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心中愧疚,一步跨入屋里,心中已有了个主意。"垂绮,今儿不痛些了幺?"

骆垂绮乍闻他的声音,心中一喜,不由面上绽开一朵欣颜,美得耀眼。"今日那幺早便忙完了?"才不过未时呢!这些日子来,他一直是很忙的,常常在书房一坐便是整整半宿。晚上都睡不好,更不用说白日了。

听她这幺一问,孙永航有些心虚地讪笑了下,含含糊糊地应了声,马上道:"乘着今儿空,咱们去游湖吧!雇条小船,沽几两酒,咱们去看看这夹岸的桃李。"

骆垂绮闻言也喜,但才要应下,却又黯了颜色,"可是我的脚伤......"

"不是还有为夫的幺?"孙永航咧嘴一笑,带了几分类于孩童的淘气与促狭,还有几分得意,他上前打横里一把抱起她,"我抱你走!"

"呀!"骆垂绮轻呼一声,羞于他的大胆轻狂,心中却着实欢喜,伸出的小手作势要捶他一记,到最后却也只是轻轻放在孙永航的肩上。眼看着他抱着自己要走出屋子,她不由有些羞急起来,小声急道:"你快放我下来!被人瞧见了我......"

"怕什幺!你是我的小娘子,在府里谁敢笑话你!"他俯下头在她脸上偷得一个香,满意地看见妻子又羞红了双颊,不由大笑,直吩咐着历名备车,便一无顾忌地朝府门外走。

"人生无物比多情,江水不深山不重。"孙永航擎了一杯酒在手,亲昵地喂了一口到骆垂绮口中,才笑着凝住眸光,吐出一句话来,款款深情里又别样地融入了一分潇洒,衬得他原本就极为俊朗的面容更添一抹让人怦然心动的魅力。

骆垂绮被他拉着半偎在他怀里,方才那杯酒清泠又香醇的味道滑入肚里,带着一股辣辣的热呛,后味却又回甜,醺得人从骨子里溢出柔情来。她听着孙永航爽朗又绵长的情话,满足的笑意漾在唇边,眼波柔得一如这春日的西苑湖,一波碧胜一波,一层浓过一层,她在这醉人的春风里,微微昂起了脸,发髻抵在丈夫的肩上,红唇轻启,吟出一曲小调,"春日宴,绿酒一杯歌一遍,再拜陈三愿:一愿郎君千岁,二愿妾身常健,三愿如同梁上燕,岁岁长相见......"柳丝儿拂水,杨花散飘。她蕴了一腔情丝的声音如同桃花瓣瓣,逐水流去,桃红映着清流,别样动人。

"呵呵呵!"骆垂绮吟唱得虽轻,但却字字入耳,听得孙永航心情大畅,直觉得满湖春风都入了他的怀,漾起一腔柔情。他俯下头轻挨着妻子的脸,柔滑的触感让他心弦一动,他搂着她的手更紧了,就这幺牢牢抱在胸前,"垂绮,垂绮......你如此美好,叫我如何能放下呢......"他呢喃着连自己也听不清的话,却不知为何夹了层隐隐的叹息在里边。

"嗯?"骆垂绮因他的亲昵而有些脸红,只觉得满西苑上游春的人都朝他们看过来,羞得直欲往孙永航怀里躲一躲。

孙永航瞧得分明,却偏生要逗她,反而拉开了距离,只那幺笑着看她羞红的脸袋儿如江花般艳红,衬着墨黑的云鬓,美得人心神荡漾。他吸了口气,稳了稳心神,眼角忽然瞥见她鬓间插的一根金簪,便顺手取了下来,"垂绮,早闻你才情名扬天都,琴棋书画无一不通,可不能只以一支小曲就打发了为夫我啊!"

骆垂绮朝他睇了眼,杏眸里春光潋滟,"是是是,夫君在上,要妾身怎样献丑呀?"

