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呵呵,正是内子的授业恩师。"

"哦。"效远点头叹笑,"相......"然才吐了一个字,效远脸色已变,"是,是骆......骆夫人的恩师?"

"叫公公笑话了!"孙永航浅笑回应,拈起茶盏细品了口,赞道:"真是好功夫!"

"骆氏门庭,到底不凡!当年我随侍未央宫时,就相当仰慕骆相风范,唉,只可惜......"效远说了一半,就住了口。孙永航的事,他也略有耳闻,相氏相逼,又陷入信王端王之争,失恃失怙的骆家小姐自然只能被牺牲。这一回,他算是欠了这骆夫人一个人情了。

"呵呵呵,一直听闻孙大雅好音律,今儿我特地延请了'柳清阁'最妙的琵琶,孙大人一起品品?"效远微扬脸,一旁一直端坐不语的薄绢女子便袅娜地上前盈盈一礼。

"岚袖拜见孙大人。"

孙永航应景地笑看一眼,拱手相谢:"公公如此相情,永航深觉惭愧。"

"哎哎,咱们听曲!就听曲!"

薄绢女子蛾眉轻转,微微侧首,正要抚曲,却听得舫外一阵喧哗吵嚷。只听得一人声音极大,带着三分醉意,"就请岚袖姑娘出来!我管他什么高官!我爹还是皇上的兄长......"

效远把眉一拢,已现恼色,一旁的薄绢女子瞧见,立时浅笑一揖,"世子大人请见,岚袖无能规避,若大人不便见客,可于偏船回避。"

孙永航也立刻跟进了一句:"信王爷门庭,向来谋事深远,若这般相会,定会惹来猜疑,不如改日孙某再与公公共论音律,如何?"

效远略作沉吟,当机立断,"好!如此就劳烦孙大人了。"语毕即起身,由一个小婢引着往后舱下系着的一条小船快速离去。

孙永航拾起手中茶盏,一口饮尽,这才随着早已侍立一侧的岚袖一同步出舫外。

舫外,妫沧恼怒于他人的阻拦,正要发作,忽听得袅袅一声笑语,"劳世子大人久候,岚袖实在罪孽深重。"不高不低的语声,并不怎么恭敬的歉意,然听来却格外的轻软,仿佛一盈绫绢,既软又滑,拂得人心熨熨贴贴的,宛转细微处竟似那润物无声的细雨,绒绒地渗入心窝最为角落之处。

妫沧听得这般温柔轻抚,早把怒意抛得远远的了,面上也现出微微迷茫的笑意来。"没事,没事!"

岚袖见如此,更是曲意一拜,"世子大人当真宽宏大量!"

孙永航朝身边这位玲珑女子瞅了眼,微微一笑,咳了声,在引得妫沧回神后,拱手一揖,"不知世子大驾,永航之罪!不知世子可否赏脸,一同游湖?"

妫沧见是孙永航,脸上原有的不豫之色微敛,这孙永航毕竟是父亲多次提及的,不可小估。"啊,原来是孙大人,方才真是误会了!"

"哪里哪里。"

岚袖一见二人接上话,立时吩咐放下舢板,亲手引了妫沧上舫,才微笑着将人迎了进去。孙永航一入舱内,不觉又是一怔。不过片刻工夫,舱内摆设已然变样,书橱处已设了一架颇带冶艳之情的《山鬼》屏风,身披薜荔,腰束女萝的山鬼,以赤豹为骑,以文狸相随山野间,最为夺人的便是那含情流盼一双眸子。恍惚间,似还嗅到馥郁的香草之息。

孙永航四下里一扫,一只釉彩瓷戟耳炉摆在案几一侧,舱内比原先更为宽敞,然宫灯却减了几只。原先的茶具早已撤去,此刻摆上的是几样鲜果,三色蜜饯,还有小巧精致的菜肴。孙永航淡淡一笑,心觉这'柳清阁'倒颇为机敏妥帖。

妫沧一落座,便开口道:"怎么没有垅觉芳?"

