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渊听着朝堂上言官的上奏,脑中迅速回想,忽然一记灵光飞现。去年九月的时候,这孙骐不就想在兵部活动活动么?后来还想拿着孙骏来压压阵。想至此,他已是成竹在胸。

五月十二,户部送上御览的审记出了事,其实军饷这一支差了近二十万两。女皇大怒,自然着有司严查。

这一查把孙骐查得慌了,一回府便把自个儿关在书房里,任是谁也不见,只一个人发闷喝酒。闷了两日,孙骐又觉不对,立时找了妻子商量,又想着让妻子去大房二房里说说,看看,还有没有个消解的法儿。

于写云听得他这番说话,也是慌得六神无主,哭了一通,便骂道:"也不是真个儿缺钱花!你是怎么财迷了心窍,连军饷也敢动!你这叫屙屎迷了眼的短命鬼!这可好?不但你遭殃,就是永航也叫你给连累了!他是领兵打的叛军,这军饷还不要过他的手?你......你这叫我们娘俩儿可怎么活!生生要死也不用害着自己儿子也跟着往地狱里去啊!这可怎么好!"

"够了啊!"孙骐本就烦着,听得这一哭一骂心头更是火起,"我还不是为你这个家!你前些儿的赌债拿什么还的?你这胭脂水粉、金钗玉佩的从哪儿来的?你这东摆设西古董的莫不是偷来的?你也没少分!这会儿怨我!你倒是早说话啊!"

"我......我......"于写云一时噎得没了话,只是哭,想了半晌,又觉心中无望,只随口道:"那你官场上朋友就没个能说话的?平素来往得倒勤,现在出了事就没个影么?"

"哪还有人敢站出来说话......"本欲反口回了的孙骐忽又顿住,脑中似是劈过一道光,就想起一个人来,"说不定,他能说句话......"

"谁?"

"相渊!"

相渊早等着他来,一见小厮递上的拜帖,唇上髭须微掀,盖住一个笑,便差人给请了进来。

孙骐底气略有不足,仍只托了兵部一些棘手政务开了场子,后来见相渊似乎并不太接话茬子,只好继续往下胡讲。也不知怎地,讲着讲着就谈到了相府小姐才过的生辰。

碧落有国风如是:民间凡已届十七少女,可予婚配。这柔姬小姐芳龄正是十七,可不羡煞了天都城中的青年男儿?

孙骐话引到此,正合了相渊的意,便接过来道:"唉!小女心气甚高,非才高八斗、英武卓绝者不嫁,难哪!前儿不是来了那许多青年才俊,也算得上是天都里拔尖的人才了,可谁知,那丫头竟是一个也没瞧上眼的!真真难为人哪!"相渊半真半假地抱怨着。

孙骐听得此话,心凉了半截。要说那小姐生辰时到过场的青年才俊,他孙家也去了一个,可见也是没能入眼。心中不乐,孙骐面上仍是笑意满盈,"呵呵,大小姐才貌双全,声名天都,哪一个青年才俊不是趋之若鹜?只是纵然天都男儿才学高,大小姐如此佳人,也不免要甘拜下风哪!呵呵呵......"

这一番话虽是奉承,但听在相渊耳里,却是实实地从耳朵眼里舒服到心窝里。他捋了捋胡子,笑道:"啊,哈哈,小女也就是这点心气高,要她服,难!难哪!哈哈......不过话说回来,倒也不是全天都都没个叫她心服口服的男儿。"相渊说着朝孙骐别有深意地瞄了眼,"呵呵,说起来,那人还正是你们孙家的人呢!也的确是个好男儿!我瞧着也服,也喜欢!"

孙骐一怔,心中恍然想到是航儿,可一时要应,又甚觉尴尬,只好讪讪地笑道:"大人过奖啦!小儿承蒙大人与令嫒抬举,实是他三生有幸,只可惜,唉......犬子不才,打小便由先父作主有一房亲事,这不,才完婚过一年呢!呵呵......"

相渊见他未接下自己的暗示,心中愀然不悦,面容也不由一冷,只是极淡地道:"儿女姻缘总是老天玉成,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终也要看自己的福气,若没福气,便再是寄予恳切,也不见得享得长久哪!"

孙骐心中"咯噔"一下,背上已挣出一身冷汗。当下转了面色,"那是那是!"

