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气扑鼻,红凝不动声色退开。

意识到自己性急,赵兴忙收了手,正色道:“赵某虽不才,家境却还勉强过得去,如今跟着公子办事,在京城也算说得上话的人,姑娘若无处可去,不妨……”

红凝微笑着打断他:“要我跟你回去?”

这种话能主动说出来,想是好上手了,赵兴两眼发亮:“我是看姑娘孤苦无依,着实可怜,不如早早寻个归处,拙妻贤惠,只要应了我,将来包你丰衣足食穿金戴银,如何?”

红凝沉吟片刻,缓步走到他面前,抬脸:“是么,那我就跟着你了。”

事情这么顺利,赵兴大喜,伸臂就去搂她:“既然你肯跟着我,不如我们先……”笑容骤然僵住,脸色逐渐变得白了,眼睛也越睁越大,露出无数恐惧之色,那双伸在半空的手再也落不下去。

红凝抬眉。

半晌,喉咙动了两下,赵兴终于用力挤出暗哑的声音:“鬼……有鬼!来人啊!”

见他跌爬着跑出去,红凝平静地坐回桌旁,继续看书。

须臾,门外便聚集了一群人,其中十来个执刀拿剑,紧张地朝门内望,却发现红凝仍是气定神闲坐房里看书,对外面的事似乎全无反应,不由都疑惑起来。

没发现异常,两个人强拖过赵兴:“人家姑娘好好的在那儿呢,哪有什么鬼,鬼在哪里?”

那赵兴只朝门内望了一眼,便立即后退,指着红凝颤声道:“她!就是她,她是鬼!”

烛光映着侧脸,前额、鼻梁、唇,下巴,勾勒出柔和的线条,桌旁的女子看上去更加娴静,略显冷漠,但怎么也和传说中的“鬼”联系不起来,众人细瞧半晌,渐渐地不耐烦,没好气:“赵老大,你是眼花见鬼了吧!”

本是为着一点色心想去调戏打野食,谁知就在他张臂搂抱间,面前的美丽姑娘竟忽然变作了一个面皮紫涨、两眼暴突、舌头长长的女鬼,赵兴差点没吓得丢了魂,谁知如今反被骂作眼花,他顿时也着急了,拍着胸膛发誓:“方才亲眼见她变身的,我赵兴的眼力几时那么差了!她就是那作祟的女鬼!”

这么大的声音,屋里姑娘肯定听见了,骂人是“鬼”未免过分,众人都觉尴尬。

有人咳嗽,低笑:“怪道方才不见,原来是跑人家姑娘房里去了,你不是要抓鬼来让我们大伙儿看么,如今反倒将人家姑娘当作鬼,没把尿吓出来,可知这鬼在心里呢。”

众人明白他吃了亏,都暗笑。

赵兴涨红了面皮,怒:“你们说,哪有姑娘家独自跑到这野外住着的?这儿的人都死光了,她却活得好好的,这也太古怪!生得这么娇滴滴的,不是鬼也必是个妖精,使妖法害人,何不拿下她审问一番!”

里面姑娘顶多十六七岁,言行却大异常人,敢一个人住在鬼屋不说,外头闹出这么大动静,她却安然而坐,光这份镇定,就不是寻常人能做到的。众人也开始惊疑,远远打量红凝,有点头的,有摇头的,也有窃窃私语的,始终拿不定主意,未敢唐突。

“公子。”有人往旁边退开。

原来众人都围在这边吵闹,早已惊动了房间里的杨缜,此时他已经换了身月白色衣袍,剪裁做工都十分考究,举手抬足间,通身的贵气半点不减。

他先是看看众人:“什么事这么吵。”

“公子,那女的是……”赵兴抢着上来禀报,说到一半忽然想起他不信鬼神,忙将“鬼”字吞回去,支吾,“她……会妖法,来路不正。”

“怎么回事?”杨缜沉声问众人,眼睛却直直盯着里面的红凝,秀美的面容依稀透着三分刚强的味道,不似其他女子那么柔顺可怜,让他从一开始就很反感,如今又闹出事,想当然也就认为是她的问题了。

红凝就着烛光看书,并不理会。

有人忙上前,将事情经过大略禀报了一遍。

自己手下人的德性,杨缜岂会不清楚,但如今一个大男人被小姑娘吓成这样,未免太过蹊跷,他自然不信是赵兴眼花,更不相信有鬼,于是皱眉:“姑娘为何要作弄他?”

红凝这才抬眼瞟他一眼,淡淡道:“如今是他在吵闹,扰了我的清静,杨公子不先责问自己的手下,怎么反倒来问我?”

杨缜面沉如水:“既是我的手下,自然要弄清楚,以免他平白遭人戏弄,这里只有姑娘一个人……”

红凝搁下书卷:“杨公子是在审问我?”

