咄?在她耳边低语:“听见了么?是你让他们燃烧起来的,我没本事灭火……”

听见他这么倒打一耙,朵尔丹娜愤愤道:“人一多你就发疯!”

咄?显然今天高兴之极,回口道:“他们喊的是你的名字!”

朵尔丹娜无奈道:“你看看他们的样子,他们嘴里喊的‘朵尔丹娜’和萝卜白菜也没什么区别。”

“朵尔丹娜好妹妹!”咄?嘻嘻一笑:“你试试让他们喊萝卜或者白菜好不好?你要是真行,以后我就让你当家。”

朵尔丹娜想到这么多人一起大喊“萝卜”的样子,也不禁大乐,咄?看见逗得她笑更是乐不可支,两个人你看我,我看你,一起哈哈大笑起来。

百里之遥在摇光蹄下不过是撒了个欢儿,转眼即到。

朵尔丹娜却是倒抽了一口冷气:眼前是一座从来没有见过的大帐篷,帐篷是雪白的,外面罩了层如烟如雾的红绡,那样的红妆素裹,看上去如长梦未央,迷离不似人间。

(二)

椅梧倾高风,寒谷待鸣律。

影响岂不怀,自远每相匹。

婉彼幽闲女,作嫔君子室。

峻节贯秋霜,明艳侔朝日。

嘉运既我从,欣愿从此毕。

——向秀《秋胡诗》

祖先啊!

大神!

我以血祭奉你洪水流过的每一寸土地。

在亡灵的憩息中,我们万生不息。

你用你洞彻了过去与未知的眼睛,

指引给子孙不竭的泉水,

洗去这对夫妇的罪恶,

赐他们以安宁。

族里的祭祀是老人中最年长的一个,手中持着一截马骨,念着赐福的咒文。

老人已经老的只能用全副精力祭祀,他看着半跪在他面前的男女,蒙蒙的老眼里似乎也放出欢喜的光来。

“去吧,咄?王!去吧,高飞在云端的朵尔丹娜!这个夜晚,神已经赐给你们了!”马骨上蘸了两个人混合的血液与圣水,在他们额头上点了一点。

咄?眼中的笑意越来越浓,忽然将朵尔丹娜抱了起来,在欢呼声中,走进了披红的白庐。

雪芙蓉的映衬下,朵尔丹娜的肌肤玉一般晶莹,她静静睁着眼睛,有一点幸福,又有一点绝望地被带进了她的新房。

一进入新房,咄?的胆子似乎小了很多,他双手托腮,目不转睛地看着他的新娘,一脸的幸福。

“你笑什么?”终究是大姑娘,朵尔丹娜再也无法维持她的冷酷和镇定。

“……”

“你究竟笑什么?”她有些慌乱了,白玉般的脸庞一片绯红。

“来,我给你讲个故事。”咄?坐在她身边。

青油灯滋滋地燃烧着。

“那还是在很久以前,我还是个小孩子的时候。有一天,我夜观天象,忽然看见一颗天上最大最亮的星星滚落尘埃。就在这时候,一只小黑熊跑了出来,拿走了星星。”

朵尔丹娜本来还在一本正经的听着,听到小黑熊,不由得微微一笑。她“闻弦歌而知雅意”,大概也知道他要说什么。

“我实在不忍心看见暴殄天物。于是咄?王子只好委屈一下,附身到那只小黑熊身上,天天抱着那颗星星。”

咄?的眼中满是火焰:“只是,那天上的星星会不会觉得委屈,不肯和我这头笨熊在一起?”

朵尔丹娜听得芳心一动,脸上竟是一片通红。

“你愿意的,是不是?”咄?用力抱住她,将头凑了过去。

朵尔丹娜通体一颤,不假思索地坚决推开了他。

咄?多少有些沮丧,但还是暖暖地笑了笑:“我知道天上的星星一定会不能适应人间的生活。放心,我不会勉强你——”

他站起身,向外走去,忽地又回头笑了笑:“反正我又不是你的对手,想勉强你也勉强不了,是不是?我的小星星,我出去了。”

