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她耳畔命令:“不许叫。”

红凝苦笑。

“稍后也不许叫。”三分轻佻。

虽被迷惑心智,流露的却是一个人的本性,想不到他在这些事上也这么专制,还有这等癖好,红凝当真哭笑不得,园子太大,此地僻静,半夜三更能叫来谁,何况他如今中了媚术,早已丧失理智,根本听不进什么,就算惊动全府上下的人,又有谁敢上来扫他的兴?反倒令他们看笑话。

离了法力什么都做不了,那个人强大到可以掌控她的一切,包括她的命运。

偏偏是他。

身后的人紧紧压着她,使她整个人几乎都贴在了柱子上,一只手迫不及待去扯她的腰带。

所有羞恼和愤怒早已经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从未有过的灰心,脸紧紧贴着冰凉的柱子,红凝闭上眼,带了几分认命的味道。

该来的就会来,无力的反抗是不是也算笑话?

正在她绝望之际,那只手出乎意料停止了动作,紧接着身后的人再也不动。

须臾,耳畔传来轻轻的倒吸冷气的声音,手臂猛地松开。

得以脱身,红凝立即退开好几步,惊疑地打量他,见那双眼睛逐渐恢复了清明与犀利,知道媚术真的已经得解,这才长长吐出口气。

杨缜如梦初醒,看看自己,又看她,厉声:“怎么回事?”

红凝平静地整理衣裳:“是我妄图强迫王爷,令王爷失了清白,如何?”

明知她是讽刺,杨缜脸色忽青忽白,冷暖交替,气息却逐渐平缓了,到底他对发生的事还是有几分印象,回想起来将脸一沉,忍怒:“好大的胆子,竟敢擅入后园,引诱婢女行此苟且之事,待我查出……”话说一半忽然发现自己现下做的事也不光彩,于是停住:“方才之事甚是蹊跷。”

红凝道:“王爷真不知道?”

杨缜皱眉:“她的眼睛……”当时不慎与那女子的眼睛对上,就心神荡漾如同被摄走魂魄,竟忽略了她的长相。

红凝斟酌了一下,觉得还是有必要问清楚:“王爷的两位如夫人是何来历?”

杨缜愣了下:“都是京城人氏。”

红凝点头:“王爷近日是不是常留宿在王夫人房里?”

杨缜瞟她一眼,不答。

红凝忍了笑:“这是王爷的私事,民女原不该多打听,但要彻查此事,恐怕还须从王夫人身上着手。”

杨缜果然铁青了脸:“方才是……”

红凝摇头:“王夫人举止娴雅,想必是身世清白的大家小姐,何况重州城之案从几个月前就开始了,那时她跟你尚在京城,自然与此事无干,只不过若有妖孽要借她的容貌作恶,也很容易。”

杨缜神色稍和,沉吟:“你的意思,府内有妖怪?”

红凝笑笑:“还是会媚术的女妖,稍有不慎连性命都会搭进去,因此王爷近日最好还是少去两位夫人那里,更不要随便看女人的眼睛。”

杨缜立即看她的眼睛。

“她也可能借我的模样,王爷不必太相信我,”红凝别过脸,淡淡道,“如今我法力尽失,做不了什么,最好暗中寻访真人高僧。”

杨缜道:“城里这几起案子都是她犯的?”

红凝道:“可能。”

杨缜道:“前日又死了个人。”

红凝道:“她现在找上新的了。”

杨缜颔首,想到先前失态对她做出逾礼之事,轻咳:“方才……”说了两个字又停住。

心知他拉不下脸道歉,红凝本没打算责怪,毕竟使出这等媚术的绝非寻常妖狐,能抵抗的凡人几乎没有,于是顺水推舟打断他:“方才王爷正是中了她的媚术,如今就怕她害了真的王夫人,借她的身份混进府内安身,王爷应该先在暗中查清真相,不宜打草惊蛇。”

她有意岔开话题,摆明是不计较了,杨缜的脸色却越发不好,冷冷看了她半晌,拂袖就走,丢下句话:“近日我都歇在书房。”

见他消失在廊角,红凝忍不住笑,估计此人是觉得自己这么轻易就算了,于贞操上面看得太轻,心生鄙夷,但若真赖上他负责,恐怕更加看不起,这种骄子脾气真难伺候,好在他总算正面回答了问题,既然他近日没歇在王氏房内,就间接地表示现在的王氏也有作案机会,眼下最紧要的是,弄清现在住在园子里的这个王氏究竟是不是原来那个。

笑意逐渐冷却。

天成的媚术,除了九尾狐族还有谁?

