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干脆的逐客令,让源禺禁不住愣了。之前还很好相处的样子,转眼之间却如此拒人于千里之外。不过,他倒不是心胸狭隘的人,依旧只是随意地笑了笑,点了点头,便转身离开了。对于珞葭的冷淡,并不怎么介意。

看着源禺离开,珞葭稍稍皱了下眉头,但随即便转头静静地看着海面。

不知道过了多久,船起航驶离港口。

当陆地渐渐从视线里消失时,天空也慢慢明亮起来。原本暗色的海面上,缓缓铺开柔色的阳光。

身边忽然出现异样的气息时,珞葭收回看着海面的目光,面前凭空出现的身影,一袭素白。在阳光的映照下,透着淡淡的金色微芒。风轻轻吹起他几乎及膝的长发,似银似雪,又闪着点点金芒。

他面色略有些紧张,像是害怕被责怪,但又神色坚定,紧抿着唇,倒像是在说,反正已经跟来了,赶也赶不走了。

珞葭禁不住微微叹了口气。

这一叹气,让他低了低头,轻轻唤了声:“主上。”带着几分愧色,还有几分央求之意。

稍稍考虑了下,珞葭才说道:“留下吧。”

闻言,塙麒禁不住一笑,面露喜色。

珞葭依旧只是靠着船舷,目光平静地看着海面。

塙麒也只是静静地站在她身旁。

今天海上的风很大。塙麒的长发一直都是散着的,于是,就这样站在风里,便时不时被风吹乱,轻轻飞扬起舞。偶尔会有几缕发丝拂过珞葭的肩膀。她并没怎么在意,塙麒却似乎是怕打扰到她想事情,伸手轻轻揽住长发。但依旧会时而有长发滑出去,被风轻轻地吹起。

就这样,塙麒跟他的头发“斗”了好久。珞葭虽没看着,眼角余光却也早已经一清二楚。

一直到她禁不住又想叹气。

珞葭抬起头,扯下束下头发的银色丝带。丝带很长,用随身的剑轻轻一割,便成了两截。将自己的头发重新束好后。珞葭转身看着塙麒,淡淡地一句:“转过身去。”

早已经看到珞葭的动作,塙麒也明白她想做什么。于是,依言背过身。

塙麒的头发手感很好,轻轻柔柔的,只是,怕是用丝带扎不住,很容易便滑下来。

伸出手,轻轻梳理着,于掌中握成一束。将手中的丝带递给塙麒。

然后,将他的头发分成三股,手指轻绕间,渐渐编成长辫。最后,从塙麒手里拿回丝带,将发梢扎起。

好象,从第一次见到他起,他就一直是那样随意地散着长发。

此时,将头发如此梳理好,更显清爽。

转过身来时,塙麒朝珞葭轻轻一笑。

船上突然多出个人来,更何况是这么个如此惹眼、绝对藏不住的家伙。自然是很容易便被发现的。所以,在众人提出疑问之前,珞葭便先找到老板,只说这是家里的人,有急信送来给她。是骑着骑兽来的,到了船上,交给她信之后,其中一个人骑着骑兽回去了,眼前这位,硬是要留下来跟着她。

如此说辞,倒也算让那老板信了。

珞葭本是说从她的工钱里扣除一些,就当是他的船钱。那老板倒也大方,只说多个人没什么大碍。似乎是想和珞葭打好关系,请她一直做护卫。对此,珞葭自然不会拒绝了的。

大概是知道自己给珞葭带来了点小麻烦,塙麒一直低着头,沉默着站在一旁。

一直到后来见珞葭神色平静如常,才渐渐舒展眉眼。

在船上这些时候,偶尔也会遇到另一名护卫源禺。只是,珞葭一直神情冷淡。他也知趣,没有主动上来搭话。只是,总跟在珞葭身边的塙麒,却让他忍不住多看了两眼。塙麒穿的依旧是那一身素白,那衣服,怎么看也不像是普通人家的。这样的人物,跟着她身边,却像是随从。那么,她,怎么可能来做这种危险的护卫工作。