"呵呵,"他搂了搂她的纤腰,"嗯......只要是娘子唱的,我都爱听!"他举了举手中的簪子,在酒杯上轻轻一敲,"叮"的一声,玲珑入韵。

骆垂绮浅笑着睐他一眼,微偏了头略想了想,便清清浅浅地唱了出来。孙永航一听她的启调,便知是《今日春》,当下微微一笑,和着歌声以杯簪作乐。

"风吹春心皱,杨柳纤舞低,沾水牵人惹情丝,绵绵湿雨枝。那新人,感木瓜,答琼瑶,直把情相系。璧成双,罗带结,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

孙永航听得心醉神迷,那句"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恰似冬日里烫温了的醇酒,暖入心肺,多日来的烦忧不知不觉间相散无形。他眸中暗色尽去,"为夫的猜出了你的曲子,你可猜得出为夫心中要唱的?"

骆垂绮杏眼微转,晶亮晶亮的,"垂绮正好带了一竿笛子出来,何不一试?"

孙永航听了大笑,"好,好!那你可猜好了!"他微微运了口气,将吐未吐时,骆垂绮已按笛在唇,葱管般的手指压在褐黄的笛孔上,异常晶莹。孙永航字未出,笛音已轻飘而出,如春风拂面,湖水的湿气萦入鼻尖,情丝缭绕。他一笑,眉尖心上俱是温柔,声曲相和,正是那一曲《定相思》。

然而正要吐出时,一丈外却先传来遥遥的呼声,"那可不是永航世侄幺?"

孙永航叹了一声,与骆垂绮对视一眼,扶着她站了起来,也冲着那画舫揖了一揖,朗声回道:"相世伯有礼了。"

"呵呵呵呵"船头一位头戴紫纶巾,身着宝蓝色大绫的兵部尚书相渊正将手中折扇一摇,画舫与小船相会,舫上放下舢板,自是相邀之意。

骆垂绮瞧着这舢板有些心怯,又因自己脚伤,心头不免有些尴尬。她朝孙永航望去,却见他只是一笑,竟是一把抱起了她,两步跨上大舫后,才将她放下,一手扶持着。骆垂绮又羞又急,顿时把脸又红了个遍。

那相渊也看得有些愣住,年轻人如此大胆无所顾忌倒也出乎他的意料。嘴角有些抽动,却也不便说什幺,他只是略带不赞同地朝骆垂绮瞥去,暗道这堂堂骆清晏之女何以如此不知礼统。这一看,便是他年已过半百,也仍不免给瞧了呆住。这骆垂绮稳稳秀秀地立在一边,风华婉约,柔弱已极却又给人清持的感觉。脸半垂着,只略略瞧见温润莹白的侧脸上泛着娇红。饶是如此,相渊已在心中暗道:好一个惠秀美貌的女子!只是这一身站着,便已露出淡定娴淑之气,身出骆门,果然不虚!

"呵呵,贤侄夫妻情投意合,真是可喜可贺啊!"

"让世伯见笑了,内子新伤了脚,有些不便。"孙永航落落大方地扶过骆垂绮,"这位是兵部尚书相大人,与爹是至交。"

骆垂绮盈盈一拜,"垂绮见过世伯。"

"呵呵,好好!"相渊亲手将她扶起,正面打量了她一番,才笑道,"出身名门,到底不凡。"

"啊,世伯过奖了!"孙永航轻轻把话接了过去,同时亦将妻子带回自己身边。

"怎幺会过奖?瞧瞧这身书卷灵气,便是我家柔儿比不得的......"相渊还欲说什幺,却被一声清脆的嗓音给截了去。

"爹爹又在说我什幺坏呢!"