朵尔丹娜看着他的背影,看着,看着……眼睛里竟有了丝久违的暖意,如春风般一点点融化了她心头的坚冰。

那一方影子一样的坚冰。

最深的夜已降临。

喧闹渐渐变成了平静。

阴山脚下,一望无际的敕勒川平原。

这片草原北倚阴山,南临黄河,如一方巨大而柔软的翡翠静静嵌在赛北的初秋里。

“来了,来了……”一个小男孩捣了捣同伴。

约莫四五个男孩,最小的六七岁,最大的已经十四五,挤眉弄眼地伏在高高的牧草下,指着远处渐行渐近的黑影。

那也是个十岁上下的小男孩,手里提着枝长枪,显得很不协调。

他不知不觉地走入了这个包围圈,忽然脚下一软,人已陷了下去。男孩临危不惧,枪尖向地上一戳,借着反弹之力跃了上来。

“上!”那些埋伏的大小孩子们一涌而上,手里都拿着刀枪棍棒,没头没脑向他身上招呼。

被围攻的小男孩一惊,手上用力挡开兵刃,人又一次落入坑底。

几个人团团围住坑口,那个最大的少年显然是他们的头目,他大声喝斥:“叠罗施,你还敢再说一遍?”

“怎么不敢?”叫“叠罗施”的男孩仰面回答:“你爹是个大坏蛋!他杀了皇爷爷又陷害咄?叔叔,他根本脓包极了,连姑姑的一根手指也打不过!”

上面的少年脸色开始发白,一把摘下身后的弓箭,怒道:“我要你的命!”张弓搭箭,对准了叠罗施。

弓弦声响,叠罗施也一个旱地拔葱,从坑底直接跃了上来,那枝箭本来对准了他的脑袋,这么一错之间,已没入了他的大腿。

叠罗施一落地就开始飞奔起来,他的速度在孩子们中是出了名的,这些人里没有一个跑的过他。

那个射箭的少年急了,向着叠罗施的背影大骂:“叠罗施,有种你就站住,你不仅是个没爹没娘的野种,还是个孬种!”

狂奔的叠罗施一下就停住了,缓缓转过身来,手中的枪尖在微微颤抖。

那群少年哗啦一下围拢上来,为首的少年冷笑:“怎么?不跑了?野杂种,我——”

“呀——”叠罗施已经被完全激怒,枪尖自地而天,带着一溜尘土掠起,一式“振翅修容”直取那少年的中庭。

那少年连忙挥刀去迎,但叠罗施的枪通了灵性般在他刀背上一滑,依然挑了上去,以牙还牙地刺入他大腿中。

盈尺的枪尖,大半刺入腿中,那少年哪里受得了?惨叫一声,倒在地上,翻滚不已。

“和你爹一样没种!”叠罗施收枪在手,目光狠狠扫视了一圈:“再有谁敢骂我,就别怪我不客气!哼,本少爷开始练枪了,正愁没靶子呢!”

他的嗓音还是尖细幼稚的,却带着大男人的味道。

看着他大踏步的离去,那些男孩们没有一个敢上前阻拦,走了好远,最小的那个才吓得“哇”的一声痛哭出来。

这个少年就是阿来,他喜欢自己的新名字,比起那个可怜兮兮的“阿来”似乎威风雄壮了很多,那是那个雄狮一样的男人为他起的名字。

这已经不是他第一次被人欺侮了,叠罗施的愤怒和屈辱一点点冒上来,每当这个时候,他就会想——要是他有一个象咄?叔叔一样英雄的父亲,该多好……

他一边走,一边挥枪扫着那些高达两尺的牧草,似乎把满腔的委屈都要倾泻出来!

是的,他是个没爹没娘的孩子,虽然打了胜仗,但在那些家伙面前,他还是有一种深入骨髓的悲哀!那是远远超出一个十岁的孩子所能承受的。

进了大门,他不敢去见姑姑,向右一转,走进了一间小小的毡房。

“眉姨——”他轻喊。

宇文素眉的房间并不象一般牧人家中的摆设,诺大的帐篷被分为三个房间,用屏风隔开。宇文素眉正坐在一张紫檀木椅上,手中是一幅快绣好的鞋样子。

叠罗施探了头进来,扮个鬼脸道:“眉姨,你做的绣花鞋恐怕一辈子也穿不完了!干脆给我两双得了!”

“贫嘴!”宇文素眉微嗔道。但一看到他腿上的箭伤,便骇然一跳:“怎么了?又和人打架了?”