其后所谈,只是寥寥,孙骐见再说不上话,只能告辞出来,仍回府中。回至家中,他心中暗急,想着妻子商量,却到处见不得人,心中不由又是一阵恼怒。

孙骐烦乱地四处踱着步子,走着走着正在庭院前看到永航夫妇正在一角凉亭里下棋。远远望去,二人偶有笑语,轻快动人,似是将五月明媚的日光都折融在这一角凉亭,含笑盈盈馨香,荡得人心头一静。

他往骆垂绮细细地瞧过几眼,回想了方才相渊说的话,心头一叹,有为难,却也暗下了决断。正欲回房,忽听得凉亭处,儿子一阵急唤,他忙扭头去看,却见骆垂绮苍白着一张脸,手抚胸口,恶心欲呕。孙骐心思微动,面色已然一变,只略略刮了眼儿子满面焦急,便悒悒地转身离去。

骆垂绮也对这突来的恶心乏力略有不解,只道是这几日染了风寒,也未作一回事。只孙永航见不得这毫无血色的憔悴样,一把抱起她,几个大步便抱回房中,又急忙差着历名去请大夫,自己更是捏着手守在边上。

骆垂绮见他这般紧张,心中甜蜜,又不免好笑,只微微嫣红着脸嘻嘻笑着。

孙永航上下打量她一阵,见她面色稍复,人也不似方才恶心欲呕了,这才放下心来。抬头想和她说几句,正瞧见她一脸的戏谑的笑意,心头好气又好笑,不禁瞪了她一眼,"哼!还笑!什么不好,竟偷吃,这下吃坏了吧?哈哈哈!"孙永航仰头故意大笑三声。

这下换垂绮窘了,微哼了声,把头扭了就不说话了。

正自玩闹着,历名已经带着大夫到了,"航少爷,大夫来了。"历名先在屋子外头唤了声,听得一声"快请",这才领着大夫推门而入。

孙永航整了整嬉笑的脸,让在一边。

大夫平了下气息,便隔着纱帐给骆垂绮探脉,探了半晌,脸上也微微出现笑意,收了手便起身朝孙永航拱了拱手,"呵呵,给孙大人贺喜,少夫人有孕了,才刚过月,可要好生调养啊......"

话才说一半,忽叫孙永航拿住了手,"你......你此话当真!她......我,我要做爹了?她......我,我有宝宝了?真的?"

大夫的话似是平地一声雷,将永航夫妇都震住了。骆垂绮只是惊讶地拿手盖住自己的小腹,脑中只觉一片空白,而双肩已叫狂喜的孙永航给紧紧扣住,耳边尽是孙永航一遍又一遍的呼声,"垂绮,我们有孩子了!有孩子了!孩子!垂绮!"

才脑中有些回神,骆垂绮抬头也傻笑着想看看自己的丈夫,却忽觉身子一记凌空,人已飞在他怀里。她愣了会儿,才知原来自己已叫永航抱着转圈哩!

恍惚中,她低低轻语,"原来,我已经当了一个月的娘了......我居然还不知道......"

孙永航怔了怔,忽然无限温柔地拥住她,深深地却又异常小心,"垂绮,我们的骨血......"他小心地亲她一下,复又抱起她躺回床上,只是傻傻地看看她的脸,又看看她的小腹,脑中幻想着一个可爱的孩子哇哇哭着从里头出来,然后喊他爹,喊垂绮娘......

在此刻,孙永航从未觉得自己的生命竟会有如此丰盈涨满的感觉,而丰盈、那涨满的,全是幸福!

孙骐僵坐在堂中,听过大夫,确实了他的担心,眉头不免又紧上几重。原翻已是不易,如今再添有孕一事,竟叫他左右不得为人!

正寻思着,于写云已由妯娌这处过来,才跨过门槛,就瞧见孙骐在堂间正身坐得笔挺,一把眉攒着,也不知愁着什么。于写云思及那日说的话,心头顿时一拎,也顾不得是大堂间,过往多耳目,只快步上前就问:"老爷,怎么?不是去见了兵部尚书相渊么?他怎生说?竟不肯帮帮?"

孙骐抬头朝她看了眼,心中愁得不知什么滋味,却莫可奈何,只一些儿长叹,"唉,人家开得价只怕不行!"

