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塙麒,虽然迟了三十年…”笑颜轻轻舒展,眼泪无声滑落,“真的要和你说再见了。”

月华如水,是倾了一世的回忆。

而此时,同样的苍月之下,遥远的北方。

灼灼盛芬华,如今却是一片清冷。

柒钺独自坐在案前,突然感觉头隐隐作痛,禁不住揉了揉额角。

闭了闭眼,却发觉几乎不想再睁开来了,仿佛重若千斤。

放下笔,轻轻朝案上靠去,打算稍稍休息下。

头靠在手臂上,很容易便睡着了,但他睡得并不安稳,时不时地皱起眉头。

月光下,一抹身影渐渐行来,金色的长发,在月下染了银芒。

原本候在门口的侍从,禁不住一愣,刚想出声,却被他阻止了。

透过半启的门扉,刘麒看到屋内案前,靠在桌上小憩的柒钺。

怔怔地站在门口,却始终没有跨出那一步。

这时,那侍从突然地跪下。

不是往常那种恭谨的行礼,跪下后,却是抬着头望着刘麒。

刘麒稍稍有些惊讶,这样的直视,不合礼仪。惊讶之余,禁不住有些疑惑。

“台辅,请您劝劝太子殿下吧。”那侍从低下头,平伏于地,声音里带着隐隐的哭腔。

刘麒轻轻皱了下眉头。

“起来吧。什么事?”

那侍从却没有应声站起,依旧跪着,只是直起身,回答道:“这段时间以来,太子都没有回寝宫休息过,一直地忙碌着,累了,就像现在这样靠在桌上休息下。这样下去,即使是仙,总有撑不住的时候。虽然不知道是为了什么,太子分明是在刻意为难自己。台辅,您总算回来了,您劝劝太子殿下吧,太子向来听您的话。”像是怕惊扰到柒钺难得的睡眠,他的声音很轻,压抑着,带着层层叠叠的酸涩。

刘麒没有说什么,只是看向柒钺。然后轻轻朝屋内走去。

柒钺侧着脸,枕着手臂,就那样靠在桌上。

走到旁边时,刘麒禁不住一怔。

才这么久没见,柒钺竟像是忽然地添了几分沧桑感。分明是不老的容颜,却似乎在脱离时间的封禁。

心脏的位置,隐隐有些疼,闷闷的,很难受。

柒钺…

无声的呼唤,却像是感觉到一般,原本沉睡的人睁开了眼。

眼神有些迷茫,站起身,缓缓伸出手,却在半途忽然地停住了。

仍是幻影吗?

可是,当手抚上刘麒略有些凉意的脸颊,禁不住一怔。

“刘麒,真的是你吗?”

刘麒没有回答,只是点了点头,他怕自己一开口就忍不住哭出来。

那个骄傲清绝的柒钺,那双琉璃蓝的双眼,向来如天空般清澈透明,却变得如此混沌晦暗。

缓缓压下情绪,才轻轻地回道:“是我。我回来了。对不起。”

“刘麒,刘麒,刘麒…”柒钺一声声地唤着,手臂紧紧拥着刘麒,似乎是怕他又突然地消失了。

泪终于还是忍不住流了下来。

柒钺。我回来了。对不起。

轻轻地退开,在柒钺一怔之间,刘麒缓缓跪下,平伏于地。

第二次订下这个契约了。

“不离御前,不违诏命,誓约忠诚。”心很平静,有一种淡泊的安然。

柒钺依旧有些怔怔的。

——为什么当初说我不是王?

但他没有问。因为那已经不重要了。

“我宽恕。”声音坚定平和。

刘麒抬起头时,看到柒钺轻轻柔柔地笑了。那双琉璃蓝的双眼,一如百多年前初见时那样的澄澈清透。

于是,他也禁不住轻轻笑了。

而在世界的另一端,遥远的奏国。

乘着月色,一抹黑影小心翼翼地一路躲藏着往王宫的仁重殿走去。

寻到一个房间,见屋里灯还亮着,轻轻敲了敲窗。

屋内之人似乎是有些迟疑,并没有立刻过来开窗,直到窗户上又响起轻叩声,她才起身过来打开窗户。

看到窗口站着的人,她禁不住一愣:“利广?”