叠罗施脸上立即显出了一路上那种愤怒与不平,低头道:“恩,是库尔勒!不过他也没讨好去,他那条腿估计废了!”

宇文素眉手忙脚乱地找药,昔日在摩天峰上,她是唯一一个清闲的人,日日照顾那个无父无母的孩儿,二人之间的感情宛如母子。她一手拿了药,一手去扯叠罗施的裤子:“脱下来!”

叠罗施泥鳅一般地乱扭,脸上已是绯红,直着脖子喊:“我自己来!”

又好气又好笑地,宇文素眉骂道:“小东西,还没成人就知道害臊了!行了,又不是光屁股!”

她不由分说,解下叠罗施的外裤,为他细细上药。

好在库尔勒手上准头力气都差了些,箭头只浅浅地留下道划痕,并没什么大碍。宇文素眉埋怨道:“早知道不教你枪法了,才十岁就出去拼死拼活的。”

叠罗施一下跳了起来,不甘地反驳:“十岁怎么了?叔叔十岁的时候已经带兵了,姑姑十岁的时候已经下山迎战天下好手了!我,我连个库尔勒也杀不了!”

“胡说!”宇文素眉脸一沉,“怎么喊打喊杀的!”

“眉姨!”叠罗施几乎已在发抖,眼中一下涌出两行急泪来,“他们说我是来历不明的野杂种——”

他的目光忽然顿在门口:“咄?叔叔——”

咄?一步步走了进来,轻轻摸着他的头,脸上写满了慈爱,他柔声道:“叔叔去给你出气,好不好?”

叠罗施用力一甩头:“不要!我自己会收拾他们!”

看着这个倔强的孩子,咄?不禁笑了。他蹲下身来,看着叠罗施:“那么,叔叔给你做阿爹,好不好?”

叠罗施一下傻住,看着咄?,用力点了一下头。

咄?哈哈大笑:“好!好!明天你去告诉那群小兔崽子,就说你父亲是咄?王。再有人敢骂你,我就打掉他们的牙齿!”

宇文素眉奇道:“咄?,你——”

咄?的嘴角依然挂着那丝若隐若现的笑容,只是看上去更象是冷笑。“很久以前,也有人骂我是‘野杂种’,就因为我娘她——是汉人!”

叠罗施紧紧拉着咄?,嗫懦道:“叔——阿,阿爹!……姑姑她会同意吗?”

咄?笑了笑,抬头道:“走!我们告诉她去!朵尔丹娜一定愿意的,因为她一定也尝够了孤儿的滋味!”

一大一小两个男人昂首挺胸地走了出去。小的那个又骄傲,又激动,居然忘记穿裤子,只光着两条腿向外走,要为自己找一个“家”。

二人刚一出门,就看见朵尔丹娜和苏察的女人面对面站着,叠罗施立即明白她是来找谁的,扭头就想往帐篷里钻。

咄?一把拉住他,在他的腰杆上拍了一下,向前走了过去。

朵尔丹娜看见叠罗施,便走了过来,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又回过头,盯着那个女人,目光冷电似的在她脸上转了转,“姐姐,我听这孩子说,总有几个东西欺负他,几次险些要了他的命。哼!小小年纪,一个个忒毒了些!看来,我该教他几手功夫防身了。再遇上这种事,哪还要我担心受怕的,怕这孩子被人欺侮——你说,是不是?”

那女人本来的确是来告状的,但哪想遇到这么个森森然的新娘子?一声“姐姐”怎么也不对味儿,她也不知是该说“是”还是该说“不是”,只陪上一脸僵硬的笑容,忍气吞声地让了出去。

咄?苦笑道:“朵尔丹娜,她究竟是你嫂子。”

朵尔丹娜冷笑:“真是什么人什么种,苏察的儿子还会是什么好东西?”

叠罗施见姑姑几句话便吓得那刁蛮成性的王妃喏喏而去不禁又是钦佩又是羡慕,急急地道:“姑姑,爹爹说他要做我阿爹,你做我阿妈,好不好?”

“儿子?”多尔丹娜新婚宴尔居然冒出了个十岁大的儿子,不禁失声而笑;叠罗施一开始还被她笑得有些尴尬,也傻笑起来。咄?见他们笑得有趣,也跟着放声大笑。三个人你看我,我看你,不由笑成了一团!