这样的疑惑,不仅是他,那老板自然也有。只是,护卫实在难找,那老板也就不在意什么来历了。但源禺却是忍不住有些好奇了。

但是,既然珞葭明显不愿意多做交谈,他也不方便探问。

船从蓝华出发,穿越虚海,一直到达戴国的港口城市於崖。

一路倒也平静。没出现任何的妖魔。船上的人都觉得运气不错。但珞葭却是清楚,大概是因为塙麒在的缘故,一些普通的妖魔未必敢接近。

到达於崖后,船会停留一天,将运来的粮食卸下,然后载上玉石回雁国。

所以,这一天里,珞葭是没什么事可做的了。

下了船,便在於崖这个城市里随便地走了走,自然,塙麒依旧是跟着的了。

戴的气候跟芳很相似,等到了冬天,便成了极寒之地。纯白无暇的雪,似乎异常的美丽,但也异常的可怕。这一点,在芳国七年的珞葭,早已经明了。

所以,一到现在这入秋时节,戴便开始从雁大量收购粮食贮存起来,以备过冬。这些准备是否充分,决定着是否能度过寒冷的冬天,意味着生与死的选择。

这样的国家,只能说,幸好王在位,至少,不会有天灾妖魔。否则,当真是雪上加霜,整个国家怕是只能用惨烈来形容了。

不知道,戴国这个在位已六十年的泰王,是个怎么样的人。

第三个词语是玄英 第二十三章 心之血刃

第二十三章心之血刃

於崖算得上是个热闹的城市。毕竟是港口,又是收购粮食的时节,整个城里,人来人往,透着一种忙碌感。不过,大概也能想像得到,等到了冬季,一旦开始下雪,街道上将会变得渺无人烟。

初到这个陌生的世界时,珞葭花了很多的时间去了解这些国家。那个时候便发现,国与国之间的交流很少,非常得闭塞。譬如说离芳国最远的舜,连王的名字都打听不到。在这个世界里,倘若不是像奏、雁那样的大国,就算是自己国家的百姓,也未必知道王的名字。如果几百年后,单焰还在位的话,大概也会有很多人知道,芳国有位明君,叫单焰,可如今,普通的百姓只知道他是“峯王”。

其实,相较于这个世界的人,珞葭这个胎果,对这些国家的了解反而更多些。

譬如说,她知道,泰王即位之初,国内曾发生过叛乱,王和麒麟都失踪。六年后,在他国的协助下,寻回泰麒,而之后,又找到了泰王,然后平息了叛乱,国家方恢复安定。

至于叛乱因何而起,又是如何结束的,就无从得知了。

她也知道,泰麒本是胎果,泰王原为戴国禁军将军。

其实,戴国这六十年,除了最初因叛乱而起的衰败,之后一直比较稳定,就连一山也是很轻松的过去了。只是,国家最初的十年是最关键的,初期对国家的整备是否完善,决定着能否走得长远。而戴最初的十年,却是国土荒芜民不聊生。所以在泰王复国后,这个国家到底能走多远,多少有些令人惴惴不安。

可是,到如今,戴国依旧安定和平,从於崖这个城市便可以看到了。

珞葭一直没什么目的地走着,塙麒也只是沉默地跟着。

可是,经过一间舍馆时,塙麒突然地停下了脚步。仰起头,朝二楼的窗口看去。

发觉塙麒停下时,珞葭也顿住了脚步,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却是看到了一张意外的脸。

在柳国遇到的那个叫风汉的男子,也就是延王尚隆。

作为一国之王,他就那么闲吗?总是到处跑着。

他似乎也没料到会在这里遇见珞葭,稍稍有些讶然,但随即只是一笑,泰然自若地朝她挥了挥手。

他是靠窗坐着的,而他的对面,同样靠窗而坐的身影,是个一头金发的少年,看起来只有十三四岁的样子。只是,一看那头金发,就已经可以确定他的身份了。作为麒麟,一般都在十五到二十五岁时长为成兽,然后便不再长大,就像塙麒,看起来大概二十的样子,所以根本无法从外表去推测真实的年龄。

他既然和延王在一起的,大概可以猜出应该就是延台辅了。只是,五百多年的时间,似乎没有在他的眉宇间留下痕迹,不见风霜。看起来真的只是个少年而已。

尚隆朝珞葭打着招呼,延麒却是看着塙麒的。然后,似乎看到他唇角一动,不知道说了什么。然后,窗口忽然又出现另一个身影来。

十七八岁的少年模样,一头黑色长发,神色温雅平和,目光轻柔,即使不笑时,也会给人一种温和柔雅的感觉。他的脸上带着淡淡的好奇,探出头,看到塙麒时,朝他轻轻地笑了笑,随后又看了看珞葭,温和地问道:“上来坐坐吗?”

