歪着脑袋思考了许久的菁儿忽然叫道:"啊!我知道你是谁了,你一定是那个弟弟,对不对?"

"弟弟?"小娃娃困惑地轻语,细致的眉目不自觉地就是一蹙。

菁儿直觉地缩了一下,再揉揉眼才笑出来,"呵呵,原来不是娘在皱眉头呢!来!"他凑到椅子前,笑得好开心地道:"我叫菁儿,是你的哥哥!哈哈!弟弟!哥哥带你去玩!一个很好玩的地方哦!来吧!"说着,便拉住了娃娃的手。

"哥哥?"小娃娃仍带着困惑,但因被拉住了手,也就听话地跟着跑出了园子。直到出了园子,菁儿四处打量了一下才回过头又冲着他一笑,"当然啦!我娘说的!我有个弟弟,比我小九个月,对吧?"话完又搔搔脑袋想了想,"对了,你叫什么?我娘说过,我忘啦!"

"哥哥?"小娃娃有些震动于方才那抹笑,就像阳光射到园里那棵大榕树般的灿亮,漂亮极了。"我叫荻,孙荻,哥哥!"最后那声"哥哥",叫得异常郑重。

此时的菁儿却早把心思放在眼前几丛开得特别鲜亮的花草身上,带转回来,就把手上那捧花塞到犹自怔忡的孙荻手中,"喏,这个给你!你刚刚说什么?"

孙荻紧紧抓着手中那捧红红黄黄的花,芬芳的香味腻入鼻端,特别让人畅快,他微笑着仰起脸,"孙荻,哥哥,我叫孙荻。"

"荻?嘿嘿,听起来就是弟嘛!果然是弟弟!走吧!哥哥带你玩去喽!"菁儿大笑着率先往花堆里跑去,还不时回头朝他招手,"快来啊!咱们看谁先跑到那棵树下面,嗯,叫我娘给吃桃花饼!哎,你吃过桃花饼吗?很好吃的哦!"

孙荻并不知那桃花饼是什么,但却也奋力往前追去,似乎是追着那孙菁口中非常好吃的桃花饼,也似乎只单纯地是追着那串明媚一如艳阳的笑声。

青鸳端着一碟子桃花饼到了廊下,然一眼望下去,却遍寻不着孙菁的身影。远远看去,正巧园子边上供下人进出的后门开着,青鸳一下就慌了神,把手中的碟子随手一搁就跑过去打听。

连问了几人,却是全然不知情。仆人们对于骆垂绮虽素无仇隙,但因此际明显即是柔姬势盛,也不愿多惹祸上身,对于青鸳急得快哭的神情,虽心中恻隐,面上却不敢有丝毫显露,大都远远避开了事。

青鸳越想越急,想着这世道,想着孙菁素来的可爱逗人,再想着夫人的温婉,心中不禁又是悔又是慌,又不知道怎么办才好,眼泪一滑,不由滑坐在门槛上哭起来。

孙永航的两日快马疾奔,径入后园,就想悄悄看一眼垂绮她们母子是否平安。然而马至门前,冲眼即是歪在门槛上怔怔落着泪的青鸳,心神一下便打得纷乱。最先冲入脑子的即是垂绮出了事,且愈想愈坏,竟至不敢上前一问,亦只是怔怔地盯着园前那几株梨花。

幸好历三娘此时刚操办着丧事新补的物件儿回来,一见这番情形,也唬了一跳,忙上前问:"这怎么了?航少爷?您什么时候回来的?"话一出口,历三娘也知是刚到,这一身风尘眼见是连衣衫都未更换。她低叹一声,想再说什么,却见青鸳"哇"地一声哭了出来,"航少爷!历大娘,我,我......我没看好小公子,小公子......小公子不见了!"

