

细细将周围每件东西都看了一遍,红凝坐着发呆,这里原本住着三个人,如今却只留下两个,而且说不定什么时候,这里就只剩一个人了。

白泠是跟着文信修行的,文信去了,他要离开也不奇怪,可三个人在一起生活了十几年,他就真没有半点不舍?

走和留这么随意,他们都已看透生死,根本就不难过吧,原来从始至终割舍不下的只有她一个,连聚散离合都看不透,真不是修仙的料。红凝深深吸了口气,走回去盘膝坐下,认定一件事就坚持到底,这点恒心还是有的,至少,有一个人会一直保护自己。

白泠推门走进来。

心底微微抽痛,红凝含笑起身:“师兄。”

白泠抬手将一只黑色小木匣放至桌上:“这是我用先前那些药炼的,每十日服一丸,或许对你修行有好处。”

红凝曾跟文信学过炼药,当前正准备辟谷修行,闻言点头:“谢谢你。”

白泠愣了下,转脸看着她。

一时二人都不说话,窗外天色沉沉如黄昏,房间的光线也显得更加昏暗,空气似乎凝固了,沉重且闷,叫人难以忍受。

半日,红凝轻声打破沉寂:“你打算什么时候走?”

白泠沉默片刻,道:“过些日子再说。”

红凝道:“到时记得跟我说一声。”

白泠点头。

可能是光线太暗的缘故,俊美的脸看上去有点模糊,惟有那双明亮的眼睛,竟看得红凝心里一颤,她轻轻吐出口气,尽量不去想太多,侧脸望望窗外天色,笑道:“快下雨了,明日水定要浑,我趁早去洗衣裳。”端起木盆匆匆出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