岚袖瞅了眼孙永航,赶紧答应道:"世子大人,我新近酿了一味'洞仙酒',正配我新作的一首曲子。小女子才学浅薄,请孙大人与世子大人边听边饮,不吝指教。"

"哦?你还酿了新酒,作了新词?好!我倒要听听!"妫沧连连点头,不曾再瞧一眼孙永航。

岚袖见孙永航微微颔首,便让侍女由底舱取来'洞仙酒'。妫沧是惯于风月的,早携了两名优伶在怀,让二人为自己把盏,取菜。而孙永航却微微皱眉,虽不好刻意推辞,终究只是中规中矩地正着身子,只是浅酌少饮,目不乱色。

岚袖见孙永航这般模样,倒微有奇意,使了个眼色给两名女子,那两名女子便各处退去了。瞧见妫沧已连饮了三杯,口中直呼"好酒好酒",岚袖面上微哂,执了琵琶,微微一调,幽幽咽咽的曲声便轻轻流泻下来。

"月明人静,满庭风月短。良夜识得影疏断,瘦玫红,一望碧幕天长。愁一点,负了三春泪散。

最妖娆缱绻,情重芳樽,抚尽粉笺锦书案。总记茜纱窗,携手轻题,柳絮兰香,难恨这,娇莺谢燕,三宿恋,都付了黄花,这人面桃花,怎堪成茧......"

一侧的孙永航漫听着曲子,本觉是风尘女子,除了颇有些才情,心性玲珑机敏之外,也别无甚奇处,因此这一曲,他亦听得轻慢。然而就有那一句"总记茜纱窗,携手轻题,柳絮兰香,难恨这,娇莺谢燕,三宿恋,都付了黄花,这人面桃花,怎堪成茧"径直地钻入耳里,刺入心尖,弥散开无法言语的锥痛。

他与垂绮,那旧日的缱绻幸福,便带着酸涩喷涌而上。垂绮善绣,曾经就常是他画了画,垂绮拿着做了绣样,一祯祯,那是这世人独一无二的绣像。还有一段日子,二人常去市集里掏些古董,还兴起雕砚的兴头。那时,她拿着刻刀,他握着她的手,一笔一画,一钩一撇,馨兰砚成。还有......点点滴滴地记着,然而,那点滴却太少,少得让他只能一遍又一遍的重复记忆着。

三宿恋,付了黄花,他与垂绮也会如那黄花,再难重芳?这人面桃花,怎堪成茧!这人面桃花,怎堪成茧!

此时舫已荡向江心,离了甚堤的喧闹,这琵琶歌声便更是清楚。那曲声哀婉低回,似已近最低之音,却仍有更低之间,浅浅诉来,和着细婉的歌声,真个如泣如诉,低低哑哑间心酸尽道。

不说那曲艺,单听岚袖吟唱已是别有风味,幽幽袅袅,尽诉情衷,听得妫沧更显痴迷。一曲罢了,满座寂然,两人俱听得神魂不守,忘了反应。岚袖浅浅一笑,妩媚风流,蛾眉一转,朝孙永航瞧了眼,却意外地发现这位孙大人满脸遮掩不住的黯然神伤,眉间幽怨竟比自己方才那曲中之意更多上几分。

岚袖心中见奇,风尘中宾客调笑,那是常事,也颇得情趣,岚袖久处其间,自没半点做作,抬眸便浅笑相问:"孙大人面有凄色,莫非是想到了旧日情人?"坊间亦有重旧情的男子,但今日能来此,又何尝是真个儿往心里记着的!岚袖问得轻佻,也问得鄙薄。

妫沧对岚袖关注孙永航有些不大爽快,只碍于官场情面,自己身份,总不便直言,眼下见岚袖如此相问,便赶在孙永航前头冷笑道:"岚袖,这你可错了!这位孙大人可是艳福不浅哪!先有那天都第一才女骆氏作了夫人,又娶了位高权重的相尚书之女......"

孙永航敛尽方才所有的意绪,浅浅一笑,打断了妫沧的话:"世子取笑了!"他擎起与酒色相同的琥珀蛊,"世子,请!"

"哈,哈哈!请,请!"妫沧借着酒劲,也毫不客气,一饮而净。二人本无甚话题,多亏得岚袖从中巧语周旋,总不至冷场。此时月已西斜,妫沧已有七分醉意,睁着双朦胧醉眼,瞧见孙永航仍是笔直地坐在那里小啜着清酒,眼神却遥望月色,不知在想些什么。

月色清辉由舷窗间洒入,正巧落在孙永航的周身,看去便有七分儒雅俊逸的风采,令人自惭形秽。妫沧拧着眉瞅了会儿,既而唇际冷笑,招过两名侍婢,轻声吩咐几句。

两名侍婢领命,便起身去劝孙永航酒。岚袖自然瞧见,也不作声,只管自己浅酌了一蛊'洞仙酒',端坐一边看戏。

孙永航自是不惯,连饮几杯,那浮晕便上了脸,印出颊边绯红,颇带旖旎之色,看得岚袖有些侧目。再饮了几杯,孙永航自觉头目重涩,便赶着自己清醒连连推辞,"世子,在下不胜酒力,不能再饮了!"