"开得价?"于写云一时发懵。

"人家想把他闺女......"正想细说,门边子上传来丫鬟欢喜的声音。

"给三老爷、三夫人贺喜,航少夫人有孕了!"那丫鬟笑吟吟地走进来直欠身道贺,一并几个仆妇也进来贺喜讨个彩头。

于写云一听顿时喜得眉开眼笑,将前翻那一股愁色一掩而去。只讶着眉笑问,"哎哟!这可好了!咱们三房的也后继有人了!"说着,正身朝端坐着没半分动静的孙骐福了福,"呵呵,妾身也在此给老爷贺喜了!"一句话落,直唤着身边的丫鬟,"衾儿,打赏!锦儿,快随我过去瞧瞧!"

眼见着快至门槛,孙骐迭着声喊,"哎,你且等等!我有话和你说!"说着,正色瞅了于写云一眼,便往内房走了。

于写云十分纳闷,只疑着眼儿朝丫鬟使了个眼色,便跟着进去了。

一掩房门,于写云便问道:"老爷,这到底是怎么了?咱们航儿有了苗子了,你这会儿倒不顺不畅的!难道说那军饷一事真的再无转寰?"

"唉!"孙骐又叹了声,"媳妇有了身子,这要论常,自然是喜事!可是摆到今天,就是桩大麻烦了!"

"咦?你这话说得太奇!"

"方才就欲对你言明了!我今儿去见了相尚书,他暗示我,他闺女中意咱家航儿。依他的眉色来看,必得航儿迎娶了他女儿,成了儿女亲家他才肯施援手!"

"啊?要娶他女儿,原是好事,只是航儿早结了亲了?"于写云一时愣了。

"就是这个话!我看着,如若没有结亲的打算,他只怕就是袖手旁观!天都府里谁人不闻,他相渊大人只独宠一个女儿,任是百求必应!"孙骐又叹了声,"只是,如若迎娶,又岂可只把个偏房留于她?想来相渊亦是逼我们了!"

于写云讷了口,思忖了好半天,心中总有些舍不得孙子,然而,想着航儿还年轻,那相门小姐嫁来亦可添丁。再兼者,那骆垂绮无家无恃,于她孙家早是一样负累,偏那孙老头子喜欢,竟是隔代传家!念头这一转,心头自然一愤。

于写云左思一番又思一番妥当,方才笑了出来,"哎呀,老爷!依我说,这哪里还有什么愁的?人家尚书千金看上咱们,可是航儿福气!你看航儿多智多能,可偏生眼下竟闲置着,那相府可是兵部大员,若果结得姻亲,不但老爷此祸可避,就是航儿也前程似锦。这可是喜事啊!又有怎么愁的!"她拿眼瞧着孙骐,见心意已转,便再道,"眼下虽说有了孕,可是男是女不分明。固然是孙家的骨肉,可航儿也正年轻,福祗不低,还怕将来那相小姐不能添丁?"她轻轻一笑,将手在孙骐肩上一拍,"况且,你娘手里的箱子将来可要交给她呢!"

孙骐沉吟了会儿,心中已定,便也转开了笑意,"竟是我糊涂了,原不该有那妇人之仁!"只是还有一事,"可毕竟她没犯什么错,又正值喜孕,怎么说去?老太太面上也无法交待,族里更无法说明!"

"呵!我的老爷啊!你这回可真糊涂了?前番儿不还在祠堂罚跪思过么?又哪里没个错处?只这一桩就大得很!"

"极是。"

这厢议定了,于写云便开门要出去,瞧见丫鬟已备好了原本需送去给媳妇的滋补养身的药材,正一手捧着。

于写云略略瞧了眼,便挥手,"罢了,仍收回去!"

于写云夫妇原是这边定了计,正想挑个日子,说与相渊知晓,也好在除服之后便选吉日换庚帖,定日子。谁知那于写云身边的锦儿最是喜欢传嘴,一个不留神,便将那日在房门外听到的事儿给告诉了衾儿,衾儿又说与了沈管家,沈管家又告诉了自己的婆娘......于是一传十,十传百,只一径儿瞒了航少爷这房的人,连大房、二房、四房、六房里的人都知晓了。

才不过一天,当晚,大房的媳妇也给知道了。那媳妇名叫安缨,平日没什么能耐,却惯会记着人的缺处。她一听这消息,想着骆垂绮的才貌双绝,心中便暗叫出气。当下,她当笑话似地也说给了自已的丈夫听。

那孙永玉不听还好,一听,心中便暗暗堵了口气。"这永航若是做上了兵部尚书的东床,那往后自然功成名就,这可越发要气势凌人了!"