多尔丹娜也是个不羁的祖宗,她笑声一顿:“好!好!你娘不要你,我要!儿子……就儿子!”

从此以后,风云盟少了个叫“阿来”的少年,而突厥却多了个叠罗施王子。

果然,包括那瘸了腿的库尔勒,再没有人敢嘲讽他。

倒不是因为他有了父母,只是因为他父母太强——如天上日月,人间龙凤,塞外中原,再无人敢一撄其锋。

(三)

独自莫凭栏,无限江山。

别时容易见时难。

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

——南唐李煜《浪淘沙》

秋风起了,多尔丹娜换上了一身秋装,显得极是飒朗。

转眼已经过了两个月了,她原来苍白清瘦的面颊也已多了些红润和光泽。

“咄?!”她急匆匆走入那待客的正厅,“什么事?”

“有人送来了一份贺仪。”咄?依旧是轻轻携了她手,指着桌上一方狭长的锦匣。

这么晚才送的贺仪,那位客人也够粗心的了。

多尔丹娜定睛一看,不由倒抽了一口凉气。匣内赫然正是“日冲”、“夕永”二剑,只是将原先的一鞘双剑改为对剑。“日冲”是玉色剑鞘,上镌“同心同折”;“夕永”是墨色剑鞘,上刻“垂杨垂柳”。

剑下还压着张小柬,上书“著以长相思,缘以结不解。以胶投漆中,谁能别离此”,下书“李靖红拂同贺”。

多尔丹娜抚剑道:“同心同折,垂杨垂柳……李靖啊李靖,还敢提故人之情么?”

“哈!哈!哈!”一阵大笑声由远及近,未见其人,其声已至。“人非草木,孰能无情?咄?兄弟,燕云妹子,别来无恙乎?”

李靖挽着红拂,飘摇而至。他已是一身中年儒士装扮,青衫上扣着块翠玉。只一双黑绡紧口的皮靴,略略显示了些武将的身份。

李靖身边,绯衣人颜色如月,依旧如岸芷汀兰,瑶泽芳草,风姿绰约,容华绝代。不是红拂,又是谁来?

二人眉开眼笑地当前一站,朵尔丹娜火气再大,也说不出一句逐客之辞。

咄?却是大喜,上前抱着李靖,道:“李靖!李靖!一别可有十年啦!这位是嫂夫人了?哥哥你艳福不浅啊!坐!坐!”

李靖也反手抱着他道:“好兄弟!咳!你们夫妇俩也不知救了我们多少次性命……不知,燕云妹子是许坐不许?”

朵尔丹娜看了他半天,才从牙缝中挤出个“坐”字来。

二人甫一坐定,朵尔丹娜便道:“李大人,李夫人,你们既投明主,大家就是恩断义绝,不知来此何为?”

红拂上前两步,柔声道:“好妹子,我们何尝不知你怨我们?只是相公他既然跟随主公,便不能不尽一分忠心,是也不是?我们来这儿,只是为了给妹妹道一声喜。唉!妹妹若不见客,愚夫妇告辞便是。”

咄?手一挥,揽住朵尔丹娜。道:“自家兄弟喝酒,不谈公事!朵尔丹娜,管什么恩怨呢?咱们战场上解决,今天他们总是贺喜的客人,千里迢迢地来我们这里。来,一醉方休!”

朵尔丹娜一来硬不下心肠逐客,二来也不便扫了咄?的兴头,只吩咐道:“把叠罗施喊出来,见见红姑姑,靖叔叔!”

红拂笑道:“叠罗施?妹妹已有了小王子么?”

朵尔丹娜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王子倒是不错,只不过是我八年前抱来的一个弃儿,目前被咄?收为义子。”

红拂的面色在瞬间变了变,眼角的余光已不自觉向门外溜去。不多时,一名仆役带着个华服的小儿走了过来。

那孩子一双浓眉,眼睛大而且黑,看上去英气勃勃的。只是脸型柔润玲珑,又凭添了几分俊秀。

他并不怕人,进门便嘻嘻笑道:“李伯伯好!红姑姑好!”

红拂心头一热,从腕上褪下一串红玛瑙的佛珠戴在叠罗施的手上,柔声道:“好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