妫沧见他狼狈,这才高兴起来,连连拍着他的肩膀,大着舌头道:"孙永航,都出来玩了,就醉一回罢!今日我请客!玩他个痛快!你要不喝,那就是......跟我作对!你听明白了么!孙永航!"

孙永航皱眉瞅着眼前满是酒气的妫沧,心中不快,那酒劲又一波一波地往上涌,让他浑身难受已极。然而那脑中残存的清醒却让他即便皱着眉,亦能浅笑以对,"世子这么高的兴致......在,在下又岂能败兴?来!请!"他索性先干为敬,这才打发得妫沧又跌跌撞撞地走回自己的位子。

孙永航不知道自己喝了多少了,只晓得那头的妫沧还搂着那两名侍婢喝着,明明已经醉了,却还不倒下。孙永航有些不耐烦,那耳边的吵闹让他静不下心来。舷窗边吹入丝丝夹着水气的凉风,微有腥味,却格外得舒爽。他索性将头搁在窗台上,静静的月色洒落下来,清凉清凉的,就像是垂绮温柔的手,也是微凉的,摸在脸上格外舒服。他抬头望月,那清泠的满月银辉忽然就变成了垂绮的眉,垂绮的目,垂绮的唇,柔柔的,沾了露似的。孙永航望着,不由有些痴了,口中不禁低唤了声:垂绮。然而语声嘶哑,喉间莫名地有些燥意。他不自觉地替自己恍恍惚惚地倒了蛊酒,那冰凉的酒液滑入喉间,这才让他舒服下来。

于是,他一蛊接着一蛊地倒着,一蛊蛊浅酌,不时还对着月亮傻笑。耳边的烦杂之声渐渐静下来,只依稀听见"莺莺燕燕。本是于飞伴"之类的唱词,好像还有"裙芳老,空负闲情未了",又像是"望不断,鸾镜易碎,海棠时候春已阑"之类,他听不清了,只觉得那月亮里,垂绮的盈盈笑脸变得凄冷,变得充满怨意,他的心就揪起来了,揪得疼痛难当。

他不自觉地提起酒壶往嘴里猛灌,然而灌得一半,手中的壶却没了。他茫然地找着,看了半晌,却只见一道模糊的柔软的身影悄然立在身前,似是梨花树下的垂绮,轻轻理着云鬓。孙永航傻笑起来,"配上梨花才好看!我给你去摘,垂绮,你等等......"说着,他想要去爬那棵梨树,他知道,那棵梨树就贴着桂树,不甚高,他轻易就能摘下梨花来。

"垂绮,我给你摘,你等我!"

"姑娘?"两名侍婢搀着摇晃四摆的孙永航,吃力又为难地问了声。

岚袖扫了眼一侧早已醉得一塌糊涂的妫沧,极冷淡地道:"放下小舟,将世子大人送回府上。"

"那孙大人......"

岚袖轻轻走到又复倒下的孙永航身旁,俯下了身子,仔仔细细地端详了一遍,那抹醉意间依旧深锁的眉宇,那呢喃间已渐转成苦涩的轻唤,不知怎地,这些让岚袖对他好奇了起来。

"孙永航,天都最为出色的世族公子,想不到,你竟是这般模样......"岚袖轻喃,继而抬头对侍婢道,"把他留在这儿睡吧!"

一名小婢有些犹豫,"可是,姑娘,这位孙大的二夫人可是尚书千金哦,咱们可得罪不起。"

"呵!尚书千金?那又如何?那相家小姐还不是逼嫁得的夫婿,我倒也正想会会天都的奇女子呢!"岚袖依旧轻声慢语,幽幽袅袅的嗓音,此时平添一抹冶艳之味。

小婢掩嘴一笑,自是相信自家姑娘的本事,便也不甚在意,于舱中铺设了软衾,就退出了舱外。

岚袖轻手撩开孙永航面上微乱的发丝,纤手触抚上那久久深锁的眉宇,"孙永航,只怕,那相家小姐也并非你心中所想吧!那么,到底是谁,令你愁眉深锁,为情痛苦若此?到底是谁,在你心中深深扎根?"