利广不怎么在意地笑笑,但依旧轻声说道:“昭彰,借我个地方躲一下。”

被利广唤作“昭彰”的金发女子,便是奏国台辅,宗麟。总是带着柔和的微笑,性情安静温和。

昭彰只是轻轻一笑,便让利广进屋来。

“这次万一又被文姬逮到,肯定跑不掉了,一定又推给我一大堆工作。”

“公主也是担心您在外危险啊。”

“昭彰果然是麒麟啊。”利广一脸夸张地叹道,随即又说道,“她会担心我?是见我被关在宫里,我不高兴,她看着也开心。”

“怎么会呢,公主是您的妹妹啊。”昭彰依旧轻轻地说着。

利广没再反驳什么,他们一家人都清楚,昭彰的性情,就像母亲曾说的那样,连世界第一的恶党也要担心。

“昭彰。”忽然地目光一转,利广似乎想到了什么,笑得特别开心,“听说,巧国的即位大典,父亲打算让你去参加?”

昭彰点了点头。

“带我混出去啊。”利广目光一亮,脱口而出。

见到昭彰眉头轻皱,感觉自己真是在带麒麟做坏事呢。

但是,稍稍犹豫了下后,昭彰还是点了点头。

利广禁不住一笑。

这边有人想要混出宫,另一边倒是有人打算堂堂正正地“逃”出宫去。

“陛下要去参加巧国的即位大典?”朱衡疑惑地问道。

“恩。”尚隆重重地点了点头。

“不会是又想找个明目逃避政务吧。”目光一沉,朱衡不怎么相信尚隆的说辞,这位主上实在没什么信用了。

“当然不是啊。我和塙王也算是认识的,更何况并肩作战过。算得上是朋友了,怎么能不去参加她的即位大典呢!”尚隆面色端正,说得信誓旦旦。

朱衡依旧半信半疑。不过,据说上次那位前来拜访的珞葭正是新的塙王,这么说来,与尚隆有私交也是确有其事。可是,五百多年了,早清楚自己这位陛下,实在有够“狡猾”的。

“可以啊。”朱衡话音刚落,尚隆就禁不住想笑起来,却不料,他还有后话,“不过,随行人员我来安排。”

尚隆禁不住面色一僵,马上说道:“不用那么麻烦的,轻车简从,来去也方便嘛。”

“陛下,那样是非常失礼的!”朱衡严厉地斥道。

这让尚隆一时间无可奈何。

手底下这几位近臣,罚不得骂不得,事实上,基本都是反过来他总被斥责。谁叫每次错的好象都是他呢。上次珞葭来时,是帷湍把他从赌场逮回来的。好象他们寻人的功夫越来越厉害了,看来,他也得想想新招了。唉…

即位大典的吉日已经定好,然后便送国书给各国。之后,各国回复的国书也陆续返回。由秋官长送到了珞葭手里时,珞葭是没怎么在意,只是随意地看了看,便递给一旁的塙麒。他应该对此更感兴趣些。

虽然即位大典还没举行,但珞葭从回到王宫后便开始了忙碌的生活。

幸好原本就在这里生活了七年,而且是在王宫中,大部分该了解的也都了解了,所以可以很快地适应起来。

每天参加早朝,然后学着处理政务,当然,开始的时候,珞葭并不太懂,依旧需要有人从旁指导。然后,一天的时间几乎都埋在那些政务里。

事实上,她不得不承认,这样的生活,太压抑,并不合她的性子。但向来冷静自制的性子,懂得调整自己的状态,去适应这种生活。

然后,在知道巳是三公之末的太保时,真的感觉好古怪。

当然,虽然负责教导王的便是三公,但巳基本只是挂着虚名。事实上,他不一时兴起怂恿珞葭出逃已经是很“乖”的表现了。

另外两位,绾鸢和释末,倒是很尽责地指导珞葭学习处理那些政务。

只是,有的时候会出现这样的场景。

释末在为珞葭讲解着什么,他基本上只顾着自己讲,很少会问什么,于是,久了,珞葭便闭上了眼,看起来似乎是睡着了,而释末也不知道是没注意到,还是注意到了却不在意,依旧只是自顾讲解着,倒是一旁的塙麒听得极认真。