"菁儿?菁儿他怎么了!"孙永航这才猛地回神,揪着直问。

"小,小公子要吃桃花饼,我,我就去屋里给他拿......原本他好好在这儿玩的......可,可等我拿着饼回来,他就没了人影了......小公子,小公子会跑哪儿去呢!"青鸳虽说跟在老太太身边,然而毕竟年纪还小,也从未经过这些事,这一急一吓,早乱了她的神。

历三娘听了这有些颠三倒四的话,前后一思量,便下了判断,"哭什么!人不见了就赶紧找!"她唤来后门边上的几个下人,问了问,虽说都未见着,但仍是不放心。于是就即刻让几个停了手头的活儿,立即去邻近打听。随后又叫上几个人在园子里四处找找,才吩咐好,想安慰几句甫一回来就遇上急事的孙永航,谁知人早往园子里冲了进去。历三娘远远瞧着,心中不由暗祷:菩萨保佑,千万别让菁公子出什么事!

这边急得快把园子翻过来的时候,却不知小菁儿拉着孙荻早躲在一处僻静的墙角偷吃着一碟子桃花饼。

"哈哈,这下桃花饼就任咱们吃啦!"才要伸手拿,却见自己的小手脏得可以,想了想,也就胡乱往身上一抹,拿起一个就要往嘴里送。然而一眼瞅到边上好奇地望着自己的荻儿,菁儿嘻嘻一笑,将饼塞到了这个新认下的弟弟的嘴里,"吃吃看!可好吃了!"

荻儿就着哥哥的手小咬了口,香滑滋软的饼便伴着细微的泥土香沁入口中,可口的滋味,再加上那双企盼着他夸奖的哥哥的眼,荻儿也不觉露出一如榕树下日光斑斓的笑花,乖巧而开心,"嗯,很好吃!我能再咬一口吗?"

"哈哈!当然喽!"菁儿得意地将饼整个儿塞入弟弟的手中,然后开始点自碟子里的饼,"一个、两个......嗯......咱们一人一个半......"他转头看向这个笑得比方才开心得多的弟弟,把头微仰着考虑了许久,才决定道,"你是第一次吃到桃花饼,那这次我的那半个就让给你了!你要谢谢我哦!"

"嗯!谢谢哥哥!"荻儿嘴里塞得满满的,却仍是乖巧又含糊地马上道谢。

"呵呵!你吃得真难看!像只小老鼠!就是上回项叔叔捉到小老鼠一样!"菁儿瞅着瞅着就乐得大笑起来,荻儿不知他在笑什么,只觉得那笑令人不自觉地想要跟着笑。于是,他也笑了,到最后,两个小家伙都倒在了草堆里打着滚笑,满身的泥与童稚的笑声一起跌落。

孙永航跑了大半个园子,连找几处却都不见人,心中不同生出一股焦躁之意。他闭了闭眼,尽量不让自己往坏处想,脑中将整个后园都思索了个遍,猛一拍额,冲身边紧跟着的青鸳道:"你去找找菁儿常玩的地方,我再往北园看看!"话一落,他便往北角拐去。

北园原是祖屋,但因此时二老都已过逝,且正堂又操办着丧仪,人便稀得很。孙永航边找边强迫自己潜心细听,在拐过一处廊子时,偶然捉到几声细嫩的呼声。孙永航步子猛地一顿,迅速往出声处看过去。

这不看还好,一看之下,心都窒了窒。只见两孩子正拣了根树枝往池子里不知捞着什么,小小的身子斜斜倾着,摇摇晃晃的,看去只让人心惊肉跳。

孙永航直沉欲喝,然到嘴边又怕吓着他们,足间一生力,瞬息便往池边掠了过去,也顾不得走台阶,只往池栏上一借力,便抵两孩子身边。不过一息,他已一手一个拎了就跃回后头的软草堆里。

两孩子瞅着孙永航恍如天人般倏忽降临的身影,小口微张,也不知是惊是吓,愣了好半晌也没开口说话。孙永航喘了几口气,这才定下神来,眼见着两孩子都瞅着他不说话,心中又颇为着急起来,忙蹲下身子,搂着菁儿软小的身子,急问:"怎么了?伤哪儿了么?池子边上滑得立不了人,水又这么深,万一掉下去可怎么好!"孙永航上上下下打量了两孩子一番,确定没伤着,终于长出一口气来,自觉后背微湿,着实是吓得狠了。

听见微责,两孩子这才回过神,孙荻老老实实地在边上乖乖站好,而菁儿则悄悄吐了吐舌头,扮了记鬼脸,然后不知想起什么,他两眼亮闪闪地瞅着孙永航,激切地问:"叔叔,你是大将军吗?"