孙永航只觉有双微凉的手轻轻抹着他面上的燥意,似那柔荑所到之处,便令他舒爽安心。"垂绮?垂绮!"他陡然间睁开双眼,热烈地叫着,紧紧扣住了那双微凉的手。"垂绮!垂绮......"

然而他眼前根本看不到人,只模糊觉得有抹嫩黄色的薄绢在眼前晃动,只是光与色,不见形。紧扣的微凉触感一动,他立时扣得更紧,顺手一带,便紧紧抱在胸前,带着惊惧与慌乱,"垂绮,不要走!不要走!垂绮,你不要走......"

怀中的感觉似有些不对,却又让他有种久违的激荡,那么安顺,那么温柔,令他也不自禁地放松了下来。良久,当那激荡微微平复,那三年来的隐忍便再也克制不住,"垂绮,你不要挣开我!我想你,我很想你......我想要你......我,三年了,不是你,我就一直忍着......垂绮,你知道么?我很难受,我觉得我快死了......"

岚袖被死紧地拥在这具滚烫的怀抱里,那么紧,紧得让她发疼;那么烫,烫得让她难受。然而她却忍了,不知道是因为这位俊逸男子如此凄恻的面容,亦还是自己颈间被烫到的男儿热泪。

她自出道以来,惯看风尘,在她看来,男子多重欲轻情,然而眼前这一个,却不是。酒能乱性,那是将人最为真率怯懦的一面展露了出来,这时候,往往人的欲望便是最为直白的一面。孙永航,不是。

他浑身都燃烧着不单纯属于酒劲的热力,然而,他却只是抱着她,死紧死紧地抱着,即便错当了心上人,也只低低诉说着相思之深,情欲之苦。孙永航,他是一名情重于欲的男子!

岚袖心中评断着,不由也暗暗生出一抹莫名的不悦与好奇,垂绮,究竟是谁,能让这样一位出色的男子这般情深不悔地渴慕着,爱重着?

岚袖想着,不由挣扎着推开了孙永航,望着他那没方向的慌乱的迷惘的眼,她轻叹,"孙大人,您喝醉了。"

"嗯?"孙永航素日凌厉的俊眉微茫地展开,仿似孩童般不解。

"我不是你的垂绮,孙大人。"岚袖浅浅笑着,起身去一旁绞了块帕子,替他擦着汗意。"不过,孙永航,你若想错认,我准你一次。"她抚过他的双颊,轻轻偎靠了下去。

孙永航突然一阵头疼,似要撕裂一般,他捂住前额,晃动的光与影缠乱他的视线,神智似乎清醒些了,然而,身体里却沸腾起另一股热力,令眼前所视所见越发的迷乱。怀间似乎倚靠着一名女子,柔软的身躯,微凉,像极了垂绮的体温,然而,却总有些不同。

那微微蠕动的触觉令全身都敏感起来,孙永航抱住头,紧紧地抽了口气,即便头疼似裂,即便眼前依旧不能视物,但他仍是以最为克制的冷静,淡道:"你不是垂绮......请,请自重。"

岚袖靠着他的胸膛,听着这句骤然冷静的话,那低沉却清冷的话,仿佛不曾醉了一般,由着心口笔直地震荡出来,敲进她的心底。

她轻轻退开,坐正了身子看他,眼前的男子,抱着头,眉间紧拧成一片痛苦的纠结。她微笑着看他,眼神是从未有过的真诚与无声的敬慕。良久,她起身走至舱外,吩咐侍婢去取醒酒的药汤。

天边月儿已落,繁星倒是一网天际,浓黑之后,已有云彩汇聚。

许是终未尝轻放心头重负,孙永航不过小睡了半个时辰不到,就醒了。再醒来,那浓重的酒意似已退去,只剩下宿醉的疼,在额间一抽一抽地挑动,令人恨不得狠打几下脑袋。

眉拧成一把,孙永航压着额际的手又加了几分力,昨晚......他抬眉打量着四周,软帐、屏风,他下意识地捏紧了手中的衾被,滑软的触感令他蓦地一震,低头审视自己,却见已换过一身衣衫。

眉间一动,什么头疼全忘了,他一心上下找着什么,却无论如何都找不着了......