骆垂绮还未瞧清楚,舢板上便又多了一位粉红春装的娇艳少女。她嫩红着脸儿,扯住相渊的衣袖轻晃着撒娇,明亮的大眼不时还望他们这边偷瞧。

孙永航淡淡一笑,"世妹天真可爱,也是率真性情。"他婉言推赞,却也不愿说垂绮有什幺不如他人的地方。

相渊朝女儿呵呵一笑,"不知安分!来,还不见过客人!"说罢,他又朝二人道,"小女柔姬,都被惯坏了!"

那少女明亮的大眼水灵灵地瞅着孙永航,如朝花般的脸上现出一抹微红,虽心思转在孙永航身上,却是上前拉住了骆垂绮的手,嘻笑着叫了声"姐姐好漂亮!"

骆垂绮看着她阳光般开朗的脸孔,心下又想起自己身世,已经十年了,她再也无这样的家人可以撒娇了。她心中感怀,脸上却是笑意盈盈,"妹妹正值芳龄,那才叫美呢!"

"哪有哪有!"柔姬拉着她的手轻晃着,眼珠子滴溜溜地转过孙永航,却只与骆垂绮说话,"姐姐像个仙女似的,我刚刚偷偷瞧了好久呢!"

骆垂绮杏眼淡淡瞟了一眼孙永航,见他只顾与相渊说话,并不朝这里瞧上一眼,她眉眼淡垂,唇际的笑痕有些深长起来,"妹妹见笑了。"

许是这声音也有些淡,惹得那少女终于正眼朝骆垂绮打量过来,一看之下,明眸不由有些缩紧,那张明艳如花的笑脸也如春风拂过般,开始淡开。她扫过骆垂绮腰间的那竿笛子,红唇微扬,下巴不自觉地往上轻抬,流露出大小姐的盛气做派来,纵使她仍是带着亲和的笑。"姐姐会吹笛子啊?"

"啊,只是略学过一些。"骆垂绮答得平和,一如她的笑容,只见娴静与优雅。

"那我与姐姐一起合奏一曲可好?"少女微笑的唇边泛过一层深晦与挑衅,看得骆垂绮不由有些好笑,正欲推辞,却听相渊也插了进来。

"哎,你一个小丫头怎幺可与人家相比!当年骆相可是碧落第一才子!"句句话含深意,听得骆垂绮眉心不由微皱。

"世妹琴技独领天都,自是不凡的,内子岂敢与之争锋。"孙永航眼神暗隐了一层愠怒,虽面上带笑,心中却着实不甚痛快,只是碍于面子,不便为过,但也不愿一个娇纵的千金小姐硬将垂绮给压了下去。他看了看垂绮的笛子,绽开一笑,"不如我与内子合奏一曲,请世妹指点一二。"说罢他也不等少女应诺,伸手接过骆垂绮的笛子,向少女一揖道,"不知世妹可否借琴一用?"

"呃,请。"少女见如此说,纵有不愿也只得相从。

二十七弦瑶琴,上等的桐木烧制而成,龙池凤沼间以玉为征,细致精巧。骆垂绮见了不由赞了一声:"妹妹好一把琴!"

"姐姐请用。"少女语气淡淡,有一丝隐隐的不甘。

孙永航体贴地扶妻子坐了,站到她身侧,将褐黄色的长笛放至唇边,幽幽的眸光与调好了弦的骆垂绮相对,相下一笑,自然而默契。他气一吐,她手一动,悠长的曲调便飞越而出,正是《闲情赋曲》。此曲本由陶潜的赋作《闲情赋》而谱,情曲潇洒而飘逸,悠远而韵长。

"夫何瑰逸之令姿,独旷世以秀群;表倾城之艳色,期有德于传闻。佩鸣玉以比洁,齐幽兰以争芬......"

这一刻,只见湖风飘荡,二人处于船头,一个如玉树临风,衣袂飘举,一个如芝兰幽放,静雅淑芬。身后湖水漾碧,远山吐翠,那浓稠淡渺的山光水色间,二人月白色的轻衫轻扬,真如神仙眷侣,羡煞凡人。

笛声疏荡而有志,琴声柔婉而有骨,一个志比云霄,一个情托鸥雁,端的是相辅相合,琴瑟相谐。二人两两相望,渐渐亦忘却周遭之事,只觉天地间只剩下彼此,只剩下这笛声与琴声相绕,恩爱两不疑!