唇边犹挂着凉凉的笑,她徐徐转身:“中天王还不肯现身么?”

柳暗花明

他站在灯影里,俊美的脸上神情不辨。

虽然获救,带来的却是更多的灰心,她走到他跟前,眼神里尽是嘲弄:“满意了?中天王果然法力无边,我承认我斗不过你,封印我的法力,现在又前来相救,欠了你的情,我应该跟你说声多谢?”

锦绣沉默,并非有意令她受辱,而是早已不能卜算她的命数,能及时赶来,只因方才突然心神不定。

红凝道:“我的法力还要被封多久?”

锦绣没有正面回答:“强取内丹有损功德。”

红凝道:“我不修仙,不需要那么多功德。”

锦绣道:“你伤得太重,最好休养一段时日。”

红凝笑了:“中天王很会说谎。”

因为他说谎,致使她违背本性,一心顺着他的安排,不顾一切,急于求进,最终堕落凡尘,但她是不是并没完全忘记?锦绣看着她许久,轻声叹息:“何必以身犯险,与仙界作对,对你没有好处。”

红凝道:“这是威胁?”

他摇头:“你不能动陆玖。”

她扬脸:“你一定要阻止我?”

他不再回避:“是。”

双拳微握,红凝看了他半日,冷笑:“你真以为这样就能阻止我?”

锦绣道:“这是我的印,无人能解。”

红凝冷冷看着他。

锦绣微侧过脸:“昆仑天君之子注定难度情劫,既为你而死,此劫已了,他与你从此便再无瓜葛,苦苦纠缠只会另生事端与祸患,纵使他将来登上仙籍,也不会记得你,天君更……”

红凝愣了下,打断他:“他将来能登仙籍?”

锦绣不语。

灰飞烟灭已是最坏的后果,谁知当你认定它的时候,却突然看到了一线希望,红凝心中大震,呼吸几乎停滞,喃喃道:“你说,他还能活过来?”她迅速抓住他的手臂,定定地望着他,喜悦:“陆玖才五尾,法力不到,他……他没有死对不对?”

明亮的眼神热切而激动,充满期待,就像当初她为那人求情时的模样,只为还一世的情,全不顾将来的天刑,若非他助她脱胎换骨,她早已不在这世间。

此刻告诉她真相,或许她就不会有这么多恨意,不会再执著于报仇?可能还会如愿走上修仙之路,去寻找永恒的情?

凤目中那些温柔逐渐褪去,锦绣低头看着她许久:“精魂无存,岂能复生。”

刹那间,脸上光芒尽灭。

锦绣抬手:“你……”

红凝后退两步,避开。

手停在半空,继而放下,锦绣移开视线:“劫数已过,再纠缠也无益,你若果真不愿求仙,过些时候……”停了半晌,他终于接着道:“过些时候我便送你回去,你会忘记这里的事,不必伤怀。”做人也好,他可以随时去照看。

“我为什么要忘记?”红凝打断他,“随便更改别人的命运很有趣?修仙与不修仙,过来与回去,都是你一厢情愿作的决定,可被你决定的那个人是我,我可以忘记你,不想忘记别人。”

正如当初送她去地府投胎时一样,那身影越来越远,甚至没有回头。

他不动,只是那双凤目更黯了些。

“她想必不知道你的苦心,你别计较,”一名白衣女子从暗处款步走出来,正是天女陆瑶,“别怪我多事,听说你匆匆出关,我一时担心便跟来了。”

锦绣没有意外,颔首:“多谢。”

由于他作了法,方才并没听清二人的对话,陆瑶站到他身旁,望着游廊尽头:“你在她身上用了花神的封印?”

锦绣道:“她性子急,恐怕会惹事。”

陆瑶一笑:“你这么做必定有道理,只不过帝君已赐了瑶池金莲露,她该不至于还在记恨,我听说她如今降妖除鬼,倒像是在修行,或许将来真能得偿所愿,二人仙界重逢,你还有什么担心的。”

锦绣移开话题:“陆玖呢?”