"孙大人可是在找这个?"柔婉的声音,伴着一只连缀着同心结的宝蓝底子荷包晃在了孙永航眼前。"嗯,生死契阔,与子成说......好重的情义!"

孙永航微有尴尬,手中却忙接过,微紧地攥在手心里,那宝蓝缎面的柔滑触感由指腹传入心底,那缀于同心结上的青丝亦缕缕扫过心尖。

岚袖叹气,眼前这位孙大人,似乎与外间传说的清俊冷锐颇有差距,她示意侍婢奉上汤药,轻道:"孙大人,这是醒酒汤,天色尚早,离朝会大概还有一个时辰,您大可再小睡片刻。"

"有劳!"孙永航略微回神,一口将汤药饮了,眉间仍是一抽一抽地疼,他微微皱紧。一时舱内寂然,孙永航有些尴尬,又有些歉意,眼见岚袖添换着戟耳炉里的香,他诚心道歉:"岚袖姑娘,昨夜在下失礼了,请姑娘原谅。"

岚袖添香的手一顿,薄薄的笑意微散,"孙大人怎么这般客气?"她见孙永航颇见局促,却也了无睡意,心知也不好多劝,便吩咐侍婢再沏壶茶上来。"孙大人喜饮什么茶?"

"......太极翠螺吧。"

上了茶,岚袖只见他光看着茶发怔,心中微微一转,略带戏谑地笑问:"这太极翠螺,莫非亦是那位'垂绮'的喜好?"

嗯?孙永航一怔,既而有些茫然,是什么时候起,他也就只喝这一味茶了?心思这么散开,待收回时就见岚袖似笑非笑地望着自己,眸中尽是了然,当下面上微红,讷道:"家中爱喝这茶。"

"相夫人?"岚袖问得刻意,果见孙永航眉宇一淡,继而笑意就敛得瞧不出丝毫心绪了。

"不是。"

敏锐如岚袖,又怎会听不出这其中真意,遥想相氏出阁时名动天都的牡丹,又忆起之后的谣传,大致也能拼凑出几本。"能得孙大人这般爱重,真是这位夫人的幸事了。"

孙永航闻言,有些苦涩,"不......"他仰面望向舱外微聚的云彩,"这一世,遇上我,她......"他忽然顿住,惊觉自己说得过了。他不知自己为何忽然对着一名风尘歌伎说出这些沉埋在心底里的话。是宿醉的迷糊?亦还是这些年下来,太过寂寥?亦还是这心事,太需要一个人来聆听?

岚袖有些明了他的顾忌,也便不再多问,只轻轻吐了一句:"情深人不知,行云与谁同?"

孙永航似是怔在那里,半晌都说不出话来。

第23章

浅浅余寒春半,雪消蕙草初长。烟迷柳岸旧池塘。风吹梅蕊闹,雨细杏花香。

月堕枝头欢意,从前虚梦高唐,觉来何处放思量。如今不是梦,真个到伊行。

孙永航从未料想自己居然有一天会与青楼歌伎尽道心事,不知是捂得太久,太想找一个人倾诉,亦还是想让一个人能给予自己一些勉励,总之,自那一夜画舫醉酒后,同侪邀他,他再没推辞。

岚袖的玲珑与秉性里的刚直侠气,令孙永航愿意说出许多事,也愿意待在她那里,喝茶、说话。

然而,这些风声传入柔姬耳中,那便不啻一记狠棍。她或者无法怨恨骆垂绮在孙永航心中的份量,然而眼下这一个,又是谁?凭什么呢!凭什么他要这般待她?

柔姬至今仍记得清清楚楚,他说过:这世上,他的眼中心上,早只存了一个人,生也是她,死也是她,那现在的这个是谁?如果骆垂绮可以被取代,那为什么不是自己?为什么会是一个什么也不是的青楼女子?

孙永航,终于也变心了么?那么这一场,她究竟赌了些什么呢?她究竟算什么呢?不是不知道他的用心,不是不清楚他的回避,更不是不明白他时而温柔背后的真意,然而,她即便知道,即便清楚,即便明白,也依旧愿意守在那里,守着回眸里未及眼底的笑意,守着融不去冷意的嘘寒问暖,守着......只要自己尚有一丝可堪利用之处,她一直守着,为着那点点明知虚假的温柔,她仍愿意守着。

可是,为什么会出来一个什么都不是的人?她的守,算什么,究竟算什么呢!孙永航,他如何能这样待她!