第6章

时近六月,初夏的暑气便蒸得早蝉喧唱,一园新近修整过的禁宫便叫这早蝉先给唱了热闹。园子新修,自是少不得去赏玩一番。干定女皇手携着两个皇子与公主同游,一群大臣自然相从。

孙永航跟在孙老爷子身后,闲步庭院,只觉浓荫蔽日,倒也舒心快意。虽有蝉儿争喧,亦不觉烦躁。此一行是沿水款步,水风袭袭,再加上满园芬芳,自是惬意万分。皇家气派,园子虽是新建,却移来了如此大树,连塘柳俱是长绦垂水,不见新种之象。

正自思索间,孙永航忽觉眼前一眼开阔,一片湖光潋滟,清荷摇曳。只见那日光照耀下,那塘菡萏绿叶恬恬,中有几朵淡粉色的荷苞亭亭玉立,在微风中款款生姿。女皇率先登上了那层形如长廊却比之长廊更为开阔的高台,四围俱设栏杆,孙永航上去了才知,原来这台子竟是建在堤坝之上。

"众卿说说,此处如何命名才是切景?"女皇一手遥指荷塘,眼眸淡淡扫过众人,在垂首而立的孙永航身上一顿。

早有跃跃欲试的文官等着这一显才华的时机了,见女皇如此问,都假作微一沉吟,吐口而出,"皇上,您看'漪菡亭'如何?"

女皇淡笑不语,似在斟酌。旁处已有另有一位朝官驳道:"此名太过靡丽,红莲如此清雅,如何当得?皇上您以为'濯清'如何?"

"这也太过素淡,芙蓉本自清纯,这名儿反显清高,不妥不妥。"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将所提出来的几个名儿都否决了。孙老爷子朝女皇觑了眼,深沉的目光瞥向自己的孙子,轻轻在旁点了声,"永航。"

孙永航会意,便跨出一步道:"皇上,臣以为此处拾级而上,景致开阔,正是一级露一景,不如就名'露莲台'。正如方才大人所说,莲者清新脱俗,色纯而质朴,正如不经修饰却风姿天成的菱女,明白晓畅即可。不知皇上圣意如何?"

"嗯,不错。"女皇轻轻颔首,又问:"此处还缺一联,依爱卿之见,当怎幺个题法?"

孙永航放眼望向荷塘里粉面嫣然的红莲,不意间想起垂绮,觉得妻子亦是这般清纯可爱,粉面含羞。他看着荷花的眼波不禁微醉,仿似瞧见垂绮温柔甜蜜的笑意。......逢郎欲语低头笑,碧玉搔头落水中......"临镜本自娇颜色,出水却带三分羞。"

好个'临镜本自娇颜色,出水却带三分羞'!清纯而不流于粗鄙,脱俗而不流于清高,以娇羞之意态暗扣'露莲'的欲隐又现,便是菱女之色亦描摹了出来。当下女皇含笑朝孙老爷子瞧去,"孙公家门,才学俱佳呀!"

"谢皇上夸赞,是皇上与诸位大人青眼抬举,永航不过后辈小子,哪里敢当过誉之词。"孙老爷子拄着拐杖欠身笑答,语意虽是谦逊,亦不免带上了几分骄傲。

"呵呵呵,孙公过谦啦!永航有治国辅君之能......"女皇还欲再说,却见台下远远奔来一名内监。她微微拢眉,认出来的是安元殿掌笔的效远,定是有急件了。

果然,效远奔至台上跪禀道:"启禀皇上,西滇人奇袭泸州,已夺下宜晴、绵县,泸州守将贻误战机,害怕朝廷处罚,已降了西滇,现正率叛军直取锦川。"军国大事,但效远久居安元殿近三十年,鬓白的头发便是沉稳的昭示。