叔叔?孙永航心间猛地一刺,那搂在孩子娇软身体上的手不由微微打起颤来,"怎么是叔叔?我......我是你......"

孙荻奇怪地看看孙永航,又看看菁儿,猛然插了句嘴,"他不是爹爹吗?"他的爹爹与哥哥的爹爹不一样吗?

"爹爹?"菁儿回头疑惑地看看孙荻,又回过头来瞅着孙永航道,"项叔叔说我爹爹是大将军,你是大将军吗?"他眼神泛着崇敬,璀璨如朝露一般。

孙永航忍不住摸着他的小脑袋,颤声道:"我是。我就做过大将军。你,你娘没提过我吗?"

"我娘说,我爹爹叫孙永航!是这么写哦!"小菁儿兴奋地拣起草边的石头,在泥地上画了起来,笔致不畅,甚至只是画出来的,却带着明显地练过的工整。画完,小菁儿把石头一丢,指着地上的痕迹开心地说,"喏!你看!这就是我爹爹的名字!我娘教我写了两只手的手指头,才给我吃桃米饼的哦!"孩子天真的童颜,亮闪闪的眼睛还带着期待的望着孙永航,直盼他也夸奖他几句。

听了这话,孙永航禁不住眼底都泛起潮意来。垂绮,垂绮心中还是存着他的,还存着他啊!他猛地一把搂了菁儿入怀,"好菁儿!我就是你爹爹!就是你爹爹!爹爹一直没来看你,但爹爹每天每夜都想着你和你娘!"

孙菁幼小的头脑还远远无法体会孙永航此时的激动,只是这一句"我就是你爹爹"让他打心底里暖和起来,就像是连吃了三块桃米饼一样,肚子里饱饱的;就像是娘晚上帮他在背上挠痒痒般,极是舒服。有爹爹了,爹爹来看他了!还是个大将军爹爹!他往常顶崇拜项叔叔能逮麻雀给他玩了,现在又有个能打胜仗,非常威武的大将军做爹爹,菁儿觉得开心极了。他瞅着眼前紧紧抱着他的爹爹,有些害羞地悄悄伸出手,就像圈住娘一样圈住了他的爹爹,小声地叫,"爹爹,大将军爹爹!"

孙永航听得这一声唤,感觉整一季的瑞香与含笑齐在心间开放,喜悦如这芬芳,几乎就要满溢了出来。"菁儿!爹爹的好菁儿!"他的儿子呵!他的!他和垂绮的儿子!好儿子......

小菁儿开心一过,便满心填满了期待,他晃着孙永航的手,"爹爹,你有小松鼠送给菁儿吗?"

"小松鼠?"孙永航一怔。

"项叔叔每回来都会给菁儿带好东西,菁儿最想要一只小松鼠了!"说着,孙菁那双小眼睛就更带亮色了,连带地把一旁生性安静的孙荻也带得期待起来,一齐瞅向这个父亲。

孙永航行色匆匆,哪里想到要捎带什么,这时见问,顿时局促起来,浑身上下地乱翻乱找。上上下下翻了遍,也不见什么小玩意儿,孙永航悔得什么似的,忽然瞄到自己手上带的上次御赐的班指,便立即讨好地取了下来,放到小菁儿期待的手心里。同时看到孙荻也在一边等着,便将自己随侍腰间的碧绦佩解了下来。

见两小家伙翻来覆去地看着,他禁不住问:"喜欢么?"

孙荻安静地看看孙永航,不作声地点了点头,而一旁的孙菁却早噘起了小嘴巴,"不好玩!"他望向这个爹爹,忽然说,"项叔叔说大将军爹爹打仗骑马!爹爹,我也要骑马!我也要打胜仗!"

