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还不知道“历史”和“政治”这两个单独的术语,但无论历史,还是政治,都是极其残酷的,不容局外人和叛逆者插足。

李靖闭上眼睛,心一横,手中剑向前递了过去。

一股温热的血液喷到了他的眼睛上,李靖嘶声惨叫了一声,泪水混着血水流了下来。

他轻轻舔了舔,很咸,很苦。

他睁开眼睛,抽出剑,那个人在他面前倒了下去。和地上的另一具尸体一样,向燕云的眼睛也没有闭上,依然清澈、明亮,似乎可以看透世上的一切……

李靖想,这个女人真的很美,红拂那样的绝色佳人,似乎也有比不上她的地方。

白云旋转着,变成了落日的血红。

天边的血,从太阳的创口中淌出,淹没了整个草原,整个大漠。

李靖的剑一下掉在地上,他踉跄几步,扶着崖壁,嘶哑着呼唤:“来人!”

黑暗中窜出几个人来,恭恭敬敬站在李靖面前,这才发现他们的主子仅仅是杀了两个女人已满头是汗。

“去……把这个孩子抱回去,交给夫人。”李靖一向稳定而有力的手整个在颤抖。

“拿火把来!给我件新袍子!”他一迭声的吩咐。

几个人伺候他换下那件血衣,李靖好不容易才恢复了平静。他用力一挥,将血衣扔在地上,似乎在扔掉什么粘在身上的阴影。

“烧!”李靖下令:“把这里给我烧干净,然后你们赶紧走!”

“那……将军呢?”一人小心翼翼的问。

李靖已彻底恢复,他理了理平滑的新衣,拢了拢头发,极潇洒的一笑:“我再不过去,恐怕咄?真的要死了!”

咄?赶过来的时候什么也没有来得及看见,他只听见一声鹰啸,远远的,那只白鹰一圈圈的盘旋,寻找主人的踪影。

火已燃尽,那只鹰是不是看见了什么别人没有看到的情景?一圈,一圈,它似乎已经通灵,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

白鹰羽毛一束,箭一般俯冲下去。

“朵尔丹娜——”咄?撕心大喊,疯狂的向白鹰落下的地方跑去。

一只白鹰,撞在漆黑的岩壁上,洁白的羽毛染得鲜红。

咄?象灰烬中的一团焦木,倚在乌黑的石壁上,曾经被两个人倚过的地方。

火!那冲天的火,那猛烈而残暴的火,那映得夜空一片通红的火。火已经熄灭了,但似乎还在他眼前熊熊燃烧着。

“朵尔丹娜——”他双手各抓着一团焦土,脸上的肌肉已扭曲到狰狞。

当年他被锁下燕然山的时候,当年那些人要对他处以“杀格马”极刑的时候,他都是那么镇定自若,潇洒如昔。

而此刻,手里握着这团焦土,他已无法再呼吸。那只白色的鹰真的就这样不再飞了么?那个小王子或是小公主也会变成这团黑乎乎的东西么?

咄?把脸埋入了焦炭和黑灰中,一声撕心裂肺的长呼闷在地里冒了出来。

李靖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什么也没说。

咄?的整个身体都在抽搐,一拳拳砸向地面,拳头一片乌黑,鲜血又从乌黑里渗了出来。

他忽然跪在地面,疯了一样用力掘着地面,那烧过的地面极是坚硬,不多时,他十指已是一片血红。

“你在找这个?”李靖默默伸出手,递过一柄被灰尘包裹的短剑,依旧玉质冰肌,丝毫未有损伤。

咄?推开李靖,继续拼命挖下去。他也不知道自己在找什么,仅仅是不相信,他不相信那个将他的生命和灵魂占据的满满的女子,那个刚娶进门的妻子,那个即将为他生下孩子的未来母亲,居然会就这样消失?活不见人,死不见尸的变成一堆灰粉?

转眼已挖了两尺,咄?才停了一下,擦了擦满脸的汗水与泪水。

他怔住了——一尺有余的地面,居然泛着一丝暗红。

咄?颤颤地捧出一?g带血的泥土,紧紧捂在胸口,脸上露出一种似笑非笑的表情。

李靖知道,人在怒极的时候,脸上的肌肉往往会牵动嘴角,变成一种古怪的“笑容”。

咄?的心似乎也在滴血——他们究竟对她做了什么?她要流多少血,才能渗到这么深的地下?

他没有说话,只是从牙缝里迸出两个字:“报仇!”

就是这两个字,宣告了未来无数的流血和战斗。

“咄?,你没有线索报什么仇?”李靖被他骇住了。

“是那些汉人!还有李渊!”咄?用力按着那捧土,似乎要把它按入自己的胸膛:“我要用汉人的命祭这捧土!”

李靖看着这忽然变成野兽的男人,感到了一阵寒冷。

“阿妈——眉姑——”远远的一个带着哭腔的男孩跑了过来,似乎感觉到不幸已经发生。

叠罗施战斗一结束就晕了过去,现在已经是五个时辰之后。

“爹!爹!阿妈呢?眉姑姑呢?”叠罗施看见了苍蓝和龙山的尸体,一下惊呆了,惊恐万状地问。

咄?小心地将胸口的一捧土放在他手上,一字字道:“孩子,记住-报-仇!”