安缨一听也是,便也沉眉拢宇,想了片刻,忽然道:"那还不与爹娘说去!爹爹是族中之长,有他在,便是三房要换个媳妇也还得他出声,只要爹爹咬定不准,那三房便是白在相府讨了个没趣,若轻的还罢了,若重了,管叫三房吃不了兜着走!"

孙永玉一听也是,夸了几声安缨也有急智,便在妻子喜滋滋的笑容里去了孙骥房里,将听得的消息尽数说了,好听爹娘调派。

"要说休了那骆氏,倒也不错。那骆氏虽年轻无恃,可有老爷子的亲传,再加上老太太还在,总觉着这人碍事。"孙骥沉吟半晌才道。

妻子戚荃是个不管事的,听得如此也好,听得那般也好,只不作声。可孙永玉不依了,细细将方才与媳妇说的顾忌给孙骥说了,再补上一句道:"那骆氏总还无恃无靠的,爹爹是族长,将来也不必真把老爷子的话放在心尖上。可现下如若真联成了姻,那相渊可是兵部尚书,这条路青云直上不说,就是那小姐,其势可畏啊!爹!"

"你这一说,倒的确是个理了!"孙骥想了想,也点了个头,"如此,便真个要将眼光放在远处。"他细细一思量,便马上跟儿子道,"你且去探探你奶奶的口声,此事她必然不知,你就悄悄儿地把事情给说破了!"

"咦?听说那航儿媳妇不是有了身子了?"戚荃做了回针线,忽然想着了抬起头来道。

"哦?有身孕了?"两父子同时一惊,那孙骥更是一笑,"如此便更好了!这回看看他老三能闹出什么花样来!"

众人都瞒着孙永航夫妇不知道,因此他二人也自恩爱如常,没什么计较。这一日,孙永航去政务房列班,六房的夫人宣盈璧款款走到了回影苑。一时入了清清静静的苑子,她又有些踌躇,只望着"落影阁"三个字发怔。

倒是溶月先瞧见她,以为也是来贺喜的,便忙上去见礼,"啊,溶月见过六夫人。"

"啊,好,好......垂绮,她好吗?"宣盈璧勉强了笑脸问着,心下又有狐疑。

"劳六夫人惦记,我家小姐除了有些害喜,并无其他什么不畅。"溶月笑吟吟地道,边说,边将人请了进来。

垂绮正在窗下绣着"娇儿戏水"的肚兜,听闻是宣盈璧的声音,便忙笑着欠身起来迎,"呀,六婶子也过来了?溶月,快去沏壶茶来!"

"是。六夫人,您请。"溶月躬了躬身,便下去泡茶了。

宣盈璧细细打量垂绮的容色,但见她粉面盈光,在在都是喜气的洋溢,心中不由更奇。当下只好慢慢试探,她随眼看到放在窗几上的肚兜,嘴角牵起一笑,"哟,这可是做给小娃娃的?"

垂绮红了脸,却也满脸喜悦,抿唇笑了笑,回道:"是,平日里也没个什么事,永航现在是什么活儿都不叫我做了,动都不许动,我成日介也嫌闷,便做来玩的!"

宣盈璧也跟着她笑,心中暗道,看此番光景,她竟似全然不知。宣盈璧素日与骆垂绮交好,虽有婶侄这分,可因年纪略近,总没两样心,此番见她仍蒙在鼓里,心中也万分不忍,想着素日的好,便狠心将话挑明了,也好叫她有个准备。当下,她便道,"垂绮,我且问你,你这几日可有听到什么谣传?"

"谣传?"垂绮一时倒讶了,见其面容正色,心中隐隐有些儿不安,却不知从何而来。

"你......你公公和你婆婆正谋算着休了你好让永航娶那尚书府的小姐哩!你,你怎么现在还半点不知情?"

垂绮一时听得懵了,只觉脑中空空的,竟似一时转不过弯来,"六婶,你,你方才说什么?"

宣盈璧咬了咬牙,又重道一遍。

只听得"咣啷"一声,两人都一惊,却是溶月跌破了茶盏,只惨白着脸怔在原地。

骆垂绮眼瞅着那倾得满地的茶渍,那白瓷盏的破片犹自碎在脚下,白森森的反射着日光,扎得眼生疼。她抬头朝宣盈璧静静地望了会儿,才问,"六婶这话是从何听来?竟似这白日里的梦话一般,叫人辨不分明!"