一听这个,孙永航不禁微微笑起来,"要骑马,爹爹带你们骑,可有一点,你们两个也要答应爹爹。"

"爹爹快说吧!我和弟弟都答应!"小菁儿一听有马骑就立刻转了笑颜。

弟弟?孙永航眉间一蹙,沉郁地看向这两个似已亲密无间的兄弟,心中无限怅然。"你娘告诉过你,荻儿是你弟弟吗?"

"嗯。我娘说我还有个二娘,二娘就有个弟弟。"菁儿清朗的声音却似一柄尖刀,直割入孙永航的心窝里。

他望向孙荻,模糊间,那神似的眉宇,那安静恬远的气质,却像是那个魂牵梦萦的人儿,带出冰冷的怨意来,令人禁忍不住。小腿微倾,他跪坐着将两个孩子俱揽在怀里,闷声道:"是我,我负了你,负了,负了......"

菁儿被搂得有些紧,不是挺舒服地扭了扭身子,才装大人样地五指并拢着摸摸这个爹爹的头,"爹爹要勇敢,男子汉流血流汗不流泪的!"他照搬着项成刚曾劝过自己吃药的话,那甜甜软软的声音,藉着脖子间亲昵的搂入心窝,让那颗苦涩的心亦微添光明。

过了会儿,菁儿见他没动,不由又扭了扭身子,"爹爹,你不带我和弟弟去骑马打胜仗了吗?"

"去!这就去!"他一手抱一个,满心就想着讨好这两个娃娃,连原本想着的远离池子的警示都忘了,更别说得向满园急找的青鸳打声招呼了,统统忘得一干二净,满脑子只剩下两个孩子干净的笑颜。

这一通,父子三人都玩疯了,菁儿荻儿固然开心,就是孙永航亦一扫数月来阴郁梗抑的心绪,也不觉自己连日赶路的风尘之苦,一手抱一孩子,非但骑了马,还带着逛了回集市,也顾不得自己是擅离职守,私自还家。

直至天色渐暗,暮云四合,孙永航才渐悟不妥,只觉这一日竟如此匆匆,但也无奈,只得哄着两个意兴未尽的孩子回府。

才至府门前,却早有春阳候在那儿,见孙永航乐呵呵地抱着两个笑得脸儿晕红的孩子,她不由一愕。

"春阳。"

奶声奶气的一唤,春阳立时回神,赶忙上前一礼:"春阳见过姑爷!"她瞅了眼明显敛下笑来的孙永航,颇不以为然,然而待见到连小荻儿亦抿下了笑涡,不知怎地就升起一抹失落,"姑爷,少爷有些咳嗽,药已过了些时辰,得赶紧补上。"

这父子三人在她面前明白显现出来的疏离使得春阳心中微苦。先前一不见了少爷,她心焦似火的时候有谁看见了?只这姑爷半声不吭就抱走了,好容易打听到门房小厮处,才知是由亲爹带着走的!现下这会儿,还嫌她!

孙永航敛了敛眉,朝荻儿看了眼,在那红晕未褪的小脸上亲昵一吻,才放他下来,柔声道:"荻儿乖,回去乖乖喝药。"

"嗯。"荻儿乖巧地应着,又低下了头看了看自己方才被抓得热热的手,夜风吹来,凉凉的,令人有些不舍。舍不得眼前这个会大笑与往常不同的爹爹,舍不得眼前这个会分他桃花饼吃的哥哥,然而当春阳拉上她的小手时,他还是温顺地转身了。

蓦地,衣袖被一只小手拉住。"弟弟,明天老地方,咱们还玩!别忘啦!"童稚的声音漾着一朵笑花。

"嗯,哥哥!"荻儿大力地一点头,颊边终于再现笑涡。

孙永航有些涩然地抱着菁儿朝那方他日思夜想却始终未尝企及的院落走着。五个月、两年!自那日官衙外,有多久,她再不曾正眼看自己一眼?自那些事后,有多久,他再未能跨入落影阁的门槛?

这一路,每一处景,每一丛花木,每一梢枝头,如今且行且看,都涌溢出无穷回忆,点点滴滴。苑中第一朵含笑,曾簪上过她的鬓间;苑中第一枝桂子,曾被她摘下插过净瓶;苑中第一场新雪,曾由他作画,由她刺绣......有多少个曾经?数不清!