柔姬哭着,生平第一次,哭得如此无声无息,却又如此怨恨。春阳正持了荻儿第一次开口要的《千字文》回来,一见柔姬这般模样,顿时吓了一跳,连忙问:"小姐,您这是怎么了?小姐?您别吓春阳啊!是、是......"

柔姬伸手抹了把眼泪,然而泪却太急,连抹了几次才死命止住,她站起身,"春阳,咱们去拜会一下回影苑。"

春阳一怔,有些回不过神来,正想说什么,就见柔姬已率先走了出去,她抹了抹鼻尖的细汗,忙跟上前去。

少了阿谀奉承的仆役,回影苑有着令人神往的清静。八月底,桂子沁香,还未入苑,就已先飘了出来,幽幽淡淡的,浓翠欲滴的花木交相掩映。还未入苑,就已听得孩子们边笑边大声念着:"日月盈昃,辰宿列张,寒来暑往,秋收冬藏......"那朗朗明媚欢快的声音,在碧枝桂香里回荡,像是穿柳燕子的尾,点开人心的舒适,一圈圈漾开,令人不忍打断。

柔姬脚步一顿,目中微闪过悲凄之色,旋即隐没,那双明媚的秀目里,似是抹去了所有的亮光,乌溜溜,犹如钝器的冷光。

春阳喉间滚了一下,终究还是将到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跟着柔姬一步踏入回影苑。

一时苑内众人都朝这两位不速之客看来。骆垂绮顿了顿手中的绣针,溶月则有些紧张地瞪着,青鸳则早已站起身来。

柔姬一扫众人这副架势,微微一笑,敛衽一礼,"姐姐好,今儿可真热闹啊!"

骆垂绮摸不着她的来意,也起身回了一礼,再叫过菁儿,让他拜见二娘。菁儿总有些不乐意,但总不敢违拗母亲,当下就老老实实地磕了,然一转个身,就拉着荻儿跑去玩花圃了。

柔姬盯着被拉着跑远的儿子看,那种欢快的神情,自己似乎有些时日没见着了,本以为荻儿总是这般话少安静,天性少欢,却没想,他居然也能笑得如此稚气。呵,他们可还都记得她呢?生命中最为重要的两个人,似乎全忘却了她了......

那"入奉母仪,诸姑伯叔,犹子比儿,孔怀兄弟,同气连枝"的念诵声再度传来。

垂绮朝她打量了眼,一直没说话,心间凉凉的,在这八月天里,异样地生不出一丝暖意。溶月与青鸳各自就近地做着活计,警戒地盯着她二人看。

柔姬怔了许久,才恍然回过神来似的一笑,笑意间满是落漠,然而再看向她时,却露出些锋芒来,"姐姐近日安好?本早想来看姐姐的,但娘每日都来我这儿坐,聊些家长里短的,也就耽搁了,还请姐姐见谅。"

骆垂绮唇角微挑起一笑,"妹妹辛苦,我实在惭愧。"

柔姬眯着眼接下,随即转开眸光,四下里打量这方清静的园子,视线四扫,忽然在溶月手中的一件灰色长袍处驻下,继而一转,"听说三叔叔来过几次?"

溶月一听,脸上顿时有些气愤,这什么口气!然而待要出声,骆垂绮却早一步开了口,"劳妹妹操心,自家兄弟走门,请安问好,倒没想怎么让大家惦记了。"

柔姬仰面吸了口气,强制压下心头一股怨意,就是这股冷淡又娴静的味道,她嫉妒,真嫉妒!明明是她的话柄,却轻易改弦更张,"姐姐说的倒也是啊!只是总也要避嫌才是。呵,不过呀,府里他们兄弟几个也真像,都太过轻率了......永航也是。"

垂绮看了她一眼,原来这才是正题。

"姐姐,你知道么?永航最近一直留恋勾栏,和那个什么岚袖......"柔姬住了嘴,极力掩住那语气中的酸涩不平。

垂绮淡垂了眼角,乍听时的怔忡,她掩饰了,然而却又有些不信,永航......不是这样的人。然而才兴起这个念头,她又压下。

两人各怀心事,这么怔了许久,柔姬看着垂绮淡然中的明秀,忽然凄声低问了一句,"是不是,我也如这个女子般,从来不在你的眼底?"