陆瑶柔声:“蒙你教导,他如今已收敛多了,我不会再让他乱跑,倒是你的天劫,帝君与父王都很担忧,你也知道我没那么小器,不如安心度劫,至于这边,我可以时常来替你照看她。”

锦绣不置可否:“走吧。”

杨缜出身显贵,待姬妾虽严厉,但在日常用度上绝对不委屈谁,王夫人的住处小巧秀丽,精致的游廊外种着几树海棠,几名丫鬟站在门外,衣着皆不凡,其中一名手里捧着半碗燕窝粥,见了二人忙行礼,又进去报知王夫人。

红凝自觉退到他身后。

杨缜不理她,率先进门去了。

红凝站在原地,进退两难,小妾的房间他进去是理所当然,而自己未免有些不方便,毕竟主人没表示允许。

丫鬟打着帘子,也不知道该不该放。

正在尴尬,里面传来冷冷的声音:“还在外面做什么。”

知道他是有意,红凝不由苦笑,低头走进去,说不紧张是假的,万一这王氏真是昨晚的九尾妖狐,被揭穿身份就险了,如今万万不能让她起疑。

房内,杨缜面无表情坐在椅子上。

王氏已替他解去披风,亲手奉茶,嗔道:“王爷这几日都不见,怎的大清早突然想起来看……”

见红凝进来,她忙住了口,红着脸陪笑让坐。

王妃不在,园内日常琐事都是王氏与曲氏代为掌管,红凝是客,彼此算不上熟,两位如夫人并不曾因为身份就简慢于她,时常派丫鬟前来问候,所需物资一应俱全,丫鬟们更加客气,礼数周到,不失王族之风。因想着对方热情,红凝虽懒于客套,也不好过分,略欠身作礼问了好,这才往椅子上坐下。

王氏细细问了几句,无非是缺什么东西丫鬟有没有错处,红凝一一作答,又道谢。

杨缜低头抚袖。

几日不见他来,王氏正在忐忑,轻声陪着说了两句笑,见他只淡淡应答,更不抬眼看自己,饶是他在外人面前向来如此,态度也远不似往常,顿时满脸疑惑,垂首退到一旁。

模样柔顺,楚楚可怜,媚态却远远不及,心思灵巧,善于察言观色,但自己的心事也流露在外,实在不太可能是昨晚那妖孽,红凝暗忖,见她不安,忙起身笑道:“民女住在园内多有打扰,蒙两位夫人关照,本想过来拜谢,正巧遇上王爷。”

杨缜冷眼看她,不答。

王氏还礼不迭:“既是王爷的贵客,不嫌妾身失礼就好,姑娘说哪里话。”

红凝看着杨缜轻轻摇头,表示并无异常,口里笑:“如今也没什么要紧的事,民女就不打扰王爷与夫人,先回去了。”

杨缜淡淡道:“那就走吧。”起身便走。

王氏面露失望之色,知道他的脾气,也没有直言挽留,只是低声道:“方才叫她们熬了些燕窝粥,正要给王爷送去,王爷既来了,何不用过再走?”

杨缜不在意:“不了,我还有些事。”

王氏垂下眼帘,不说话。

走了两步,杨缜回身:“近日园里无事,你且好好歇着,少出门。”

王氏眼圈微红,答应。

此人姬妾成群,何曾费心去关注这些女人的想法,红凝不好多说什么:“城里最近出了几桩命案,王爷很着急。”

重州城的命案人人尽知,王氏闻言也释然了,送二人至阶下:“案子虽要紧,王爷也当珍重,不要太过劳累。”

全心守着一个男人,看着他的脸色办事,然此人姬妾众多,再受宠,失去兴趣被冷落也是迟早的事,这在王族不新鲜,但这回似乎没那么单纯,他竟对王氏下了禁足之令,红凝暗自后悔,毕竟他亲眼见到昨晚的场景,纵然知道那是别的女人借了自己小妾的模样,恐怕心里也不会舒服,委实不该将真相告诉他。

杨缜神色平静,只管顺着游廊朝前走。

红凝看看四周,见无人跟来,便开口道:“此事与王夫人无关。”

杨缜“恩”了声,没有表示。

红凝不好再说。

杨缜停住脚步:“若我真要因此冷落她,你又能如何?”

想不到被他看穿,红凝一笑:“民女怎好管王爷的家事,只是王夫人实在无辜。”

杨缜淡淡道:“你管的还少么。”

红凝不语。

目光略显凌厉,杨缜继续朝前走:“当务之急是先查出那妖女的下落,以免她再去外头作恶……”

红凝恍然,毕竟她顶着的是王氏的模样,别人不知内情,万一当作王府丑闻传开,此人最好面子,怎容得这些风言风语,想来禁止王氏出门也是这缘故。

杨缜道:“她虽没错,却与此事有关,否则那妖孽为何偏偏借她的容貌?”