前方昏暗,忽然透出一晕光亮,柔柔暖暖,将一腔凄苦的心密密包裹起来,原来已是掌灯时分。

孙永航暗里一咬牙,步子便紧了许多。

"小姐,要不我去找找?"

"找什么!历三娘不早来支会过了?稍早些成刚也托人转过信来了!\"灯晕下,骆垂绮望着案上那方雕着馨兰的砚盘,话虽淡然,神思却有些不属。

溶月瞧在眼里,心中也微微一叹。这方兰砚是二人同去选的毛胚,航少爷亲手雕了送的。这分明是恩爱的两人,却偏生插入个相府千金;然这分明已成怨怼的二人,却又痴恨情钟,难以释怀。往常不识情爱,只道小姐最是委屈,如今想,这二人却俱是委屈。爱是痴,怨亦痴!

才思忖间,外间忽然传来一阵稚嫩的呼声,\"娘!娘!菁儿回来啦!\"

骆垂绮猛地一震,也不待溶月,快步就奔至门前。然而,应门的手才伸,又似蛰了般缩了回来,扣在袖间,隐隐发颤。

许是等不及,菁儿硬是挣出孙永航有些紧的怀抱,倾着身子推门,边推边喊:\"娘!菁儿买了肉桂......嗯,肉桂谷......饼,爹爹说你最爱吃的饼!"

许是门原就虚掩着,只菁儿一倾,门便"吱呀"一声,在毫无防备的骆垂绮面前打开。那抹镂心镌骨的容颜,那道爱恨入骨的身影也展现在毫无防备的面前。

许多思念,不及收拾;许多情钟,不及掩饰;许多恨意,亦不及倾侧。只这么望着,一个不觉菁儿扯着她的衣袖要抱,一个亦不觉怀中的孩子已挣扎想下地。

"垂绮......"相思至深的手,制不住激切地抚上魂梦相萦的脸,青如远黛的眉宇,愈显清冷的杏眸,那容颜呵,那眉目呵,总是美丽依旧,却沧桑日重。是他吧,叫那心伤划上了原本明朗的心房;是他,叫那幽怨刻上了那双曾经蕴情蕴致的双眸!"垂绮!"终于,将眼前夹爱夹怨的人儿紧紧地拥入怀中,感觉那温热馨香,感觉那纤瘦娇弱,仿佛只有切实的触感才能证明眼前的真实,不再只是驿路一梦,不再只是梦回神伤。

"咦?娘不认识大将军爹爹吗?爹爹说他叫孙永航的!"小菁儿见着两人奇怪的举止,心中疑惑,自己又想不通,不由大声问了出来,尤其将"孙永航"这三字咬得恁重。溶月一瞧着二人神色不对,立时拉着菁儿离开了。

孙永航!这三字似是一盆冰水,将骆垂绮这番因思念得偿的激切浇了个冰凉,心神一定,那番相思便尽数化为冷硬的刺痛,相思有多深,刺痛亦有多深。

她也不挣扎,只生生逼回了眼角的泪意,冷冷道:"孙永航,放开我!"

孙永航一震,却抱得更紧,死不放手,那微垂的眼睫遮住满目苍凉,只喃喃道:"再一会儿!垂绮,再一会儿!我只有今天......我一会儿就走......给我些回忆,让我熬下去!"

晚风中,那细碎的话太低太沉,然而听在骆垂绮的耳里,却太重,压弯了本已酸涩的眼眶,亦压断了那根勉强自持的心弦。苦、涩、酸、咸,辨不清是泪的滋味,还是心的疼痛,漫漫涌上来,直到她再也撑不住。她开始挣扎,狠狠推开眼前满沾了风尘味的胸膛,明晃晃的水光闪落,却硬生生憋着不再凝聚。

"孙永航,时至今日,你又何需在我跟前说这些!熬?你挺不下去,你以为就你挺不下去么!我挺不住的时候你在哪儿?我熬不下去的时候你又为我做过什么?"