一直到绾鸢进来,看到这情形,禁不住一掌拍到桌上。

释末依旧是懒懒的,连看也没看她。而珞葭睁开了眼,神色平静,波澜不动。惟独塙麒被稍稍吓到了。

“陛下,您有在听吗?”绾鸢沉着声问道。

珞葭轻轻瞥了她一眼,然后随意地将刚才释末的话复述了一遍。让绾鸢一时哑口无言。

于是,翠篁宫里又出现了第三个让绾鸢想要发火的人。但也是个让她无可奈何的人。

第四个词语是翠篁 第三十章巧之盛典

第三十章巧之盛典

即位大典前几日,各国的使者也陆续到了。

恭、范、才、涟只送了国书来。而柳除了国书,还有一封私人信件给珞葭。其实,该说是给塙麒的更正确些。刘麒到底是心思细腻,知道塙麒会记挂着他们的事,便在信中告知了他们的境况。他们还没有去接受天敕,其他各国自然也暂时没听说新王即位的事。

芳国峯王和峯麟是在典礼的三天前到的。显然,他们会来参加即位大典,确实令大多官员感到奇怪。毕竟芳和巧离得太远了。在常世,国与国之间的交流是很少的。别说是距离那样遥远的两个国家了,就连邻国,也未必有建立邦交,譬如说恭和范。

而关于芳国主从,后来也渐渐有人知道了缘由,珞葭在芳国的七年并不是什么大秘密,于是,众人也就没什么疑惑了。

而奏国使者宗麟的出现,算是最不意外。毕竟是邻国,而且是六百多年的大朝,与巧也向来有些来往。

至于另一边的邻国庆,却只是送了一份国书来,反而是令人有些意外。毕竟这些年来两国关系还是不错的。据说景王和景麒本是打算来参加大典的,后来有别的事拖住了,才不得不取消了此次行程。

另外,舜国也派了使者过来,但并不是徇王或徇麒。其实,关于舜国主从,基本没什么人见过。因为是岛国,毕竟来往不便,连距离最近的巧也仅仅只是一些商业上来往,舜的药水和石材主要还是从巧国输出的。自从巧国陷入无主状态后,连带也影响到了舜,使得他们不得不避开巧,基本都运往奏和庆了。

同样意外的还有延王和泰麒的出现。后来,有消息说,延王和泰王跟巧国的新王是朋友,所以,即位大典自然是缺席不得的了。至于这朋友一说从何而来,就无从得知了。

芳、雁、戴、奏,四国王或麒麟前来参加巧国新王的即位大典,也已经算是稀罕事了。国与国之间向来交往很少,基本也就邻国会派使者过来,而且一般不会是王或麒麟。对此,珞葭自然是并不怎么放在心上,但不代表其他人会不在意,一时间,对于新王的猜测纷纷四起。谜样的女王,又会给巧带来一个怎么样的未来,似乎每个人都在这样想着。

而此时,珞葭正面对着对她来说最痛苦的事,那一身衣服啊…

绾鸢说,接见他国的使者绝不能穿着像往常那样随便,那是很失礼的事情。作为一国之主,衣着代表着的是国家的威仪,那是绝对随便不得的。

于是,珞葭只能任由侍女给她折腾那一身繁复的朝服。

其实,虽说珞葭成了让绾鸢发火的第三人,但这种情况并没有持续太久。绾鸢毕竟是聪明人,很快便发现珞葭是那种软硬不吃的类型,若是她坚定认为对的,绝难改变主意。于是,绾鸢渐渐也控制住了自己的脾气。其实,连她自己也不清楚,怎么会朝这位新王发火的,或许只是一种直觉吧,觉得珞葭不是那种她可以靠平时那样气势压制住的人,于是禁不住有些烦躁起来。冷静下来之后,也就渐渐收住了火气。只是,大概是明白了珞葭对于她这样直截了当的发火并不会太介意,所以,偶尔仍禁不住直接呵斥过去。

其实,在衣服的问题上,珞葭本是坚持尽量简单些的,但绾鸢却一定要按照礼制来,两人一时间僵持不下。其实,王宫之中,除了畏惧这位新王的,也有完全不把她放在眼里,但像绾鸢这样的并不多。几乎不把她当王看,完全不介意意见上的相左,丝毫不肯退让。若是一个软弱些的王,怕是什么都依着她了。可偏偏遇上了珞葭。她是那种若是坚持了,无论你说什么,依旧波澜不动,面色平淡,决定也一样丝毫不改。任你费尽口舌,却仿佛所有的话都石沉大海,毫无效果。