“上来坐坐啊。”尚隆也开口发出邀请。

其实,照珞葭的心性,还是不太愿意与他们打交道的。

只是,那个黑发少年出现在窗口时,珞葭发现塙麒的神色稍稍有些变化。她朝塙麒看了看,随即便走进了舍馆。

“主上?”对于珞葭,塙麒多少还是有些了解了,本以为她不太可能应下来的。所以,禁不住有些疑惑地唤了声。

珞葭没有回应什么,只是在店伙计的引领下,走上楼,穿过前廊,在一个包间前停下。

然后,门便从里面打开,迎面站着的,正是那个黑发少年,轻轻柔柔地笑了笑,便侧身让过,请他们进来。

桌前坐着的,除了之前在窗口就看到的延王和延麒,还有一个白发的男子。珞葭和塙麒进来时,他也转过身来,赤色眼眸,仿佛是血的颜色。那是一双目光极坚定的眼,透着凛冽的气势。这让珞葭想起了单焰,这两个男子,同样的自信而充满霸气,带着一种强悍的威慑力。只是,不同的却是,单焰的自信骄傲中,会有一些偏执。而眼前这人,却隐隐藏着一股沉着之气。

桌子是靠窗而放的,只有三面可以坐人。约略可以猜出,延王和那白发男子各自坐着,而延麒和那黑发少年该是坐一起的。

此时珞葭和塙麒进来,延麒看了他们一眼,便起身走到尚隆旁边,侧身坐下,随意地往尚隆身上靠去。

只是,很“凑巧”地,尚隆刚好起身,于是,收势不及的延麒差点就跌了下去。

“你故意的!”站起身,延麒瞪着尚隆,一副火气不小的模样。

一旁的黑发少年,抿了抿唇,似乎想笑,却还是忍住了。那白发男子倒是依旧神色不动。

塙麒则有些惊奇地看着延麒。当初杀赤鷩时,那个人身边带着使令,那个时候就已经隐隐猜测到他的身份,而此时,则更加确定了,虽然一时间不知道哪国的王与麒麟。但是,有麒麟这样子跟主上说话的吗?

而尚隆显然早已经习惯,只是耸了耸肩,又坐了下来。然后伸手朝桌前另两边一示意,说:“你看人家的麒麟,都是恭敬地站着的,哪像你这样的啊,没大没小的。”话是这样说,脸上却满是笑意,语带调侃。

之前延麒起身后,黑发少年便示意珞葭在桌前坐下,自己只是静静地站到那白发男子身旁,而塙麒自然也只是在珞葭身旁站着的了。

顺着他的手,延麒随意地看了看,然后转头只是白了他一眼,又在旁边坐下。

“彼此彼此,从来没有你这样的王的,整个就是一放荡子。这次,居然瞒着我跑了出来,幸好我也及时闪人,不然又会被朱衡烦死的。”说话间,又禁不住瞪了一眼尚隆。

闻言,尚隆也只是漫不经心地笑了笑。

“正式介绍下吧。”尚隆看着珞葭,手指着那白发男子,“泰王乍骁宗。”又指着黑发少年道,“泰麒蒿里。”说是正式介绍下,语气却依旧随意。

“我是延王尚隆,这个上次跟你说过了,不过塙麒可能还不知道吧。还有他,六太,延麒。”

那白发男子和黑发少年的身份,珞葭本就隐隐猜到了,所以,此时听尚隆说出来,也并觉得太惊讶。她只是朝他们淡淡地点了点头,丝毫没有因为他们的身份而露出谦卑之色。

骁宗也只是淡漠地同样点了点头,他并不是个温和的人。

泰麒则微微一笑,然后又看着塙麒,问道:“你是塙麒?”

塙麒也轻笑了下,应了声。

他们都可以看到麒麟的气,而从各自容貌上,不难猜出彼此的身份。黑麒麟和月麒麟,并不常见。

“黑麒麟和月麒麟,这倒是难得。”骁宗看向泰麒时,似乎浅浅地笑了下。然后,又将目光转向珞葭,“那么,你就是新的塙王了?”

骁宗的问话,让一旁的塙麒稍稍愣了下,而珞葭依旧目光平淡。

尚隆轻轻端着茶杯,饶有兴趣地看着。六太也朝她看了看。

珞葭并没有立刻回答,只是朝塙麒淡淡瞥了眼。他微微低着头,双手紧握着,脸上带着淡淡的郁色,似乎是…想逃,想离开这个地方。

他在怕什么。

怕再一次听到拒绝,即使那不是直接对他说的。

怕听到面前这四位的责怪,即使没有付诸言语,哪怕只是一个不赞同的眼神,也让他害怕看到。他知道自己在逃避责任,知道自己只是想这样安静地活着。

怕那个期限被再次提醒,他本试图忘记的三十年期限。

怕不久的将来,几乎可以预见的死别。那意味着再也见不到她。

这一些,珞葭能隐约猜到些,但自然不可能了解全部。但是,至少她看得清楚,他在害怕。这让她禁不住皱了下眉头。本想如往常那样干脆地否定,却发现像被夺去了声音一样,怎么也开不了口。