这是骆垂绮第一次如此直白无讳地道出所有的委屈与愤慨,毫无遮掩,声声扎入孙永航的心头。然而此时的他却似是完全听不见这话,眼中心上,只专注于眼前的身影,就这么怔怔地看了许久,忽地转出一抹笑,说不清道不明的意绪交杂其间,生生死死都似是可以放在一边,"我走啦。"她目前无恙,菁儿无恙,他安心了,也因着他们母子的无恙,他忽在胸臆间添出一抹气力,一腔坚毅。

路还长,他得走下去。

视线纠缠,骆垂绮怔怔地看着他退着离去,直至他跨出苑门,她才仿佛脱了力般滑倒在门边上。

路好漫长......

第19章

荼蘼不争春,寂寞开最晚。青蛟走玉骨,羽盖蒙珠巘。

不妆艳已绝,无风香自远。凄凉吴宫阙,红粉埋故苑。

至今微月夜,笙箫来翠巘。余妍入此花,千载尚清婉。

怪君呼不归,定为花所挽。昨宵雷雨恶,花尽君应返。

"他去那儿了么?"柔姬眼神见厉,直问站在边上的春阳。早些儿听说他居然回来了,赶着这千里之远,风尘之苦,她心疼,却也欢喜。抱了孩子就出了门,她虽怨,却依旧心怀激切,不管如何,他疼着荻儿!总以为今晚他会来这儿,忙吩咐备下热水好菜,却是守得月上中天,只有个春阳领着孩子回来。他,却带着那个女人的儿子去了回影苑,连半个影子也不留给她!

"姑爷领着,领着菁公子......"春阳小心地说着,却仍在说出"菁公子"这三字时听得柔姬将茶碗拂于地上,惊了边上的荻儿一跳。春阳赶紧拉过荻儿,改口道,"想是不放心那孩子,人送到了,自然也该回园里来的。小姐,您看要不要先把这事告诉老爷夫人?"

柔姬咬了咬唇,只幽幽地望着烛火,"等会儿吧!他这脾气......白白叫娘脸上没面子,你叫人去苑门口守着,多会儿人出来了,就去禀告爹娘。"语毕,已微带泫然之色。

"娘......"荻儿见自己娘亲怔怔地滑下泪来,便乖巧地走到跟前,总是自己淘气,让娘亲生气了,"娘,荻儿让娘担心了!"

"荻儿,你今天和谁去玩了?"抹去泪,柔姬拧眉看着温顺站在面前的孩子,沉静的眉目,远山有色,近水无痕,一抹清泠泠的神色偏就像那个人。为什么?偏偏是她的孩子?无亲无缘的,这是天报么?

荻儿抬头看向娘亲,只觉那素来冷淡的眼里而今更添一番恼恨,那眼神让他心里有些怕,斜挑的眉不自觉地皱了皱,温顺,甚且有些讨好地答道:"娘,荻儿今日认识了个哥哥,他还给荻儿吃桃米饼......娘,他说爹爹是大将军爹爹,叫孙永航,爹爹是吗?"

见提到孙永航,柔姬神色一软,唇边亦多了抹笑,将儿子拉到怀里抱着,才点头道:"是。你爹爹叫孙永航,是碧落最优秀勇敢的大将军,永远打胜仗!"

"那爹爹的名字怎么写的呢?"荻儿好奇又天真地问着,"哥哥说他就会写!娘,你也教我写好么?"

"哥哥?谁是你哥哥?"柔姬瞬时冷了眉目,面色凌厉起来,"他还会写'孙永航'这三个字?"

荻儿惊讶地看着娘亲骤然冷厉的神色,小小的身子因加重的手劲有些不适地扭了下,"娘,疼,荻儿疼。"

春阳微蹙了下眉,上前了一步,"小姐,少爷他并不知情,爱玩也是孩子天性......"

话未落已叫柔姬截去,"什么天性!他是什么人?你孙荻又是什么人?你今日可以跟她的儿子玩,明日是不是就不认我这个娘了?"