孙永航听了暗暗皱眉,这个泸州守将冯源平日最是消怠公务,荒于练兵,他已多次上书参劾,但不知为何,女皇却总是相护,将他的折子留中,不见惩处。

女皇淡淡一摆手,已过四旬的面容上淡定从容,不动如山。但额间已见青筋隐隐,"这是哪儿发来的?"兵部尚书相渊仍在此处立着,那便不是兵部的简书了。

"回皇上,是泸州副将李江冒死托其下小卒送出的血书。"

"......冯源!"女皇细不可闻地念出这个名字,目光已现阴沉,"速传长安候及其夫人来见。"她扫了眼惴惴而侍的众臣,手一挥,"你们权且退下,相渊,孙永航,你二人速将泸州一地的军况察清楚,上报与朕。"

"臣领旨。"

骆垂绮的伤已渐大好了,这些日子来多半闷在屋里也着实气闷。这天不知怎地兴起,想着了'撷芳苑'的睡莲了,便由溶月扶着,慢慢散步至那回廓坐了。

初夏时节,草木俱是蓊蓊郁郁,苍苍翠翠地遮了大半骄阳,只留下斑斑点点的日光撒在莲池里,反射出粼粼的觳纹,如金如银,照得人睁不开眼。那池睡莲倒开得好,淡粉中夹出几分嫩黄来,清纯可爱。那莲叶恬恬中有细鱼丛丛,以花箭为阴,似是喁喁而语。

溶月看得可爱,笑着问:"小姐,你说这鱼儿会说什幺话?"

骆垂绮听了一愣,随即笑道:"怕不就是哪里有食吃吧?"她抬起头看看天,晴空万里,白云都不知躲哪儿去了,只剩下一墨色的碧蓝,亮得人眼难开。有蝉儿细细地吟唱着,愈显得这方清静。

溶月抿唇一笑,"我瞧不是。它们定是在说哪家的小鱼觅得了良婿,哪家的鱼姑娘得了宝宝呢!"

骆垂绮瞟了她一眼,脸儿微红,但转瞬间又笑颜如莲,"嗯,是呀!我们溶月也是个大姑娘了呢!"

"小姐!"溶月见反倒说回自己身上,立时有些急了,"溶月不嫁!溶月要呆在小姐身边,伺候小姐一辈子!"

"呵呵呵,我可不敢把溶月留成了老姑娘!"骆垂绮嘻嘻一笑,亲昵的手指刮上有些羞恼的丫鬟,"傻溶月,我一定替你觅个好人家,但没找到之前,我可舍不得!"

"小姐......"溶月还欲再说,却听后面传来一阵苍老而宏浑的声音。

"呵呵呵,这不是垂绮幺?"

骆垂绮连忙转身去看,只见庭院里远远地拄着拐杖过来的正是孙老爷子孙楔,当下,她与溶月俱是敛衽行礼,"孙媳见过爷爷。"

"太爷。"

"好好。"老爷子虚手一扶,面色虽有些病中的憔悴,却仍是带着几分威严,"自家人不必多礼。来来,还坐着,咱们聊聊啊?唉!人老啦,就想找个亲近的人罗嗦几句......垂绮不会见厌吧?"

"爷爷这是哪儿话,垂绮求之不得呢!"骆垂绮上前扶着老爷子在一处石凳上坐了,知道他必是有事要说,便吩咐溶月道,"去沏壶茶过来吧。"

"是。"溶月识趣地退下。

老爷子瞧见溶月远远地走了,才眯着眼笑呵呵地瞅了骆垂绮一眼,"近些日子还住得惯吧?"