一个人若无非分之想,麻烦怎会找上门,可见那下人早已对王氏有觊觎之心,狐女才会变作王氏的模样去引诱他,有人敢打自己小妾的主意,红凝这才明白他为何发怒,于是岔开话题:“既然是府上的人,查起来也不难,只要找到他,或许就能打听出……”她忽然停住,伸手指着不远处:“那是谁?”

顺着她指的方向望去,杨缜似明白了什么,倏地沉下脸:“站住。”

那人穿着青衫,书生模样,本无精打采朝前走,陡然听见人呵斥,顿时吓一跳,看清之后忙过来作礼:“王爷。”

杨缜打量他:“你不是府里的人。”

那书生不敢抬头,恭敬回道:“草民钟文才,前日来探亲的,赵兴赵侍卫正是草民的表兄。”

精神委顿,目光不似常人清明,与中了媚术极其相似,红凝越发怀疑,面上却笑道:“怪不得眼生,我看钟公子气色不太好,可是住得不习惯?”

心中有鬼,钟文才含糊了几句。

男人更清楚男人的毛病,杨缜看他这副模样,心底早已猜出大半,冷笑着正要说话,忽听得背后传来王氏的声音。

王氏扶着丫鬟匆匆追上来:“王爷。”

杨缜怒道:“不是让你好生歇息么,出来乱走,成何体统。”

不明白他为何发火,王氏垂眸:“王爷方才忘了披风,妾身看天冷,王爷或许要出门,就赶着送来了……”说完示意丫鬟递上披风。

杨缜愣了下,面色略缓:“不必,你先回去歇着。”

王氏答应,带着丫鬟回后园去了。

红凝一直在留意钟文才,自王氏出来他就开始发呆,此刻更似失了魂,一时更加确定,原想着取毕秦的内丹替他解了媚术,可转念一想,她又打消了这念头:“钟公子?”

钟文才回神:“那……那是……”

杨缜脸色差到极点,正要发作,却被红凝抢先道:“王爷既有要事,还是别再耽搁了。”转脸朝钟文才笑:“钟公子且忙去吧。”

钟文才满脸疑惑,诺诺地告退。

杨缜看她:“本王的事,你倒很喜欢作主。”

红凝坦然:“无凭无据,王爷想要拿他怎样?以王爷的身份,就算冤枉谁也没人敢作声的,冲女人发火更不算什么。”

杨缜淡淡道:“既这么聪明,说话怎的不知道讨人喜欢。”

红凝笑:“民女天生不讨人喜欢。”

杨缜拂袖便走。

红凝忙道:“王爷留步。”

杨缜不理会。

红凝上前拉住他:“王爷且慢,民女当真有要事商量。”

看看她的手,杨缜忍怒:“口口声声自称民女,却敢强留本王,本王看你是越来越放肆。”

他不计较是顾及身份,自己也不能太过分,红凝明白这道理,放开他,难得陪了笑脸:“民女不是担心王爷只顾恼怒,忘了正事么。”

怒气逐渐消退,凌厉的眼睛反露出一丝笑意,杨缜道:“你打算怎么做?”

红凝毫不迟疑:“探出那妖女的底细,再设法对付。”

杨缜道:“怎么探?”

“钟公子是中了媚术,不如从他身上着手,”红凝取出两道符,“将这两道符烧了令他服下,我自有办法,这事对王爷来说很容易。”

杨缜接过符:“又拿人作饵?”

红凝道:“不拿他作饵,他必死无疑。”

杨缜转身正对着她:“你如今法力尽失。”

红凝也看着他,语气平静:“那妖孽是九尾狐,三味真火炼人魂魄,所以不能打草惊蛇,否则我们难逃一死,不但死,而且连魂魄也要灰飞烟灭。”

杨缜愣。

红凝笑道:“王爷若是怕,后悔还来得及。”不待杨缜作色,她又迅速敛了笑,正色道:“此事稍有不慎便凶险万分,王爷带兵上过沙场,自然不怕,民女却怕死得很,现下没了法力,只能用符探一探消息,还望王爷做得隐秘些。”

月色不如昨夜晴朗,勉强也能看清楚,时近三更,园内一片沉寂,假山旁果然有个人影在焦急等候。

不远处的阁楼上,红凝站在窗边阴影中:“果然是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