宣盈璧跺了跺脚,便将这几日府中的传言跟她细细说了,待说完,便急急地瞅着骆垂绮,却是候了半日仍不见回响,以为她是吓得呆了,便忙道:"垂绮呀!这会儿你该动动心思!孙骏是还在戍边,我这也是根本说不上话的人。可你要沉心定气有所思量啊!你平日那些个多智多能的,眼下竟也想不出个折么?"她急得直跺脚,忽地来了个急智,便道,"哎呀,我忘了个人,你快上老太太这儿去!全家里,就唯有她才能保得下你了!"

说着,宣盈璧就想推着她往正房正屋里去,然却叫骆垂绮给阻住,只见她容色一片惨白,眉宇间暗伤盈黛,只一片黯然,"六婶,若是爹娘心意有定,那便是老太太出言亦保不住什么的......"

"哎呀!你这个痴人!难道就束手待毙不成?"

宣盈璧本是一句急语,却震得骆垂绮刹时回了神,只见眼中眸光有渐亮,"是啊,请能就束手待毙呢?我要去找永航问问,他定也还不曾知晓!"说着心意急起来,才跨得几步,见日处中天,才不过午时,心中顿时一省。

她何时竟也如此慌乱,眼下才过午时,永航仍在衙中,哪里问得着呢!平心静气一思量,骆垂绮便细细问了那尚书千金到底是何人。一问才幽幽忆起,原来是那位曾有过一面之缘的小姐,当下,不知为何记得分明的一张丽颜浮现眼前,那一双分明专注热切地望着永航的眼,一时令她心中有些刺。

这日永航从朝中回来,手中还兴高采烈地拿着一袋封州云罗,沿途走过'及乌斋',想着上回垂绮难得吃了两块的肉桂谷前饼,动了心思,便将一袋子新茶交由历名拿了,自己亲去买了几块,仍叫用托篮盛好防凉,这才回府。

一入了落影阁,永航见着四下里清清静静的,想着垂绮爱静的性子,便淡淡一笑。但当脚入了一透天井之后,却仍不见有人出来,心中微讶,却也未曾在意,只大步跨进了屋子。"啊,猜猜,我今儿带回什么了?"

垂绮闻声一怔,恍然回眸一瞧,只见她的丈夫正漾着笑意站在玄关,眉目轩朗,唇一勾,便是潇洒倜傥,自是品格清俊。再加之他年少而高勋,未及弱冠而已具状元之名,家学深厚又蒙圣上器重。才貌双全,又是世宦之后,门当户对,怪道那尚书千金如此青睐,便是已有妻房,心中仍自念念不忘。

想来,自己在众人眼中,原是无法高攀的吧。世人都只晓眼前,如若此景摆在十年之前,那她与他,亦是世人口中的神仙眷侣,盛世之姻。

这一神伤孙永航半点不知内情,只瞅着她眉色沉淡,以为总是身子不爽,便忙上前搂着她急问:"怎么了?是不是又觉得身子不舒坦了?要不要我把大夫请来?"不等垂绮回话,便又朝溶月道,"午膳可用?"

"永航......"垂绮纤指覆上他搭在肩头的手,一时要问,却忽然来了一抹迟疑。原是打定主意要问的,而此刻却古怪地生出一抹怯意,只是欲言又止,只把溶月瞧得心中暗急。

孙永航看了会儿,心中也定知有事,又一瞧溶月神色,便问:"溶月,到底有什么事儿?"

溶月早等着这一问,"航少爷,小姐今日听了一则谣传,说是阖府上下都在传呢!"

"......"孙永航微敛了眉,听是谣传,只不以为然,但眼见着垂绮神色,心知有异,就没作声。

"航少爷......"溶月正欲说,垂绮淡涓的声音便透了过来,"溶月,你且去给我熬些粥来,我自己说吧。"

溶月定了定,只好应了声"是",便退出屋外,才走一步,便叫历名给拉住,"到底什么事儿?你给我说说啊。"

溶月黯了神色,却是一声冷笑,"你历家几代都是府里的总管,你还会不知道?"

"我......"

"垂绮,好好看着我,我是谁?"孙永航见她一直默然坐着,便拉了圆凳挨着她坐下,一手已执了她的手握在掌心,"我是你丈夫,你我是同命之鸟、连理之枝,还有什么不能言说的?"