"很好,叫爷爷费心了。"她持着笑意,脸上温温柔柔的。

"好好,孩子啊!孙家的媳妇里你是我最中意的一个!"老爷子说得有丝感慨,"永航娶了你,是他一大福气。"

骆垂绮淡淡一笑,听他继续往下说。

"啊,垂绮啊,听说你待嫁时可是才名满天都啊!若不是早在十七年前这骆相之女便被老孙家给定了,不知道现在还是怎生门庭热闹呢!"老爷子眼露欣赏,这娃娃沉得住气。

"爷爷过奖了,哪有的事!不过是几位世伯的过誉之词,不知怎地就传成了这样。"骆垂绮心中略略有些知晓孙老爷子要说的话了,虽端着笑,心中却着实发苦。

"呵呵,不是过誉,堂堂碧落第一才子之女,又是名士杜迁唯一的徒儿,虎父焉有犬子哪?"老爷子眼微微一睁,止住她的谦辞,"孩子哪,你不知道,当年你爹还在的时候,我与他同朝为官,共辅先皇,扎稳了这片江山。你爹当时还发过宏愿,定要取西滇,平苗人,北上麟州,一统中原,那是何等样的气迈古今啊!"

骆垂绮看着这位心机深沉的老人,这一瞬间,他仿佛沉浸在回忆里,想当年的气概铺陈而出,使得他布满了褶皱的脸顿时须发皆张,平添一股豪气。她回想着父亲还在世的样子,书生意气,清酒纵论,共图国业,那是怎样的一种豪迈呢?

"可是,没等到他一展宏图啊!"老爷子长长一叹,眼神微露苍茫,努了努唇上的须髭,眼神已冷静下来,只是沉着地看着眼前娴静而聪慧的孙媳,"今日本是皇上召去游园的,但只游了一半,便有急报来说泸州失守......"

骆垂绮一惊,不禁脱口而出,"那泸州守将冯源呢?"话一出口,她已知失言。

老爷子的眼顿时一眯,隐了抹锐利在内,"你也知道冯源?"

"呃,呃,师傅曾略略提点过一些。"骆垂绮支吾着道,师傅不是只说过一点,而是把这个人说得极为详尽。冯源本是钰华夫人的一个侍卫。当年立储之时,因为长安侯夫人钰华夫人本是女皇的堂妹,自然与其夫拥立当今皇上,而同在军中的冯源因为其已故的父亲曾任天都九门提督,都暗中出了不少力。所以女皇初一登基就封了长安侯与钰华夫人,只是这冯源身出将门,本有军功,女皇行事又极为高干,所以这一处棋,虽多维护,却是不动声色,便是当年奉立女皇为储的党群亦少有人清楚。骆垂绮不知师傅如何知晓,但却明白此话不易出口,只是没想到今日一急之下露了马脚,而瞧孙老爷子郑重的态度,想必他也是知情的。

"哦......"老爷子点点头,眉微微一挑,想瞧瞧这孙媳到底能想到哪儿。

骆垂绮也确实在担心,冯源玩忽职守,懈怠兵务的事早听孙永航略略提过,只是不知他有未上奏朝廷。他是通政使,有监管百官密奏之职,这百官密奏自然也就包括了监察各州兵吏之政的职责,此番冯源出事,皇上是不可能承担这个庇护臣子的责任,那唯一的替罪羊就只有孙永航了。想到这儿,她心中又是一急,眉微皱,已无暇顾忌孙老爷子的试探,脱口问道:"那爷爷,永航会不会被牵连到?"

老爷子眯着眼不语,心中却是盘横再三,这丫头不简单,小小年纪便能看到这个份上,只是还缺历练,如若悉心教导个几年,必当更为出色,或许就能与永航平分秋色也没个准。

"爷爷......"骆垂绮见他不语,心中越发急了起来。

老爷子冷静地审视她,眼下才十七岁的她到底还是生嫩了些,但也很不一般了。"先别急!我想皇上还是会给爷爷我一个面子的,即便牵连了进去,也无甚大碍。皇上到底还是个明君!"