忽然之间明白,每一次否定,就如同在他心上划下血刃。那是看不见的伤痕,却可以痛彻心扉。

想起他站在月椤树下,神情专注的样子,带着几分孩子气。

想起他藏起削得奇形怪状的土豆时,有些紧张的样子非常有趣。

想起他跟上船来时,执着的眼神,又带着几分愧色。

想起为他编起长发后,露出的微笑,带着浅浅的喜悦。

想起…想起…想起他说出“不离御前,不违诏命,誓约忠诚”时,目光是那样的清澈坚定。

忽然地,珞葭觉得胸口泛起丝丝缕缕的沉闷之感。于是,禁不住稍稍有些出神。

骁宗本只是觉得理所当然的问了句,却意外地看到了两人如此奇怪的反应。

泰麒和延麒或许猜不出什么,只当她是默认。

而尚隆则是本就了解实际情况的,剩下的骁宗又是目光敏锐之人,侧过头朝尚隆看了看,微微蹙了下眉头。

这时,珞葭忽然地站起身,语气依然平淡:“我还有事,要先告辞了。”

她目光依旧如往常那样平静,只是,只有她自己知道,心,已经乱了。

珞葭意外的举动,让塙麒禁不住一怔,看着她起身离开,匆忙跟了上去,都来得及朝这四位点了点头。

“主上?”有些疑惑地唤了声,却得不到什么反应。于是,只能如往常那样沉默地跟了上去。

珞葭和塙麒离开后,剩下的四位都稍稍静默了会。

泰麒有些疑惑地朝骁宗看了看。骁宗则是看着尚隆,等他给出答案。

延麒稍稍抱怨了句:“怎么回事啊?”

唯有尚隆,只是笑得兴致盎然。

直到其他三位都将目光转向他时,尚隆才缓缓道出:“他们还没有订下契约。”

闻言,均是一怔。

泰麒轻轻皱起眉头,有些担忧地开口:“塙麒,三十年的期限快到了吧。”像是想到了什么,又突然说道,“要不要…”

只是,话还没说完,却被骁宗打断:“蒿里,他们有他们的路。”

泰麒看着骁宗,似乎挣扎了下,还是点了点头。

这时,尚隆又说道:“放心吧,她不会眼看着塙麒死的。”尚隆向来自认看人很准,所以他相信自己的判断。

只是,一旁的延麒却突然说道:“你确定她知道那个三十年期限的事吗?”

这话,让尚隆稍稍怔了下。

转瞬之间,泰麒已经追了出去,只是,早已经失去了那他们的踪迹。

骁宗出来时,站在泰麒身后,轻轻地问道:“这么在乎他们的事?”

稍稍沉默了下,泰麒才回答道:“他是月麒麟。”语气一顿,才又继续说着,“那种对自身的不确定感,是其他麒麟未必能体会到的。可是,我知道。”他稍稍皱了下眉头。

“於崖不算太大,我派人找找他们看。”

“恩。”泰麒轻轻一笑。

他已经不是旧时那个天真懵懂的孩子。他也不再只懂得锋芒毕露,冷厉绝然。

有一些事情,旁人是无法看懂的。

只有真正经历过的两人,才明白失而复得的珍贵。

而楼上,原本的包间里,尚隆依旧有些散漫地坐着。六太坐在另一边,手臂撑着窗棱,靠在窗上,看着楼下的泰麒和骁宗。

“你不是一向很有同族爱的吗?怎么,这次不管了?”尚隆依旧怡然地喝着茶,随意地问着。

“你不是说她不会眼看着塙麒死的吗。”看也没看尚隆,六太只是淡淡地丢来一句。

闻言,尚隆禁不住笑了笑。

即使再如何认为他不会成为一个明君,甚至认为他会毁灭雁。但是,十年、百年,或许还看不清,五百多年,再如何愚钝,也早已经将一切看得清清楚楚。只是,习惯了那样的相处模式,下意识地将一些真实的想法掩盖了。不过,即使掩盖了又如何,只要彼此心里明了就足够了。

只要彼此都记得,五百多年前。面对这那一片荒芜的大地时,他说,就交给我吧。

离开的珞葭和塙麒,谁也没有说话。

珞葭是本就话不多的人,更何况此刻思绪有些凌乱。而塙麒大概是察觉到珞葭的异样,有些不敢出声。他禁不住猜测,是不是刚才泰王的话,让她不高兴了。她不想做塙王,他知道的。

想到这时,说不清心里是什么样的感觉,只是在下意识间,眼底荡漾开淡淡的寂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