垂绮一怔,执着绣针的手僵了下。她不曾在意相柔姬么?怎么会?如若是,那她如此辛苦是为谁?不是相柔姬么?她恨的不就是相柔姬么?

她,到底恨的是谁?自始至终,到底是谁?为何这个忽然清晰的答案让她有些畏怯?

许是那日垂绮未尝在意的神情,抑或是久郁的酸涩,柔姬向孙骐夫妇开了口,大办荻儿的生日,就在十一月廿七,就在这个巧得令人诅咒的日子!不在相府,不在秋芙院,却要将三房里的所有人都招齐了!

当骆垂绮接到下人送来的信后,心中微微泛苦,十一月廿七呵,她这一生,到底过了几个生日呢?

小寒这天,天都已迎来了第二场雪,密密地下了一整夜,依旧不见停下。十一月廿六那天,孙永航自朝房回来,更是连回家的念头也没有,径直入了'柳清阁',红泥小火炉,醇酒新烫,浅酌听曲。

岚袖替他斟了盅酒,绒白的锦裘裹着一团笑容,"孙大人,妈妈一直在担心,'柳清阁'只怕不保啊!"

孙永航持酒的手一顿,继而一笑,"有世子这么尊佛在,相家怎么敢动?"

岚袖皱皱鼻子,"但您这么把我往火坑里推,未免也太不够义气吧!您可不知道,相府里已经捎来了两封信了。"

"哦?"孙永航目中一片了然,却仍是意思意思地问了声。

岚袖叹了口气,"您这样,不怕有人误会么?"

这一句话落,孙永航是再做不得潇洒,将酒盅把玩着的手僵了片刻,终于叹着气放下,"我说不出......"希望她信他,却又希望她在意。

岚袖瞥了他一眼,"哼!堂堂大男人也有这种小心思!"

孙永航回以温温的一笑,继而似是想起什么,忽道:"岚袖,明日能来我府上么?"

"嗯?"岚袖迎上孙永航的目光,"孙大人,你可真......算了,反正已经当了多日的靶子,也不差这最后几靶了。"眼见孙永航有些涩然歉疚的神色,岚袖饮了口酒,叹道,"您对于骆夫人护得可真周全!"

"周全么?"孙永航的笑意渐渐渗出苦味来,只见他怔怔地望着炉中青蓝的火苗子,似是自言自语般呢喃,"其实,一直是她将我护得相当周全,而我,却一再地牺牲着她。"

岚袖沉默地饮了盅酒,想了许久才问出一句:"你可曾想过,你现在这般,或许并非只是心中爱她,而是愧疚......"

然而乍闻这一句的孙永航却是有些释然地笑了,他放下了酒盅,一手支颐,面容上微微泛开的笑意有抹不属于男子的柔情蜜意来,那是......相当幸福的感觉。"我很确定,我所做的一切,不是为了赎罪,而是为了,想要护住她,护住我自己的这颗心。"他轻轻地说着,"岚袖,你知道么?一开始,我也想过,是否因为我太过对不起她,所以才如此痛苦,如此想要为她做些什么......然而,那一段睡在瓦上彻夜不眠的日子,却让我似脱胎换骨般,对自己、对爹娘、对孙家有了全新的看法......那时候,我是真的悔了......我曾经对她说过:人间无物比多情,江水深山不重......当时说的时候,兴许只是脱口而出吧,但后来想,却是真真切切地这么想。这之前的孙永航,为功、为名、为传世,这之后,是为她!痛定之后,人大概就会思索这痛的来源吧......总之,我在那时候想通了,在......垂绮求我救菁儿的时候......"他说到这里,忽然皱紧眉,脸色变得煞白煞白的,仿似回溯的记忆遇到了最痛最痛的一段,手都微微发颤,"或许,开始不过是少年夫妻的柔情蜜意,然而今,对我来说,却是真真切切的刻骨铭心......也就在那时候吧,我才彻悟到,我保护不了她,真的保护不了她......"

岚袖看着他静静地将一手把玩在手中的酒一气饮下,抬手拭了拭颊边猝不及防的泪,抿了抿唇,道:"天底下,如你这般的痴的人只怕也少吧!就为这份痴,我也会助你到底了!看着吧!明日,我保管把相氏的嫉恨全招来,方便你为你的垂绮打造一个固若金汤的城池!"

"多谢!"孙永航这么说着,也起身极恭敬地一揖到底。