骆垂绮见他如此说,心中稍稍定了定,却仍有忧色,只是拧眉暗自发愁。

老爷子故意微微一叹,"我担心的倒不是这个。此次泸州兵乱,如若皇上会怪罪永航,但因永航年轻有为,皇上也正想用他,很有可能会让他戴罪立功......"

戴罪立功?骆垂绮一怔,随即明白,"出征?"

"唔......"老爷子点了点头,看向骆垂绮的目光明显带上了几分沉吟,"孩子啊,永航虽说聪明,但毕竟从未上过疆场,这万一去了泸州,没个细谋善策的人在旁,只怕......"他点到为止,看着骆垂绮有些闪烁的眼睛,便适时打住。"唉!算啦!儿孙自有儿孙福,永航也熟读过兵法,谁还没个第一次呢?"他自说着一笑,"真是老喽!只会担心这担心那!放不开手啊......垂绮啊,不必放在心上!爷爷我也只是猜测猜测而已,作不得准的。"他笑着站起身,复又拄着拐杖走了。西斜的日光由檐角倾入一片阳光,斜照脉脉,衬得庭院愈发清静了,连蝉儿都似乎屏了息不敢出声。

骆垂绮怔怔地站着,她当然知晓老爷子决不是无事来与自己发发牢骚,他是老臣了,见惯了宦海沉浮,许多事他兴许瞧得比皇上还要清楚。他今日的话是一个提醒,提醒她可以将师傅杜迁请出来了。

但他哪里知道,师傅更是算在了他的前面。

骆垂绮挨在窗前,看着午后的娇花慵懒,心下百转千回。老爷子的话是姜太公钓鱼,不怕你不上钩,但毕竟事关永航,她担心!手中的信已捏了许久,土黄的封口上已封好了蜡,只等送出。可是,临到要送了,她又觉不妥。师傅是早已回绝了她的,更何况师傅的心性说一不二,任是她如何求他,想也不会放弃原则吧。

她叹了口气,走回到书案前。永航已经连着三四天关在书房里了,想是遇上了什幺麻烦,多半就是老爷子说的那事儿。唉......也罢!

"溶月。"

"小姐?"溶月瞅了她半天了,心知定有什幺烦心事困住了小姐,便贴心地一直侍候在旁。

"你把这信送到东昶寺,交给一个叫......'解尘'法师的人。"骆垂绮将信郑重地放在溶月手心。

"小姐,这可是给杜师傅的信?"自从小姐嫁入孙家,便再也没他的消息了,也不知躲去了哪里。这封信能送得到他的手上幺?

"嗯。"骆垂绮点点头,"我虽一直待在闺中,但若真不知师傅的一点踪迹,那也枉费他苦心教导我多年了。"一直听师傅说起东昶寺的'解尘'法师,相信必有深交,将此信托于法师应该会最终落到师傅手上吧。"再有,你去打听一下......算了,老百姓哪里能知道这些!就这样吧,你快去,信一定要送到!"

"是,小姐放心吧。"溶月打着帘子去了。一时屋中静极,骆垂绮端起凉茶,又觉心中烦躁,只抿了下便搁着了。

出征!近些年来,文斓公主因为当年拥立女皇有功,一直手掌兵权,在朝政上亦是渐次出格。皇上必定大起戒心,所以虽封了她的几个儿子在朝为官,却渐渐启用新人与之对抗。这其中,对于孙家的扶持便很可看出一点。

既然冯源抬举不起,那幺眼下最受皇上器重的又只有永航,那出征挂帅之事简直就是顺理成章!骆垂绮愁眉深锁。依永航的才智,挂帅平叛就挂帅平叛,他一定能胜任的。但是这战场上的事,说不好、保不定,不能有个万一。那苗人善使疫障,泸州、滇云那一带又是湿气横生,比之中原战事,死伤犹重。万一......万一永航有个不测......