“不敢,”杨缜全无愧疚之色,“或许有些误会,果真是其他人在装神弄鬼,查明真相,对姑娘也有好处。”

红凝冷冷看他:“如今你们人多,杨公子定要护短,仗势欺人,我说什么都是没用的;若杨公子还知道‘道理’二字,如今你的手下擅闯我的房间,还骂我是鬼,坏我名声,未免太无礼,杨公子这是在跟我赔罪?”

杨缜紧抿着唇,目中隐约升起怒火。

红凝道:“有男人趁夜闯进我的房间,还让我跟他回去,他哪里来的胆子,想不到经商的人家也有这种狗仗人势的事。”

杨缜立即拿眼睛瞟赵兴。

赵兴不敢言语。

杨缜很快恢复平静,拱手:“在下管教不严,代他向姑娘赔罪便是。”不待红凝说话,他接着又轻哼一声,语气略带不屑:“但正所谓无风不起浪,苍蝇不盯无缝的蛋,洁身自好者,是非自然远离,姑娘更应明白这个道理。”话中讽刺之意明显,显然是在暗指她不自重,招人调戏。

红凝闻言冷笑:“那不过是苍蝇之见,未免把蛋看得太无能,只能等着苍蝇来选择叮不叮。”

杨缜愣。

“杨公子的逻辑我却不懂,自家的狗跑出来咬了人,反倒怪别人不走远些?”红凝动手一页页整理书稿,不看他,“蛋有缝无缝,都不是让苍蝇随便叮的,对于那些自以为是的苍蝇,蛋也会主动教训,人间处处有是非,为何要躲?”停了停,她直起身:“我要歇息了,杨公子若无事,还是早些回房去的好。”

有生以来还没有哪个女人敢当场反驳自己,更没被人这么撵过,杨缜铁青着脸,道一声“打扰”,便拂袖离去。

院子里安静下来,众人不知所措。

红凝想起什么,转脸道:“此地凶险,今夜你们最好当心,万万不可单独行动。”

漆黑的夜,飒飒的风声,使得这句话听上去多了几分神秘,带着些预言与警告的味道,让人潜意识里不敢将它当作玩笑,尽管说话的只是个小姑娘。

分明是自己人无礼冒犯,如今对方不计较不说,反好言相劝,众人都有点惭愧,不知谁主动道了声“多谢”,接着便各自散了。

深夜,“沙沙”的声音响起,院子里火堆已快熄灭,青烟阵阵,火光里地面润湿,竟是下起了小雨。

门打开,一个人影骂骂咧咧地从房间出来,摸索着朝茅房的方向走。

凉风卷来。

离角落的茅房还有十来步距离时,那人忽然意识到什么,站住,开始不安。

旁边分明有高高的墙挡着,照理说,这个方向应该是吹不到风的……想到白天的传说,他一时愣在那里,看着茅房黑洞洞的门,犹豫着该不该往前。

正在为难之际,一双手悄声无息地从后面伸来,轻轻搂住他的脖子。

修长柔韧的手,在昏暗的光线中显得格外白皙,带着细腻的光泽,完美无暇。

诱饵

红润的鲜艳的茶花,离了玉瓶,迅速凋谢干萎下去。

案前,锦绣看着手上枯萎的花枝,许久没有说话。

梅仙打起帘子走进来:“神尊大人。”

锦绣随手将茶花又插回瓶中,转身。

梅仙道:“花朝会快到了,是不是该准备?”

锦绣不语。

百年一度花朝盛会,自被贬以来,前后不知经历了几十届,好花美酒,仙妖共贺,神仙的岁月无穷尽,这些事正如过眼云烟,经历太多,没有谁会去细细回忆品位,记得最清楚的,也惟有那一次……

半晌,他忽然微微一笑,点头:“照旧年的办。”

梅仙迟疑不语。

锦绣看她:“怎么?”

梅仙沉默片刻,低声道:“神尊大人明年便要晋升天神,离卸任之期不远,将来去了天庭,我们就更难见到了,我想……办得热闹些。”

锦绣愣了下,含笑:“也罢,随你们办吧。”

冷傲之色去了很多,升起一丝红晕,梅仙低声答应,正要退下,却被他叫住。

“你且别走,我还有些事要说。”锦绣言毕,示意她近前,抬手,手上登时现出一柄小小的如意,金色的如意上有五彩光华流动。

梅仙惊:“花神令?”