"娘......"荻儿被吓出了泪,只知道是自己惹了娘亲生气,然而却不知所犯何错。他软软地叫了几声,却见娘亲容色更厉,只有低垂了头,扁着嘴在圆桌前跪下,"娘,您别生气,荻儿给您认错。"

柔姬看着跪在跟前的儿子,心里也辨不清是何滋味,想想的确没什么错,然而这欲软的心在看到那副眉眼时,却又是夹嫉夹恨,夹怨夹悔。"他不是你什么哥哥!他根本不是你什么人!你乱叫什么!从今往后不许再见他了!"

许多话荻儿未尝听懂,然而这最后一句他却忍不住了,"可是,娘,荻儿已经答应哥哥明日一起玩了!"

"哼!好,好!"柔姬气极,还是口口声声的哥哥!哥哥!她的儿子,这就是她的儿子!眉目清远,长得像那个女人;脾性沉静,也像那个女人;如今找的玩伴,居然也是那个女人的儿子!这就是她的儿子么?"春阳,看着他,这一个月,就呆在小屋里,哪儿也别想去!"

"娘?"荻儿听见'小屋',心里暗暗升起一股惊惧,是那间窗子高高的小屋么?阿萍老说那儿有鬼。

"小姐!"春阳有些不忍,然而见柔姬脸色青白,目中蕴泪,指甲已掐得肤间隐见血痕,心中黯然,只叹了口气,便拉着荻儿离开。

下人们听见主屋里传出的破盏声,早已躲去外院,入夏的秋芙院浅虫低唱,这一静一噪使得往日热闹的院落透出凄清之意来,连带那幽幽的烛光亦显得孤夜难继。

孙永航自回影苑出来,历名便拿了孝服紧跟在后头,孙永航接过就往身上披了,步子未停,直奔正厅灵堂。

停灵七日,今日已是第五日,堂前幡联高悬,那一椁楠棺端肃地摆陈着,数幅挽联的墨迹因承载着无法言说的哀思,而愈显浓重。

"剪髻知礼,封鲊识矩,四十载含辛茹苦三荆立;星坼悲声,余香惜情,十二宫驾鹤腾云九霄回"余香惜情,府中大概只有送终榻前的大伯能说上这话。然而这联里,又有几分真情切意?

温席难近榻,慈亲倚门难思见

负米未成心,王裒揾泪易为别

六叔......自五叔走后,最小的六叔一直是二老最疼宠的,情意也最深浓,而如今,却是连送殡都无法亲临了。连着二老走时,六叔俱远戍边关,此番追思,弥见痛悼。

黑白单二色的挽堂里,大伯庶出的孙永佑正和老四孙永勋一起守着,刚过点,正在烧纸。边上三五个下人正收拾着香烛。透过濡濡的火光,灵堂显得格外冷清。

孙永航立定在堂前,只望着楠棺出神。孙永勋抬头一见是他,着实惊了一跳:"大哥?你怎么来了?你不是去......"

话未完,孙永航只朝他点了个头,淡道:"别声张!我天亮就走!"

孙永勋呆了阵,才微皱眉,瞅了孙永佑一眼,"那爹娘和大伯这儿......"

孙永航挥了挥手,便在灵前磕了三个头,捻香供上,"无妨!永佑,今晚这儿有我,你们睡去吧!"他接过两人手中的纸钱,语气中有抹永勋从未听过的冷淡与坚刚,就似前儿三哥请名家锻得的宝剑,乌溜溜的剑身,寂静里不动声色的锋芒,让人心底里留着丝儿寒。

孙永勋点了个头,拉着才十五的永佑离开,在跨出房门时,忽又顿住,"大哥......你,你去过......"想问,却在面对孙永航眼底泛冷的询问时,咽下,"菊儿,给航少爷备些热茶点心!"