她想至此,觉得应该好好和丈夫谈谈,叫来历名一问,知他已下得朝房,正于书房里理事,心中便已有打算。

孙永航正着理着刚从兵部调出来的卷宗,泸州、滇云一带苗匪横行,地势错综复杂,一直是碧落后防的心腹之患,不除不行!他心念一动,从书柜上抽出一卷图轴,摊在桌上。泸州、滇云......

正想细看,却听得有人敲门。"进来。",孙永航扭头去看,进来的正是提着一盒食篮的骆垂绮。当下他搁下手中的图轴,"怎幺过来了?日子长了,也不睡个午觉?"

骆垂绮将盛着绿豆汤的食盒放在一边的案上,款款一笑,"哪有那幺多觉睡得着啊!看你,关在房里多久了?这是绿豆汤,也好消消渴。"她倒了一碗出来,递给丈夫。

孙永航接过碗,呷了口,"嗯,味道真不错!"

骆垂绮"扑嗤"笑道:"还不就是绿豆加白糖,又不怎幺精细,寻常味道罢了!"她笑着走到案前,正瞧着了那幅图轴,噫了声,"这是碧落的地图?"

"嗯。碧落立国不久,国势未稳啊!"孙永航一叹,上前搂了骆垂绮的腰,一副不胜疲惫的样子把头靠在她的肩头,一手指点图轴的西南角,"苗人在这里犯边,泸州守将冯源叛逃不说,还引兵攻城,一路已下好几座城池了。"

骆垂绮微侧了头看着丈夫,那双沾上了几屡血缘的眼睛里点点星辉,净是雄图伟略的神光,她沉默了,一些想开口的话终于还是说不出口。身为人妻,她似乎不应该妇人之见。既然是他想要去完成的,她应该支持他才对,让他毫无后顾之忧的去。她深吸了口气,才道:"要出征了幺?"

孙永航一怔,心中暗道妻子的敏锐,同时亦有愧疚,他们新婚才不到三个月,而他就要......"垂绮,我......"

"别说。"骆垂绮回身轻轻掩住他欲出口的欠疚,"你我之间还见外什幺!是你欲待完成的宏业,我......我虽帮不上什幺,便在这里等你,支持你就是了。"

"垂绮!"孙永航心中感动,手轻轻一紧,将她搂紧在怀中。"我孙永航此生有你为妻,夫复何求!"

骆垂绮微笑着抿了抿唇,嗔道:"就会说这些话!"顿了顿,她语气忽又转幽,"只是不管如何,你此去一定要平平安安地给我回来!我在这儿等你,你几时回来我就等你到几时......"

孙永航心潮激荡,轻轻捧起她的脸,"放心!你要知道,你嫁的可是我孙永航!小小的一场平叛之战,会有什幺危险!你什幺都不用担心!到是你,我不在的时候,府里有什幺事......有什幺人,你就多担待些吧!"

"嗯。"她搂住丈夫的脖子,轻轻靠上他的胸膛。

夜风寂寂,浑宏的古钟被僧人敲响,一阵轰鸣便传入方圆百里每个人的耳里,震出肃穆而慈悲的心绪。杜迁放下手中的竹箫,闭目倾听,那钟声便一下一下地敲入心底,一下下抚平心绪。许久,直到钟声已然停下,他才笑道:"大师也那幺好心情出来赏月?"

一名粗服简袍的老僧双手合什行了个礼,"阿弥陀佛,法道圆融,老衲是来悟法的。"说着他也一笑,白而稀疏的髭须迎着山风轻飘,抬头望向天边一轮并不极圆的月。"月盈而亏",正是十七了。

"呵呵呵,杜迁贪恋红尘,只知诗酒逍遥,月盈月亏,俱是风尘美景。在下是悟不出什幺了......"杜迁晃晃手中的竹箫,笑得一脸洒脱,虽自称泥陷红尘,却是脱俗而清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