锦绣道:“你修行近两万年,也该晋升了,我前日已向帝君提过,今后由你暂代我掌管花事,到时上赐仙册金丹,你定要勤奋修行,不得有误,待两万年后晋升上仙,便可名正言顺地册封花神。”

梅仙意外,垂眸:“神尊大人尚未卸任,还是……”

锦绣打断她:“这些年你执掌两季花事十分谨慎,为我分担不少,论理也有功,早上任晚上任都一样,将来你便可亲赴瑶池会了。”

瑶池会只上神上仙才有资格参与,自己虽然不是上仙,但只要受了花神之位,到时就能赴会见到他,梅仙喜悦,迟疑着不敢伸手去接:“如此重任,恐怕我……”

锦绣将如意放到她手上:“将来若有难处,我自会遣人相助。”

梅仙这才矮身,受了如意。

锦绣往案前坐下:“花朝会的百花酿尚未备好,去叫杏杏进来。”

梅仙道:“她似乎不在。”

锦绣抬眸看她。

“她去见……”梅仙欲言又止,忍不住露出一丝鄙夷之色,她素来孤傲清高,不屑于背后谈论别人,此时纵然想说,也迟迟难以启齿。

锦绣默然片刻,微笑:“待她回来,你叫她来见我。”

梅仙松了口气,低头看看手上的如意,犹豫:“此事……先不要跟杏杏说可好?”

锦绣明白她的意思,叹息:“杏杏的性子不如你持重,何况她迟早会知道,你既代了花神之位,今后掌管花事,百花皆要听你号令,怎好畏首畏尾,这不是你素日的行事。”

梅仙忙垂首:“神尊大人教训的是。”

锦绣挥手:“花朝会上,我会将你的事昭告全族。”

梅仙答应。

见她不肯走,锦绣奇怪。

梅仙忽然道:“既然她自己执意要做个凡人,可见是天意注定,断却她的仙缘,当年分明是杏杏胡闹,神尊大人如今已经尽力,何必再内疚。”

锦绣先是愣,顺着她的视线,很快明白她指的什么,一时不语。

梅仙看着案上枯萎的茶花,低声:“不如……送她回去吧?”

锦绣沉默许久,道:“勉强助人穿行轮回,太耗费法力,待我度过天劫再说。”

梅仙点头退下。

凌晨时分,小雨仍未停住,院子里燃着几支火把,阶前地上躺着个三十来岁的中年男人,映着火光,脸色惨白,于是那丝笑容就显得格外诡异。

众人围作一处,神情各异,两名美妾躲在房间不敢出来,只在窗间远远观望。

下人紧张,壮着胆子劝道:“公子,此地真有些古怪,我们还是快些走吧。”

杨缜脸色也很差,看着地上的尸体久久不语。

赵兴浑身哆嗦,颤声道:“必是那女鬼!”

众人齐齐看向红凝的房间。

房门紧闭,里面全无动静。

“公子,我们还是走吧,万万不可落入她手上!”赵兴顾不得别的,急急劝他,“昨晚她叫我们当心,必是有意的!王虎素日壮实得很,怎会突然就死?”他指着地上的尸体:“我们已经验过,他全身上下并无半点伤痕,除了中邪,还能……”

“你肯定没有伤痕?”女子的声音打断他。

赵兴脸色剧变,退开好几步,指着她:“你你……你究竟……”说不出话了。

红凝没有理会他,径直走到尸体旁边蹲下。

众人不约而同都让开,惟独杨缜站在原地不动。

除了衣衫略显凌乱,尸身上果然没有任何伤痕,红凝皱眉,再反复检查几遍,仍是一无所获,不由停下来,沉思。

敢独自住在野外,早已知道这女子胆量不小,却不想会大到这种地步,杨缜微嗤:“他们都是习武出身,岂会不识伤口。”

红凝抬脸问:“在哪儿发现的?”

无人回答。

杨缜略抬下巴,示意她看对面那扇半掩着的门,那是间无人住的空房。

红凝道:“你们发现的时候,他就是这样子?”

闻言,众人面露尴尬之色。

杨缜紧抿着嘴,半晌才吐出几个字:“衣衫不整。”

红凝了然,总算明白为何众人看自己的眼色都那么古怪了,她不免疑惑,这才一夜工夫而已,通常女妖女鬼摄人元阳,也没有这么快就死人的道理……

见她不说话,杨缜忍不住道:“你又有何高见?”