垂绮回望着他认真而温柔的眼神,心中似有万千委屈,一并连着那危中苦持却遭罚跪祠堂的微怨都涌上心头,只哽咽一声便扑入他的怀中,泪恰似连缀的珠帘子,颗颗滴在孙永航的胸襟上,打湿了衣衫,亦打湿了他的心房。

他抱着她坐在自己怀中,心中仿佛感应到她的委屈,也没多说话,只轻轻安抚。半晌,见她泪意微收,他这才捧起她的脸,将颊边残泪一一吻去,微涩的滋味渗入心底,让他没来由地心中一疼,手蓦然收紧,再将人重重裹入怀中,"对不起......"他让她,受了太多委屈了。

屋外鸟声歇止,暮色深笼,历名只听得大惊,猛地跳了起来,"你这话当真!"

"好好的,我作什么拿这种事扯谎?"她瞅了历名一眼,想着小姐委屈,心中又怨又恨,"你们主仆也不知真不知还是假作戏,这消息竟也会不知?"

"溶月!你这话太过了!"历名肃了脸色,"航少爷待少夫人如何,你又不是看不见!这会儿说这话,可寡情了!"

溶月心头烦躁,忍不住又抢白了一句,"哼,有父母在上做主,还能指望什么!"

历名默了会儿,"航少爷不是个没主见的人,你且看着吧!"

才正这么说着,忽听得屋里一声响,二人互视一眼,俱轻轻伏到窗下细听。

"可恶!竟然想得出这种卑鄙的招数!"孙永航气得又拍了一下案桌,恨声恼着那相渊,"堂堂一个尚书千金,竟要以这种手段嫁出闺阁,传出去也不怕人笑话!"气着气着,又暗恨自己父母,忍了几忍,终是没能忍住,"爹娘也是!竟把我这儿子当什么了!伸出的手竟冲着亲儿子的军饷,好歹我算是平安回来了!现如今,纸包不住火了,却又拿我当挡箭牌,这么卖儿子的倒也是头一回听见!"

偷听的二人微笑,溶月小声道了一句:"骂得好!"惹来历名又一笑。

屋里垂绮听得这一番话,也不由一笑,"父母哪会真卖儿子,横竖也是你得福气。那相府小姐,原也见过一面,人长得标致聪敏,家世又好,其父还是兵部尚书,总不像我......"本是想揶揄的话,说到这儿,却勾起自己的身世。总是自己没娘家,才致如今总堪欺负。

孙永航最是敏锐,听得这句话便知她心中所想,仍一手揽在怀里,轻声宽慰,"那小姐纵有千般万般好,可我孙永航没这福份,只要定你一个就够!兵部尚书又如何?我孙永航并非趋炎附势之人。那小姐再如何标致聪敏又如何,我心不在她,任是织女下凡,我也不要!更何况,若真论标致聪敏,才貌双全,天都女子哪个及得上一个你?"他语带轻笑,故意捏了下她的脸,"自娶了你之后,为夫的可是倍受委屈啊!同僚之中,多半言语含酸,直说一朵鲜花给安在了牛粪上。唉......可怜我,好歹也微建军勋的小将军,竟被指为牛粪......"半真半假,只逗得垂绮忍不住笑意。

两人笑闹了一阵子,这才歇下气来,孙永航知晓垂绮定然连午膳都未好好用过,便趁机将托篮里的肉桂谷前饼拿出来,互喂着吃了两块,才住了声。孙永航搂紧妻子道:"你放心,我这一辈子只要守着你就好!爹娘那头的事,我去想办法。"

骆垂绮心意微定,然想起公婆,心中总是没个着落。私吞军饷是大罪,而照着眼下的情形来看,只怕数目非小。况那相渊既然心有打算,必在此上暗施手腕,逼压之实肯定会有。如此一来,公公定然是要问罪的了。"永航,只怕这事非小,没那么简单。"

孙永航亦知其中深浅,思来想去,总是棘手,一声叹正要出口,然而瞧见妻子神色默然带凄,面上总是宽慰,"事在人为,爷爷的丧还未出一年,皇上也总会顾着几分情面。"

只怕人走茶凉,加之文澜公主之事才歇,皇上正忌讳孙家没了文澜对峙而势大......垂绮抬脸朝他看了眼,也瞧见了那暗蹙的眉头,知他亦想宽慰自己,便没有再说,只轻轻点了个头仍依在永航的怀中。