一直到后来,释末向绾鸢随便地说了句,依计而行后,珞葭果然退让了。

其实,释末也只是让绾鸢去找塙麒而已。比起珞葭,塙麒实在太好说服了。绾鸢随便几句大道理一说,塙麒便乖乖地找珞葭去了。也不知道他跟珞葭说了什么,珞葭很快便答应了下来。

当时,绾鸢本以为找到了珞葭的弱点,转念一想,却又觉得,这只是小事,才能那么容易便奏效。那个人,心性坚定,若是遇到别的一些触及原则的问题,怕是即使是塙麒也劝不动她吧。

不过呢,适当运用也是不错的。

于是,禁不住笑了起来。

穿着一身累赘的朝服朝外走去时,珞葭忽然地听到一声轻笑,带着淡淡的戏谑。

在廊前突然出现的身影,樱色长发。

珞葭只是淡淡地瞟了他一眼,脚步不停。

回到王宫后,巳依旧和以前一样神出鬼没。事实上,以珞葭灵敏的感知力,基本上他未现身前便能感觉到,所以,他的突然出现对她来说也算不上突然。

然后,他只是身影一晃,便又消失踪迹。

巳本就向来任性肆意,行事随心所欲,珞葭倒不是会在意这些的人,只是,显然有人很不喜欢他这样的行为。

跟随在珞葭身后的人,严谨恭敬,眉宇间隐隐正气,他便是冢宰廖止。

他目光朝巳消失的地方轻轻扫过,眉头紧皱。

而珞葭头轻轻一侧,他的表情正好落到她眼里,目光一转,若有所思。

见到单焰和峯麟的时候,珞葭忽然地想起很多事情。七年,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短。但足够发生很多事情,足够让人记住很多人。也许从此以后,和他们鲜少有见面的机会,毕竟两国距离实在很远,而且各自有各自的责任。如果彼此都可以一直地走下去,几十年,几百年,天上光阴须臾,世间沧海桑田,熟悉的渐渐消逝了。连那个七年,大概也会渐渐在记忆中淡忘吧。但是,无论多久,始终抹不去痕迹。会始终记得,这世上,还有人和自己站在同样的位置上。那样,大概便不会寂寞了吧。

“珞葭!塙麒!”峯麟的笑容,永远是那样的灿烂。

只是她的称呼,令周围的不少官员小小地皱了下眉头。

珞葭不会介意这些,塙麒则是完全没有注意到,只是朝峯麟轻轻一笑。

但芳国那边的侍从已经有人小声地提醒了峯麟,她撇了撇嘴角,侧头看看单焰。然后才无奈地端正神色。

一直到后来回到掌客殿白露苑,各自谴退随从后,峯麟才会回复往常那活泼的性子。

“珞葭,芳和巧离得好远哦。”峯麟轻轻地抱怨道。

“但若是以麒麟的速度来说,也不会太久。什么时候你想来,就自己过来好了。”一旁的单焰随意地说道。

对于峯麟的抱怨,珞葭没怎么在意,毕竟以前早习惯了。只是,单焰的建议却让她禁不住朝他看了看。却见他只是笑笑。

而峯麟在听了单焰的话后,一下露出了灿烂的笑容。

“峯麟,你现在是一国台辅,不可以任性了,哪能随随便便到处跑啊。”倒是塙麒禁不住开口制止她的想法。

“塙麒就爱教训人。”峯麟撇了撇嘴角,“主上都这么说了,有什么关系的啊。珞葭,是可以随时过来玩的吧?”

峯麟毕竟是了解珞葭的性子的。她这一问,珞葭便随意地点了点头。反正就算她摇头也没什么用。不过,塙麒爱教训人?她怎么没发现过啊。

一下拉了两个帮手,峯麟禁不住笑开了颜,朝塙麒瞪了瞪眼,一副你能奈我何的表情。

“主上。”塙麒禁不住略有些埋怨地唤道。

珞葭只是动了动嘴角,没有说话。

也许,未来的日子,会满有趣的。

在峯麟和单焰之后到达的是泰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