俊美的脸与白泠有六七分相似,红凝有点恍惚,待发现那双冷漠的眼睛里并无半点关切之色,她很快就惊回神,移开视线,自嘲地笑:“杨公子还是尽快离去的好。”

杨缜冷冷看着她,不语。

下人瞧瞧尸体,劝道:“公子,此地不宜久留,将来好好安抚他的家人便是,我们……”

“凶犯尚且逃逸在外,若以这些鬼神之事糊弄过去,岂不正合了他的意?”杨缜挥手打断他,“你们先护送两位如夫人走,我暂且留下。”

众人吓了一跳,齐齐跪下:“公子,万万不可。”

两名美妾也已听到他的话,再顾不得害怕,跑出来想要劝阻,被他看了一眼之后,却是谁也不敢开口了。

下人苦劝:“公子如此行事,若是叫王……”停住。

“你们先护送如夫人去重州别宅,我随后便来,”杨缜收回视线,冷笑,“什么鬼怪妖狐,都是众口所传罢了,我倒要见识见识。”

红凝忽然道:“你要见识也不妨,若丢了性命,未免连累别人。”

杨缜不怒反笑:“你也以为是鬼怪作祟?”

不是以为,是肯定,红凝没有碰他的钉子,选择沉默,低头继续查验尸体,她伸手托着那尸体的脑袋,想要扶他坐起,谁知刚一用力,就感觉有些不对。

心中一动,她急忙扶起那人的头颅细细察看。

渐渐地,一丝冷笑自唇边泛起。

想不到竟在这里遇上,当真是“得来全不费功夫”!忍住心中喜悦,红凝不动声色摆正尸体,起身就要回房间。

“站住!”低喝。

单听这语气就知道,主人是那种习惯发号施令的人,红凝只觉反感,知道他想问什么,停住脚步:“想活命,就最好听他们的话,尽快离开这里。”

杨缜道:“你知道些什么?”

他看出来了?红凝意外,侧身:“你认为是我?”

杨缜不答。

发现时衣衫不整,显然受过引诱,而这院子里只住着自己一个陌生女人,被怀疑也在情理之中,红凝此刻心情好,倒没计较:“欲加之罪何患无辞,那不过是你的猜测,尚无凭据。”

“放肆!”赵兴硬着头皮喝道,“你知道我们公子……”

红凝打断他:“民女既没犯王法,你们是谁,与我有什么相干。”

赵兴要再说,却被杨缜挥手制止,他看了红凝半晌,忽然一笑,语气变得温和有礼:“在下有怀疑不假,但姑娘不惧传闻,独住野外,这等胆量不输男子,更令在下佩服,如今无凭无据,怎敢难为姑娘。”

那双冷漠的眼睛里浮着笑意,亲切又熟悉,红凝迅速移开视线,对方这话说得坦白,再计较反倒不好,于是点点头:“此事凶险,你们还是尽早……”

“当务之急是查出凶手,王虎方不至白白丢了性命,”杨缜打断她,“死的是我们的人,姑娘要查验尸体,在下也未曾阻拦,如今若知道其中缘故,还望告知,在下感激不尽。”

知道此人固执,红凝不打算再隐瞒,径直朝房间走,丢下一句话:“看他脑后。”

赵兴欲再说:“公子……”

杨缜沉声:“看他的后脑。”

天亮后红凝匆匆出门去集市买东西,为后面的行动作准备,忙了整整一日,至晚方回,走进院门,已是夜幕初降。

雨下得越发大起来,室内透出柔和的灯光,屋檐下挂着两盏灯笼,风摇灯影,雨丝如线。院子里已经不如先前那般热闹,两名美妾、十多个下人连同马车均不见,想是被遣走,其余马匹估计是托给庄户人家照料去了,只剩了七八个人进进出出,正在将一些崭新的桌椅用具往房内搬。

杨缜负手立于阶前,白袍如雪。

不愧是养尊处优的贵介公子,停留几天也弄得这么铺张,红凝暗忖,同时觉得好笑,这事原本在意料之中,此人是个坚定的无神论者,且身份重要,他不肯走,下人们再害怕也只得陪着受罪,哪敢让他独自留下。

难得找到这东西,既然你留下来也是送死,不如为我所用,或许还能保你一命……

雨点落在脸上,有点冷,红凝微微一笑,主动招呼:“杨公子还没走?”

杨缜居高临下看着她,没有回答。

红凝便不再多话,朝自己的房间走。

杨缜果然叫住她:“怎么回事?”

背对着他,红凝嘴角往上扬了扬,待转过身去,表情已恢复平静:“你看了他的后脑,发现什么了?”

杨缜不语。

灼灼目光射在脸上,那是近乎随意的审视和试探,红凝面不改色,缓步走上阶,站到他身旁:“既然住在这里,以后有什么事可以找我。”说话间,她随手在他身后卧室的窗棂上摸了摸,还朝里面望了两眼。

主动与男人套近乎,窥视男人卧室,这根本不是一个正经女人的言行,杨缜并没嘲笑,眼睛盯着她的手,不动声色:“那究竟是什么凶器?”

“脑后有一小孔,其形狭长,”红凝依旧扶着窗棂,也不看他,“还有件事你或许不知道,他的脑髓已被吸光了。”

杨缜愣了下,动容:“莫非是什么毒虫蛇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