看众人退去,孙永航正身伏跪于灵前,火钵里热浪一阵阵翻上来,蒸出眉梢眼角的水汽,沿颊滴落。这一跪,便是大半宿,直至天色渐亮,孙永航才微扭头朝一直候在边上的历名看了眼。历名揉了揉发涩的眼,轻轻将门户阖上。

"奶奶,请恕孙儿不孝,孙儿只得守您今儿这么一晚。"眼望着静静悬垂的白幡,他顿了顿,"爷爷在世时,曾经问过孙儿,会不会认命。孙儿当日未答,今日就请奶奶代为转达吧。孙儿不认!孙家之于天下,便是沙垒之于大江长河。不搏激流,无以成其势;不守块垒,无以持其形。孙家已历百年,圣意难揣,这孙家的两难是时候改改了!"孙永航平平道来,明明是破釜沉舟的刚断,语出却气如沉渊,不见微澜。

"奶奶,爷爷没的这两年里,您也见着了,虎狼齐集,只为争这条已日渐腐朽的船舵。孙儿觉得,与其叫人鲸吞蚕食于汲汲营营间,不如孙儿将之推向风口浪尖,看看到底是重振声威的彪柄千古,还是大浪淘沙的土崩瓦解。奶奶恕罪,孙家的列祖列宗恕罪,孙永航的心很小,只装得下一个家,只守得起自己专注的人!"低低的语声一落,孙永航伏首又磕了三个头,起身立起。

长长一夜的伏跪,使得膝盖僵麻发颤,孙永航藉着历名的轻扶,才直立起身。"备马。"

历名一怔,随即应诺出去。孙永航再度朝灵堂看了眼,一整衣衫就往外走。才出正屋,就见孙永勋刚从旁院转出来,一见他,微愕,"大哥,你,要走了?"

"嗯!永勋,奶奶这儿你替大哥尽尽孝!"孙永航拍了拍这个小弟的肩。

"好......可是,大哥你才来,不去,不稍微梳洗一下,用些饭菜再走么?"孙永勋瞅着自己这位愈见冷凝的大哥,忽然觉得有些话说不上来,末了只低道了一句,"大哥,你放心!昨儿晚上我已经吩咐下人了,没人知道你在这儿守了一夜,只当昨儿夜里就走了。爹娘和......相夫人这儿都不知情。"

孙永航有些微诧地细看了看眼前这个幼弟,良久才欣慰一笑,"永勋也成长了,这家里有你,我也放心不少......"他忽然转开眼,望向偏西的一处檐角,语意似重似轻,"我不在的时候,你多担待。"

孙永勋顺着他的目光望过去,重重点了个头,"大哥放心。"

夏日夜短,离卯时尚有一刻,天便已经大亮了。青石砖铺就的宫廊下,已有三三两两的朝臣缓步着。

"哎,相大人,听说令婿昨儿已回天都了,那可是文氏一案终于了结了?"中书侍郎明远瞥见相渊亦从宫门外下轿而来,便缓了脚步,趋近轻问。说来自那孙永航娶了相府小姐之后,孙家总算是起死回生了。那些孙老爷子的旧日分情亦因此再度热络起来。

"嗯?有这事?"相渊立时转首相问,"明大人,此事当真?"

"咦?相大人并不知情?"明远直觉有异,微敛了眉细思,昨日傍晚,不是有许多人瞧见孙永航怀抱两个娃娃骑马游弋么?怎么身为泰山的相渊却不知情呢?他深思地再打量了眼相渊端严的面色,心下微转,已略有些数了。"啊,"他翻折着自己的袍袖,淡笑了声,"想是下人看错了吧!"

闻声相渊也是一笑,作势吁了口气,"原来是看错啊!老夫还以为我那皇上圣眷正浓的贤婿忽然糊涂起来哩!未等驰报就擅离职守,那怎么对得起皇上的信任有加!"

"呵呵呵,相大人得此贤婿,真是福气!"明远跟着笑了几句,又道,"也是啊!皇上连钰华夫人都贬谪了,想来对于令婿也是君信如山哪!说起来,前番文斓公主一事,皇上亦是托了孙家,此番......"明远瞅见相渊有些眯细的双目,便敛下了话意,打了个哈哈,便拱手先行了。

相渊深思着明远的话,总是觉着有些莫名的凉意。明远是在捧他,借着夸孙永航捧他,也是想拉拢他,继孙老爷子去后的又一强援。但为何他忽然要提到这些?文斓公主一事,是谋逆,是十恶之首,女皇除她,借了孙家的手。此次贬谪钰华夫人,也用了孙家的手,这二者之间有关系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