眼下之势,只怕还得请端王出面,不知求他能不能成。骆垂绮心意微定,也不再多说。

第12章

芳意将阑风又吹,

白云离叶雪辞枝。

集贤雠校无闲日,

落尽瑶花君不知。

相渊自从与孙骐通了消息之后,见其欣然允诺,便以为此事再无差池,便同夫人爱女说了,只等着他家服丧一过,便来下聘。那柔姬听了自也万分高兴,整日窝在绣房里绣着"鸳鸯戏水"、"并蒂莲开",只盼着九月早早过完,自己便得完了这场心愿,与心爱之人共效于飞。

然而谁知,孙骐才自相府回来不过五日,孙府里便闹了翻了。也不知谁,居然在老太太那儿通了气,将孙骐夫妇叫去大骂了一通,连保着骆垂绮,又加之骆垂绮本就有孕在身,就是连原番找着题儿想压她的大房也力护着,以一族之长保定了骆垂绮。

老太太原就因老爷子先逝而身子虚着,这一气,更是把先前的虚给气成了病,只骂着孙骐没有良心,他爹才走不过大半年,就想着法儿要气死了娘,好让他们逍遥自在!

再加上儿子孙永航也冷颜相抗,这孙骐夫妇竟是头疼欲裂,再无半个主意。重重压力之下,二人心中大恨,但却也抗不得老太太如此说辞。少不得,趁着夜深人静的时候,孙骐将前因后果细细就出,指望着亲娘宠着儿子,不忍见其问罪受死,总会点头。

谁知老太太竟半点没有转寰,反骂他行止失端,丢进了孙家的脸,直言问罪下狱也是应该。此一举,真把孙骐唬得再没辙了,一边是家中压力重重,而那边,相渊也不知打哪儿听得了风声,竟也冷脸相对,军饷一案是查得更紧了。

孙永航见其父在祖母那儿讨不得好,这才心中微宽。其实亲娘总是爱宠儿子,只不过,孙永航早在其父施上这条苦肉计之前就已经将老太太给劝服了。若说军饷一案,孙骐就算牵连得再大,仗着祖父的遗交,朝中总还看顾三分;更何况此番孙家在文澜公主一事上出了大力,兼之他又平叛开疆,孙府之势总在往上。因此,就算真查着了,孙骐也不过就是革职下狱,断了仕途,也并不会有性命之虞。

老太太性子本就宽厚,只听得性命无虞,就收紧了口子,半点不叫儿子劝去。再思及先夫临终之托,要看顾垂绮,此番更是大力维护。

同时,骆垂绮也在端王妃处多番着力,总想着,如若公公真因此事被革职查办,总是一生都记恨了她,想来,无事方为最好,要有半点错处,于孙家自是更难立足了。

端王自文澜公主一事之后,在朝中已颇露头角,女皇眼见着自己幼弟也用心朝事,心中自然欢喜,因此,对其倒也看重。而他本身,对骆垂绮也有几分爱才之心,加之少年时期就对其父骆清晏甚为崇仰,孺慕之思稍加移情,便对她的承请放在心上,对于军饷一案也使了几分力。

相渊本以为事已妥当万全,哪知道还会惹出这一段事来!心下暗恼,眼见着刑部的友人也暗示其见好就收,而自己女儿的姻缘却还未着落,心头更是烦躁,当下不由挟着旧日恩情硬逼着此番的副审从中出力。

这一下,刑部是为难了,因见着端王是初涉朝事,总有些欺人。那端王往常虽说只偏好书画,对于他事一概不管。但这终究不过是韬晦之策,眼见着朝官欺他,便也恼了,由骆垂绮原本息事宁人的主意竟折至针锋相对,直冲着相渊而行。

那军饷一事,若说孙骐贪得有三分,那相渊也能得手两分,这一转一接中,哪里还能干净得到哪儿去!端王即盯准了相渊,相渊一时也是防不甚防。

这下,相府也乱了。

相渊见着事态不妙,便思量着罢手,然而才劝了女儿不到两句,女儿便冷声哭了,先是埋怨:"既是爹爹不能,便早不该叫柔姬存了那番心思!女儿如今满心实意,只盼着爹爹成就女儿的姻缘,谁想如今竟反不成!这鸳鸯绣帕都已成了,女儿一生的爱恋姻缘也系在这上头,此生不论生死,女儿心中是认这一个夫婿,再没有其他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