刚刚率众赶来的风云盟贺兰分舵的舵主温胜鸣傻了一样站在那里。焦土,尸体,咄?死了一样的眼神……昭示着一切的结束。

温胜鸣软软地跪在地上,瞪着眼睛,无力地重复:“风云盟、风云盟、风云盟……完了!”

(四)

漫忆海门飞絮。

乱鸦过、斗转城荒,不见来时试灯处。

春去。最谁苦。

但箭雁沉边,梁燕无主。

杜鹃声里长门暮。

想玉树凋土,泪盘如露。

咸阳送客屡回顾。斜日未能度。

——刘辰翁《兰陵王》

红拂的心已经冷了。

她抱着那个女孩儿,孩子太小,先天的不足和产后的跌跌撞撞,她能活下来已经是个奇迹。

那孩子很有些奇怪,自从抱入李府,就一直不哭不闹,只圆睁着两只大大的眼睛,黑眼珠点漆一般漆黑灵亮。

“红拂,你在想什么呢?”李靖轻轻揽住她肩头,有些害怕的问。

红拂的面色如一潭死水,她用力一挣,挣开李靖的手,冷冷望着他:“别碰我,你的手脏!”

李靖沉默了良久,脸色也拉了下来:“你都知道?”

“相公!”红拂哄着那孩子:“我们在一起,有七八年了吧!”

看着红拂冷冰冰的脸色,李靖忽然感到一阵害怕,他忽然握住她的胳膊:“别这样,你听我说——”

“我不听”,红拂第一次在他面前愤怒:“我只知道,我相公是个忘恩负义的无赖!”

她一转身,走进内屋。

李靖的手放在怀里,似乎要拿什么东西出来。但终究还是忍住,没有说话,跟着走了进去。

房里忽然传出一阵啜泣声,孩子的啼哭声,和李靖柔声的解释和安慰声……

六月。

柳树真的长大了,青翠的柳枝在塞北的蓝天下飞舞,柳叶大而舒展,绿的发浓。

咄?终于回家了。

他的脸瘦了一圈,腮边长满了密密的胡子,远远看上去,似乎整个脑袋上就只剩下一双眼睛,大而幽深。

叠罗施拉着他的手,看上去也是枯黄憔悴。

咄?松开叠罗施的手,顺着柳树的“长城”向前走。

他痴痴地折下一枝杨柳,目光由近及远地搜索——是在哪棵树下,白衣的朵尔丹娜对他嫣然一笑?

那春风一样美丽,婴儿一般纯洁的笑靥。

“到了六月,垂柳可以随意折来玩的时候,我们的……孩儿……也该……”眼前依然是她羞涩娇艳的脸颊和满是憧憬的目光。

“朵尔丹娜——”咄?忽然拔出刀来,用力向柳树上砍去。

一棵……

又一棵摇晃着倒下……

“住手!”附近几个牧人冲了上来,大声指责道:“你这家伙不想活了吗?这可是王爷为——”

他们立即认出了“王爷”,喝斥声硬生生顿在嘴里,一起叩拜下去。

咄?的声音沙哑而凄厉:“砍了,传令下去全部砍了!然后给我烧,烧干净了!”

牧人们喏喏地退下,其中一个壮起胆子问:“狼主千岁不是喜欢柳树么?”

咄?用力扭过头来,一把揪住那个人的衣襟,吼道:“你没听懂我的命令么?给我烧!”

那些柳树还没长到碗口粗,一天功夫遍砍了个精光。而后焚烧的浓烟三天后才散尽。

草原上每个人都知道了,朵尔丹娜再也不会回来了,也再也没有什么王子或者公主……黑烟在牧民们的心头缭绕,他们从咄?王的眼睛里看见了更大的火,更猛烈的燃烧……

唯一不知道的,只有那匹“摇光”,它每天在咄?身边蹭来蹭去,脾气小了很多,似乎是在打听主人的消息。

越是没有人搭理它,摇光越是焦躁,它和朵尔丹娜在一起这么久,还没有这么分开过。

怎么了?难道它已经跑的不够快了?摇光不服气的打着响鼻儿。

时间一天天过去,整个突厥国变成了灵幡的海洋。看着痛不欲生的咄?父子,摇光似乎渐渐明白了什么,安静了很多。

它开始拒绝进食,原先油光闪亮的皮毛一下子安静下去。

“王爷”,养马的人焦虑的禀报:“这马该遛遛了!这样下去不行啊。”

“嗯,是该遛遛了。”咄?抚摸着摇光的长鬃,叹气。摇光一瘦下去,显得马鬃特别的长,看上去极是让人心疼。

“走,摇光!”咄?翻身上马,现在他是唯一可以驾驭这匹马的人,抖手,拿起了搁置许久的寒阒枪。

摇光好象来了点精神,扑腾了几下,四蹄生风跑了出去。

它用全部生命在奔驰,在无声的呼喊,呼喊那个抱着它脖子和它说话的十三岁小女孩。

咄?只觉得人像在风中穿行,出发的时候没有备马鞍,他的大腿因为夹紧摩擦的生疼。他并不在乎,他是草原上为数不多的可以空身骑烈马的骑手,而且早在十九岁时就是最出色的一个。咄?闭上眼睛,心道:跑吧,咱们都需要发泄一下啊!

午后的暴雨,象上天的的愤怒一样砸了下来。

白马长嘶。

一道道闪电,在阴沉的苍穹上撕开一道道雪亮的口子。

天昏,地暗,鬼泣,神惊。

摇光马在一片灰茫茫的暴雨中也向一道闪电,箭一般南奔。

南边,是黄河。

黄河怒吼着,翻着浊浪,与雷电相应和。

滚木和石块在波峰和波谷间起伏。

整个河床发出了震耳的咆哮声,脚下的大地都在晃动。

咄?跳下马,也被眼前雄奇的景象震惊了。他只觉得胸中的郁闷也在随巨浪和暴雨翻腾,马上就要脱口而出。

他想要喊一声“朵尔丹娜”,出口,却变成了一声野兽的长号,在无人的旷野回荡。

“列神!祖先!

我若娶不到那个女人,我的床榻再不会有人逗留,传宗接代的使命与我无关!

请赐给我那个女子,我愿献上王子的尊荣与富贵,我愿用男人最可宝贵的血去护卫她!

我若失去那个女子,我遇天弑天,见人诛人!天地之间,再不会有安宁。”

十年前的誓言雷鸣一样在耳边爆炸,咄?完全失去了控制,他左手一提,寒阒枪舞起一团白光,在暴雨中劈、挑、刺、扫,疯了一样的发泄着。

摇光似乎感觉到了他身上的杀气和戾气,马蹄不安地敲击着地面,忽然,它人立而起,长嘶一声,电一般向黄河冲去。

咄?一惊,伸手去拉时,只感觉到一片冰川般的冰冷滑腻从手中溜过。

没有人可以追上摇光。

自朵尔丹娜死了以后,绝没有!

摇光在离地三尺的地方,尽力一跃,在空中划出一道完美的弧线,长尾和鬃毛在瞬间定格。而后,重重踏在如沸的波涛上,白影一闪,溅起一大片水花。

暴雨和炸雷淹没了马踏黄河的声音,转眼间,一切归于平静,只有下疯了雨,在肆虐,在施暴。

咄?几步跑到岸边,隐约还能看见一抹雪色在浑浊的河水中上下。

忽地,又是一股洪峰,一块硕大的岩石延着波峰砸下,那黄的发黑的河水里,渲染开一抹血红。

血色起初红的象落日的余晖,很快就淡了,淡的象少女面上的一抹胭脂,只能隐约看见一些淡红。

咄?顺着河岸奔跑,看着白马仍然有一下没一下的挣扎,眼见已经不行了。

“我送你,摇光!”咄?大喊一声,手中的寒阒枪化作一道白虹,向河里的白影飞了过去,转眼间,银抢和白马都消失了。

咄?颓然跪在黄河边,忽然也有了一种跳下去的冲动,跳下去,顺着黄河流向大海,再也没有揪心的折磨,就可以永远永远和他的朵尔丹娜在一起……

而他没有,一片片水花打在他脸上,和雨水混在一起。黄河的水是苦的,象泪水一样,苦极了。

暴雨终于停了,只看见一个人拖着沉重的步子,一步步向辽阔的北方走去。

终章 落日

飘灯

(一)

黄河远上白云间,一片孤城万仞山。

羌笛何须怨杨柳,春风不度玉门关。

——唐。王之涣《凉州词》

公元六百一十五年,突厥精兵引兵入侵,隋帝杨广抱幼子杨杲,恸哭于雁门郡。雁门四十一城被攻破三十九城,中原危急。一向不听劝的杨广只得听从苏威的劝说,声明不再侵犯高丽,并悬重赏诏令天下勇士来援。突厥见来势汹汹,解围出塞。

然而,隋炀帝又一次失信于天下,成了独夫民贼。自风云盟解散,江湖各大组织纷纷招兵买马,群雄并起,几十路好汉各自挑起义旗,霸占一方。

雁门一战中,十六岁的李世民慨然应征,以他过人的胆识,娴熟的兵法,为自己争下了赫赫声威。

公元六百一十七年,李渊从李世民计,起兵攻长安,使长子李建军统帅左军,次子李世民统帅右军。三子李元吉留守太原。李渊自称大将军,率左右二军自河东郡城渡河至朝邑。随后,又令李建成据永丰仓,守潼关防东方兵马入关;李世民右军经略渭北一路招集二十余万人马,一举攻入长安。

公元六百一十八年,隋炀帝在江都死在宇文化及手下,李渊废隋恭帝自立为皇帝,国号为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